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彭和曹霑奉王妃命,搬到明德堂大厅东西两厢套间里来住。
“明德堂”,本来叫做“在明明德”,是个“亞”字形的连厢屋宇。正面檐下挂着的,就是那块“在明明德”的匾额。它是孔继宗的手笔。这明德堂座落在王府议事厅之后,三门二门之间。进得门来便是大书房。大书房南炕上面,放了两张书桌,一张是为老师设的,一张是为福彭和曹霑设的;地下则是高脚书桌,除了福彭的弟弟福寿之外,就是几个世家子弟,他们是借郡王府的光,又慕江老先生的大名面来的。
这个大厅两厢和后座是在三门以内,前门则是在二门以内。白天,老师和伴读的都由二门出入,下学后,把大书房南北门上了锁,就都没有人了,这个大厅就成了“丁”字形的了。中间是堂屋,东边直通的一套房子,现在是福彭和侍候他的丫环们住着;西边直通的一套房子,是曹霑和侍候他的丫环们住着。北边直通的屋子,供着孔夫子的圣位。平日看过的书画,未归到库的,都暂放在这里。
王妃命福彭和曹霑住到这儿来,也就是叫他们心领神会,耳接目睹,熏染些书声墨香,容易上进的意思。
王府聘请的老师,则是当今名士,江松筠老先生。
江老先生,因为被徐乾学看中,又是杭世骏的好友,所以,海内名流大儒都愿和他交往。
年大将军羹尧,久闻江老先生大名,定要请他为西席,延入府中教读。但是,江老先生执意不肯,竟把束修断然退回。江老先生的友好,熟知他的脾气固执,劝说无效,也不敢相强。便另外为年大将军府上物色了一位名儒,顶替了他。同时,暗中又给他想个万全办法,对年大将军,就说他已经接了纳尔苏郡王府上聘金在先,因之,就不好再到年大将军府上教书了。
江松筠拗众情不过,也只得答应短时到郡王府来讲《四书》、《五经》。至于时文,他是不讲的。时文则由王府请另外的西席先生来教。幸喜世子福彭和伴读的曹霑,都是聪明透顶,在老师面前,做得极是循规蹈矩。所以江老先生也就心安理得,暂时没有求去的意思了。
江老先生本来以书法名世,声噪京华。京城中以楹联扇面求书的,接踵而来。其实老先生认为自己的画比书法好。他最喜画兰石,但是绝不轻易赠人。世人知道的也就不多。他画兰多画墨本;画石,则力守“愈巧愈拙”四字不移。总之,是不落窠臼,自创一格。因为这,朋友同辈们都管他叫江兰石,也叫他兰石先生。松筠的名字反而不大被人知道。
江老先生今天来到大书房,福彭、曹霑和伴读的少爷们,早已恭候在先。福彭因受纳尔苏郡王父命,必须先生落座,他才能坐。所以,都等着江老先生坐定了,福彭、曹霑才和伴读的一起坐下来。
江老先生穿着蓝缎袍子,上罩青建绒猞猁孙马褂,腰上系着丝绦,右边系着一副绿松石镶嵌的眼镜盒,左边是个旱烟口袋,里面插着一柄短烟袋。但他抽烟并不很勤,只有闲着的时候,才抽一口。他的烟袋锅儿是定做的,锅深面小,是白铜的,上面还刻了“烟火食”三字的篆书。
江老先生坐下后,便从袖筒里取出一条雪白的手巾,堵着嘴轻咳了两声,头也不抬,也不看人一眼。闭目养了一下神,然后,对着曹霑问道:
“曹霑,‘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方苞方体,维叶泥泥。’是什么意思?”
曹霑不加思索地回道:“仁也。”随即,觉得这两字冲口而出,说得未免太快了,不大合适,连忙又轻声说道,“回禀老师,这是仁的意思!”
江老先生重重看了曹霑一眼,便问道:“怎么见得是仁的意思呢?”
曹霑回道:“老师,路旁的芦苇是柔弱的,牛羊走过来,都不想践踏它,好使它任情生长。合情即是仁。所以说,是仁。”
江老先生听了笑了起来,便点头命曹霑坐下。待曹露坐好了,江老先生不觉自言自语说:“这才是孩子话呀!”
曹霑听了,纳闷起来,心想:难道我答的不对吗?可是分明是这个意思嘛。又想:孩子的话也不见得不对呀!孩子的话,多半也就是对的呢!想到这儿,他又觉心安理得起来。他偷看了福彭一眼,见福彭顾不上看他,正在准备老师要问他什么呢。
这时,两广巡抚之孙阚德,素常素往,最是喜欢和曹霑相亲的。他见曹霑答得好,便写一纸条儿,团个成小团儿,走到地中央桌上签筒里抽了根签,借出外解手之便,顺手向曹霑桌上弹了过去。
曹霑见阚德那副矮样儿:脑袋放在肩膀上,屁股放在小腿上,从来就不爱答理他。这会子只当没看见。待阚德走出去了,曹霑把小纸团儿拿过来打开,只见上面写着两句词儿:“以天地为怀之曰性,及牛羊之情可谓仁,吾与点也!”曹霑看后,笑了笑,就把纸条儿团了。
这时,阚德进来,向曹霑瞟了一眼,只见他正襟危坐地专心致志地在看书,并没有理会他。他也弄不清楚曹霑是否看了他弹过去的小纸条儿,只得坐下来,装作看起书来。
只听江老先生又问福彭:“洪范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便便。是什么意思?”
福彭略加思索,顺口答道:“老师,这是说无私的意思。这是说,王道无私,以天下为公,下徇民情,所以说无偏无党;百姓上顺天恩,以至上下交融,允执厥中,才能说是王道便便。这也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的意思。”
江老先生捋着胡子,点着头,示意福彭回答得可以了。
福彭待到江老先生扭头向着福寿的时候,偷着对曹霑吐了吐舌头。
江老先生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又没说出来,便示意福彭的弟弟福寿来回问。江老先生问道:
“‘孔子曰:某也,闻之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是什么意思?”
福寿从地桌上站起来,很严肃地讲解起来道:“老师,孔子说:‘我听说过这样的论说,无论是诸侯,或者是大夫,都不必担心国家财富不多,但要担心财富不均;不要担心人民太少,却须担心国内不得平安。若是财富分配得平均,便没有什么贫富悬殊的纷争了。若是大家都不争了,便没有贫富的问题,也就没什么争端了,不争则能安。’这是孔子听人家说的。这是老子的想法。要是按照孔子的想法来说呢,则应该是:贫者安于贫,富者乐于富,则国可大治,才可以进于大同。这段话本来是记孔子话的门徒,把老子的意思当作孔子的意思记下来的。所以就有了这段文章。”
福寿说得很是得意,自以为胜过了前边的福彭和曹霑,他想自会得到江老先生的誇奖。他并未曾想到,不但没有取得老师的誇奖,反而引起了老师一大套问难来了。
只昕江老先生慢腾腾地道:“孔子是什么时候的人?”
福寿道:“老师,是春秋时代的人。”
江老先生道:“现在离孔子有多少年?”
福寿道:“两千多年了。”
江老先生道:“你是什么时候人?”
福寿道:“老师,我是大清雍正皇帝时的人。”
江老先生又问:“和春秋时代相距多少年?”
福寿道:“老师,两千多年了。”
江老先生道:“那么,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孔子的思想,而是老子的思想呢?”
福寿答道:“书上说:‘某闻之’可证。”
江老先生道:“不错。是这样的。但是,这是孔子引用了别人的话,而又附和了别人的话,用别人的话来加重自己的说法。这是春秋战国时常用的办法,都说述而不作,实在是自我作古。”
福寿道:“老师,这也是解释。但是,按字面上来讲,原意还是孔夫子听别人讲的。何况道德经里也有这个说法呢。”
江老先生便不再作声,点了点头,命他坐下。
正在这时,忽见福彭的小厮来喜,在南边窗外露了一下脑袋。福彭和曹霑一眼就看见了,两人会意地对看了一下。福彭便到签筒里抽了根签,急忙出得门来,往茅厕走去。
来喜跟上来低声道:“小爷,恭王府来人说,昨儿在隆福寺看好的那两个葫芦,已经送到府里了,请小爷马上去过目呢。不知小爷中意不中意?要是小爷不中意,等着要的人,可不在少数。”
福彭着急道:“王爷立下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会儿能走吗?”
来喜要福彭别管,解了手只管去上课。
福彭看了看来喜,一语不发,就回书房了。把刻着“大禹惜寸阴”的签往签筒里一插,回到桌前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和曹霑使眼色,就见来喜一本正经地走了进来,对江老先生说:
“禀老师,恭亲王传召福彭世子速去。福晋请老师放他一会儿假,以便去应个卯要紧。”
江老先生从不介意这些事,自然点头应允。福彭高兴,连忙向江老先生行礼告退,收书的时候,在曹霑耳根底下说了句“回来告诉你”,便和来喜匆匆走出去了。
曹霑虽然身在书房,心里却一直惦着那还没有扎完的小仙女。回答了老师的提问之后,就一直用笔在纸上画着,画了好多双小仙女的眼睛和眉毛,都觉得不象。他自认为是记住了的,怎么手下又画不出来呢?心想,赶快下课吧,赶快下课吧!下了课好再去看茶仙姐姐。平常几笔就能勾画出一个人的神态,怎么对向往了这么久的小仙女,竟勾画不出来呢?……
他看到来喜的脑袋一晃,知道又是有什么好事儿来找福彭了。又看到福彭规规矩矩地抽了个签,出去解手,心想,大表哥在书房也不得不装作老实呢!等到他看到,福彭高兴地随着来喜走了之后,忽然有些后悔起来:要是早点写个纸条儿告诉福彭,让他把我也带出书房该多好?那马上就可以见到茶仙姐姐,把风筝画好了。但福彭已经走远了,来不及了……他把眼光落到纸上,看到他画的那么多双仙女的眼睛,有的瞄着左边,有的看着右边,有的向上凝视,有的微微向下斜视……怎么都不象呢?他懊恼地从底下抽出一张白纸来盖在上面,轻轻叹了口气,又专心致志地画了起来。
这时,江老先生便问一位世家子弟,名叫齐慎修的道:
“不久天气就暖了,《论语》上有‘点,尔何如?’当时曾点正在鼓瑟,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误。’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到 ‘吾语点也。’你把这段译成今义!”
齐慎修便大模大样地站起来回道:
“这是《论语》上记载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位弟子侍先师坐,孔老夫子问他们四位后生的去向。曾皙名点字皙,是曾参的亲生父亲。孔子很器重这位后生小子,这段话表现孔子欣赏他作人的大道理,就是说,出外玩玩,比把人圈在屋里强,尤其是春三月,什么东西都在外边春游,有人还在屋子里读书写字是不好的。有诗说:‘夕阳芳草见游猪。’何况人乎?我们也该春游才是。”齐慎修越说越得意,不禁眉飞色舞道:“现在外边流行一种歌词,就是说这件事儿的。歌词的大意是这样的:
点儿,点儿,你干啥?
我在这儿弹琵琶。
嘣地一声来站起,
我可不与你仨比。
比不比,
各人各说各的理。
三月里,三月三,
各人穿件蓝布衫。
也有大,也有小,
跳到河里洗个澡。
洗了澡,乘了凉,
回头唱个《山坡羊》。
先生听了哈哈喜,
满屋子学生不如你!
……………”
齐慎修说完,便环视屋中各人,以为一定会博得满堂彩。没想到一个人都未曾笑,只有外屋跟班侍候的人有匿笑声。他心想,你们这些胆小鬼,连笑也不敢笑,真没有我齐大少爷有出息。他不等江老先生示意,便一屁股坐下了。
上次,江老先生要他背书,他背不出来,直向门外伸手,要跟班的给他递条子。不期被江老先生看见了,江老先生便命跟班进来,当面背诵。并说:
“何必递条子,当面背诵好了。”
这个跟班的倒也争气,一口气就背出来了。羞得齐慎修简直无地自容。江老先生不但不生气,反面大大地夸奖了这个跟班。
齐慎修回到家里,便禀告他父亲齐雅堂,把这个跟班的转赠给别家去了。
齐慎修从来不把正课放在心上,野曲俚语,倒把他的肚皮撑得鼓鼓的。偏巧,今天江老先生问到这一段,他也正好记着一段顺口溜儿。心想,何不借机奚落老师一番。可是,老师并没有怒形于色,如同没有听见一般。这倒反而使他不自在起来。特别是,他想引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好使江老先生当众出彩,结果也是适得其反,并没有什么人吭声。这事也出乎他的意料。
他正想得发闷,只听“哗啦”一声,不知什么东西从半空飞了过来,正打中他的头上。他还没来得及四处看好,便觉这件东西打在他头上之后,又滚落到他的而前,掉在书本上了。他连忙正了正帽头,向左右看去,才发觉这是福寿掷过来的。
原来,福寿坐在地桌西首第一位,他坐在地桌东首第末位。福寿掷过来的东西,要飞过几个人的头上,才能打到他的头上来呢。他想,莫不是福寿本想打别人,因为用力过猛,才打到自己头上来了?但他一看福寿的脸色,就知道是对着自己来的。这倒使他有些奇怪了。继而一想,一定是福寿这位道学先生看他想讽刺老师,这才想法子惩处他,拿东西掷在他头上的。
他定睛向书本上看那落下的东西,原来是个蛐蛐葫芦。外面罩着蓝缎子绣花锦套,锦套上而还绣着四个鸭青色的字儿:“金声玉振”。锦套里的葫芦已经滑出一半儿来。葫芦的象牙盖儿,早已落在一旁,跌成两半。有两只蛐蛐儿都跑了出来,在书桌上跳来跳去。
两个年纪小的学生,白俊生和铁英哲,看了忍不住地便过来捉它。谁知未捉住,蛐蛐儿反倒跳到桌子下而去了。其他学生看了,也都坐不住了,正想起来去捉,只听福寿高声道:
“你,齐慎修!岂可把些俚语游词拿来玷污众人的耳朵?”
齐慎修并不服气。但也不敢抗声回答,只是在嗓子眼里咕噜着:
“老师是叫我翻成现行语,我一时想起这段话来,正合适,没想到是俚语哩!”
福寿瞪大眼睛,更加生气道:“你故意用山东话来说,是什么意思?”
齐慎修脱口、而出道:“孔子,鲁人也!”
福寿道:“礼曰:‘父生之,师教之,君成之!’尔今不崇师道之尊,将来亦必不得君主之成,尔必辜负尔父母之生汝也!今日之事,亦不过为你痛击一掌,使你清醒明白而已!”
齐慎修是看福彭不在,才敢这样作的。他知道福寿虽是福彭的弟弟,但是将来的前程肯定比不了福彭,他胆子才壮了起来。没想福寿更是认真,咄咄逼人,一步不放。齐慎修是个乖巧人,他在王府自然是不敢闹事的。如今看福寿真个恼了,便软了下来。他为人油滑机警,一看那蛐蛐儿正蹦到他的脚下,依他本性儿,恨不得一脚踩死,才能消了这口窝囊气。但他反而伶手俐脚地伏下身去,轻轻地把蛐蛐儿逮住,放进葫芦里而,把象牙盖儿拼好,盖上,放在锦套里面,把它放在福寿书桌上,作了一个赔礼道歉的长揖,便旋身站在江老先生面前请罪去了。
江老先生声色不动,只是微微示意,要他坐回原座。然后,轻轻合上书本,便下得炕来。
外边侍候太监一看,知道要放学了,便进来收拾文具,请老先生到另外客间休息喝茶。
学生都向江老先生行礼告辞,一哄而散。
耕云从外间跑进来,一把拉住曹霑,夸他对答得好。说完,又忙着问他想吃什么?想喝什么?
曹霑说他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喝,只说:“我得找小仙女去!”
耕云连忙捂住他的嘴,意思是叫他别瞎说,老师在隔壁喝茶,会听见的。
阚德几乎和耕云同时,跑到曹霑身边,夸他对答得如何妥当,老师听了如何高兴。他哪儿知道,曹霑的心早就飞到群玉楼去了。曹霑急忙摆脱了他们,三脚并作两步,夺门而出,直奔群玉楼去了。
自从茶仙被福彭叫上来以后,派哪个丫环去到茶上顶她的缺,确实是费了澄心一番心机。随便派一个小丫头去,是使不得的。万一把这件事传到王妃耳里,那事情就闹大了。墨香自己倒愿意去,但是福彭不答应。自己去顶她吧,福彭这里又没个可靠的得力之人了……
她盘算过来,盘算过去,有心把笔花派下去。但这事还得福彭张嘴才行。因此,在侍候福彭换衣服的时候,低声提起了这件事。
福彭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么个屁大的事儿也要来问我,养着你是干什么吃的?”一脚就把个靴子甩到那边去了。
澄心一边为他换上便鞋,一边低声下气地说:“小爷看,是不是就叫笔花去呢?”
福彭套上鞋,大声道:“叫笔花去吧!叫笔花去吧!”边说边到对面厢房,约了曹霑到王妃屋里用膳去了。
澄心立即叫来笔花,要她马上收拾东西,说小爷派她到茶上去顶茶仙的差。
笔花一听,哭了起来道:“我又没出什么差错,干吗要把我贬到茶上去?我是福晋选派来侍候小爷的,得福晋派我才去呢。”说罢,更是哭个不停。
澄心道:“你可别让福晋知道,要让福晋知道了,咱们就都没有活路了。咱们小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你往东,咱们奴才敢往西吗?那小茶仙,不过是个茶上的使唤丫头,啥也不懂,她哪能侍候上咱们小爷了?过两天,小爷就会腻味她的,到时候还不是又把你接回来了?再说,你又是小爷身边的大丫环,到了茶上,茶上还会象对茶仙样的使唤你?侍候你还来不及呢。我看,你先去享几天福再说吧!”
笔花道:“你这么会说,你怎么不去?”
澄心道:“小爷没派我,我敢去吗?”
笔花冷笑道:“小爷哪能派你去呢?你要走了,小爷活都活不成了。”说罢,赌气就去收拾东西了。
她知道奴才的命运,自己是支配不了的。她也深知自己平日嘴上不饶人,澄心早就醋她,这回,可找着由头把她这眼中钉、肉中刺给拔去了。
她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和自己做的绣花鞋,包了个小包袱。她原先以为叫她收拾东西,得收拾好一阵呢,没想到一睐眼的功夫就收拾完了。真个的,这王府里这么多东西,有几件是自己的呢?连自己的命,自己这个人儿,也不是自己的呀!想到这儿,她连手头这个小包袱,几乎也不想拿了……
她揩揩眼泪,对着镜子整了整容,便提着小包袱到对面套间来找双燕她们。她觉得南边的双燕比她身边这几个伙伴都好,待人厚道。南边的小主子也真好!一点主子味儿都没有,就象个小兄弟似的。自己多会儿修着了,侍候上这么个小主子,就享福了。因此,她特别羡慕鸣环、红缨、文影、月奴四个大丫环。她们是和自己一批卖到府里来的。当初她被选中来侍候福彭的时候,她们都羡慕得不得了,都说她这一下可平步登了天了。哪曾想,这一下,又落到了地下呢!
双燕和王妃派来侍候曹霑的四个丫环特别相投。除了侍候曹霑之外,就是聚在一起,整天说不完的话儿:南方,北方,织造府,王府,福彭,曹霑,自个儿的身世,做个什么活儿,绣个什么花儿……没完没了的话儿。又是笑,又是闹,世上就象没个发愁的事儿似的。和对面套间里福彭丫环们之间的相处,全然是两回事。
双燕正在拾掇曹霑换下的衣服,只见笔花提了个小包袱进来,还没等问她话儿呢,她就哭倒在椅子上了。
慌得双燕忙问她怎么了?鸣环等几个丫环也都围了过来。笔花哭着把刚才的事儿诉说一遍,说来和姐姐们辞行的。说罢,站起来就要走。
双燕安慰她道:“虽说不在对面套间,不能时时见面了,但也还是在王爷府里,早晚还能见得着,晚上没事儿了,也还能来玩儿,说个闲话儿。”
王府的丫环们听了,都叫了起来。鸣环忙道:“双燕姐姐,你可不知道,咱们王爷府可不比你们织造府。茶上的丫头,没有主子的吩咐,哪能进到三门来呀?咱们三门里的丫头,没事儿也不能到二门去呢。那大门,自进王府以后,就更不知是什么样儿了。”
月奴道:“真个是‘侯门深似海’呢。”
双燕“哦”了一下,怨不得笔花哭得象个泪人儿似的呢。原来王府的规矩这么严呀!
双燕毕竟比她们大一两岁,懂事得多。她一边随着笔花往外走,一边仍在安慰她:说自己是南边来的,不懂王府规矩,还是可以常去看她的。还可以借个故,要曹霑表小爷把她叫回来呢!
笔花走着,听着,觉得又有了几分指望了,不禁对双燕道:“双燕姐姐,要是能把我叫来侍候表小爷,我死了也心甘了。”
双燕忙道:“什么死了活了的?咱们慢慢想办法。”
刚送到二门,忽然一个小子的声音喊道:“双燕姐姐!”
双燕和笔花一惊。笔花眼尖,见是个陌生的小子,不觉斥道:“哪儿来的野小子?竟敢闯到二门里来了,还不快滚出去!”
双燕定睛一看,原来是耕云。不觉羞红了脸道:“耕云!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耕云理直气壮地道:“我给小爷送书包来了!没准晚上要用,找不着呢?”
笔花一听,也羞红了脸道:“哟!原来是表小爷的跟班。真是对不起了!”连忙屈膝行了个礼。
双燕一把拉着她道:“没事儿,没事儿!”随即对耕云道,“书包呢?”
耕云道:“这不?”说着,就把书包递了过去。
双燕一把拽了过来,低着头忙道:“还不快走!”
耕云调皮地道:“是!我这就走!”一面转身,一面还拿眼睛瞟着她们俩。
等耕云走远了,双燕和笔花才敢抬起头来。笔花向双燕后悔不及地道:“双燕姐姐,真对不起!你看我这人,就是嘴快!也不想想,他叫你双燕姐姐,总是有事儿找你呀!怎么能斥人家呢?还叫人家野小子,还叫人家快滚呢!我可真混呀!”站在那儿直跺脚。
双燕安慰她道:“没事儿,没事儿!耕云才不会往心里去呢。”
笔花仍道:“这是怎么说呢?临走,临走,还落个快嘴儿。”说罢,不觉长叹一声,怏怏地向双燕告了别,拎着个小包袱,走出二门往茶上去了。
双燕在二门,看着笔花走远了,这才回过身,看了看手上的书包,快步向三门走去。
茶仙被叫上来后,穿上了一件五彩缤纷的衣裳,站在蒲团上,被表小爷和丫环们照着扎风筝。她自己就象做梦一样,再也想不到竟会遇到这样的事儿。幸好,福彭一会儿就走了。在表小爷面前,她还感到自在一点儿。但站在比人高一头的地方,老是被人瞧着,也很不是滋味。好在表小爷时不时地要她坐下来歇一歇,其实,她什么活儿也没干,只是站在那儿当摆设,何曾累了?……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快点让他们把风筝扎完,好让她回到茶上去,仍于她素常干的活儿去。
天黑了,都掌灯了。他们对着她扎的风筝,大模样也有了。茶仙心想;这该完了,放她回茶上去了吧!
谁知福彭小爷又闯了进来,看见大家伙儿扎的风筝,挺高兴地道:“今儿就扎到这儿啦!明天接着扎!”拉着表小爷就走了。
茶仙也只得留下来,随着澄心几位姐姐在福彭套间里住了下来。
她不想说话,也没有话可说。澄心要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安排她在哪儿,她就在哪儿。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感到好象早就为她准备了一个空档似的。但她,怎么也睡不着。她怕惊动身旁的砚侬和墨香姐姐,连身也不敢翻,大气儿也不敢出。
鼓打三更了。茶仙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忽听福彭在里面叫来人!就听得澄心一咕噜爬起来就进去了。又听福彭叫道:“不要你!叫墨香来!”就见澄心披着衣服急急来叫墨香。
墨香睡得可真死。澄心又推她,又摇她,又叫她,她都不醒。里面福彭偏偏又叫:“墨香快来!”茶仙看不过了,也忙坐起来帮着叫道:“墨香姐姐,快醒醒!小爷叫你呢!”
墨香一掀被子,猛地坐了起来。什么话也不说,急急忙忙把衣服都穿得好好地向里屋走去。只听福彭道:“可把你请来了!”随后是一片沉寂。
砚侬还是睡得又熟又香。澄心低声要茶仙好好睡下,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躺着去了。
茶仙心想,都三更天了,小爷还叫墨香姐姐干什么呢?
这时,忽听福彭低声道:“你过来!我不碰你。”又过了一会儿,突然“拍!”地一个清脆的巴掌声,随即,墨香冲了出来,倒在茶仙身旁,她砰砰的心跳声,茶仙听得一清二楚。茶仙心想,墨香姐姐一定是挨打了,赶忙伏过身去安慰她。就在这时,一声巨响,里面什么东西披福彭砸在地上粉碎了!
澄心又连忙跑了进去。只听福彭怒吼道:“你这个臭婊子!给我滚!”但是,只听见澄心的忍泣声,却未见澄心出来……
第二天一早,只见福彭穿戴得整整齐齐,满面春风地过去叫着曹霑,一起到前边书房读书去了。澄心和墨香也照常侍候,就象压根儿没发生昨晚上的事儿一般。茶仙心想,莫非昨晚上也是在做梦?……
……她又穿着那件闪光的衣裳,站在蒲团上了。……曹霑一头子跑了进来,什么话也没说,对着她的眼眉,仔细地端详着……她对这三门以内的事儿,是多么捉摸不透呀……
她站着,站着,不觉打起盹来了。曹霑看着她那长睫毛一眯一眯地映在白皙的眼窝上,不觉看得入了迷,忍不住地用手指去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茶仙猛地惊醒,倒把曹霑吓了一跳,忙道:“茶仙姐姐,我碰着你了吗?”
茶仙根本不知曹霑碰她,忙将身子站直,惶恐地道:“奴才该死!奴才再也不敢了!”
曹霑忙端过一张椅子来道:“茶仙姐姐,你坐下吧!你睏了就睡吧!”没想他这一来,惹得丫环们都笑了起来。
双燕笑道:“茶仙,我们小爷要你睡,你就睡吧!”羞得茶仙更加无地自容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一个腊嘴儿飞了进来。
双燕高兴地就要去捉。
澄心笑道:“双燕姐姐,别捉了!”
话犹未了,福彭笑着走了进来,嘴里打了个忽哨,一伸手,腊嘴儿便乖乖飞到他手上站住,就着手上剥啄起手心里的苏籽儿来了。
双燕羞红了脸,忙退到一边去了。
福彭大声道:“蠢才们!还没糊好呀?”
澄心忙将风筝举了过来道:“请小爷过目。”
福彭对着真假仙女两边打量了一下道:
“再怎么着,也比不了真的呀!”说罢,用他那闪亮的眼睛,狠狠地扫了一下茶仙。茶仙忐忑不安地低下头去。
福彭对曹霑道:“告诉你一件好事!”
曹霑道:“什么好事?”
福彭道:“我从恭王府出来,见到梁九功公公了。我求他带咱们俩到圆明园去玩一趟。”
曹霑高兴道:“那可好!梁公公答应了吗?”
福彭道:“那还有不答应的?梁公公还答应让我们到宫里去观光观光呢!”
曹霑素来好奇。听说能观光圆明园,更是高兴得了不得,便道:“听说里面还有苏州街,咱们去买个小泥人儿去。”
福彭道:“梁公公说了,等里面上大戏,就带咱们去。梁公公说,到时候会告诉我们的。”
“那可真好!”
曹霑是个实心眼儿,这一下,恨不得马上就能进圆明园才好。
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对双燕说着圆明园的事儿。双燕想到明儿一早还要上学呢,怕他谈得太高兴了,晚上睡不安。因此,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答应着,就手给他理着书包。只见一沓纸上画的全是女人的眼睛和眉毛,一丝儿正经书文都没有,不由地叹了口气道:
“我的爷啊,我的爷!你和福彭小王爷下了学怎么玩儿都可以,怎么能在书房里胡画呢?万一给老师看见了,可怎么交代呀?”
曹霑道:“老师才看不见呢。老师挺喜欢我和大表哥的,老夸我们俩,你就放心好了!”
双燕道:“老师越是喜欢你们,夸你们,你们就更不能在书房胡闹了。特别是你,福晋把咱们接来,就是给小王爷伴读的。小王爷给弘历阿哥伴过读。你倒好,和他绞起帮来闹腾,赶明儿回南方,老太太要问起来,可怎么回答呀?你虽说比他小几岁,可也是上了十岁的人儿了,也应该正儿巴经地好好读会儿书了……”双燕只顾一个劲地规劝,没想到曹霑那儿却打起酣来了。双燕一听,酣声打得那么响,就知曹霑不爱听,是故意装的。因此,接着道:
“你也不用装睡着,你要嫌我啰嗦,明儿我就回禀福晋,让我回南方去得了。反正这儿有的是侍候你的人,也不会老说招你讨厌的话儿啦!”双燕知道曹霑是个最重情的人,满以为这样拿话一激他,他就会改了的。谁知说完了,曹霑不但没有一咕噜爬起来,反而酣声变得均匀柔和了,没想到他还真地睡着了。她不觉轻笑了一下,也就歪在他身旁躺下了。
不一会儿,忽听外屋有轻轻敲门、开门的声音,接着还有哭泣的声音。只听墨香低声说道:“你今晚就睡这边吧。小爷要再叫你,我去!”
哭着的声音说:“墨香姐姐,你也别去!小爷会打你的!”双燕一听,哭着的原来是茶仙。又听墨香道:“你甭管了!”随即出去了。
只听茶仙还在抽噎。鸣环她们在低声劝着。
双燕不放心地悄悄起来,走到外间轻问是怎么一回事?
茶仙一见双燕,更加哭个不停。
双燕是个聪明人,一见茶仙的模样:身穿短衣长裤,挽着的头发,有一绺散了披在肩上,就知又是福彭小爷放不过她了,不由地轻叹一声。心想,躲得了和尚,还躲得了庙?好端端地把她从茶上叫了来,难道就是为的扎个风筝?……
正不知怎么去劝她呢,曹霑穿着睡衣,突然从里面跑了出来,慌忙地问道:“谁在哭?有什么事了?”
茶仙见曹霑出来,吓得只往双燕身后躲。
曹霑就着墙里镶嵌的灯光,看见茶仙头发披着,脸蛋儿上满是泪水,不觉想起白居易的诗“梨花一枝春带雨”来,立即上前拉着她的手道:“怎么啦?茶仙姐姐,谁欺侮你了?”
月奴在旁道:“小爷呗!”
曹霑听了,不解道:“大表哥?三更半夜,他欺侮你干什么?”
茶仙本来都止住哭了,听曹霑这么一问,又抽噎了起来。
曹霑安慰地道:“茶仙姐姐,快别哭了!明天我问他去。看你,穿得这么单薄,小心冻着,快跟我进去躺着吧!”拉着茶仙就走。
茶仙往后退着说:“不!表小爷,我就在这儿睡!”
双燕想到茶仙只有睡到里面去,没准还能躲过福彭的纠缠,因而忙道:“茶仙,里面宽敞。到里边来睡吧!”
曹霑高兴地道:“到里边来睡吧!茶仙姐姐,从今天起,你就睡在里屋,再不要到别处睡去了。”
茶仙犹豫了一下,这才随着曹霑、双燕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