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彭、曹霑他们一路行来,到了绿竹别墅,门上的早迎了出来。福彭、曹霑下了轿,便有小厮拿着掸子给掸土,忙着张罗为他们盥洗。
福彭高兴地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要来?有神仙通知你们不成?”
门上的老太监指着在一旁傻笑的来喜道:“神仙在那儿呢!”
福彭笑骂道:“你这小子!回去赏你个香荷包!”
来喜忙打千道:“谢小爷!”心想,还不如赏我两颗红豆呢!只是不敢说出来。随即又找补道,“就是回去别忘了!”
曹霑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福彭也笑道:“忘不了你!你放心吧!”
他俩一边漱洗,一边说笑。门上就要进去禀报。
福彭是常来绿竹别墅的,和上下人等都很厮熟,如同在自己家一样。他知道姑父——总督郭瑮没有回来,姑姑福晋还在宫里。因此,便告诉门上不必进去禀报,由他们自己随处乱撞好了。
他俩漱洗干净,吩咐家人小子不必跟随,都去吃饭,便直奔园里而来。
福彭带着曹霑闯进花厅,便听见一群女孩儿的笑声轰然迸发,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俩进来。
曹霑听见笑声,就高兴得不得了。这阵子的笑声,就比对他招手还更有意思。人还没有见到一个,他觉得自己早就置身于她们之间了。
福彭也摸不清,这群女孩儿干什么这般高兴?
“不是猜谜,就是联诗。能有什么事儿引得她们这等着迷?”因为刚才“舍卫城”的情景,还在曹霑的脑子里未曾消逝呢,他接着又背诵六祖坛经,道:
“世人外迷着相,内迷着空,若能于相离相,于空离空,即是内外不迷也……”
还没等他说完,“忽拉”一声,他俩已被一群女孩儿包围在中间了。
这个说:“你们怎么连个声儿也不出,就跑了进来?”
那个说:“你们从哪儿来的?往哪儿去?”
又一个说:“你们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赶着这时候来?”
只听又一个兴致勃勃地说:“来吧!和我们一起玩儿吧!真好玩儿,有意思极了!”
曹霑还没弄清楚,这些女孩儿都是谁?她们正在玩什么把戏?为什么都有这么好的兴致?
桌上有个沙盘,沙盘上放着几支木笔。他没有见过“扶鸾”(注一)这种玩意儿,但他听说过。他看见沙盘和木笔,心想一定就是“扶鸾”了。可是他搞不明白,这些女孩儿做这个干什么?他环顾她们的面孔,想细认认她们都是谁。
福彭拉着他过来,和众人会见。
女孩儿们无管见过他的,没有见过他的,都异口同声地叫他“占姐儿”。她们从穿着到容貌上来判断,早已断定来的就是曹霑表弟了!
福彭一一给他引见:
“这位是王姨表姐,这位是马姑表姐,袁表姐,佟姐姐,李表妹,孙表妹,这是大表姐二格格,这是二表姐三格格……”
旁边一个女孩儿笑着接道:“表妹四格格在你们家哩!”
众女孩儿“轰”的一声,又笑了起来。
曹霑明白,这原来是到了姑父平郡王的姐姐、大表姑母福晋家了。
只见福彭满不在乎,指着刚才接话的女孩儿,笑道:“这是有名的杨八姐,八表姐!”
谁知,八表姐一点不饶人,指着福彭道:“你才是有名的孟良呢,只可惜少了个焦赞!”
曹霑听了,不由地红了脸。
八表姐原本是没留神,以话赶话,无心中说出孟良这个典故来。在众人笑声中猛地觉着初次和曹霑见面,开这样玩笑,未免有些造次了,也不由地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一个稍带沙哑苍老的声音,从后厅传来,突然道:“你们这些公子小姐们,在乐什么呢?”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清客万斯同老伯,也来凑热闹了。
万斯同一见福彭,忙高兴地道:“福彭世子,好久不见了!这位是……”
八表姐笑道:“怎么啦?万事通老伯,连这位小爷是谁都不知道呀?”
众女孩儿笑道:“那怎么还能叫‘万事通’呢?”
万斯同抿着嘴,眯着眼,慢吞吞地道:“我就是故意逗你们的!要是连这么一位凤凰般的公子,都不知道是谁,那我这‘万事通’的招牌,真该摘了!”
福彭见他竟说得这般真,倒存心要考一考他了。因为敢断定,万斯同决没有见过曹霑,便故意难他道:“敢请万事通老伯说一说,他到底是谁呢?”
只见万斯同眼睛眯得更细了,把曹霑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然后拉着曹霑的手,赞叹地道:“唉——!真是有其祖,必有其父;有其父,必有其子呀!”
八表姐忙道:“这还用老伯说吗?谁没有祖,没有父呀?”
女孩儿们更加轰笑起来。
福彭一本正经地道:“别笑,别笑,姐姐们不要笑!请万事通老伯继续往下说!”
万斯同睁大了眼睛,转过身对着众人道:“不逗你们了!这位公子是当年江宁织造曹寅之孙,继任江宁织造曹颙之亲子,现任江宁织造曹頫之继子曹霑也。”
随着万斯同说罢,一片惊叹之声代替了刚才的轰笑。
二格格笑道:“‘万事通’真是名不虚传呢!”
福彭笑着大声叫道:“服了!敢问老伯怎么竟知道得这般详细?”
万斯同得意地道:“不瞒你们这些公子小姐们说,我年轻的时候,见过他的祖父;我中年的时候,见过他的生父;这会儿我老了,见到他本人。他们祖孙三代,眉目之间一股英气,是再象也没有的了!真是青出于蓝呀!将来前程真是未可限量也。加上他和你这位世子一起前来,舍他为谁呢?”说罢轻轻一笑。
王姨表姐笑着在扶鸾桌前喊道:“好了,好了!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快来接着玩咱们的吧!”
二格格便告诉福彭和曹霑,他们刚才正在扶鸾,要福彭、曹霑也来玩。
福彭迫不及待地说,他俩是来“打尖”的。从圆明园出来,遇到了膏药老会,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什么东西还未吃呢。
二格格听了,埋怨他早不说,早已过了饭口了,可别饿坏了!便立即指使大丫环翠儿到后边传膳去了。转回来又对他二人道:“二位既然活似‘饿虎下山’,我们也不敢强拉二位来扶鸾了。不过入乡随俗,本乡的风俗,不是对对子,就是和诗。应对如流的,有上赏;应对不上的,没得吃!”
众人听她这么说,都笑了。
曹霑大为高兴道:“这有什么!姐姐仙乡有此雅俗,必当依命无违!”
二格格欣赏似地看着曹霑,却又抬头用眼睛白了福彭一眼,慢悠悠地问道:“讨殿下的示下,是对歌?还是对诗?”
福彭故意作出循规蹈矩的样儿回道:“微臣山野鄙夫,未谙礼数,敢请吩咐,自当从命!”
二格格轻声笑道:“这在二位,如同探囊取物耳!请各吟诗一首如何?”
曹霑听了,几乎就要手舞足蹈起来,忙道:“那么,便请表姐赶快命题吧!”
二格格笑得更加开心道:“便以眼前为题,作‘乞食诗’一首。”
曹霑听见作乞食诗,便不加思索地随口念出。
二格格用一支木笔把诗在沙上记下来;旁边一个大丫环,另外用纸抄下,有看不清的字,便问二格格。
只见抄在纸上的,是一首绝句:
近寒食雨草萋萋,
麦浪禾风鱼满堤。
笑语弦歌声未落,
门前几处饥儿啼。
二格格念完,众人连声说好!
八表姐敦促福彭快快作诗!
福彭说:“这有何难?”便让丫环在沙盘上记着。
二格格接过丫环手中纸、笔来记,只听福彭粗声粗气地念道:
既有腰难折,
何须乞米诗?
老来意气短,
才赋归来辞。
曹霑听了,不以为然地道:“翻案文章倒也使得。当年嘲笑陶渊明乞食,后来又自己失节,没有勇气自嘲自解。你何必落此旧套?”
还没等福彭回嘴,二格格便在一旁帮着解围道:“好诗,好诗!有气概,有见地,便是好诗!现在酒筵排开,为两位状元‘打尖’,席设‘麯院荷风’。请!”
曹霑道:“这名子好熟!”
万斯同道:“这是西湖十景吗!你这南方来的凤凰,焉有不熟之理?”
西郊的园子,比比皆是,一个挨着一个。它们都有一个特色,就是都在模仿江南的风景,巴不得把江南搬到京城来。陕西西安将军田常霖的“绿竹别墅”,在西郊众多园里尤以模仿南边做得出类拔萃!所以,有人就直接了当地叫它做“南园”。
曹霑进园,草草看了,便觉这“南园”得天独厚,就在它有一片好水。在北方营造园林,只要有水,就能出奇制胜。他向“麺院荷风”那边走着,顺便赏玩风景,便看出设计这园林的巧匠,很懂得在“水”字上下功夫。他很懂得:水无柳不韵,水无蓼不秋,水无鱼不欢,水无鸟不远,水无船不活,水无亭不凉,水无荷不雅,水无瀑不丽……看来这位名家,就是按照这个道理,安排得“南园”别具风韵。
二格格早在亭子里为福彭、曹霑摆上桌椅。
福彭和曹霑坐定了。
二格格便过来问曹霑道:“你看这园子如何?”
曹霑笑道:“人们都说勺园不俗,李园不酸,此园可谓不俗不酸。”
二格格听了,抿嘴笑道:“你挖苦得我们好苦呀!”
福彭听了取笑道:“不俗不酸,倒进了苦瓜园了。”众人都笑了起来。曹霑顿觉失言,脸也红了。
二格格等人都早已吃过午饭,现在只是为了作陪,才坐到桌子旁边来。
桌上早有四碟压桌小菜,摆在中央。
万斯同一见桌上小菜,感慨地道:“这京城,就有这么个风气,什么都是南方的好。修盖庭园,仿南方,就不用说了。单说这吃的吧,酱肉要数‘天福号’,点心要数‘芝兰斋’,火腿要从金华运来,肉松要吃福建的,板鸭要吃南京的,吃豆腐要吃南豆腐,吃糖要吃南酥糖,吃醋要吃镇江醋,吃酒要吃花雕酒,吃蟹要吃阳澄湖的蟹……”
八表姐笑道:“我们这会儿吃的可是胜芳的螃蟹呀!‘万事通’老伯,别尽说吃的啦,说得咱们都要流口水啦!你倒说说这穿的吧!”
众女孩儿见“万事通”说得滔滔不绝,早就想笑了,经八表姐这么一讲,都憋不住了,大笑起来。
万斯同在女孩儿们的笑中,指着她们身上的穿着,数落道:“看看你们身上四季穿的湖绉、宁绸、杭纺、暑纱、苏绣、湘绣、杭锦、川锦、软缎、摹本缎……连扎头的丝线,哪一样不是南方来的?”
众人更笑了。万斯同接着道:“不管京城人高兴不高兴,反正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都得由南方运来!沟通南北的运河,就是为了干这个才开通的。甚至花草、树木、石头,都得从南方运来……
八表姐又笑问道:“老伯,光从南方来,不往南方运呀?”
曹霑顺口道:“哪能呢?那北方的船,就该堆成山了!”
万斯同道:“曹公子说得对!南来的船,回南时把北京的特产——大官,运到南方去……”
众人听了这俏皮话,又都笑了。
正说着,婆子丫头们便来开席,把压桌小菜撒了下去,上来的是合子饭。
这合子饭是旗人的筵席,用的盘碟,都是特制的,拼到一起,就成为一种款式:有的是梅花,有的是秋葵,有的是八角……但这里面的菜,谁知又多半是南味的。如蜜炙火腿爪、凉拌枸杞头,芋芳煨白菜、鸡汤煨鸡粽……只有炸羊尾、它似蜜,才是地地道道的北京菜。
菜倒挺合曹霑的口味,可是福彭却觉得不过瘾。待到上来了“鸡皮腐竹”、“蒸风鹅”,他这才眼亮起来,都由他来消受了。
曹霑自以为今天走累了,吃得很香。但和福彭一比,便扫兴得很,还没吃完,便嚷着要茶泡饭。
福彭故意瞪了他一眼,嘲笑他道:“你可真露怯!说真的,茶都叫屈了,茶不是这个吃法!也只有你们府上,无管冬夏,都喜欢吃茶泡饭。你就对对付付地泡点儿萝卜丝儿汤吧!”
曹霑歪着头说:“鱼翅太多了,要是一色清的萝卜丝儿汤,我倒真想喝呢!”
二格格忙安慰他道:“先喝一点汤,吃完了,便奉茶。前些天,杭州灵隐寺老和尚送来真正好茶,翠儿正在烧泉水呢!”
马姑表姐本来只会笑,这回倒敛住笑,说开话了:“难道还有不是真正的好茶?”
二格格认真地说:“就是有!不但有,而且就是假茶!”
马姑表姐分辩道:“假茶还有吃不出来的!不就是用柳树叶儿什么做的吗?我们前几天还吃来着,用桃花瓣儿配上新摘的柳树芽儿。我们给它一个名儿,管它叫‘争春茶’呢!”
八表姐在一旁搭腔道:“那是因为配上了上等龙井,吃着自然有味!”
二格格又道:“咱们生长在深宅大院,市面上的事儿,半点不知。你们可从哪儿知道的?”
曹霑听了,不觉又勾起好奇心来,便问道:“市面上的事儿?请表姐给我们讲讲,好吗?”
二格格笑吟吟地看着曹霑,满口应允道:“我又从哪儿得知?不过听人说罢了。是听从西边打仗回来的舅舅说的,说那边人非得吃茶助消化不可。尤其是喝奶子茶,奶子里面都得放些茶叶。往西北销行的,原本是些茶砖。北京的茶栈,赶行市,每年春天,都收购晒干了的苣荬菜,仿南方的茶砖,把它压制成饼,运往蒙古、西藏、青海一带,当做茶叶来销售。茶栈靠这无本生意,赚西北人大宗的钱,比销南方的茶还有利!”
年轻人都是头一回听到这等事。
曹霑生气道:“有此等事!我可真要为茶痛哭一场了!”
福彭看着曹霑道:“你的眼泪也太不值钱了!”
曹霑红着脸,转口道:“不是那么说。我说的是一个真的卖不出去,百个假的却打破头。”
二格格依然笑吟吟地对曹霑道:“好兄弟!识货的是有的!任凭苣荬菜钻了天,也成不了真茶树。人这种东西,是最坏不过的了。苣荬菜有苣荬菜的好处,人家也无心顶替茶叶。可是商人见利忘义,见钱眼开,用它来假冒,它原是无罪的!”
马姑表姐听了点头道:“有道理!听了这话,我们更应该吃点儿好茶才对劲儿。你今天给我们什么好茶呀?”
二格格道:“吃好茶,就得品味儿。性急是不行的!”
八表姐道:“你可别拿苣荬菜来冒名顶替啊!”
二格格道:“那可说不定!”
二格格先请福彭和曹霑漱了口,洗了手。然后,请大家坐到茶几前面,茶几上早由丫环们摆满了茶具。
曹霑看见翠儿在一旁擤小风炉,便连忙过去从翠儿手中取过蒲扇,替她搧了起来。
翠儿也不言语,只是笑着看他搧。
曹霑大概感到自己摘得不对劲儿,便住了手,把蒲扇递给了翠儿,坐下等着,想给她当下手。只见翠儿拿着扇子,对着风炉口紧擦了两下,就催起蓝火苗儿来了。
这儿烧茶,比汉府考究。有好多茶具,曹霑还是头一次见呢:
单说那个精巧的桃木风炉架,一边象个小茶几,一边是平底儿。平底上面放置一个生铁铸的小风炉,炉下垫着一块汉砖;上面煮水的是紫砂钵,盖子是荷叶形的。翠儿告诉他,这套东西,是觉圆和尚手传下来的。高的象茶几的那边,上面放着水斗、茶杓,下面放着茶罐。都是竹子做的。
旁边放着龙纹炭斗,装的不是松枝,面是兽炭。曹霑心想,烧茶水用兽炭,兴许是免得有烟气。
不一会儿,水开了。曹霑满以为翠儿就该泡茶了,没曾想,她从从容容打开盖子,用竹水斗舀了一点冷水,加了进去,盖好,又煮了起来。一会儿水又开了。曹霑心想,这回总该沏茶了。谁知,翠儿原封原样儿又加了一次冷水。一共加了三次,这才捧出一个雪花蓝高颈瓷壶,打开盖儿,取出里面的瓷球,旋开,将叶大扁直的龙井,和小叶的贵阳山茶,用茶杓舀了放进瓷球,再将盖旋紧,放置一旁。然后,将开水冲入壶中,盖上盖。上下摇晃后,将水倒尽,再把瓷球放入,将开水徐徐冲下闷好。这时才要曹霑和她一起来试茶。
她倒了一点茶在小茶盅里,吹吹凉,送到曹霑口边,曹霑就着翠儿手,饮了一口,便点点头。翠儿笑着,自己也饮了一口,略略品了品味,拿起壶轻轻摆动了两下,向茶几前走去。
这时,亭内茶几前都坐满了。每人面前都放着一套成化蓝花盖碗,花色淡雅,花式各异。下边茶托,是雕花剔红;一朵盛开的莲花,中间形成一个包心空圆圈,盖碗就嵌放在这圆圈上面。莲花下面又有一寸多高形如倒喇叭的圆座,放在矮矮的、溜明锃亮的紫檀茶几上,衬着倒影,真个是恰到好处!曹霑心想,这种茶托,恐怕没有别家会用了。
翠儿不慌不忙地,一手拿壶,一手打开碗盖,在每人茶碗里筛了小半碗。筛完第一道,便回到炉前冲开水去了。
福彭见筛了茶,端起就要喝。坐在他旁边的三格格手快,一把按住他的手,低声道:“没见过你这么性急的!你没见这头道茶,还没出味儿吗?”
福彭见大家都没动,这才伸了伸舌头,忙把茶碗放下了。
八表姐眼尖,早笑倒在她旁边袁表姐怀里了。福彭也毫不在乎地笑了起来。
这时,翠儿又在每人茶碗里筛了第二道。这二道茶冲到第一道里,茶碗内立即颜色泛金,香味四溢。大家这才端起茶托,拿起茶碗,边饮,边品起味来。曹霑更是觉得兴趣无穷。
二格格用眼睛对众人扫了一周,便道:
“这茶是‘双拼茶’。龙井是制作过的,是杭州灵隐寺老方丈自己栽种的。贵阳山茶没有制作过。陆羽茶经上说得明白:未入谱的茶,都在山坡向阳之地,得天独厚,所以味道好,香气浓。今天咱们既有难得的名茶,又有黔江山茶。这可有个讲究呢!这茶的身份,就叫作‘仙凡不隔’。这茶给神仙饮了,也算不得委屈哩!”说罢,特别瞟了曹霑一眼。
曹霑啜了一口茶,顿觉唇舌生津,一股清香,直沁肺腑。他左顾右盼,认定她们都是品茶名家。再看看那些茶具,件件都十分考究,每件事物都有个名堂。方才翠儿在烧水,不便细问;现在是吃茶,更不好问了。但从茶具上面的刻词、花纹,还是可以知道,这些都是传世的宝物。
他听祖母说过,当年有位高僧,会做竹炉。用竹炉松枝煮茶,曾请祖父曹寅到山中品尝。后来高僧死了,这竹炉下落不明。祖父曾经到处打听,那件竹炉落在何人之手,结果踪影全无。如今,“绿竹别墅”里煮茶,不用泥炉,不用铜炉,却用的是铁风炉,对他来说,也是一件新鲜事儿。
只听二格格又对大家无拘无束地说着闲话:
“……我们北京市上也有‘自拼茶’。什么雅事,一到商人手里,就俗气了。有些市井俗流,既想吃好茶,又不想花大钱。商店摸透了他们的脾气,把中下茶,加了点儿珍眉茶、珠兰茶之类进去,卖中等价钱。他们管这也叫‘自拼茶’。实在是鱼目混珠,和咱们这个就绝不是一码子事儿了。”
这一下,又触动了万斯同,只听他接茬道:“北方吃茶,真是没法夸它。用开水冲两个红枣,也叫吃茶。到河北一带,索兴把枣树叶子当茶叶喝。这实在是糟踏了好名好姓儿。再说,南方以花点茶,也是‘外江’(注二)。梅花、茉莉、代代、莲花、玫瑰……等等,只见花色,不闻茶香。这也不是正路!但比起北方来,仍有雅俗之分!”
二格格接着话茬又道:“还有讨厌的呢!好多富贵之家,吃茶时,眼前摆满了 ‘茶铺垫’(注三),什么青丝、玫瑰、桃脯、金桔、冬瓜蜜饯……摆了一大摊。哪儿是吃茶?简直是挎糖篮子呢!”
曹霑对这也有同感。他对“茶铺垫”、“酒铺垫”一概厌恶。认定搞这些名堂的,既不知茶,亦不知酒,可以说,都是茶和酒的大敌!因之,听了二格格的话,正合心思。
他顺着大襟环顾过去,但见坐着的众位姐姐们,个个仙姿绰约,人人云鬓毵毵,肌香拂拂,既有环肥,亦有燕瘦。不但不象他刚进门时觉得有几分世俗不惯之感,现在厮熟了,倒觉得这些姐姐们一个个可以说是:坐凝素女镜,立鸣宓妃珰;只因茶香招至,才得问盏传杯,霎时间,只觉得香分舌底,色落杯中,……
曹霑一面凝神细看,一面浮想萦回,神不由主地把目光停在正对面袁表姐和佟姐姐身上:
她俩正并肩面坐,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挽着一模一样的发式,要不是一个长得丰韵些,看上去,保管都认为是双生姊妹呢。
只见她二人:一个微波远含秋水,一个眉尖近敛春山。身着绞绡稍嫌厚,臂覆红帕未觉薄。若非姐妹孪生,便是婵娟同体……这两个人在他面前不知为何,忽然合为一处,活脱脱地显出一个人来。
曹霑从两位姐姐的身形容貌,竟然看到金凤;又从翠儿斟茶,想到金凤……心想,这个北方“绿竹别墅”烧茶,文鼎山泉,竹火石烟,确乎比南方汉府考究。回到南方,定要告诉金凤,叫金凤来烧,自会更胜一筹。现在大家在这里吃茶,可不知金凤在家里作什么消遣?要是她也在给老太太煮茶,该多么巧啊!那可真叫有意思……
他默默地呷了一口茶,象往常就着金凤双手呷茶一样。金凤就在眼前!含笑的双眸,正在亲热地昵视着他哩!不错,这就是那双他看惯的会笑的眼睛!……不会错的!不是金凤还会是谁?
但是,金凤很快还原为两个人了。一个是袁表姐,一个是佟姐姐。
他连忙探怀,取出金表,打开一看,是申初一刻。他把这时候牢记在心里,待到回金陵时,问金凤可记得今天此时此刻,她在干些什么?
注一:“扶鸾”,设坛用木笔沙盘,请神鬼仙佛降临写诗。由请鸾仙的人,照沙盘上所画,由特定的人,加以识辨,笔录下来,即成所谓鸾诗,如叶小鸾的《返魂香》。
注二:“外江”,不是正统的意思。
注三:“茶铺垫”,当时的风俗,一些有钱人家吃茶时,要进一些辅助食物,如金桔、青丝这类东西,叫做茶铺垫。酒亦有酒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