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郡王妃近日接到郡王信,说一时不能晋京。信中,没有说更多的事,不外诸事平安,嘱咐她督促福彭兄弟们努力上进等语……
王妃反复看过,心中越想越觉没底。本来是明摆着的事:
康熙五十七年,十四阿哥允禵被命为抚远大将军,领兵西讨。十二月,上御太和殿授印,命用正黄旗纛(注一),以期威震远疆。这样一来,一旦班师回朝,自然众望所归,谁也没法和他相提并论的了。
十四阿哥稳扎稳打,虽然远征瀚海,辎重粮草的运行接济,都不便当。但他筹措有方,出师以来,未曾打过败仗。
他对平郡王十分信托,两人可说是乳水交融,合作无间。十四阿哥决非庸碌之辈,他想的比我们远得多。他防备有人说他过分倚重平郡王,会在圣上面前吹冷风,横生枝节。因此,他捏了个词儿,当众重责平郡王。平郡王虽说受了委屈,但,不仅不怨阿哥,反而更加心悦诚服。他断定十四阿哥雄才大略,必能大有作为。从此两人更为合拍。
十四阿哥常年出征,一直打得得心应手。既不夸功,又不虚报。特别注意绝不多派地方粮草。
吏部尚书色尔图,受隆科多的贿赂,故意扣压兵饷不发,想使远征将士对十四阿哥不满;都统胡希图,由四阿哥授意,索诈骚扰,军纪松弛,致使当地百姓谈兵色变。
十四阿哥得知后,上书弹劾色尔图和胡希图,康熙皇上一一降旨,对二人依法治罪。惟独对隆科多和四阿哥,没有确实证据,不能造次奏入,妄启祸端。
隆科多和四阿哥分明知道皇上派允避出征,是使他的才干可以显示天下,将来一旦得登大宝,全国上下,没有二话可说。可是,从古至今,都是一个样儿,越是大得人心,越有人进谗。人口吹出的风,要比台风厉害一万倍。何况康熙年老,外边的情况知道得越来越少……
当年张伯行一事,就是个好例子;
苏州巡抚张伯行,一面当官,一面在紫阳书院讲论朱子道学。张伯行满口仁义道德,行的却是掘地三尺,贪赃枉法,搜刮民财。他惧怕百姓造反,成天自惊自扰,总觉有人要谋刺于他。因此,便在生员中拉拢耳目,又在市井地棍中雇佣保镖,闹得乌烟瘴气,满城风雨。
苏州地界,有个习俗,原来陕西人编得草凉帽,于春间农闲时南来,散给各户商家,作为赊欠;待到秋后,再来收款。如此买卖,早已成为定例。秋天从陕西来时,再带来皮帽,散给商家,待到明春再来收款。周而复始,多年如故。因为苏州既无麦辫,又无大草,彼此通融,可谓两利。这样,各得其所,并无矛盾。
岂知有一次,帽贩与牙人(注二)因为佣金回扣的原故,口角起来。牙人欺负外乡人,说是海上米人(注三),散帽不要款。并言他们私定暗号,要在秋天月圆时,就象元末杀鞑子那样,以草帽为号,会合起来,灭清复明,以致市上人心惶惶;又传出什么有“叫生魂”的,也是从海上来的人施展的魔法,就是在夜间呼唤人的名字,凡被叫名,如有应者,就会被他摄去灵魂,必死无疑。张铂行听了这些谣言,信以为真,每日惶恐万状,认为早晚要大祸临头。
曹頫的舅舅李煦为了这事,身为苏州织造,不得不认真查访。结果查明并无其事,当即密奏皇上,江南才没有扰扰不宁。虽然省了皇上多少心血,李煦却因此和张伯行结了怨嫌……
纳尔苏多年追随十四阿哥,息养百姓,磨砺士气,全力以赴……如今,也成了众矢之的。一旦十四阿哥摊着祸事,咱家还会有好下场吗?……
王妃这些心里最深处的话,从来不敢向人透露,即使在纳尔苏面前也不能尽情细说。现在四阿哥刚刚登基,就把雍王府的太监撒出来,安插在各个王府大臣家中。过不了几天,又说宫里太监不敷用,再把各王府原有太监调进宫里。明眼人都能看出,雍正皇上到处安排了心腹眼线。王公大臣,都操在这一班人的手里。千万道奏折,怎能抵得他们的一句话呢?……今后的日子,可真有点儿不好过了。
王妃想到大儿子、十五岁的福彭,同时也想到寄居她家的霑儿。她想赶快安排他们从小能够厮熟。两个名门后裔,都是玻璃般精致的人儿。要使他们从小就能做到文武全才,将来才能应付那不寻常的局面。否则,便要落得半文不值,只有辗转沟壑的份儿了。
王妃想长期把霑儿留在王府,让他作世子福彭的伴读,请当代名师教他俩读书,总算做到了。福彭长得魁梧,是个好胚子。霑儿虽然长得单薄点儿,但是生来聪明喜人,长大一定会赢得主子欢心。他会有出息的!托祖宗洪福,但愿他能成器!我们曹家,就指望着他了!
……想着,想着,王妃不由站了起来,洗过手,走过穿堂,向佛堂走去。
佛堂不大,里面挂满幡幢,非常宁静。南向一座金丝香楠雕制的观音大士像。这是一座坐像,一只手拿着宝瓶,上插杨枝;一只手作兰花式,脸上透着慈祥的微笑。
这佛堂是王妃专为自己设的。但凡遇有大小难事,排解不开,就走到佛堂来对着观音大士默默祷告。说也奇怪,只要看着观音大士慈祥的微笑,默默祷告一阵,她那烦乱的心绪,就会慢慢平静下来。
王妃走到佛堂,便有姑子迎了出来,向王妃躬身合十。王妃进到佛堂,便有侍候敬香的姑子拈出三炷香,一一递到王妃手里。
王妃拈着第一炷香,默祝纳尔苏郡王早日晋京面圣。
第二炷香,默祝福彭文武长进,福星永照。
第三炷香,默祝曹家恳宠常霑,荣华长庆,霑儿吉星高照,平步青云。
王妃敬了三炷香,心绪便觉宁静下来。
这时,姑小姐四格格,手捧黄绸包的一卷经文,轻脚走了进来道:“福晋!这一卷婆罗密多心经,已经抄得了,请福晋过目!”说罢,将经文放在香案上,打开黄绸,双手取出一卷金光闪闪的长形经文,掀开捧上。
王妃双手接过,翻阅了一下,只见全篇都是端端正正的楷书,大小均匀,一丝不苟,不禁夸赞道:“有笔力!抄得又快又工整!真是好孩子!你表哥但凡有你一半儿,我也心满意足了!”
四格格微笑道:“舅妈夸奖了。我哪能和表哥比?表哥一天要学多少本领?我一天才抄几行经文?要抄得太不象样儿,就说不过去了。请舅妈再给我拿一本吧!”
王妃一边将经文合起,一边道:“别老接着抄了,歇一会儿吧!”
四格格抿着嘴儿笑道:“我还是再去抄一会儿吧!”说罢,双手合十,眼睛看着观音大士,恭恭敬敬道,“抄经文可以使得甥女虔诚!甥女一面抄,一面背诵,还可以默祷菩萨保佑郡王早日得胜,班师回朝呢!”
王妃欢喜地道:“真是好孩子!但愿你的虔诚使菩萨大发慈悲,保佑你舅父早日回来!”说罢,亲自从佛龛里取出经卷,拿了一本交给四格格,嘱咐道,“别紧着抄,抄抄歇歇,到园子找大弦、小弦妹妹们玩一会子去!”
四格格答应着,双手接过经卷包好,请安退出。
王妃素来就喜欢女孩儿。但与纳尔苏郡王成亲后,生得尽是男孩儿,一个女孩儿也没有。
王妃本想把苏州李煦舅舅家表弟的女儿接来府中。因为早就听说苏州织造府中的孙小姐,才八、九岁光景,容貌就惊动了苏州城。人说苏州出美女,而舅舅李煦的孙女则是美中之冠。因此,王妃极思一见,想接来王府亲自教养。将来长大,亲上加亲,成为儿媳,岂不美满?但未及和郡王商量,朝庭就出了大事:老皇帝晏驾,四阿哥登了大宝,娘家这一兜,眼看就要不保,这接甥女的事儿,也就不能提了。
幸喜郡王体谅王妃,自己常年在外,东征西讨,深恐她没有女孩儿作伴,身边寂寞,就把姐姐的小女儿四格格,弟弟的女儿大弦、小弦两姐妹都接来府中,为王妃承欢膝下,消解烦闷。
四格格今年十三岁了,温柔淳厚,深得王妃喜爱,待之胜似亲生。王妃心想:大儿子福彭生性鲁莽,若有四格格这般性情的女孩儿同他在一起,方能补其所短。她本想禀明郡王,索兴将亲事定了,转而一想,他们年龄还小,一提亲事,反而会避嫌,不好亲近。莫若让他们表兄妹在一起多厮熟两年,再提亲事不晚。因此,对四格格就更加疼爱了。
三月的天气,夜深了,仍有寒气袭来。
太监连忙又在炭盆中加火。
雍正批奏折,好象越批越起劲,越批越没完。这会儿他正批到有关允礽居处安置的谕旨,逐字逐句都在斟酌推敲。真个作到每下一字,都有千斤之重。
他要更妥当地处置允礽。手谕说:
“前因兵丁蕃庶,住房不敷。朕特降谕旨,多发库帑,于八旗教场盖设房屋,令伊等居住。近看八旗兵丁愈多,住房更觉难容。现诸般待理,自应省节开支,勿涉浮泛。朕因思郑家庄已盖设王府,及兵丁营房,欲阿哥往住。今著八旗每佐领下派出一人,令往驻防,各带兵员如数。如有浮报不实之处,定加严治。此所派满洲兵丁编为八佐领,汉军编为二佐领。朕往来探视,即着伊等当差。着八旗统领会同佐领等派往。”
雍正写毕,看了又看,便把“诸般待理……勿涉浮泛”那段抹掉。接着又把“各带兵员如数……定加严治”几句也涂了。在阿哥下面,加上“一人”字样,把“往来探视”改成“往来此处”。思索了一会儿,才算写定下来。最后,把兵丁营房的“营”字,又改成“住”字,方觉安心妥切。
写完,他并未下榻,顺手把麻冠正了正,脸上还带着沉思的神情,也没对什么人,只是对着空中说了声:
“叫梁九功来!”
宫内宫外都静悄悄的,只有墙上一架鸽子钟,在滴答地响着。实在没法断定是什么人听到,是什么人奉旨行事的。
但见不大功夫,门帘掀起,梁九功刚刚进门,便抢地叩头,并不起身。
雍正向地上看了一眼,便道:“起来!”
梁九功这才慢慢爬起,站在一旁,用平日的姿式,听候旨意。
皇帝的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的:
“上年曹頫最后贡上来的都是些什么?”
梁九功道:“不是奴才经手。那是三多经手。”
皇帝想了一下,又道:“当时送的贡单俱在,贡品还都原封未动,独独虾鲞饼和酸鱼不见了,你可知道?”
梁九功连忙又跪下回禀:
“当时郑家庄多宝来问我,说太——阿哥身体欠安,有个偏方,说是多吃虾鲞饼才好。圣祖升天了……不妨给他拿去配药。”
雍正仍然毫无表情,慢吞吞地:“那么,酸鱼呢?”
梁九功伏在地上更低了:“阿哥听说进来人鱼,以前没有见过,也没吃过,所以想吃。奴才听了,擅自挪动。其实,也不是什么人鱼,还是普通的鲮鱼,说是东洋来的,其实,也是一样的鲅鱼。罪过都在奴才身上,奴才罪该万死,罪不容诛!一切罪孽都在奴才身上!”
雍正叹了一口气道:“仿佛就是你们惦记着他,其实朕心上何曾没有他?当时阿哥在东宫时,他对我最薄。可是,谁对他最厚?他获罪后,圣祖将他放置空屋,朕亲送鸡汤给他,看守不许,朕也毫不介意。圣祖怪罪下来,也在所不计也!这些,你是比别的奴才都知道得更清楚的!……朕念手足之情,饶了你这一遭。下去!”
梁九功连忙叩着响头爬起来,轻手轻脚向外走。刚用手掀门帘,只听雍正说了声:
“回来!”
他听了连忙转回身来,垂手站立。
皇帝停了一下,又道:“下去吧!”
梁九功一边琢磨着雍正叫他回去是什么意思,一边便走了出去。脸上的汗,就象水泼了一样。
雍正仍然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才从黄锦匣中抽出一件贡单来,上面开列的,都是些杂件。
江宁织造奴才曹烦恭进单:
鱼翅贰箱,
金腿肆拾只,
东洋酸鱼拾匣,
糟鹅蛋拾坛,
虾鲞饼壹佰个,
制榄脯肆瓶,
金柑酱肆瓶,
杨楠酱肆瓶,
小菜拾陆瓶……
他看完贡单,眼睛又返回来,在酸鱼和虾鲞饼上来回转了一下,便把这张贡单,又送进锦匣中压起来。
他又用手正了正麻冠,便拿出二十四孝图来观看。他看到“卧冰求鲤”那张图上面题着:
继母人间有,
王祥天下无。
至今冰河上,
一片卧冰模。
他想,何须解衣卧冰?人人都知道,凿冰取鱼,多么方便。诗经上已有“凿冰冲冲”的记载,可见古人早就懂得凿冰的办法了。王祥虽愚,也不至偏要以身卧冰不可呀!大概原是汉朝有个黄香,冬天为他父亲以身卧簷取暖的故事,以讹传讹,就成了晋代王祥以身卧冰取鱼的故事了。后来,老百姓又常说“王小卧鱼”。唱戏的做个身段,也叫做“卧鱼”。这可以说都是错中错,楼上起楼子,越抬越高,越离越远了。
皇上觉得自身这个想法不好!认为天下事,有的可以戳穿,有的不能随意戳穿。比如:
万全县北有个糊涂庙,也不知供的是什么神。诏毁天下淫祠时,本想毁掉它,后来还是留下了。因为糊涂庙供糊涂神,才真是万全之道呢!现在,初登大宝,天下人就议论纷纷,说我察察为明,可不知道我另外还有这个诀窍呢!有时,要显示出能察秋毫之末,有时又要有故意不见舆薪之火的本事,才能做得皇帝老子……
他决定要画苑绘制“二十四孝图”,传布天下。想到这儿,心中不由记起了两句诗来:
凭高何限意,
无复待臣知。
他觉得这两句诗大有道理。高超之处,就在于在不言中说出来。
夜深了,太监又悄悄进来换了蜡烛。
雍正从黄锦匣中又抽出一张贡单,用朱笔逐条批起来。
他眼看着,江宁织造奴才曹頫跪进单这几个字,便在各款项下逐一批示:
在“匾对单条字绫壹佰副”下批道:“用不着的东西,再不必进。”
在“笺纸肆佰张”款下批:“也用不了如许之多,再少进些!”
在“湖笔肆佰枝”款下批:“笔用得好!”
在“锦扇壹佰把”款下批:“此种徒费事,朕甚嫌。倒是墨色曹扇朕喜用。此种扇再不必进。”
雍正放下笔想:曹頫年纪轻,不懂事,一定身旁有人为他出主意。虽说进的都是雅的,但也得给他点颜色看。
曹頫第一款便送“匾对单条字绫”,分明是想讨御赐匾额。他要试探试探我,对江宁织造有何举措。他家朝夕记挂的,也就是这个。倘若得到御赐匾额,就不啻为他家写了包票,不但算是吃了定心丸,还得招摇吹嘘,不可一世。他就在这个小题目上大作文章。别看他年纪不大,也还算是个老在行呢!
……人人都说我猜忌心忒重。其实,他们何曾知晓,我这皇上最怕受人愚弄。在雍王府的时候,就千方百计探察市井民情,曲巷隐微。自古当皇帝的,除了几个开国创基的,都是护养于妇女之群,受制于阉宦之辈,怎能有远见高识?如何能洞奸除弊?不过被妇女玩弄于股掌之间,为阉宦制服于宫庭之内。历数前朝,鲜有突出壳外;细按各代,几无不落窍中。鉴于前车之覆,所以要做到熟知下情,深明世故方可。臣民不以欺蒙为务,吏治自然得以清明……世人都以我动用严刑峻法,特别是对我整饬皇族,犹多飞语流言,实在不知我用心之苦也……
雍正自从继承大统以来,他就知道阿哥们心既不服,口也不服。因此,他便加紧布置,既要昭示天下皇帝大有作为,又要诸阿哥断了念头,不要轻举妄动,自找苦吃。他决定恩威并重。
第一件事,就是调年羹尧西去。降旨行文大将军王十四阿哥允禵和前锋统领弘曙,火速还京陛见。印信暂交平郡王纳尔苏署理代行。
本来康熙病危时,已传旨十四阿哥火速回京,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如果照旨而行,早就应该到京才是。竟至如今,连个影儿都不见。必是他得知父皇驾崩,怕我削他的兵权,故而迟迟不归。
因此,雍正手谕总理王大臣:
“西路军务,大将军职任重大,但于皇考大事,若不来京,恐于心不安。速行大将军王驰驿来京。”
允避接旨,只得星夜回京。待他仓促回来之后,雍正又降旨,命他留守景陵,恭待康熙灵柩奉安。奉安大祭以前,不得擅离。
允禵自然满肚子不高兴。守在景陵,喝西北风,还不是和禁锢一样吗?说破了,就是既要他离开军职,又调他离开宗室。以防他按捺不住,一声号令,利用王大将军的现役势力,动摇雍正根基还未立稳的地位。此事对允禵来说,在当时也是易于反掌的哩!
雍正为了各个击破允禵这一大串阿哥们,便很大方地封允禩、允祥为亲王,封废皇太子允礽的儿子弘皙为郡王。向满朝文武、黎民百姓表明新皇上从来都是眼中只有国家社稷,宽大仁厚为怀、不记前愆的。
同时,又把孝悫皇后亲妹妹贵妃加封为皇贵妃,和妃加封为贵妃,十二阿哥的母嫔,都晋封为妃。使她们感激皇上,因而可以约束自己的阿哥,不要犯上作乱。
雍正一方面安抚住一些人,一方面也要镇压一些人。他决心拿满丕开刀。下谕立召工部左侍郎湖广总督满丕回京,听候廷鞫。
满丕是允禟的人。他捐买湖广总督的实缺,是最近的事。他曾答应给允禟三十万两白银,作为奉献。满丕到任不久,允禟急于用钱,便叫心腹太监去讨了六万两银子回来。路过扬州,不但不加检点,反面大摆排场,沿途勒索,硬要地方官长馈送钱财,招摇讹诈,不一而足。正赶上雍正继位,买官的事,露了风声,被雍正的耳目得悉,连忙密本上奏,因此要对满丕严加惩处……
至于收拾、对付阿哥们,雍正有些踌躇。他想来想去:
允禟叫嚣他有大命,看相的张德明,说他生来龙隼风日,有非凡之相。张德明虽已伏法,允禟、允禩夙有犯上逆迹,罪有应得,惩治他俩,世人不会觉得意外。但对宜妃来说,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允禟的母亲是宜妃,是父皇的宠妃。这次不但未得晋封,罪罚首先落到她家头上,恐怕天下人未免耻笑于我,并且会说朕提倡孝道不真,有心口不符之处。甚至褒奖天下大孝,并给孝子以品位,也会启人疑惑,认为只是装门面作幌子而已。……事情还不是很好办的。当然,宜妃也有把柄可抓。比如,不久前,父皇在乾清宫大殓时,宜妃生病,由四个人抬着软榻来到御前尽礼,竟然赶到太后德妃的鸾舆前面去,行经朕前,翊坤宫太监张起用并未喝止,四个太监还往前拾。经朕责怪,小太监不识大体,竟然无动于衷,明目张胆径直抬向前去。可见宜妃骄横已极,将朕生母德妃全然不放在眼里。如今她的家业,已是富甲王侯,但他们还一昧贪求,何曾缩手?允禟是她生的,仅受满丕贿赂一项,就是三十万两。从前皇子分封,各得银钱二十三万两,允禟一次受贿,就大大超过此数。这是已经知道的,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倍呢……
雍正想到这里,倒有了个主意。他曾熟读《帝王宝鉴》,他知道明朝是怎么亡的。崇祯末年,不愿向皇亲国戚开刀,结果弄得上下落空,身败名裂,最后吊死在煤山上。现在,何妨不先从皇室和张起用这一般太监来开刀呢?!这样做来,天下百姓也会喜欢的!取之于民,还之于民,有何不可?这样,他们就不会说我苛刻寡恩了。
他又想到,允禟的侍读秦道然,代管允禟家务,诈骗勒索,无所不至。而且胆子越来越大,胃口越来越高,既是巨富,又是巨霸。要其追赔白银十万两,着其自送甘肃充作饷银,决不为过。
还有,狗监太监,买狗卖狗,贪赃枉法,以狗媚上。要立即抄家,发配打牲乌拉。
……
雍正还在宫里特辟一个密室。凡是他认为不该留给后人的御批档案,特别是有关他和阿哥之间的档案,暂放此处。经他审阅后,都焚烧干净,不留痕迹,免得留下话柄,令后人猜测不完,说东道西……
雍正想:朕素来不记旧恶,总是宽大为怀。登基不久,就让允禩总理事务,授以理藩院尚书职位,这不能不说位高任重了。但他仍心怀不满,种种愤懑之词,溢于言表,竟然胡诌他的脑袋要搬家了!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试问,置手足之情于何地?置父母之命于何地?允礽太子废立时,阿灵阿等就私自串通诸臣,要立允禩。当时,诸王大臣慑于允禩的势力,几乎没有异词。独有醉公礼亲王大醉入朝,听了大声说:“欲保万代社稷,非立四皇子不可!”立储之议才搁置下来。礼亲王虽是一片好心,但几乎坏了朕的大事。
朕好心封允禩为亲王。他的老婆,安郡王岳乐的外甥女,素称嫉妒刁恶,居然对来贺的阿哥们说:“有什么可贺的?头上加个空衔,也保不住脑袋!”
当年,允禩居母丧,故意沽名钓誉,过了三个月了,还着人挟着走路,以显示自己符合古人所说“哀毁骨立”的说法。允䄉、允禟、允禵故意为之声扬,要使内外周知。还大张旗鼓地亲自给他送吃的,弄得朝野上下,满城风雨,实在是借此酒筵联欢,互通声气,故意气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雍正想到此处,不由地脑袋鼓胀起来。他想:
三国时代,曹植恃才傲物,吴质这些人,又从中包围,司马认为有机可乘,因而坐大……燕王一介武夫,对方孝孺说:“我们朱家的事,关你甚事?”……如今阿灵阿、揆叙、王鸿绪之流,文不如吴质,德不如方孝孺,只是官迷心窍,乘机窥伺,只图一朝得逞,便可以元臣自命……此等逆迹种种,岂可听之任之……
雍正想得太多,批得也太多,脑袋更大了!但他不愿被太监们觉察到,还在支撑着。烛影摇摇,钟声哒哒,使他心绪越发烦乱……
他想父皇三次立皇后,都未享天年。我的生母在康熙二十年就晋封为德妃……我母应主中宫,也是天意所在。大阿哥早殇,二阿哥早废,只有三阿哥允祉,暱近陈梦雷、周昌言……他生性乖戾,逸荡放佚,怎可当此大位?天命所归,舍我其谁?这暗中都有算盘在拨上拨下……此乃天也,非人力所能为也……
想到这是天意、天命所在,他又觉得心中稍得宽慰,因为人是不能与天争的!……
现在,他是一国之主。他用的笔,也是竹子和羊毫做的。他用的朱砂,也是工匠滤淋出来的。这些笔和朱砂,王公大臣也是照样用的。但他写的一横,一竖,一点,一撇,荣枯生死,都在其中了。就因为他贵为天子!
雍正在养心殿,日夜连下手谕,有的批示长达数千言,有的只写“朕知”二字。虽然,现已更深夜静了,他还没有丝毫睡意。他自继位以来,几乎天天如此。
他每到夜晚,精神特好,思绪有如泉涌。前前后后的事情,汹涌而来,都浮现在他眼前笔底,等着他来部署,都要由他作出决断!
雍正批了这些,又批那些,确实感到有些疲倦了。他的眼光不知不觉地又落到了黄锦匣上,不由地伸出手去,从匣中取出一叠康熙的批折来……
早些日子,雍正曾经手谕诸王大臣内外官员,凡父皇一应朱批谕旨,但须封进。凡有隐匿烧毁者,坐罪不赦。目前封进的这批奏折,已经堆集如山,花费十年也阅览不完。他只好抽查抽看。在抽查的这批中,恰巧有苏州织造李煦的一批奏折。
以前,他在李煦封进激回的朱批里,常常看到康熙批语:
“凡有奏帖,万不可与人知道。”
“不可令人知,小心!小心!”
“如要被人知道,你就完了!”
“…………”
因此,他一看李煦的奏折,就看得特别仔细、用心。他能看到康熙御批里面的话中之话,理中之理,情中之情……
当然,有些事,雍正也不能叫人知道。但是看到李煦奏折中自己承认:自康熙五十三年到五十九年止,共该存剩白银三十二万两有奇,未曾进缴。上奏折中只说:“因历年应酬众多,家累不少,致将存剩银两借用。”
雍正认为真是岂有此理!这样站不住脚的话,也肯老着脸皮说出来,上奏父皇御听,真是贪而无餍,得陇望蜀。
雍正连忙又翻阅另外一折,折上说:要求恩赏浒墅关十年,每年愿进银五万两。
雍正心想,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吃进嘴的肉,还能吐出来吗?不过说说罢了,其实是想乾没。父皇是怕他窟窿越来越大,将来弥补无方,经人一参,没法圆通,才没有答应下来。仅此一端,就足够惩治他的了!
至于要和曹頫重修天宁寺佛像,这也是做纲做由,以修像为名,巧取民财,私发库银,以饱私囊。这些瞒不了人的老把戏,一演再演,这种人是决不能轻易放过的。此中奥窍,朕是熟知的!
雍正越看越气,头痛病不觉又犯了。他心情烦躁,立刻批谕:
“李煦即日办理交接,追退亏空银两!”
他丢下笔,心情稍为松活一些。他看见砚台旁边有一方父皇的小印,上刻“为人君止于仁”六个字。他从来没有启用过它,今后也不想启用。但对这六个字,还是有些心满意足。
这时,太监走来剪烛蕊,也就是无言的奉劝皇帝,该安歇了!
雍正皇帝动了一下,做出要下榻的姿势……太监们知道皇上要就寝了,外边的侍奉太监,便都准备着,但他不自觉地又正了正麻冠……
注一:囊,就是大旗。正黄是最尊贵的。
注二:牙人,即经纪人,是买主卖主的中介人,从中索取佣金。
注三:海上来人,当时海面不靖,有倭寇,有西洋船私买米、丝、茶叶,又有外国船只运入铁机大布等,还有海盗出没岛屿之间。因此,沿海腹地居民,基于一种恐惧心理,就造出一种海上来人的说法。也有人乘机造谣。张伯行以道学闻名,身为江宁巡抚,竟然怕海上来人行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