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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献翠镯老公修来世 扎彩线少女贺端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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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妙峰山朝山进香这几天,各路会众都齐集在妙峰山上。各会会首,抬高捧盛,熙熙攘攘,齐集一堂。

但是,有些人物是不在那儿露面的。还偏赶着这几天人少,才到沈家茶馆来喝茶。

抱琵琶的人,本来是场面上的一把手。近年来他只传艺说戏,不再上场,有功夫便练习拳术。他因为有钱有闲,便有名师自愿送艺上门。天长日久,他就自己拼凑一种拳术,名曰“大悲拳”。他自创自传。他这种拳属内工拳,套数的名色有:“南海指引”、“善才童子”、“韦陀托锏”、“达摩面壁”、“天王托塔”,还有什么“九转”、“金翅”等等路数。他传的师傅,都是以琵琶为号。要打拳的师傅,都是抱着个琵琶,先把琵琶放在墙角或树下,才鹤引熊伸,拳腿上场。

这天,带琵琶的人,在沈家茶馆靠抱柱前面的一张茶桌坐下来,照例把琵琶倚在桌腿边。

茶倌忙过来连声问好,鞠躬打千后,这才去泡他平日离欢吃的茶。

带琵琶的人慢慢悠悠地用手摸了摸络腮胡子,把茶馆打量了一下。

茶倌见座客不多,又前来问候几句:“您老人家打过几趟拳,也该滋润滋润了!”

带琵琶的人道:“没什么,今天倒比往日清静。”

茶倌拿着抹布,边擦抹桌子边道:“过不了两天,朝山进香的回来,就清静不了啦!”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茶倌便招呼新来的茶客去了。

刚刚进来的是四老爷。

四老爷是理亲王弘皙的太监。弘皙是废太子允礽的长子,郁郁不得志。近日脊背又生了恶疮,百般医治不好。太监田四便想弄两付远近驰名的膏药庙新熬的膏药,来为主子治病。借着这个由头,他便走出宫门了。因为他叫田四,人情市面上都管他叫四老爷。

京城这几家大茶馆,不管什么人都进进出出的。几品的爷台,带把的字号……但有一样,就是没有有职有权的现任宫儿。

四老爷一进门,茶倌以为他还和往常一样,独占一桌。正在抹桌让座,只见他直奔带琵琶的主儿那儿,两个人在桌面上揖让了一番,便相对坐下。一东一西,上座空着。

茶倌重新泡了茶,侧目觑了一眼,看到四老爷也是出手不离三,张口不沾七,心里便明白了(注一)。

带琵琶的人低声说:“朱八奶奶近来烟火很盛。她老人家如今发了大心愿,要度化几位头面公公。佛前请示过,承蒙佛祖圣谕,准其所请,但不得超过八位。这八位,必得有宿因的,方可度化。如有奉献,以五宝(注二)为限,不得以钱粮俗物混入。”

带琵琶的人说完,用双眼眨摸着四老爷,看他心里变化,从脸上泛出什么滋味儿来。

四老爷掏出鼻烟壶,并不敬那带琵琶的人,自管打开玛瑙瓶上的红宝石盖儿,用右手长长的小拇指甲尖儿,挑出一些鼻烟,倒在左手掌上,送到鼻头下面,猛吸起来。只听“阿涕、阿涕”,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之后,他又从袖筒里取出手帕子,擦着鼻子。擦完了鼻子,觉得眼睛也辣得有些湿润,便又擦了擦眼睛,这才把手帕子重新放进袖筒里去。

他顺手整了整衣襟,慢腾腾地说道:“那年,信郡王(注三)随驾阅武南苑,曾经在朱八奶奶家住过。当时,我就想,佛前领法,挂号排行。后来,因为老皇帝在世时,我正派到和硕额驸府上有事,一时支兑不开,没有腾挪出来。如今,要是佛前有旨,论度化吗,就该先度化我嘛!……八位公公,我去窜说。可是,我得报个头名,挂一个首号!一时,我也没有什么可孝敬的,等我往后置办齐备,再悄悄奉送上去,还求八娘娘不嫌微薄!”四老爷只顾低着眼睛慢慢腾腾地说着。说到这儿,又连忙着重找补道:“不是我要抢这个巧宗儿!倒是佛前有眼,先看到我这弟子的虔诚份儿!”

带琵琶的人听了四老爷这番话,脸拉得很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崩地说道:“不看你有夙因(注四),我今天还不传见你哩!”

四老爷听了“夙因”这两个字,脸上的纹路都绽开了,青灰脸上,露出得意笑容,忙又说道:“这就靠诸位法师,在佛前多作美言。早挂上号,把弟子名份,排在老一辈里,改个资格,将来打查对号的,好使我得亲佛祖,早解真经。”

带琵琶的人道:“这话,老佛有耳,是听得见的!你一心皈依,心诚志灵。这样吧,看你有向佛之心,我作你的引见,马长顺作你的保举(注五)。要排行辈,那得看老佛的旨意了……这,自然也得看你报效的是否有些斤两!”

四老爷连连道:“报效是舍得出的,报效是舍得出的!就是得给我点儿期限。……我这手上有只单镯,你别小看了……”

带琵琶的人听见献一只单镯,脸上顿时冷冷的,并不答话。

四老爷连忙挽起袖子,要从手上褪落镯子,嘴里还只管说:“你可别小看了,这只单镯,咱们大清国不说只有这一只,也可以说是八九不离十哩!这叫做‘玻璃翠’!”

“璃璃翠”这三个字,就象一记耳光般打在带琵琶人的脸上。他的脸全红了,两个黑鼻孔扇动着,出气的声音立刻听出来了。他伸手去接“玻璃翠”时,手指止不住地微微打颤;由于四老爷的手指也在打颤,才没有感觉到。

四老爷把单镯交给带琵琶的人之后,又掰着那人的手,向着南边亮处,照着那单镯,对带琵琶的人赞赏着道:“你看,照到亮处,和透明的一般;落在手中,象一汪水一般;戴到臂上,简直是一圈儿酥油,滑腻舒适,筋骨都暖!人世间再没有第二份了。要不是佛前奉献,说出大天来,我也是舍不得的哟!”

带琵琶人边鉴赏边小声说:“这才看出你的一片诚心!这个见面礼,自会博得老佛的喜欢!我答应给你当引见!”

四老爷这才放心,长出了一口气,问道:“保举人马长顺,名子我知道。可是,您,您是引见人,您的法号佛印是……?”

带琵琶的人沉吟道:“这个嗨……”

四老爷沙哑着嗓子道:“将来盘起道来,何人引见,何人保举,我得说清道明才行呀!”

带琵琶的人从牙齿咬出字儿来道:“上文,下成。记在心里,不许外传!”

四老爷听了,左手摆出三个指头来,在桌上点了三次,便起身告辞。

带琵琶的人并不起身,只是问道:“带来人了吗?”

四老爷忙回道:“带了两个长随,在天宝楼看成色(注六),我到那儿,就见到他们啦。”

带琵琶的人板着脸,微微点了点头,把屁股扭了一下,算是欠身相送。

四老爷心满意足,退出茶馆,急忙到天宝楼找长随去了。

福彭和曹霑从绿竹别墅回来时,天都黑了。丫环们侍候他俩换了衣服,来到上房。四格格正陪着王妃说闲话儿。

四格格一见他俩,忙念了声佛道:“阿弥陀佛!可回来了!”

他俩忙向王妃请安。

福彭瞅着四格格笑道:“今儿可让你姐姐考苦了我们了。”

王妃见他俩脸上红红的,虽说已经换了衣服,梳洗过了,还是有风尘仆仆、疲劳过度的样儿,忙道:“快坐下说!你两个也真能玩,到这个时候才回来。二格格怎么考你们了?”

福彭连说带笑地把绿竹别墅的情景,向母亲和表妹描述了一遍。

曹霑在旁道:“姑姑,表姐,你们没见大表哥象老虎似的,在绿竹别墅吃饭,巴不得把盘子碗也给吞了。”

王妃和四格格听了,都笑了起来。

王妃道:“我的儿,你们怎么不早点到你姑父家去呢?”

福彭道:“从圆明园出来倒是不晚,就是在路上被大过会给截住了,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也不止。”

四格格道:“怪不得你们回来晚了呢,原来遇着出会的了。朝金顶的时节,我们家每年回来的时候,都有人被膏药老会截住。没想到今年轮着你们二位了,真是抱歉!”说罢,抿着嘴儿笑了起来。

曹霑道:“四表姐,你也见过膏药老会出会吗?”

四格格道:“没见过!母亲不让我们见,说猴脏的!说是什么否客,其实都是强盗!”

曹霑道:“有那么多强盗?”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王妃道,“哦,姑姑,我又见到那个红脸大汉了!”

王妃听了,不觉一惊,忙问道:“什么红脸大汉?霑儿,你见着什么了?”

曹霑奇怪姑姑为何这样吃惊,仍然不在意地道:“我在元宵节晚上看灯的时候,就见过这位红脸大汉。我觉着这红脸大汉一定是位不凡的人,要能和他认识,一定会知道许多新鲜事儿。”

王妃吃惊地看着他,纳闷道:“怎么啦?霑儿,怎么能去认识这样的人呢?……”

福彭在旁道:“听他胡扯呗!霑儿就爱想入非非,不理他也就没事了!”说罢,对曹霑使了个眼色,曹霑也就不吭气儿了。

福彭接着就催饭,说今儿一天都没吃饱。王妃连忙叫丫环婆子开饭。

福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曹霑反倒有些吃不下去。

王妃见状,忙道:“霑儿,我倒忘了,你脂砚叔从南京来了。老太太叫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板鸭,该开胃口了吧?”说罢,忙吩咐丫环去小膳房蒸来吃。

曹霑一听脂砚来了,眼睛立刻发亮,忙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王妃说脂砚昨天刚到,是来捐班的。

福彭高兴道:“脂砚舅舅来了,我们可有好玩的了!我还记得前年,脂砚舅舅来北京,带我去看戏的事儿。我看脂砚舅舅从南到北,对戏子没一个不熟识的!”

王妃点着福彭道:“你就知道玩!你那功课什么的,也得抓抓紧了!你父亲也快回来了!”

四格格瞅了福彭一眼,端着碗直笑。

福彭不在乎地道:“笑什么?父亲回来,大不了考我一通呗,总不会象令姐对待我们,作不出诗来不给饭吃呀!”说罢自己也笑了。

四格格更笑了:“没想到我姐姐那样苛待你们!我在这儿可真享福了,舅妈把什么好吃的都给我吃!”

福彭笑道:“可不?有好吃好喝的,就留给你和霑儿!我就落得个处处挨斥挨饿!”

王妃笑骂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也不看看,把你养得多高多大,要再把好东西都留给你,也太不公平了!”

福彭更觉委屈道:“看妈妈说的,明明对我不公平,还说公平呢!”说得全屋子人都笑了。

这时丫环端来了南京板鸭,王妃连忙往曹霑和四格格碗里夹,并连连问他们:“可口吗?”

福彭逗乐地长叹一声道:“唉——!我只有自己疼自己啦!”说罢,大箸夹菜,大口大口吃将起来。

王妃笑着偏过头来问曹霑道:“你们今天真的挨了饿不成?”

曹霑忙回道:“姑姑放心好了,哪有的事!在宫里,我们想多玩一会儿,就回避了老皇妃,生怕她老人家赐茶赐果的,我们还得磨膝盖。到绿竹别墅,那饭食又特精细。我们去的地方,是至富至贵。谁知一出了门,就成了野人啦!见到什么,想吃什么;见到什么,想喝什么!尤其是我大表哥,总嚷嚷肚子饿,没吃饱!”

王妃长出一口气道:“说的倒也是!如今还没挨饿,就这个样儿了。将来,要是军前阵上,万一受到熬苦,那……可怎么得了哟!”

曹霑笑道:“姑姑放心!任什么,总少不了我们哥俩吃的!”

福彭道:“可不是吗?”接着,用手拿起一只板鸭腿儿,吃了起来。

王妃无可奈何地指着福彭:“你呀……!”又说了一句,“这孩子!”笑着收住了。

吃罢饭,王妃担心他俩太累,要他们快些回屋睡觉。临行又嘱咐他俩:这几天哪儿也不许去,只在家里好好休息。

福彭和曹霑这才向王妃请了安,和四格格打了招呼,向明德堂走来。

福彭埋怨曹霑道:“你也不管对谁,就说什么红脸大汉,白脸大汉的,你要再讲下去,妈妈吓得哪儿也不许我们去了,这你才高兴哩!”

曹霑恍悟道:“亏得你提醒我,要不我还得说呢!”

福彭道:“以后我可不管你了。你自己可记着点儿!”

曹霑道:“咱俩明天找脂砚叔去!”

福彭道:“你没听妈妈嘱咐,这几天哪儿都不许去呀?但愿脂砚舅舅能来就好了!”

曹霑无精打彩道:“是了,是了!”

这几天,由于王妃的嘱咐,福彭和曹霑除了去书房上课外,着实在家,哪儿也没去。

快到端午节了,王府上下,都在忙着过节事宜。丫环们更有做不完的小玩意儿,都是用五色丝线抽扎的。北京管这些小玩意儿,有个笼统的名儿,叫做“抽猴”。曹霑兴致勃勃地在画钟馗像。

福彭学着喊散戏报的声音:“新排轴于大戏——《水漫金山合钵记》!白蛇现形,青儿变脸,快去开开眼吧!”接着,拿着一张红帖子,一边喊着,一边闯了进来。

曹霑忙放下画笔,高兴地问道:“哪家演?大表哥!”

福彭双手拿着红帖,故意一本正经地一鞠躬送上来道:“请曹霑小爷过目!”

曹霑笑着一把把红帖抽了过来,只见上面写道:

细细风怀,脉脉情丝。时值曹娥负波之日,节逢龙舟竞渡之时。初陈吴中菊部,小试雅调新排。

招从黄鹂歌喉,曲自樱桃绣口。敢云芹献,同沐尧

霑。尚祈周郎肯顾,以正越女歌弦。

曹霑看完,便道:“这倒要去看看,韵华小五爷家总会有几个好的。”

福彭看了曹霑一眼,揶揄韵华道:“他家俗不可耐!他们调理不出什么好的来。好马到了他们手里也要戗毛的!”

曹霑道:“这个请帖,不是写得还有三分雅昵吗?”

福彭道:“那是他们家师爷李之实的代笔。这位先生是公安竟陵体(注七)。不管什么都是一个调调儿,专尚空灵。一提窗前,就说什么‘寒梅浮动’;一提园林,就说什么‘花竹傍午’,叫人分不清是南方还是北方,弄不明是早上还是晚上。龙爪槐必说:‘槐以龙爪’;说荷花,偏说‘花以芙渠’;见山必说:‘窗入青来’;见鱼必说:‘鳞游虚空’。自以为得诸自然,实则是矫柔造作,令人生厌!”

曹霑因为听脂砚叔叔说小五爷家的戏子如何如何好,早有仰慕之意,还是想去看看,便道:“我们也不是去谈论性灵,只不过去欣赏一些好角儿罢了。”

福彭“呸!”了一声道:“角儿?个把好的兴许有,可是乱搞真牛上台,大排雄黄阵,好角儿也就无用武之地了。”

曹霑道:“听说他们家,有个南府(注八)来的四春,脂砚叔叔还给他编过戏呢!”

福彭道:“兴许是。你要去,咱们就点个卯。在那儿准能见到脂砚舅舅!”

二人正说着,只见澄心提溜着一串什么小玩意儿,身影婷婷地从上房走来。

福彭一见,便问道:“你手上拿的什么玩意儿?滴里当啷的?”

澄心轻轻一笑道:“这是姑小姐指点奴才做的,可不是给爷的!”

福彭在她脸上打了个榧子,道:“我才不稀罕这玩意儿呢!”

澄心闪了一下,嗔道:“也没见过这样作爷的!”

福彭笑道:“这就叫你见识见识!”说罢,笑着扬长而去。

澄心早就看出姑小姐四格格今后在王府的地位,大小事儿,但凡能找四格格的,总想在四格格面前多走走。

端午节眼看就要到了。澄心知道福彭从小对这些小玩意儿就不喜欢,给他做多少,也是白费心机,不是丢了,就是被小子们抢去。但表小爷曹霑却不一样。不论对谁的手艺、心意,都挺看中。澄心知道,自己的手艺,不但不如两边房里的大丫头,就连茶上来的小丫头茶仙也不如。心想,在表小爷面前,今年可不能露这个怯。因此,瞅空儿就去上房找四格格,求四格格帮她为曹霑做些端午节的小玩意儿。她已在姑小姐指点下,精心抽了十只小荷包。她要在曹霑面前得个头彩,便早早独自先来了。

她见福彭走了,反倒自在起来。

她把一串小荷包举在曹霑面前道:“表小爷,你看!”

曹霑一看,都是粉、白绫子抽成的小荷包,每个都只有指甲盖儿那么大小,用彩色丝线连成了一串,不禁赞叹道:“哟!多么精致!”

澄心微笑着道:“你今年满十岁,我就抽了十个小荷包!”一边说着,一边就把它挂在曹霑衣襟的纽袢儿上,退后两步端详着。

曹霑高兴道:“澄心姐姐,你可得每年端午节送我一串荷包。我每年都把它留着,一年都不差,攒在一起,攒多了,该多好玩呀!”

这真是澄心没想到的事儿,便道:“这荷包有什么好留着的?你要什么好花样的,任凭你点,我即使做不出来,还可以央求别人给你做呢!”

曹霑低头看了衣襟上的小荷包,道:“我就要这个,每年要一串。我用个锦匣把它装起来,摆着。”

澄心笑道:“啊呀,好象小爷头一末戴这个似的。难道没听俗话说:五月的荷包,顺水漂。过了节,下第一场雨的时候,就得把它扔在雨地上。没有留着的!这是规矩。”

曹霑诧异道:“怎么我不知道这个规矩?”

澄心道:“历来都是这样的!小爷是贵人,每年戴一下,应个景儿,过后,自会有人替爷扔掉的,你压根儿没往心里去,早忘记了呗!”

曹霑认真道:“才不呢!金凤姐姐每年过节,都给我抽荷包,我都单独留起来。别人送的荷包,可不知道都到哪儿去了。”

澄心看着曹霑,心想:原来你心中总有个金凤呀!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曹霑的脸,道:“金凤单给你留着她抽的荷包,所以就留下了。那些个没人留着的,还不是顺水漂了?……不是和你说了吗?这是古来的规矩!”

曹霑忙分辩道:“不是金凤姐姐替我留着,是我替她留着!”

澄心更加笑吟吟地道:“这又奇了,替她留着这个干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好针线,又不是什么穿纱纳锦,又不是什么妙手做不出来的活儿!”

曹霑便说出自己的想法,道:“我是想,攒到我长大了,看能攒多少个?”

澄心脱口而出道:“这不过是小时候的玩意儿。赶明儿你长大了,袭了功名,还能带着它上朝不成?”

曹霑漫不经心地道:“我才不上朝呢!你见过转蓬草吗?”

澄心打心眼里笑道:“上朝不上朝,也由不得你!天上的紫微星是玉皇安排的,人间的官禄宫(注九)是由皇上安排的。转蓬草才是我们这等小民的命哩!”

曹霑还没答话呢,只听叽叽咯咯一片笑声,一群人一起闯了进来。

原来是墨香、砚侬、鸣环、红缨、文影、月奴、茶仙一群丫环,各自拿着自己做的小玩意儿,把曹霑团团围住,争着要给他戴上。

她们有的用汗巾包好,有的用手心捧着,有的把小玩意儿藏在背后,故意让曹霑猜是什么……真个是一窝蜂儿!

红缨告诉曹霑道:“大家伙儿早都各自做好了,都想自个几送自个儿的,谁知偏巧今儿都遇到一块儿了,就一起拿来了。”

月奴见到澄心已经在这儿了,便道:“澄心姐姐,我们还到处找你,约你一起来给表小爷送小玩意儿呢!”

待她们看到澄心抽的小荷包已经挂在曹霑的衣襟上了,便惊奇道:“哟!澄心姐姐做的荷包儿都戴在表小爷身上了!”

砚侬道:“做的真不赖!澄心姐姐,你多早晚做的?我怎么今年就没见你做呢?”

文影看着曹霑衣襟上的荷包,打量着道:“这穗儿要是绿色的就好了!”

红缨忙道:“我觉着不带穗儿还更好呢!”

墨香道:“别吵吵了!把咱们的小玩意儿都献出来吧!”

鸣环和月奴做的小玩意儿最多:小剑、葫芦、粽子、小钵子、小钟、小帽儿……整整一大串。

文影抽了一串小葫芦,一个葫芦一个色,每个小葫芦里都装有雄黄和白朮。

红缨把手一张,手心上托出十把小笤帚来,都是用彩线扎成的,每把长不到一寸,一反一正地结联成一排,活象一把缠着彩丝的篦子。

红缨笑道:“十把小笤帚,送给表小爷扫五毒,扫得干干净净的,好过节!”

墨香笑着接道:“扫了五毒,关到我这儿来!”说罢,举起用五色线扎成的一串五只玲珑剔透的小灯笼,每只灯笼里关着一毒,有蛇、蝎、蜈蚣、蜂、蜮,都是用银丝做成的,迎着光一摇动,就可以看出来,做得如同真的一样,就是比真的小巧。

双燕听见她们来了,早就出来倚着门儿看热闹,边和澄心说着话儿。这时憋不住了,也跑过来抢着看墨香做的巧宗儿。澄心悄悄告诉她说,墨香的手可巧呢,不过做不做,就得由着她了。她高兴才做,不高兴,无管谁要她也不做。

双燕夸赞了半天,回头看到茶仙提着小手绢包儿站在一旁不吭气儿,便道:“茶仙,你的小玩意儿呢?”

茶仙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小手绢包儿打开,却原来她用自己的头发,把好些用麦杆编的小玩意儿串在一起,有:套环、方胜、万字、百福、长寿、连云、菱花、卧鱼……一个个编得小巧玲珑,精细可人。大家都赞不绝口。

砚侬一直背着手,这时也忍不住了,把藏在背后的小玩意儿托了出来。

砚侬本来就长得胖些,偏偏做的小玩意儿又都是用绒做的,做的那小鸟,绒驼驼的,胖乎乎的,和她自己那味儿,几乎没有两样。所以,她一拿出来,大家都忍不住地笑了。但等到这些小鸟儿,随着她的手,忽上忽下,飞舞起来,大家又都称为神奇了,个个惊叹不已,评她为第一,并都追问她是怎么做的?

砚侬笑而不答,连忙收起,放在锦盒里,送给了曹霑。

这些姑娘们,都把一丝一丝的丝线,一小块一小块的小绢角绸毛儿,抽成很多小玩意儿。都是越小还想小,越巧还想巧。但她们并不觉得,把心血都抽到这个上面了,只是唧唧嘎嘎,笑个不停。

曹霑突然得到这么多各色各样的小玩意儿,眼睛都不够使了。有的被她们挂到身上,有的忙着要双燕给他收起来。

这时,澄心又冷不丁儿地给曹霑取出一件东西,大家一看,是个长条折成的黄三角,便知道是符箓。那上面写着十个云头字,一般人都不认得,只有老道士把它念成:“普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符箓下面缀着五只小鼓,小鼓两边有耳子,作成火焰的形状,上写四个“帅”字。

澄心道:“这是姑小姐送的,是白云观老道士奉献的!”

大家一看见这符箓,都不由地肃静了一会儿。待到曹霑吩咐双燕把它另行收起,大家才又笑语喧哗起来。

月奴忽然对众人道:“还有双燕姐姐的呢?”

红缨等想起来,接着道:“双燕姐姐,快把你的小玩意儿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吧!”

双燕笑道:“我笨手笨脚的,哪能和姐姐们比呀!”

砚侬道:“南方玩意儿,保准错不了!”

文影道:“快拿来看看嘛!在哪儿呢?”

曹霑笑咪咪地道:“在这儿呢!”边说边解开上衣襟扣儿:

只见一串彩色小粽子,一个比一个小,最大的也不过大拇指头那么大。最巧的是上面蹲着一只小绿青蛙,和真的一模一样,两个小黑眼睛还亮闪闪的呢,就差蛙鸣了。

大家都凑到曹霑胸前看个没完,都说到底是南方的玩意儿精巧。

双燕急了,忙对曹霑道:“小爷,把它取下来给姐姐们看吧!”

曹霑满不在意地道:“不用取,就让她们这样看!”他告诉大家,“这粽子里面还香着呢!”

正热闹着,澄心已叫小丫头们把樱桃、广水桃、杏儿、桑椹拿来尝新。又叫拿玫瑰饼,五毒饼来应景儿。

曹霑说一个人吃煞风景,还是大家一起吃热闹。

双燕看大家互让,便伸手过去,故意抓起一把樱桃往嘴里填,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大家打破了拘束,也都哄着吃起来了。

又是吃,又是笑,又是讲,又是闹,又是评论谁做的小玩意儿讲究、精巧……七嘴八舌正乱着,只听外面一声粗嗓报道:

“曹老爷到!”

众人都静了下来。

月奴问道:“这是谁的声音?”

澄心道:“咱们爷呗!还会有谁?”

果然,接着便见福彭笑嘻嘻地把帘子一掀,一前一后,走进两个人来。

丫环们见了就要躲。

脂砚忙道:“不必拘礼,不必拘礼!都不是外人!”

福彭瓮声瓮气地道:“曹霑,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曹霑高兴地迎上前,向脂砚叔叔请安问好。

只见脂砚老爷白净皮肤,中等身材。穿着一件湖绉小开衩长袍,上罩一件栽花云纱马褂,左边袖口卷起,露出腕上一只白玉单镯;右手拿着一柄小折倭扇,脚穿尖口皂鞋,笑吟吟地回身指着那位穿着更加花梢的青年道:“他就是王宝珊!从北京到南京,没有不知道他的!。他是活蜘蛛精!”

丫环们有不懂的,也有懂的,便知道是戏子,演蜘蛛精的,都不由地撇起嘴来。可是这位演小旦的王宝珊不但不觉得窘,反而暗暗还有几分得意!

曹霑对这位王宝珊闻名已久,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便亲热得不行。

脂砚对曹霑道:“你不是要到韵华小五爷家去看戏吗?今儿就有王宝珊的蜘蛛精,先带来给你看看原形,再去看戏,就更加真切了!”说罢,不由笑了起来。

曹霑高兴道:“这就走吗?”

福彭忙道:“我的老弟,你也太过于性急了!不换衣服就去别人家看戏,有那么没礼貌的吗?”

曹霑笑了一下,急忙随着双燕到里屋换衣服去了。红缨、月奴、茶仙等也急忙跟了进去。

澄心对福彭道:“爷!看戏热,也来换件褂子吧!”

福彭答应着,向脂砚、王宝珊打了招呼,便随着澄心进东屋去了。墨香,砚侬也跟了进去。

王宝珊这才抬起头来,把室内打摸了一遍。

脂砚眯着眼,微笑道:“怎么样,宝珊?我姐姐平郡王府的丫环,还差不离儿吧?”

王宝珊掏出张粉手绢儿来,轻轻地揩揩嘴道:“还凑合。”

注一:手不离三,口不沾七,秘密结社中人,都是崇三,讳七。

注二:五宝即珠、玉、金、银、珊瑚。

注三:信郡王,多铎第三子,董额。

注四:夙因,佛教惯于说因缘。认为有心礼佛捐献的,都是有前因的。

注五:保举,会道门等秘密结社,大都有引见人和保举人,成为一种制度。

注六:成色,银子一般都杂有锡、铅,银号作首饰的银子,都以纯度定成色作价,也就是百分比。

注七:公安竟陵体,模仿袁小修袁宏道,竟以空灵相尚。

注八:南府,圆明园里面承应处,后来命名为升平署。

注九:官禄宫,演紫微斗数,用十二宫推算人的命运。其中有官禄宫,主权力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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