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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茶外出枝独来仙女 火中生莲共扎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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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頫回南京后,平郡王妃便将曹霑接到王府,为福彭伴读。并亲自指派四个丫环服侍曹霑。王妃蓄意要把霑儿培养成文武双全的栋梁之才。知道霑儿素来文才就好,只是对武艺却常常忽视。因此,不但要儿子福彭在这方面带领他,引起他的兴趣,就在派丫环服侍霑儿上面,也费尽了心机。原来,这四个丫环的脾性长相温和整齐不说;起的这名儿也特别:一个叫鸣环,一个叫红缨,一个叫文影,一个叫月奴,暗含刀、枪、剑、弓之意,侍候霑儿左右,也便于促使霑儿对武功的专注。

至于随霑儿晋京的奶娘白嬷嬷和贴身丫环双燕,小子耕云、汲泉,也一并接入府中,免得霑儿离了他们不习惯,只要早晚在白嬷嬷和双燕手中,霑儿也就会觉得和在南京家中差不多了。加上王妃闲空时,可以召见白嬷嬷和双燕到身边说个话儿,知道母亲及家中情况,也可略解一点儿思念之情。

曹霑住到平郡王府来,觉得王府里什么都显得大一号。好象北京不管修造什么大小东西,不但要想到万年牢,而且,时时都怕给狂风吹倒,冰雹打碎,地震震塌一般。室内桌子、椅子,不管雕刻得多么精妙,也是沉重得很,根本不用想去搬动它。

平郡王府宫门前是大照壁。照壁全是磨砖对缝的。四周琉璃瓦镶沿,中间嵌着“迎祥”两个大字,也是琉璃特制的。

雁翅大门,两边门垛上都是刻的砖花,一边是松鹿长春,一边是鹤寿千年。

仪门内,通过了两排班房就是二门。二门花墙以内,两边抄手游廊直达正厅。中间是甬道,两边是花坛。西边植的是西府海棠,东边植的是玉兰,只有两池腊梅是新移过来的。

在年下,正厅的前门通着后门都敞开着,只是垂着极厚的棉门帘。门帘下边缀着黄铜大圆钉,闪闪发光。

走过中间,两边厢房和正房都有走廊两圈,由朱栏联接起来。正房两边院墙,一边一个月洞门。月洞门上边都有灰泥抹就的一个扇面儿,东边扇面上刻着“学诗”两个字儿,西边的刻着“承议”两个字儿。

进入月洞门,便有一垛太湖石。再进去,便各有一个小角门各通一个跨院。每个跨院又是好几套房,这才是居住之所。正房后边,还通后房,后房又几经曲折,才通到后园。园内亭台楼阁,另是一番景象。

屋内都是方砖铺地,住室山墙下边,都有地灶,冬天烧煤取暖,屋子都是预制的暖墙。

王妃为了要福彭和曹霑好生用功,便命他们搬到明德堂东西两边套间去住。侍候他们的嬷嬷和丫环们,也一起搬了过去。

福彭、曹霑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机灵,老师留的课,过目一遍,推开书本,便能对答如流。读音读得准,解义解得切,哄得老师自是喜欢。几个亲戚和远房伴读的小爷们,都没有他俩这份聪明。老师便放过他俩,专去“提搂”他们了。乐得福彭和曹霑在堂上作出攻读模样,把功课作得确实也很出色,以便下课把书本一丢,就随心所欲,什么也奈何不了他们了。

北京今年也特暖,蓝蓝的天空上面已经在飘扬着风筝了。

福彭的丫环们,在群玉楼设了大条案,由张字库里领来了竹篾、纸张、颜料、棉线等物。来喜和小子们从庙会、厂甸、隆福寺等地选购了好多出色的风筝,放在群玉楼里,供丫环们仿着样儿做。

福彭的四个大丫环,平日养成一套本领,是凡福彭喜欢干的玩意儿,诸如养蟋蟀,斗鹌鹑,放鸽子,粪蝈蝈,斗鸡走马,射靶踢球,飞丸打弹,架鹰驯狗……等等,不说是行家吧,也都能应付个八九不离十。这做风筝的玩意儿,当然也是能手了。

这四个大丫环,名儿倒好记。因为王妃一来不许给丫环们起什么刁钻古怪、花里呼哨的名儿,二来针对福彭从小爱武不爱文的脾性,给这四个大丫环按着文房四宝来起名:长得白白的,叫澄心;细高挑儿的,叫笔花;有点儿胖胖的,叫砚侬;皮肤黑黑的,叫墨香。这四个丫环都是经王妃精心挑选的,太美太媚的,一概不要;长得丑的,当然也入不了选。只要长得周正、大方,聪明、恬静,能侍候下福彭,也就行了。

王府里丫环们的穿着,和织造府可不一样,都是一色的青褙心。只有衣服的颜色不同。头上也都是两个抓髻,戴着绢花。她们要站得远一些儿,不细看,几乎分不清是哪一个来。只是她们穿的绣花鞋,颜色可各不相同,特别是鞋脸儿和珠线穗儿,都是各随己意,别出心裁,与众不同。大概姑娘们都有这个脾气儿,不许她们在头上用工夫,那么,便只得在脚上下工夫了。

曹霑现在不管对什么,都觉得新奇得很。因此,在郡王府玩什么也比在南京认真入迷起来。南京每年都有风筝会,每年都赶到雨花台看放风筝比赛。赛得头牌的,从此远近驰名,走进哪家茶馆酒肆,只管呼五喝六,相识不相识的,人们都得另眼相看。不知北京是不是也和南京一样,今年倒要看看呢。

今天下了课,福彭又去会朋友去了。曹霑回屋换了衣服,双燕跟随着他,就往群玉楼走来。远远听得群玉楼内笑语喧哗,曹霑兴致勃勃地走了进去。

刚跨进门槛,丫环们顿时鸦雀无声,一个个低头屈膝,异口同声喊道:“表小爷好!”闹得曹霑站在那里,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满腔的兴致,被这些礼节都给赶跑了。

还是双燕深知曹霑,急忙笑道:“姐姐们快扎风筝吧!我们小爷就是赶来扎风筝的。”

众丫环又屈膝齐声道:“是!”随即,象木头人儿似地扎起风筝来。

曹霑无趣地翻身就往外走,澄心忙上前喊道:“表小爷哪儿去?”

曹霑回身道:“我打扰你们啦,我没来的时候,你们又说又笑。我一来,你们就象小鸡儿见了大老鵰一样,我还待在这儿干什么?”

澄心惶惑道:“是!表小爷,您可不能走!咱们小爷一早就吩咐下来,今天要侍候爷们扎风筝。表小爷要走了,那咱们小爷回来,可怎么交代呢?”

曹霑看到澄心和屋里丫环们脸上一股祈求的神色,不由心软了下来道:“哦?那我不走了!我来帮你们一块儿扎风筝好吧!”

丫环们一听,都惊叫起来。曹霑又愣住了。

双燕笑道:“我们小爷从小就在丫环嬷嬷中间长大的。老太太规定,谁都可以直呼他的小名儿,谁都可以支使他。他也乐意和姐姐们一块儿干活儿,姐姐们要不让他干,他还不乐意呢!”

砚侬睁着两只圆眼睛,象叹气似地道:“谁敢呐?”

双燕笑道:“怎么不敢?”随即,象施展自己的权威一样,对曹霑喊道,“占姐儿,把裁纸刀给我拿来!”

曹霑一听,如同得了大赦一般,急忙答应一声“嗳!”从条案那头,将裁纸刀给双燕拿了过来。

丫环们惊叹不已地松了口气。见曹霑果然和福彭不一样,也就渐渐松活起来了。

北京春风较劲,扎糊风筝的竹骨和麻纸,都比南方的结实些;扎起来,架式周正,放起来,也比南方飞得高些。

曹霑看着许多买来的、供照样糊的风筝,什么双鲤鱼啰,刘海戏金蟾啰,双飞燕啰,龙凤呈祥啰……等等,和南京的也没什么两祥,便想自个儿独出心裁地来扎一个。他刚拿起笔,想画一个祥儿,没想澄心已经把纸铺在他的面前了。他不由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纸?”

澄心屈膝道:“回表小爷,奴才是干什么的?表小爷一拿笔,不就是要写要画吗?”说着,连忙又将砚台移过,磨起墨来。

曹霑道:“你倒真象金凤呢!”

澄心听了,疑惑地道:“金凤?谁是金凤?”

曹霑道:“金凤,就是金凤凰呗,你都不知道呀?”

澄心道:“是!金凤凰?北京可没听说过,一定是南边的吧?!奴才不知道,可不敢胡说。”

曹霑道:“对了!就是南边的,我屋里的,不管我寻思个什么,金凤姐姐都知道,都给我安排得好好的!”

澄心听了这话,就知道金凤是曹霑屋里的得力丫头了。不由地笑道:“表小爷是主子。表小爷到王府来,也就是我们的主子,我们做奴才的,哪能白吃饭呢?就是要服侍爷们舒舒坦坦,一点儿差错也没有才行哩;要是有一点儿差错,奴才也就活不成了!”

这时,笔花在旁接过腔来,道:“你不会出差错的。出差错的,只能是我们这祥的。”

澄心只当没听见,还在说:“我们当奴才的,就象爷们袖笼里的鹌鹑。今天在袖笼里,还被人看在眼里;明儿就说不定成了碗盘里的小菜儿啦!”说完,用眼睛瞭了笔花一眼。

曹霑道:“有这等事?”

笔花冷笑道:“拿谁去做小菜,也不会拿你去做小菜呀!”

墨香一皱眉,道:“胡说什么?还不快点扎风筝!”

砚侬乖巧地接过话头,道:“双燕姐姐,你们南边也自己扎风筝吗?”

双燕道:“扎呐!我们那儿就数金凤最能干。每年就数她扎的风筝放得高!”

曹霑道:“要是金凤姐姐也来北方就好了。”

双燕道:“想她了吧?”

曹霑道:“可不!我可想她了!”

澄心道:“那怎么不带她来侍候表小爷呢?”

双燕道:“本来,老太太是叫我们俩一起随我们小爷来的,衣服什么的都拾掇好了。临走的头天晚上,又说不要她来了。太太说,这边有人侍候,不用多来人了。多来人还怕府上怪下来呢!”

澄心道:“多可惜!要能认识认识她就好了。”

曹霑道:“能行!谁去南边,我给老太太带个话儿,就把她接来!”

澄心道:“那敢情好!只怕没那么容易啊!”

这时,墨香正在扎一个大鹞鹰,喊道:“澄心!快来帮我粘一粘!”

澄心答应着,还没走过去呢,曹霑却急忙跑过去道:“我来!”

墨香把大鹞鹰往旁边一闪,屈膝道:“哪能呢?表小爷,还是让澄心来粘吧!”

曹霑一本正经道:“怎么?你怕我不会粘?我粘得可好霑。你们不信,问双燕姐姐,在南边扎风筝,除了金凤姐姐以外,就数我扎的好了!”

双燕并不答话,只是抿着嘴儿笑。

澄心道:“哪能怕爷不会粘呢?奴才是说这浆糊,虽说和了香料,可弄到手上黏乎乎的,还是怪不舒服的呢。表小爷还是请做点别的吧!”说着,就帮墨香粘起风筝来。

曹霑道:“天生两只手,不是当摆设的,弄上点儿浆糊怕什么?”说完,顺手捅到浆糊罐里沾了满手的浆糊出来,就要去糊风筝。

丫环们见了,都忍不住笑了。双燕更是笑个不迭。

澄心道:“表小爷!人和人的手,可不一样。象表小爷的手,哪能干这个活呢?只有我们当奴才的手,才配糊这个玩意儿呢。”说着,就用绢儿来为曹霑揩手。

“是吗?”曹霑顺手拉着澄心的手,放在眼前看着,只见她的手白皙皙的,柔软、细嫩。手背上有着四个小窝儿,除了指甲长些,手指尖一点,和自己的手也没什么两样,便道,“看不出,这手有什么两样儿来。”

“真傻!”澄心脱口说出这两个字,脸立刻红到耳根上,把手抽了回来,后悔自己怎么竟会说出这等话儿来。便连忙笑着遮过去道;“是!表小爷,奴才真傻!手都是一样儿的,就是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在这点上,才不一样儿。”

曹霑道:“你以为动手的就比人家低一等,动嘴的就比人家高一头?”边说边去粘鹞鹰。

澄心道:“是!哪止高一头哟!……”

墨香道:“表小爷,您看这个鹞鹰这么花哨,看来象只凤凰了,还象鹞鹰吗?”

曹霑道:“这都是表哥画的。他喜欢颜色火爆。一看到素雅的,他就嫌丧气的慌。”

澄心习惯地说了个“是!表小爷!”便和墨香扎糊起鹞鹰来。曹霑在一旁直忙活,时不时地用浆糊去粘一粘。丫环们见他自个儿乐意,也就不管他了。

一会儿,他们把大鹞鹰扎糊好后,便靠在一边乾着。

曹霑便走来看砚侬、笔花和双燕在扎一支孔雀开屏的风筝。每一个翎眼都会转动,还带着小哨儿。曹霑边看边想到它飞到天空的样儿,心里特别高兴。他觉得自己做风筝,要比买来的好玩多了。只是有点担心,是否能飞得起来?便问笔花道:“这自己扎的风筝,放得起来吗?”

笔花屈膝道:“回表小爷,风筝能不能放得起来,全在拴提线。只要提线拴得合适,没有飞不起来的。”

曹霑问道:“你会拴提线吗?”

笔花屈膝道:“回表小爷,奴才会拴。”

曹霑突然一本正经地道:“众位姐姐,我求你们一件事好不好?”

丫环们一听,都懵了。连忙放下手中活,低头屈膝道:“请表小爷吩咐!”

“哎呀!就是这,我受不了!”曹霑不禁大叫起来道:“你们要再这样,我就告诉姑姑,回南边去,再也不来了。”

丫环们一见曹霑发怒,都惶恐地跪了下来。澄心道:“回表小爷,奴才们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表小爷只管发落!”

双燕忙上前道:“快起来吧!快起来吧!我们小爷就是不要咱们当奴才的老是是呀,回表小爷呀,屈膝请安什么的。我们小爷就是求姐姐们不要这样对待他。请姐姐们快起来吧!”

众丫环这才面面相觑,站了起来。

砚侬道:“自当奴才以来,还没见过这样的主子呢!”笔花在点头微笑。

曹霑这才缓过气儿来,道:“那你们就见一见吧!众位姐姐,咱们一起来把这只孔雀拴上提线,叫它飞上天吧!”

丫环们应声屈膝道:“是!表小爷!”曹霑刚要发作,澄心急忙站直了,打着自己的嘴巴儿,对众丫环道:“快改了口吧!快改了口吧!”旋即,向着曹霑道:“请表小爷恕罪,奴才们一时还改不过口来,下次再不敢了!”边说,还边连连地打着自己的嘴巴儿。丫环们都笑了起来,连忙拿线的拿线,举风筝的举风筝,一窝蜂地拴起风筝线来。

正忙着,忽听外面太监拉长嗓门喊道:“小爷到——!”

随即,靴声橐橐,只见福彭披着香色满绣披风,戴着风帽,仪表堂堂,走了进来。丫环们又都立即低身屈膝,向他请安。

澄心立即上前,为他除去披风,取下风帽,轻声道:“怎么不换衣服就来了?”

福彭道:“没那工夫!”

曹霑高兴喊道:“大表哥,快来看,咱们正在拴提线呢!”

福彭答应着向曹霑走去,看了看开屏的孔雀,转过身,用他那有神的眼睛扫了一下全屋,冷笑道:“张罗了这么半天,才扎这么几个破风筝呀?”

澄心连忙过去将福彭昨日扎的大鹞鹰举了过来,道:“小爷,您看,这大鹞鹰已经扎好了,就等浆糊乾了拴线了。”

谁知福彭一见,突然变脸,秀丽的眼睛喷射出一股火光来,对着澄心破口大骂道:“谁让你涂这么多红的黄的?这哪儿是鹞鹰?简直是大公鸡啦!亏你还说教表小爷扎风筝呢!乱抢缨帽,混充什么能手?不要脸的贱种!”猛地一脚踢了上去,把个糊得十分精致的鹞鹰踢到地上,又踏上一脚,踩得粉身碎骨,不成样儿了。

福彭脾气素暴。平日吊打人、折腾人,是常事,但转脸就忘,更是常事。有一次,他把小厮金泉吊在马棚里一夜,他自己早把这事忘了。第二天,又要金泉跟随他出去。下人们这才到马棚里把他解下来,手脚都利落不起来了。没几天,金泉就找不见了……

澄心没想到福彭在曹霑面前,也会突然翻脸,她深怕给这位新来的表小爷脸上过不去,急忙向曹霑走去。

曹霑被这眼前的景象搞糊涂了。他不免疑惑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儿呢?这鹞鹰的颜色不是他昨天自己上的吗?怎么今天都推在澄心身上呢?他看到被福彭践踏得不成样子的鹞鹰,心痛地走过去,便要拾起来,如同那是一只真鹞鹰一样。

澄心连忙跟过去,一面向福彭陪笑道:“是!小爷!都是奴才不好。涂的颜色太重了,下次不敢了!下次再有差错,请小爷重重降罪!”说着,连忙俯下身去收拾那踏碎了的风筝。她见到刚刚曹霑糊的浆糊,在竹篾上还没乾呢,心中更加难过起来。

福彭仍然怒气未消,道:“下回?没有下回啦!去你妈的吧!不要你扎风筝了,你扎的风筝,一辈子也放不起来。就是放起来,也晦气一辈子!”

曹霑狐疑道:“这可奇了……”

澄心忙向曹霑使眼色,意思是不要他说话。

只听福彭大声道:“叫茶仙来!叫她来扎风筝!养你们这群饭桶,十个也比不了她一个,快叫她来!”

“茶仙?”澄心和别的丫环们,听见这两个字儿,可都纳闷儿了:茶仙是大茶坊上的人,从来也没到上房来干过话呀,为什么福彭偏叫她来呢?谁也没听说过,她曾扎过什么风筝呀,怎么小爷竟会想到她身上呢?

“茶仙?”曹霑既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个丫环,因之上前问道,“谁是茶仙?”

澄心又向他递眼色,要他不要问。

福彭余怒未消,只顾连连喊叫:快叫茶仙来,快叫茶仙来!

墨香略一迟疑,走过来对着福彭道:“奴才去叫吧?!”

福彭看了她一眼,回头仍对澄心吼道:“你去!你去把茶仙立刻给我叫来!”

澄心连忙屈膝道是,行礼而退,去找茶上总管安顺去了。

澄心来到茶上总管安顺那儿,便告诉他,福彭在发脾气,一定要叫茶仙去扎风筝。要是茶仙去不成,事情怕还要闹大呢!

安顺道:“这事可不好办。王妃不知道,要是王妃知道了降罪下来,那谁担待得了?再说茶上掌管不买他的账,也不好办。”

澄心道:“我们小爷的脾气儿,您还不知道?不如让茶仙先去,过不了两天,他就会把这事忘了的。那时,茶上再把茶仙要回来不就得了?”

安顺想了一下,觉得澄心这丫头说的倒也是。小爷不过一时高兴,说不定明天就把她放回来了呢?想到这里,便要澄心把茶仙叫到他跟前来。

他平素并没有注意过这个丫头,因为这次福彭指名要她,他未免生起心来,倒要仔细看看,这个薄丫头片子,是哪点儿被福彭看中了的?

茶仙站在安顺面前,先就有几分不知所措。现在见安顺狠看着她,便觉毛骨悚然。她本是个三四等的丫头,是上不得台盘的,从来也见不到大总管的。只要大总管要见她,保准没好事儿。第一,是拉出去配小子,叫她家来领人。但她岁数还不到,家里人也没和她打过招呼。再不然,就是她犯了大错,要把她充到官府;但她知道自己没什么错,不会落到这个地步。第三,就是把她卖了。多半是这第三条。

她满心纳闷,只见安顺两只蛤蟆眼鼓睁睁地盯在她脸上看着,便连忙把头低下来,用手弄着衣角儿,想尽快弄清楚,到底有什么祸事轮到她的头上。

“你抬起头来,看着我!”安顺绷着脸对她说。

茶仙只得把脸一扬,平视着安顺。

安顺向她脸上一扫,只见她脸儿尖俏俏的,鼻子翘生生的,眼睛毛虚虚的,睫毛显得特长,好象有两道阴影遮在眼帘上似的。两只小耳朵,抿在鬓发里边,只露出戴着碧绿坠子的耳垂来,更显得头发格外漆黑。安顺看了,不由叹了一口气,长长地拖出了一个“啊——”字腔儿来,便再也没有说什么了。

他在小碟子里面取了一枚青果,放在嘴里嚼了起来,右脸起个包儿,一会儿又转到左脸上去了。

茶仙和澄心在旁笔直地站着,看着他脸上的包儿,一会儿从左边转到右边,一会儿又从右边转到左边。

他把嘴里青果肉咬下来,巴唧巴唧地吃起来,把核儿吐在地上。那青果核儿,骨碌碌地向前滚了一下,便停住了。

茶仙失魂落魄地看着那个青果核儿,象木头人一样站着。

安顺吩咐道:

“澄心,你带她去见了小爷,要是小爷把她留下,你就马上派一个丫环来,顶她的差。什么都不许对别人说,明白了吗?”

澄心连连答应着。只有茶仙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子事。

两人辞了安顺,顺着一条往二门的甬道上走着。茶仙见四外没人,才赶着澄心问:

“姐姐,这是怎么回子事儿?我在茶上做得好好的,我也没出什么差错,为什么要发落我呀?”

这时,修补甬道的石工不在,各色圆石子儿堆在路边待用。

澄心用脚踢了一块小石子儿,耸了一下肩道:“咱们当奴才的,上哪儿知道?还不是随爷们高兴罢了。谁知道他们心里转些什么念头呢?就象这鹅卵石吧,给修路的师傅看中了,就铺在路面上,拼成花纹,任人踩踏。哪块没用上的,便给扫院子的扫出门去,有谁还会去管它落到哪儿去呢?”

茶仙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再没说什么。

她俩来到群玉楼,只见福彭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挥着丫头们还在糊风筝。由于丫环们都一起向门口看去,他才发现茶仙已经随着澄心进来了。还没等她俩向福彭行完礼,福彭便对澄心道:

“去!想法弄一件姑小姐的衣服来!要最好看的!快!”

“是!小爷!”澄心立即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福彭又叫:“回来!”

澄心又赶忙回来站住。

福彭道:“不许让姑小姐知道!要是让她知道了,小心你的皮!”

澄心屈膝道:“是!小爷!”随即飞快地走了。

福彭指着茶仙,向丫环们大声吩咐道:“看见没有?你们来扎一个风筝,照着她的样儿扎!”

大家听了,都摸不着头脑。最摸不着头脑的是茶仙。她从来也没干过扎风筝这个活儿。现在听了福彭这番话,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她呆若木鸡似的在那儿直立着。

曹霑见她不知所措的样子,便走过来对她说:“扎风筝,你知道吗?这个玩意儿很容易做,你先把竹篾用麻纸条儿缠上,照这个样儿缠,然后再糊上纸,就行了。”

茶仙象得救一般,赶忙轻手轻脚地拿起竹篾,用曹霑递过来的纸条儿,动手去缠。她自知没有别的丫环缠得好,但她只顾低着头儿赶忙缠,好把眼前的处境,变得松快一点儿。

福彭刚想喝住她,但看在曹霑的份上,便也由她去了。他走过来,把曹霑拉到一边,在曹霑耳根底下低低说道:

“我特意把她为你弄来的!明白了吗?”

“为我?”曹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福彭仍低低地道:“你不是想她吗?”

“想她?”曹霑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福彭哈哈大笑。

这时,刚好澄心挟着一个绣花包袱,快步走到福彭面前,气喘嘘嘘地屈膝道:

“回小爷,姑小姐的衣服取来了。”

福彭道:“姑小姐不知道吧?”

澄心道:“是!姑小姐在福晋屋里抄经文呢,这是浣纱姐姐拿给我的。”

福彭道:“快打开!”

澄心打开包袱,只见一件光彩夺目的衣裳呈现在眼前。

福彭兴高彩烈地大叫道:“好!好极了!快给她穿上!”

澄心屈膝道是,立即拿着衣裳过来给茶仙穿上。

茶仙穿上这件五彩缤纷的衣裳,虽然有些宽大,却更显出一副超脱的模样。

福彭满意地对曹霑小声问道:“你看她可象一个人?”

“象一个人?”曹霑这才细细地瞄着茶仙看过去。茶仙被这身放光的衣裳,照射得更加出众。但是看不出她到底象哪一个丫头来。

福彭如同在大书房里看到伴读们背不出“子曰”,他在旁边提示似的,一字一板地说出三个字来:

“小——仙——女!”

曹霑一听这三个字,脑子里立即浮现出南海子放“合和”时那个小仙女的模样儿来了。他把两个相重叠在一起,立刻就认出来了。原来,因为没曾仔细看茶仙,又加南海子的小仙女才有多大点儿,眼前这个茶仙又是多么大了,她两个,一眼是联不起来的。现在经福彭这么一点破,使他真如进入幻境一般:一个穿着霓裳羽衣的小仙女,从白云上面飘落下来,而且,立刻就长大了,就站在他的眼前,她那惶惑的样子,真象一个刚刚下凡的仙女,对这陌生的人间不知怎样对待才好……

茶仙穿着这件自认极不相称的绚丽衣裳,摸不定福彭和曹霑在低语些什么?和自己又有什么关联?如芒刺背,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更不知道有什么命运会降临在她的头上。

只见曹霑又惊又喜,拍着双手,跑向她的身边,对她笑着道:

“真好!你这小仙女,真的飞到我身边来了!”

福彭得意地笑道:“怎么样?我的眼力不错吧?刚才我回来下马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她了!来!小仙女!你就站在这个上面,什么也不要做,站在上面就行了。”他把茶仙引到大蒲团上,对着众丫环道,“你们今天不要干别的,就照着她的样儿,扎一个风筝儿。明天我们要把她送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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