桑家今天不开铺。桑妈妈大清早起来,嘱咐二妞看好门,就去金山务看舅舅病去了。如果舅舅病不好,兴许要在那儿住几天。
下半天,大妞从宫里回到家中休息,打扮得比往常更加标致:
近日天热,她上身穿着薄翼纱,纱上缀有小紫丁香花儿,罩在月白宁绸的紧身上。里面的红抹胸,偏偏露出浅浅一线红边儿。她的脸色比以前更加白皙,为了怕人说她太白了,才淡淡地施了一点胭脂。
她的发髻梳得别具标格:高高蓬起,梳成三缕环发。下边还有几缕小环往里扣着,上边又用一只红玉发箍,将它轻轻拢住。
她的两条眉毛,似乎是画过的,其实并没有画过。只因脸白,更显得眉毛簇黑弯长。也许她近来睡眠不足,两眼光亮不但未减,反而异常水灵,双眼皮儿也更加明显了。
二妞一见姐姐进来,着实地瞟了她两眼,觉得她怎么象个假人了。
大妞上次回家,左耳环上镶着一粒红豆,二妞心里明白,这红豆一定是从哪儿布施来的。当时,她看见姐姐左耳环上镶着红豆,右耳环上却是珊瑚,虽说两边不一式,反倒显得愈发妩媚风流。可今天,姐姐两只耳环上都镶着一颗红豆,她马上就断定,这两颗红豆一定有一番来历!这来历绝不寻常,她自然而然地就把这个来历和福彭联接到一起了。福彭不是已经在自己面前显露过身手吗?
妈妈今天不会回来了,屋里就剩下姐妹俩。
二妞麻俐地做好饭,两个人随便吃了。二妞问的是宫里的情形,大妞问的是家里制剑的情况,两个人问得彼此都不大搭调。宫里到底怎么样,二妞想也想不出;卖剑到底是个什么行道,大妞心里总觉不是咪儿。大妞不明白,怎么妈妈和妹妹竟然铸剑、卖剑,做起了只有男人才做的生意来?
大妞嘴里不说,心里总憋着一股劲儿,非要妈妈和妹妹改弃这个行当不行。她几次提明,二妞偏不服气,说为啥女的就不能铸剑?顾二娘可以磨砚,为什么我就不可以铸剑?……大妞见说也没用,便瞒着家里多做些精巧绣活儿,托老公去卖,把钱攒起来。到时候,再告诉妈妈和妹妹,要她们靠她绣活过日子,不必再在灶王爷面前耍烧火棍,让妹妹当杨排风了!她横下心,一定要使妈妈和妹妹过几天安静舒心的日子。
天黑下来,二妞早就想好了词儿,要来追问红豆的来历。她知道姐姐心眼儿太软,性格柔弱,容易上当,而又甩不开的。
二妞故意说:“姐姐!你这耳环,也真漂亮!你摘下来,我细看看,是红珊瑚的吗?”
大妞淡淡地回道:“哪里是红珊瑚的?是红珠子,南边叫它红豆子。”
二妞涎着脸,看她道:“你取下来,我看看,怎么这么好看?我以前可不曾见你戴过呀!”
大妞不觉红了脸,道:“这有什么好看的?这又不是珍珠玛瑙,有什么好!”
二妞道:“你给我看看吧!我也想照你的样儿打制一付呢!”
大妞微笑道:“傻丫头,这在外边可打制不出来。这是我花了银子,请宫里的师傅给镶嵌上的!”
二妞听了这话,霍地站起来,伸手就要去摘大妞的红豆耳环。大妞把头一歪,闪开了二妞的手。
大妞喝住她道:“这有什么看头?宫里好多人,都镶它呢!”
二妞道:“那我更要看看了!”
大妞索兴放下脸来道:“我不给你看!”
二妞深深看着她道:“真不给我看?”
大姐斩钉截铁地道:“是呀!不给看!”
二妞便不再问了,只是更加留心姐姐的一举一动,想看出她最近的变化,到底是为着什么?
她见大妞打开镜匣子,对着镜子照来照去,两只红豆耳环,直晃荡,犹豫了半天,断定今晚上再不会有人来了,才把头上的首饰、珠花取下来,痴呆呆地坐着,眼睛也有几分涩滞。耳环还在两耳上挂着。
二妞一直盯住她,乘机说道:“姐姐,今尤咱们早点睡吧,你也累了!”
大妞道:“我不累!我想坐一会儿!”
二妞默默把她和姐姐的被褥拾掇好,自个儿临风扫地般换了衣服,把头发胡乱挽起来,就睡倒在炕上。
大妞独自坐了一会,对着镜子,打开了头发。仰着头,把头发弄得更松散些,又把刚才取下来的珠花首饰,放在首饰匣子里面,一一摆好,这才解开纽扣,换上寝衣。
她的寝衣比白天穿着,还要讲究得多。上身是银红小衫,滚着绞丝白绫边儿;下边是淡黄敞口长裤,也是白绫滚边儿。袖口和裤腿都绣着一对粉蝶儿,翅儿迎着灯光,闪烁出五种彩色米,仿佛蝴蝶儿就要飞去了似的。
她把头发挽了一个落倒鬏儿(注一),垂在脖颈后边,盖上匣子,这才思思量量地过来准备睡觉。
她看二妞已经睡着,便索兴坐在炕上,她瞌睡还没来呢。
她在灯下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多年来除了和丝线打交道,是什么别的活儿也不干的。家里针线活儿有妈妈,做饭烧水有妹妹。在宫里的规矩,侍候她们有太监。她们正经比宫女自在。只有上不了台盘的宫女才干粗活,还百般受太监的气。她们因为要使双手白嫩,只好瞪着眼睛看着太监白白侍候她们。自然,太监也在她们身上得到好处:她们自已绣点小玩意儿,托太监去卖。在太监手中出去的活计,叫作“宫绣”,人们都另眼看待,格外愿买,求之不得,太监们也就在里面捞到不少油水……
这些姑娘们成了另外一种人。她们穿的、吃的都比别人好。但是,前边一片漆黑,家里多半都是八旗护园守陵的兵丁,全靠几两饷银过日子,要想嫁个好人家,大有难处。
本来,宫里的刺绣女工,做了几年活,随时都可放出的。但是,有的就愿终老宫中,嫁给绣绷,和它檩在一起过一辈子了。这些姑娘们想到没法开交时,便拚命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反正她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宫花宫粉、剪刀针线,修饰起来,最是方便。
大妞生得标致,手头又巧,在里面也是数得着的。但她每一回家,就心灰意懒。
母亲和妹妹为人家造剑,女人干男人的活,这且不说,妹妹还落得个“金钟娘娘”的浑号,怎么不叫她听了伤心!总想让妹妹过些好日子,使她不再和煤灰铜锈搅和在一起,受人奚落。她每见妈妈被人叫作女掌柜的,妹妹象个小伙计一样对付顾客,亦工亦商的,就看不下去……
父亲是指望不了啦!就是不死,年大将军这辈子也不会放他回来的。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能碰上好运道,能使妹妹不再干这号行当,能使妈妈享几天清福。
她越想,越觉渺茫。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吹灯躺下睡了。
谁知偏偏这会儿,二妞醒来了。她翻过身来,问姐姐道:“这么老半天了,怎么还没有睡?你在想什么?”
大妞道:“我什么也没想,睡吧!”
二妞单刀直入地道:“我看你有心事!”
大妞回过头去,把脸藏在双手里,冷笑道:“我有什么心事?我出去锁在宫里,那儿是保了险的。回来就在家。外人来了,有你和妈妈。什么事你们都看在眼里,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有什么心事?”
大妞停了一下,见二妞没接茬,接着道:“要说有心事,我就是想把自己的绣活,做得更象个样儿,做得更多一些,多换几两银子。到时候,我只想,咱们把铸剑的事儿,收了吧!免得招惹那些浮浪子弟,总是借口铸剑,找上我家门来,推也推不掉。天长日久,不象个样儿,谁知还会惹出什么是非来呢!”
二妞道:“姐姐说的倒是真话,我也这么想呢。不过,我倒有些奇怪,你在宫里那么保险,你这红豆是哪儿来的?”
屋里没有灯,大妞的脸色自然看不着。只听她理直气壮地说:“你今儿怎么就盯上这红豆啦?这有啥?这红豆到处都是,又不是什么值钱货,买不起的宝贝!托太监什么时候都能买到!”
二妞一骨碌坐起来:“别骗我!这不是普通的红豆!我明白你,你这个人是最细緻不过的了,谁碰你一下手也不行。这回子,你豁出花银子,上回镶一颗,这回又镶一颗。把这两颗小红豆子镶在耳环上,睡觉都不除下来,没有点儿因由,可是你干得出来的?”
二妞见大妞不吭气儿,紧接着大声道:“你必得告诉我,红豆是哪儿来的?为什么你以前最爱的翡翠耳环都不戴?偏偏要戴这两个小红豆,连睡觉也不除下来?”
二妞感到自己这种咄咄逼人的问法,使姐姐有点慌了神。儿啦。大妞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才勉强道:“唉!天不早了,人家明儿一早还得回宫里去呢,快躺下睡觉吧!”
没想到二妞突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这倒使大妞不知怎么办好了。
哭了一会儿,只听二妞仍然坐在炕上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看中了一个人,你就是看中了一个人!这个人在你心上插了一刀,你死也拔不出去了。你瞒着我和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欺负我小,在我面前捣鬼!你可知道,我从小到大,是个横竖不吃的人。可你瞒着我,不说真心话!”
大妞听了,自不言语了。
虽在暗中,二姐也知道姐姐在流泪了。但二妞一点儿也不怜惜她。
二妞最恨的是男人捉弄女人,最看不起的是女人送上门去受人捉弄。现在,这事却落到了姐姐身上。
大妞比二妞大一岁,外边人常说她俩是双胞胎。小时候,二妞惯以妹妹自居,认定姐姐总比她懂事,对人对事,她总以为姐姐自会比她聪明,看得准,看得开。可是,后来越看越觉不对劲儿。在她眼里,她只觉得姐姐象一只洗涮得洁白的小羊羔,已被送上祭刀,还抹搭着驯良的眼睛,现出更深的双眼皮儿来。想到姐姐的双眼皮儿,她的泪水又扑簌扑簌地滴落下来,声音禁不住转为粗暴,大声问起姐姐来:
“你的红豆到底是哪儿来的?”
大妞还是不紧不慢,平平静静说出几个字儿来:“太监手上买来的!”
二妞真正生气了,猛喝姐姐道:“你当我没看见哪?瞒那个漂亮的蠢猪韵华小五爷可以,瞒我这双眼睛可不成!”
大妞又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才挤出半句话来:“我也没怎么,一位爷到宫里看刺绣,无意中给了我一颗红豆,这也没什么!”
二妞心中有几分得意,姐姐的事儿,到底被她给诈出来了。可她一点也不放过去,追问道:“这位爷是谁?”
大妞道:“不知道。”
二妞继续追问:“你怎么知道他是无意中给你的?”
大妞道:“本来就是无意的嘛!”
二妞紧问:“那你右边耳环上的红豆,又是谁给的?”
大妞不吭气儿了。
二妞气愤地道:“还是这位爷?还是无意中?”
大妞更不吭气儿了。
二妞接着道:“我看,这位爷倒确是无意中。他但凡看到一个漂亮女的,就布施她一颗红豆。可你,我的好姐姐,你却对他有了意了!”
大妞既被妹妹插穿,就索兴豁出来了:“是的!我就是对他有了意了!我本来想一辈子在宫里的,可我变了主意了!做牛做马,我也想出来了!”
二妞吃惊问道:“你出来?出来跟着他?跟着这种见一个爱一个甩一个的人?任他作践你?”
大妞横了心道:“作践?我们生来就是被人作践的,就是看谁来罢了。这有什么奇怪?只要我对谁心甘情愿,我就任他作践!”
二妞简直不信自己的耳朵,气急败坏地吼道:“这是什么话?象你这样还不如死了去!”
大妞忽然也胆大了起来:“你以为我不敢死呀?我打了好几年的主意了,我早就想去死。可现在,我倒不想死了!”
二妞又哭起来道:“你可不知道,我的好姐姐,你耳软心活,见不得一点好儿。你不知道,我和妈妈开了这几年铺子,见的可多了,那些花花公子,没有一个是好的!怎能去上他们的钩?还不如找个门户相当,情投意合的,吃一口咸菜,喝一口凉水的好!那些穿得缎棍般的人,没一个是有好心肠的!”
大妞道:“我知道。妹妹的话,也是为我好!可我也不是为我自己,我也是为了妈和你!我琢磨几年了,我不忍看着你和妈妈开炉、看铺子!我是姐姐,我又不聋,我又不瞎,我能闭眼不见吗?”
二妞道:“我和妈妈过得比谁都好,用不着你搭救我们。你象个大烈女似的,卖身救母,割股疗饥,我们又没有饿死!谢谢你一片好心吧!”
大妞长叹一声道:“你谢我也罢,刺我也罢,反正我是铁了心了!没什么可说的了!凭你再说八天八夜,也说不转我!”
二妞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不由冒叫一声:“姐姐!”
大妞知道她有重要的话要说,便答应了一声,等她说出来。
只听二妞认真说道:“姐姐,我知道你的心事,还是我替你说出来吧!你看上了小平郡王子福彭了!对吧?”
大妞不由一惊:“你胡说!”
二妞正而巴经道:“我不是胡说!先不说他现在还不能当家作主,他上有父王、王妃,下有丫环使女,他哪个地方能摆上你呀?”
大妞仍在抵赖:“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能巴结上他吗?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二妞道:“你呀,你呀!你别再自欺欺人啦!告诉你实说了吧!你心上那个福彭,身上别着一口袋红豆,到处去撒!前几天,他来这儿看剑,还用仙人摘豆法,在我头发上安了一颗红豆呢。你要不信,我拿给你看!”
大妞不支声儿。
二妞跳下炕来,点着了灯,从自己镜匣里翻出了那颗红豆,托在自己的掌心上,一手拿着灯,送到姐姐面前道:“你看,这红豆是不是和你的一模一样?”
大妞就着灯光一看,果然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她不由地把眼光从红豆转到二妞脸上,狠看她两眼道:“我可知道你今儿是为什么了!”
二妞不明白道:“我为什么?”
大妞冷笑道:“今儿我一进门,你就看着我不顺眼,原来是瞧着我耳环上两颗红豆了!怪不得你也想嵌上个耳环戴上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二妞气得直叫:“原来是怎么回事?”
大妞道:“你别冲着我吼!我今儿一回来,你就对着这两颗红豆刨根问底儿,又哭又骂,没完没了,根底都在这儿哪!”说罢,眼睛直往红豆上瞅。
二妞道:“根底在哪儿?我的糊涂姐姐,你别拿你的心思来揣摸我了,你以为我会正眼看上他?”
大妞道:“你正眼看不上他,干吗还把他的红豆留着?干吗不当面甩给他?”
二妞道:“就为这事,我还在恨我自己呢!”
大妞道:“可不,你也和我一样摆不脱啊!”
二妞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恨我自己和这些混帐东西打交道,没提防他下口!(注二)他放红豆在我发髻上,我竟然不知道!”
大妞道:“你不知道?你巴不得他放呢!”
二妞剖心沥胆道:“才不是!姐姐,你要知道,这些人活着,就以为非作歹为乐,他们把人瞒混得越圆,越觉得意。就象小绺,偷得人家神不知鬼不觉,他才越觉得手艺高超!我就没想到他会栽给我一颗豆子,我把他当作一个人来着,行事就没提防。说真格的,他们是什么王子玉孙?全都是贼!”
大妞睖着眼睛看着妹妹道:“你莫非疯了不成?”
二妞道:“我才不疯,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可你,对这种人,竞看不透!”
大妞怒道:“你看得透,假撤清!你看透了?还留着这颗命根子?”
二妞忙道:“我留着它,要它做个见证,好让你心回意转!”
大妞听了,更加气道:“呸!我有什么心好回?我有什么意好转?兜个大圈子,原来在这儿哪!偏偏你这个死心眼儿的姐姐,不听你的,又怎么样?留着你的命根子吧!”
二妞也气道:“是我的命根子,还是你的命根子?让你看看,我是怎样对待这个命根子吧!”
二妞说罢,把红豆放在打铁的砧子上,顺手拿过铁锤,还没等大妞喊出声来,一锤下去,把红豆砸得粉碎,用嘴一吹,便烟消云散了。
大妞看了,双手捧着心,妹妹这一锤,就象锤到了自己心上一样。她喃喃地道:“就算他沿街到处撒,又有什么?我已经在佛前发过誓了,我嵌上他的红豆,就是他的人了!我再也不改主意了……”
二妞吃惊地看着她:“我的好姐姐,你可不能这么糊涂啊!……”一把抱着大妞,放声大哭起来。
注一:落倒囊儿,就是松散的拖在颈上的发髻。
注二:下口,狗不吠而咬人,北方叫做“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