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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几进绣棚相思红豆 巧逢弘历顾曲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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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进圆明园,福彭和曹露早就禀报了王妃。王妃也为他们早作了安排:嘱咐他们进园应遵守的礼仪不说,还怕曹霑得知进园的日子,早早地就惦着挂着,睡不好觉,耽误功课。因此,到日子定了,也要福彭不要告诉他,只悄悄通知双燕,让双燕为他安排就得了。

这天寅正,双燕轻轻喊醒曹霑。曹霑正睡得香甜,翻个身,还不想起来呢。等到双燕告诉他,今儿向老师请了假,要进圆明园时,曹霑猛然坐了起来,睁大了眼睛,对着双燕喊道:

“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双燕微笑着说:“早告诉你,你早就睡不好觉了,哪儿还有精神去玩呀?福晋姑姑为你想得这么妥贴,也只能和老太太比了,你还对我嚷嚷呢!”

曹霑知道是姑姑不叫双燕早告诉的,也就不作声了。但心中总感到有几分别扭:这么好的事儿,哪能事先一点信几也没有,突然一睁开眼,就要进园了呢?……

双燕心中有数,早就为他准备了今儿进园时穿的、戴的、随手用的……刚刚穿戴好,福彭就大步过来了,拉着曹霑出了房门,外边太监、跟班小厮等,早已候着了。一乘四人抬的绿走水(注一)蓝驼呢小轿,已经停在二门外。见福彭和曹霑走了出来,太监急忙打开轿帘,他俩一先一后走了进去,刚并排坐定,轿子就稳稳上肩,出王府大门,往海淀方向出发了。

四外漆黑。从轿中往外看,什么也看不见。

曹霑边和福彭说着闲话,边听着轿边的马蹄得得声。原来,除了顶马跟随之外,后边还有一辆四套马的大车,拉着随身用的东西和轮换的轿夫。四匹马走得很是整齐,踢踢哒哒……听到蹄声,就感到马儿越走越精神。

快到丰泽园了,只听马蹄声突然变慢了,轿儿也随着慢了下来。

曹霑直起身问道:“怎么?快到了吗?”

福彭道:“忙什么?他们会来禀报的。”话犹未了,一个老太监扶着轿杆,轻轻对轿内禀报了一句:

“爷!到嬷嬷庙了!”

接着,便由领班轿夫,看好地点,下令四个轿夫定着,然后,前后左右把地形相看好了,才叫把轿子落在地上。

曹霑早已从姑姑那里知道,这是到了康熙皇帝特为“嬷嬷娘”孙太夫人建的庙前了。

曹家的家法,每个家人都知道:凡是从这儿经过的曹家人,无管长幼尊卑,坐轿的都得下轿,骑马的都得下马,谁也不能违犯。

曹霑和福彭同时跳下轿来,两人肃穆地走过庙门。太监、跟随、轿夫以及福彭、曹霑随带的家人小子、车夫赶着大车,都安静无哗地跟在后边。

曹霑透过曙光,见到一对厚实正方的庙门,不由想起南边汉府萱瑞堂上,天地君臣师牌位下,曾祖父曹玺、曾祖母孙太夫人的画像,是那么庄严敦厚、安祥持重。他真想进去参拜一番,告诉曾祖父母,他们的重孙儿拜见来了。但想到福晋姑姑的告诫:这庙是康熙皇上亲建,不到一定时候,谁也不能进去的,除了念经的和尚,亲属也不例外。所以,他也只好眼睁睁地随着福彭慢慢地、恭敬地走了过去。

走过庙门一段路,福彭和曹霑才重新上轿。福彭上了轿,便和曹霑说着闲话儿。马蹄声又生龙活虎地响了起来。

天色已经拂晓,道旁的树木都依稀看得见了。

曹霑正在向外看,只听福彭忽然问他道:“你看过高青邱的集子没有?”

曹霑摸不清表哥的心里想着什么,眼睛还向着外边,便胡乱答道:“看倒也算是看过,在太姨那儿翻过。看的是手抄本,也没有看全。”

福彭又挺认真地问他:“当然是手抄本了,谁敢印他的书!你可记得,他为什么处死的?”

曹霑不加思索道:“我听太姨说,他是因为写了《上梁文》触怒了朱洪武,才被杀的!”(注二)

福彭听了,诡秘地笑着,卖弄道:“那是个借口,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是因为‘小犬无端吠流霞’这首诗,戳穿了宫禁的隐私,这才被害的。”(注三)

曹霑还不大明白,心想,这首诗还不是宫词百咏之类的玩意儿,有什么死罪可判的呢?便问福彭道:“这诗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呀!”

福彭毫无顾忌地道:“说真格的,倒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地方。脏唐臭汉,谁不一天说几百遍?但是,高青邱是位大诗人,要是他把宫内丑闻写入诗篇,那就不同了。前年,有个大员的内眷,入宫请安,回到家里,下得轿来,换成另外一个人了。大员哑子吃黄连,不敢作声,还装着若无其事。因此,外间也没有人风传开来。这时,要是有个多事的高青邱这样的大手笔,也写一首咏‘掉包’的诗,传开去,那不就家喻户晓,连小孩也都知道了吗?”

曹霑听了,这才恍然大悟。但他反而觉得高青邱满有意思,便对福彭道:“原来如此。这位高青邱倒是位有趣的人物哩!就是该这么做才是!”

福彭笑道:“这有什么有趣?卖弄才情,把脑袋都卖掉了,还有什么趣之可言?”

曹霑道:“他的诗,我还记得几句呢!我看他的诗写得真好!象‘霹雳应手鸣雕弓,桓王地下衰草白。……归来笑学曹景宗,生击黄獐饮其血!’多好的气势!真和李长吉不分上下。为什么总少有人谈论他?”

福彭道:“谁提他,谁触霉头,哪个敢再提?作文学史的,落得个‘随梆唱影’。比如,有人要问你,京师谁家剪刀好?你不也是说王麻子的好吗?可是你买过吗?用过吗?……还不都是人云亦云。有道是,‘矮人唱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

曹霑寻思道:“你说的倒也是。”

福彭又道:“不说这个了。你猜猜,咱们为什么偏选今天进园呢?”

曹霑道:“不是园里唱大戏吗?”

福彭回问道:“是呀!可你知道今天唱的什么戏吗?”

曹霑漫不经心道:“唱什么戏?还不是什么八仙过海、王母娘娘蟠桃会什么的。说实在的,我才不想看这样的戏呢。不过借此机会,能到园里玩玩罢了。”

福彭眉飞色舞地道:“非也!我是听说今天奉旨,排了洪防思老爷的《长生殿》!我们要来饱饱眼福哩!”

曹霑听了,高兴不迭道:“那你怎么不早说?我把《长生殿》的本子带来对着看,多有意思!”

福彭道:“这个主意倒是好!可惜母亲不让我早告诉你。”

曹霑听了,也就没有话说了。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两旁街道的情况也都可以看得清楚了。见到两边的房子,都是守卫驻军,福彭和曹霑就知道,已经到了园门口大街上,因此,两人便都不再讲话了。

只听领班的轿夫叫声“换肩”,一声令下,那四个轿夫,便象一个人那样齐,“倏”地一下,就都把轿杆换过来了。福彭和曹霑坐在里面,什么感觉也没有。

走了不大工夫,领班轿夫又叫慢行、踏脚,他仔细听着踏脚的声音,听它一丝儿不乱,前后左右都很齐了,这才又发下口令来。

轿子四平八稳地停了下来。

太监过来掀起轿帘,福彭和曹霑下了轿。

现在,只有府里的太监们陪着他俩向前走去,其余的人,都留在大广场外边。

经过一排长长的朝房,便到了圆明园宫的贤良门。这门是卷棚歌山顶,内面五间,前后丹陛三出,两旁顺山朝房各五问,东西各有罩子门一间,平日匠工就从东边这座门进入。

王府太监赶上前去,到宫门值班太监面前打了招呼,报了号。

一行人便从东门进入圆明园。

踏进门里,几株大白皮松迎在对面。松树后面,便是一台比一台高的花坛,上面什么花也没有,花株上面都用泥封着。

大清早,这儿灯光还是通明透亮。太监和官员穿来穿去,十分忙碌,脸儿都一本正经。存的抱着黄包,有的提着提盒,很认真的样子,见面彼此也不搭话,可是心里都明白对面来的人是去干什么了。

曹霑这时才觉得这儿和郡王府又大不相同。他们从方砖铺地的院落,绕过花坛,又从旁门进入一个院子里面。他正在观看这院子的山石,没提防,看到一个老人向他走来。

只见这人:头戴红缨帽,身穿二品补服,脚踏挖云双梁软底朝靴。曹霑一眼就认出他是梁九功公公。

王府太监都过来向他请安。福彭拉着曹霑的手,推他向前道:

“快见过梁公公!”

曹霑连忙过来,向梁公公问好。

梁九功见了,不由分说,一把把他抱在怀里,用他的老脸,擦着曹霑的小嫩脸庞。那有皱纹的脸,搓在他脸上,觉得有几分发痒。他看到梁公公老泪纵横,抱在他身上的两手,也在颤抖。曹霑心想,梁公公是太老了。

梁九功看着曹霑,喜爱地说:“这番出落得越发象你爷爷了!”

说着,梁九功强忍住热泪,对福彭道:

“世子也长得更高了。当年,奉旨到金陵迎接福晋过江北上的光景,还象昨天一般。可是,人世全变了样儿了!就拿世子说吧,已经长得这般魁梧了!”梁九功吁了口气,又对曹霑道:“府上堂姑姑福晋,也是我迎接到京,完成大礼的。”说到此处,不由地双手合十,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又接着说道:“我这一把老骨头,和两位小爷府上,可算得有缘的啦!但愿你们将来,也象老辈那样,为朝庭立功报效!”

福彭和曹霑都同声答应着道:

“公公快不要说这样话。请公公放心,我们晚辈决不辜负皇上的恩典!”

梁九功用两只还在打颤的手,把自己身上一个小葫芦解了下来,又解开曹霑大襟上的钮扣,亲自挂在曹霑的大襟嘴上,又为他把小葫芦掖进去,盖好。然后眯着眼睛,又把曹霑端详了一番,夸赞道:

“我平生阅人多矣,还没见过这样的一品相貌!将来你们姑表兄弟,必是国家栋梁之才;股肱膀臂,同时出在两府,前程真是无可限量呀!”

曹霑和福彭连忙向梁九功谦逊致谢。

梁九功带他们到接应房里,给他们派茶派点心;又吩咐太监等会儿带他们到宫女善常那里,在那儿,再把他俩交给另外的宫女带进宫里去游玩。并嘱咐他俩早些回去,提防路上遇到大过会(注四),一被截住,得等好半天,乌烟瘴气,就愣眼吃尘土吧。

福彭和曹霑连声答应。

梁九功安排停当,才又抱着曹霑亲了半响,不免又落下泪来。

曹霑断定他是欢喜过度,所以才流泪的。曹霑从小就最讨厌太监。特别是讨厌太监的声音,说话都象秋天的公鸡打鸣一样。但他今天听到梁九功公公的话,却和常人没什么两样,声音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公鸭嗓”。一般的太监都是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只管溜着人看。别人还没开口,他就猜到十分;别人稍一说话,他便象驾势帮腔的,一句一抬。满嘴“着!喳!是!”顺口“主!爷!您!”可是梁九功公公全都没有这些零碎。所以,曹霑也着实和他亲热起来。

倒是福彭不以为意,常常冷眼看着他,觉得今天梁九功有几分异常。

这时,梁九功才小声告诉曹霑和福彭,他要到皇上面前应值去了,他不再回来招呼他们俩了。由他俩自己去玩吧!

福彭巴不得他早点走开,他俩好自自在在地玩耍一番。

福彭和曹霑都立在那儿,恭送他走去。

梁九功习惯地走着大八字步,他的辫梢还拖着一大段珠线穗子,油黑油黑地迎着太阳闪光。他走过了约有一丈地的光景,又回过头来看了曹霑一眼,这才又大步走去,隐没在门里了。

善常是密太妃的宫女,她本来早就该放出去了。但是,因为太妃舍不得她,她一走了,太妃一时找不到称心的。所以年复一年,善常留下来侍奉她老人家。

善常对平郡王府和曹府的女眷,都是熟识的。所以,福彭见到她,便央求她不要禀报王老太妃,免得老太妃知道他们进宫,还要召见,受到拘束。善常笑着答应了。

善常性格平稳,体态丰满,脸如满月,眉宇堆笑。不同一般宫娥彩女惯于编派尖刻,多嘴多舌。正因为这样,梁九功才安排了她来接待他们。

密太妃在当年,也是得脸的宠妃,别的妃子至今还在嫉妒她呢。但她自知自己是位汉妃,除了容貌出众之外,娘家声望不高,兄弟们又没有见过大阵仗,立过什么汗马功劳。所以,她叫她的阿哥们,都要守本分,不要出什么差错。虽然也有人说康熙对她宠爱异常,鼓动她要和别的妃子见个高低上下,但她都没有做。因为她知道康熙的脾气,晋封只有他提出来,提出来也多半是作试探;还得几次三番推辞、谦让。真的等到封号下来了,那才算数了。要凭自己去争,必然会适得其反。

她的大儿子十五阿哥允祸,和勤太妃生的十七阿哥允礼,也都很得康熙的喜欢。允祸自康熙三十九年,就从幸塞外,以后每次都离不开他。允礼自康熙四十四年才从幸塞外,每次也少不了他。两位阿哥都是汉妃生的,都成了皇上的左右侍卫。因此,也有流言,说三道四。但密妃总是告诫允祸,千万不要作非分之想,更不要和允譔、允禵等人胡乱羼和。

就这样,雍正也还是总找她的岔子,说她没有把他的亲生母亲德妃放在眼里。不是挑她这点过分,就是挑她那点违制。

密妃本来是曹頫妻子王夫人的远房姑母。因此,她对曹家也是另眼相看的。

福彭和曹霑最怕参见她。因为那样一来,他俩就等于白来一趟,什么地方也玩不成了。因此,他们再三请求善常,不要禀报太妃,善常是个好说话的人,自然就担承下来了。并嘱咐了他们几句,又交代了小太监和宫女们,就任他俩自便了。

福彭和曹霑,辞了善常,又变着方儿谢绝了太监和宫女,走出了接应室。这回可真象插翅的鸟儿似的,准备到处去飞了!

福彭对曹霑说:“甩开了他们,可真不容易哩!跟他们在一起,什么兴致也没有了,不是请安,就是下跪。难道我俩到这儿是来磨膝盖的不成?”

曹霑跟着福彭一边走,一边问道:“现在,咱们可以一心一意去看戏了吧?”

福彭一听,不由地笑了道:“你急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开戏还早呢。我带你到个漂亮地方去玩玩,包你称心如意。”

曹霑跟着他穿过一带松林,来到一座宽大的庭院。前面有一道假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曹霑一看这片太湖石的石山子,有些面善眼熟,便对福彭道:“这片太湖石,我见过。”

福彭哈哈大笑道:“你又来了。这是你的老毛病,每到一块新天地,你就会说:好象在哪儿曾经见过。这太湖石,谁家园子里没有?你可不是见过么?”

曹霑摇头道:“不然,大大不然!你看出来了吗?”,

福彭偏着头问道:“看出了什么?”

曹霑道:“跟我们南京驿宫花园里的太湖石山子一样精巧!”

福彭听了,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摆出内行的家数来,为他讲解个不停:

“原来是这么回子事儿呀!我实话告诉你吧。这个太湖石山子,还是模仿你们那个驿宫花园里的造的呢!是把顶顶大名的工匠戈裕长从南方请来造的,自然是象汉府上的了。”

曹霑恍然大悟说:“怪不得呢!”

福彭接着又道:“这位戈裕长师傅的板眼还多着呢!象仪征衙院中间那堆石山子,也是他的活计。你见过虎丘的榭园,还有孙老太爷书厅前面的山石,也都是他一手砌造的。他的手艺可高了,连狮子林的石洞,他都看不到眼里,因为那是用条石联的。他说那妩啥稀奇。只有用大小石子,随意随形,互相搭结,各出天然,才能说是得心应手,巧夺天工的杰作呢!他说只有这样,才能称得上活计。”

曹霑听了大喜道:“怪不得我看着有些眼熟。原来都是出自一人的手笔呀!你要是看见王右军的字,只要是真迹,不是都象曾经见过一样吗?”

福彭觉得他说到点子上了,连忙称赞他:

“就是这话哩!只有这一带垒石,是戈老师傅的遗作。再往前走,我们还会遇到石山子,那差不多都是张涟父子的活计了。将来,你都会见到的,象那瀛台、玉泉、畅春园、怡园、御花园的石山子,多半都是他们父子垒的。本来南方的竹亭,汉槎楼的石山子,都是出自张涟的手笔,可惜事先没告诉你,所以你竟失之交臂,未曾认得出来。下回你回到南方,再去一看,便知分晓了。”

曹霑只见福彭平时光讲葫芦、风筝、刀枪棍棒……这些玩意儿,没想到他对石山子,也能如数家珍。这一席话,倒把个曹霑给听愣住了。他心想,我要一旦回南方去,不但狮子林、榭园的石山子要再去仔细看看,就是太姨住的扫花别院里的石山,也要认真地鉴赏鉴赏才是。原来好多事物,天天看见,只当是天天看不见。自己原以为对石山有满腹学问,谁知倒输给表哥这位大老粗了。

他从来没有听福彭讲过什么石山,懂得这么多关于石山的学问。可是,今天他一开口,就口若悬河,说个没完,自己反倒成了一无所知的人了。他这才正经看了福彭一眼,见他全无骄矜之气,好象自己并没有说什么,把方才的话,已经忘得于干净净了。

他俩转过石山子,福彭指给曹霑,小声道:

“你看见那边迎着太阳,闪着虹光的地方了吗?”

曹霑顺着他的手儿一瞧,只见一带竹篱里面,有好多排竹子交叉的架子,架子上再搭上竹竿,竹竿上晾晒着一绞一绞的染好的丝。那丝的颜色,特有讲究。曹霑是在丫环们手中看惯了的。所以,看到那由浅到深,或者由深到浅排列的丝色,一眼就看得出来。先说那黄吧,就有一百零四色,诸如杏黄、明黄、粉黄、鹅黄、姜黄、藤黄、水黄、月黄、金黄、老缃、墨缃、秋缃、银缃、泥金、古铜、蜜色、水蜜……等等,单是秋缃和老缃两种黄,里面就又各包含十五色。再说那绿,就有一百八十一色,诸如:老地绿、老葵绿、老豆青绿、老灰绿、老墨绿、老油绿、老水绿、老兰花绿、品葵绿、品地绿、品豆青绿、湖绿、品水绿、品灰绿、品兰花绿、品油绿……等等,各种绿中又包含三色、五色、十色、十五色不等。其他各色也是几十种、百余种不等。

从这边看,一色一色地深下去;从那边看,一色一色地淡上来。真个算得上色色俱备,样样皆全。

按说,曹家的祖祖辈辈,干的事儿,也就是专专摆弄这万缕丝线儿的,也就是细细考究这个千般颜色的。全没曾想,今天才真地见到了丝线绞得这么匀,色儿染得这么鲜……真想不出宇宙如此之大,人的手儿如此之巧……

曹霑只顾看着,想着,福彭早已钻到偏殿里面看绣活去了。

曹霑回头,找不到福彭,便也转身进到刺绣房里来。

曹霑原以为只有江南织造府里,才会对颜色作尽了考究,没想到在皇帝御苑里面,居然也还有个染丝作坊,盛了这么多的绣绷工匠……

屋里很多姑娘,一个人一样穿着,没有同样的。头也是一个人一个梳法,没有一般的。个个恣意新奇,人人别出心裁。花枝招展,尽态极艳。

她们一看见有两位爷进来,便都低着头,在绣绷上用心刺绣。手中拿的,有的是牛毛针,有的是苏针,个个眼光尖利,指头灵巧,绣得煞是用功、熟练。但见这两位爷毕竟不是大人,便也不时地又偷看他们一眼。

福彭大步流星地,走向一个穿着藕荷色衣服的姑娘绣绷前姑住了。

那姑娘便把头深深地低下去。她的头发又黑又亮,梳了一个高高的堆云髻,衬得那低俯的脖颈儿,益发显得白腻动人。

这时,她习惯地把针向鬓发里抿了一下,又急急地绣起活儿来。全屋里只有她用的是大绷子,几乎有一丈光景。曹霑知道她绣的是“边绷”,这个绣件,猜想必是皇后的常服。这从那水黄色的缎地上,就可以看出来的。

福彭举手仿佛是要摸她的脖颈,那妨娘立即把脖颈一缩;大概是福彭的手摸着了她,福彭的手马上又落在绣绷上了。他悄悄地把边绷捻着,便问那姑娘道:

“满屋子都是中绷和小绷,偏是你绣大绷子呢?”

那姑娘仿佛脖子又被他捻着似的,脸一直红到脖根。她听到福彭问她,马上站了起来,回道:“爷!是!上边指名命奴才做的。”

曹霑在旁看着她的两只手,仿佛是玉雕似的,什么灰尘也挂不住,什么毛刺也挨不上,白嫩光滑。真是一朵白云,也能从这双手里绣出来。曹霑心想,这双手,只怕金凤许能比得过呢!

福彭趁着别人都低着头刺绣的工夫,顺手拂了一下绣绷,又问姑娘道:

“这龙眼睛,怎么不绣呢?难道怕它飞去了不成?”

姑娘轻声回道:“规定这上面都得空着,过后再用一道功夫,嵌上珍珠的。要都绣完了,等尚衣正嬷嬷来过了数,有多少个眼睛,都安排好了,用几号珠子,才好按数把珍珠发下来。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能少。到那时,才能嵌上去呢。”

福彭忽然指着一个龙头,只见那龙头的眼睛红艳艳、亮晶晶的,已经镶嵌上什么了。福彭便问道:“这不是早就嵌上,了吗?”

姑娘顺着他的手一瞧,那龙眼睛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摆了一粒红豆在上面。她猛地脸儿一热,伸手就把红豆取下来,紧紧握住它,生怕被别人看见。随即说了几个字:

“爷开玩笑!那不是吗!规矩是这会儿什么也不能嵌的。”

福彭微笑着,看了她一眼,扯着曹霑转身走出。

曹霑这时心里明白,那红豆定然是福彭暗中放在龙眼睛上的。他也不好问他。但他弄不明白:是表哥事先就想到会遇见这位姑娘,早就把红豆带来了呢?还是临时碰巧了呢……

他们走到路上的时候,因为风景宜人,美不胜收,曹霑就把要问表哥的事儿忘记了。随即,想看《长生殿》的念头,又钻了出来。

当年,曹寅把洪昉思接来,用自养的苏州小班,和洪老爷一起排演,戳毹毯上,两人手拿底本,一边按板,一边亲自点拨,名流咸集,少长叹服,秦淮盛事,惟此独尊。繁管急弦之中,海陆并进,杯盏交融,履舄杂陈,宾主尽欢。盘桓月余,直到歌阑舞歇,爷爷又为他醪金饯行。长亭送别,洪老先生幸得知己,乘兴归棹,行抵乌镇,不知他怎么想的,竟模仿起李太白捉月的故事,赴水投江,悄然逝去。后来,消息传到大内,康熙皇上风闻其事,急索底本呈阅。皇上阅后,不觉龙颜大喜,便命南府排练演习。从此,海内风靡,士大夫家有戏班的,只要不会演《长生殿传奇》,那就不管是什么戏篓子、戏箱子,从此都上不得台盘了。不管多红的角儿,也就算不得梨园行当的班首了。真象南迁的宋室大夫,家里要是没有兰亭石刻的,至少也得藏个定武肥本。要是两样全无,那便不能列于风雅之堂了。

曹府自然好演这出戏。但宫里到底如何演法?曹霑倒是急于想看看。

福彭带着曹霑不走正殿,却从穿堂走到戏台的后台来。箱上的,跟包的,都争着向两位爷请安。

福彭对曹霑道:“咱们在台上看戏,比在台下好看多了!既能看角儿,又能看皇上。”

曹霑道:“皇上今儿也来看戏?”

福彭笑道:“你今儿怎么啦?还是少有的糊涂哩!皇上不看戏,谁敢在这儿演呀?”

曹霑便不作声了。

这时,戏已经上了一会儿了。场上的角儿,福彭都是认识的。他们自然也早从福彭那里打量出曹霑是谁了。只要一下场,就都向福彭、曹霑请安。

凡是和福彭拉手说笑的,曹霑就知道这些女孩和男孩都是供应的;凡是没和福彭拉手的,曹霑就知道他们是执事的小太监。

福彭和他们随意谈笑,无拘无束。那个扮演高力士的,屁股本来坐在戏箱上,他站起身来,打开搭链,探手进去,取出一沓长方块纸片来,用力一捻,那沓纸片就变成扇状了。他一敲,那扇面又变成小的长方块了。他又一捻,又变成小一号的折扇了。他再一敲,又变得更小了。大家都笑着看着他。

待他变出最小的一号来,便走到曹霑面前,行了一个礼,拿着一张小长方块,双手献给曹霑,并且说着喜幸话道:

“祝小爷千祥云集,万福并臻!”

曹霑也用两手接过那小小的长方纸片儿,只见那纸片上面有一颗鲜艳的红心,他知道这是外洋的纸牌,但他还是头一次见过。他把纸牌塞在胸前,顺手就解下一个香坠儿赏了过去。

戏班里的人,都和福彭厮熟。

有的在贴片子,有的在换彩裤,系裙子,有的在扎靠,有的在勒头,勾脸。

要上场的女角儿,背着脸,背后拖着一大溜丝线穗子,从一位跟包手中递过来的小粉彩壶里饮场润喉。她呷了一口,轻轻地咳了一声,试试嗓音。回眸看了福彭一眼,忽然看见曹霑,眼光就盯着他不放……

作丑的侠官,一见到福彭,就边唱着“活捉”中的一段,边作着张文远的身段,快步走到福彭跟前:

“莫不是向坐怀柳下潜身,莫不是过南子户外停轮,莫不是携红拂越府奔,莫不是仙从少室,访孝廉封陟飞尘。”

本来这段酸文腐气的曲儿,令人难过。但由于是侠官惯耍的彩头,倒把福彭、曹霑和后台的人,都逗乐了。

侠官也正要笑,转身看见刚饮完场的秀官上场去了,便又高声唱道:

“黄眉喜入春多兮,酒冷香销少个人。”

曹霑听了这两句词,两眼瞄着那个女孩儿上场去了,倒顿时不笑了。侠官的唱词,说是少了个人,现在前台看戏的,台上倒是多了个人。

曹霑便拉着福彭要随着角儿去看戏。福彭带着曹霑绕过后台,走到戏台侧面,使曹霑既可看到台上,又可看到台下。

正面看台,实际就是宫殿的大窗子,其他和别的宫殿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有三个大玻璃窗,对着戏台。

中间的大玻璃窗内,雍正皇帝坐在加厚的黄龙褥垫上。皇太后德妃,坐在东边的黄褥垫上。皇后虚设了一个位置,却常坐在另外一块大玻璃窗里,她并不在那里看戏,经常亲自到皇太后这边来侍奉。有时格格,就是已拟晋封为燕贵妃的,也偶尔出现在皇太后旁边。

曹霑都一一看在眼里。

忽然,福彭拉着曹霑的袖子,低声叫他看:

原来是熹贵妃带着她的儿子弘历,来看戏了。因为福彭早就听说格格要进封为熹贵妃,对曹霑讲了,所以,曹霑也就认定她是熹贵妃了。皇后生的大阿哥端亲王,八岁时候得天花死了。格格生的弘历,是四阿哥,立他为太子,这是众人心中都有的事儿了。

不一会儿,阿哥弘昼也露了一下脸儿就不见了。弘昼的母亲,也是格格,又是汉妃。弘昼生的较迟,显然就没有弘历那么矜贵了。因此,皇上和宗人府都不属意于弘昼,倒是经常议论弘历的母亲早日晋封的事;因为她原是四品典仪凌柱之女,出身不够显赫,难服众口,只有早日晋封,对立储的事,才大有好处。

曹霑也许比福彭还想多看弘历几眼。因为弘历只比自己大几岁,而将来,他就要治理天下了。都说他聪明智慧异乎常人,生就一副太子模样。今天第一次见到他,确实感到不凡。

弘历的头很大,戴着黑六合缎帽,朱绒红顶儿,也显得很大。曹霑知道,这是皇上特许他戴的。这种帽疙瘩,只值五百钱,但是除了皇帝,别人是不许戴的。谁要戴了,脑袋就要搬家,是决不含糊的。

这时,台上的戏,曹霑也顾不上看了。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弘历,就想在这一瞬间,能够看出他当皇上的情景和他今后支配天下的一切来。他不知怎的,忽然想到脂砚叔叔曾经告诉过他,当年爷爷曹寅讲的一件事来:

明代大学问家何心隐,年轻时和张居正见面,何心隐便说,将来张居正如果发迹,我必死在他手。后来,果然不幸而言中了。

现在,他倒有个朦胧的想法,觉得这位未来的天子,是个非凡的人物。但他对臣民,又会有一番什么作为呢?……

这时,台上已经演到《闻铃》这一折了。

扮唐明皇的明官正在道白:“你听那壁厢,不住的声响,聒的人好不耐烦。高力士,看是什么东西?”

扮高力士的侠官,接着念白:“是树林中雨声,和着檐前铃铎,随风而响。”

唐明皇白:“呀!这铃声好不作美也!”

接着,唱了曹霑最熟习的那段:

“淅淅零零,一片凄然心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迸……”

曹霑和福彭听过《闻铃》,本来还想看完《仙忆》和《看月》两阕。但他俩又都还想到园里另外的地方去看看,福彭还想再到绣绷那儿去,曹霑则想去“舍卫城”转转。要是再看完这两折,就时间太久,哪儿也去不成了。所以,他两个都想走开。刚转身,忽听小太监报:

“阿哥下来了!”

福彭知道溜不掉了,便拉着曹霑的手道:

“就站在这儿参见吧!”

曹霑点点头,两人便挨肩站着。

只听一声:“阿哥到!”

凡是在后台的,无管是谁,都同时跪了下来。只听领班太监高喊一声:

“免!”

大伙儿又霍地站起来。

这时,弘历阿哥已经进到后台。福彭本来和他很熟,作过他的伴读。他和曹霑都肃立在一旁,平视着他。

曹霑定睛细看,只见皇子头戴六瓣合缝贡缎便冠,缀着筒檐。帽正是一颗极大的红宝石。身服金黄蟒袍,上绣五爪满翠四团龙。缝纫都用密线,十分显眼,这就是“实行”针法;袖间都熨摺伏贴如线,旗话叫作“赫特赫”。外边已经很少看到这种针线了。他想到刚才晾丝绣绷等情况,断定这都是宫内制作的,不是南方的贡品。

弘历阿哥并不看任何人,一眼就看出福彭和曹霑来。

福彭连忙和曹霑垂手站在一旁。待他走过来,便上前请安。

阿哥见到福彭,含笑问道:“为什么不来看我?”

福彭高声回道:“回阿哥,近来因座师督教极严,不敢耽误功课。只因御前上演《长生殿传奇》,座师闻知,令我等前来听戏,回去向老师讲述。故而趁王老爷回宫之便,带我等进宫。因之未敢久留,正要回城。”随即,指着曹霑道:“这是我的表弟曹霑,乃江宁织造曹寅之孙、现任织造曹頫之子。”转脸对着曹霑道:“快过来参见!”

阿哥没等曹霑行礼,忙说:“免!免!免!”

曹霑便站在福彭旁边。

福彭十五、六岁,皇子十二、三岁,曹霑十岁,三人站成个“品”字形,恰巧成为一组。曹霑一直平视着皇子。他惊讶福彭的对答如流,连他自己也相信他说的,句句都是真情实话。

皇子便对曹霑道:“见你秀外慧中,必承祖业无疑。长大要秀而实方可。我听见他们唱‘战合风雨,高响低鸣’,所以,才走上来,稍加指点。战,应该联上句,唱作:‘遥听隔山隔树战’,然后再唱:‘合风雨,高响低鸣’。这样既遵词意,又合曲谱。你们听出来了吗?”

福彭十分流利地又回道:“未曾听出。阿哥精于音律,诗词歌赋,无不熟谙。丝竹入耳,稍有差误,便能辨于毫芒。我等愚鲁无知,安能听出?”

皇子听了,大喜道:“此亦无他,端在耳熟而已。”

福彭和曹霑至此,又齐声请安,正要告退。

阿哥又瞄了曹霑一眼,毫不犹豫地便把腰间佩的十八子解下来,兴高彩烈地赐给了曹霑。这串十八子,是用云南丽江贝峰石磨治成的。

太监、伶官们都用羡慕的眼光望着曹霑,为他高兴庆贺。

曹霑连忙双手接过来。这是十八粒的串珠子,每粒都是油光闪亮,黑得象墨玉一般无二,不由打心眼儿里欢喜,连忙佩戴身上,和福彭拜谢而退。

他俩恭恭敬敬地走出后台好大一截,才对看了一下,不约而同地都笑了。仿佛这时候才又欢跳了起来。

曹霑道:“天色不早了,大表哥,快带我去舍卫城吧!”

福彭叹了一口气道:“罢!今天既带你进园,就以你为主吧。沾你的光,我也去走一遭。”一把拉着曹霑,往戏台南边方向转了过去。

注一:走水,轿上四周有风帘叫作走水。

注二:高青邱,即高启,字季迪,长州人。洪武初年,召修元史,授翰林院国史编修、擢户部侍郎。放还时,逢魏观改建府治逾制,高启为作《上梁文》,被株迮腰斩。

注三:“小犬无端吠流霞”这首诗,据说是高启讽刺皇子偷入宫禁,高启以此获死罪。坐魏案,是借题发挥。

注四:大过会——各种会,如灯龙会、狮子会等,在旧历四月一日至十五日到妙峰山去朝山进吞,沿途各自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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