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条在腊月就发绿了。风儿吹来,长条拂摆,远远望去,好一派淡雾轻烟。紫金城,红墙碧瓦,朱栏玉砌;筒子河边,晓色初开。东西长安街上,顿觉春光明媚。
大府高第,长街小巷,鞭炮声音不绝于耳。乞丐们连夜把财神纸码,到各处商家投送,乞讨喜幸钱。人们见面都说喜幸话,预祝一年能交上好运道。
改元正朔的诏书,早已颁布天下。今年,这个大年初一,与往年不同。不但是老百姓的元旦,面且是新天子改元的日子。从今天起,就算是“雍正”元年了。
这一天,北京城里里外外,真个是高门府苑霑花雨,万国衣冠拜冕旒。文武百官,远邦使节,早就习礼如仪,准备朝觐入贺。天还没有亮,北城的钟楼和鼓楼,金声玉振,在长空上回荡起来;午门上的钟鼓,也同时响了。互相应答,此起彼和,情况非凡。顿有佳节光临的感觉。
白云观里,子时刚过,便由正座道士焚起第一炷法香,接着,就打起开庙门的法鼓来。这种鼓打得与众不同,先是由鼓心向外扩散,然后再从外向鼓心敲打,再从鼓心向外,一直打到鼓边,咔咔有声。有时又打出擦音,颤音,花音,冷音……有时急如暴雨,突然一停,忽又鼓槌和手指齐下,一气儿把鼓打得乱响,如同万马奔驰,流砂滚石一般,……接着,又打了一百零八响,这才算打完第一通鼓。
同时,东黄寺的喇嘛吹起大法号,呜呜长鸣。法源寺箫管幽扬,南顶铙钹争响,后海十几座庙宇的诵经声,一片喧腾,都为新皇登基祈天祝福。
金銮殿前,珠光闪耀,红灯高照。黄盖上垂着珠串流苏,鸾翎宝扇,交映生辉。五凤楼前有四只大象,全身锦绣纹帔,驼着宝瓶,位列朝班,分立左右。大铜炉里烧着“四气香”,香气袅袅地向天空飘去……这香是用山东莱阳的梨皮,云南的桔皮,直隶的蘋婆皮,西北的花红皮,四种果皮掺和香末作成,暗寓东南西北四方,酒色财气四喜,所以,叫它“四气香”。
太和殿丹墀中,王公大臣,一片紫红。八旗侍卫,每个人站在一块白石砖上,屏息无声,纹丝不动。品级山子前边,三十六个一排,站得满满的。
这时,乐声大作,遥遥地只见有两支红灯从后殿提出,红灯一阵盘旋回舞,然后分列两厢,大臣们便知道皇上要升殿了。接着,陛下净鞭声,嘎然作响。鸿胪卿高声宣赞,殿前有四个内监带头拜舞。乐正摘下木槌,击打一种叫做“柷”的乐器,便知道皇帝就位了。
群臣百官,连忙跪下叩首,山呼万岁。一时又是叩头,又是拜舞,又是山呼,又是乐声大作……
编磬、编钟都是传世的。殿右有金铃十二个,悬在一人多高的桐木架上,用木槌轮流击打,声音就如八音盒(注一)发出来的一般流利动听。殿左也有同样的一个木架,上悬十二个玉铃,可以打击出百鸟争鸣的清脆水音来。丹墀下还击打一种革器,连珠炮似的震耳大响,配着十鼓隆隆,喧腾异常,直震殿宇。为了要凑齐金、木、土、革、石五类乐器,乐队里又加上了陶埙的吹奏。据大臣们引经据典,考证出来说,尧舜登基时,就曾用了埙的。所以,雍正也就认为合乎仪礼了。
这时,有个随班朝贺的小邦使臣,听见赞礼,便四肢扑地,爬行向前。殿上人等,看了不觉大惊失色。惟有新皇毫不介意,轻轻问道:“是哪儿的使节?”
纠仪御史慌忙奏明:“廓尔喀特使。”
雍正听了,便笑道:“不要吓他。远方来使,不谙礼仪,不足为怪!”
廓尔喀特使此刻见别人都在脆拜,并不爬行,也便按照几天来演习的规矩,随班行起大礼,不再向前爬行了。
雍正见了,转而高兴起来。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读史时的两句话来。一句是陈涉当上皇帝时,吴广来看他说的:“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一句是叔孙通为汉高祖订了汉官仪之后,汉高祖说的:我今天才尝到了做皇帝的味道。
但他连忙把这些想法都驱逐得一干二净。陈涉出身于行伍,怎可借用他的话呢?就是拿刘邦来说吧,也不过是个乡巴佬罢了。我乃金枝玉叶,龙脉正派,作皇上乃是顺理成章,上膺天命,下符人情的事呀,岂可与他们相提并论!……想到此地,他更觉今后必须要挟威仪以自重不可了……
登基礼毕,新皇帝便到勤政殿内,连颁诏训,晓谕封疆大吏,直至参、游,共十一道。要他们奉公守法,勤奋有加,倘有违误,难逃皇帝手中眼里。新皇帝连发谕旨,这一夜睡得很晚,内监们个个陪着熬夜,不敢含糊的。
第二天,雍正仍然辰时早朝。有个外省新官,也得参见皇上,受此殊荣。他脱帽谢恩,竟然在丹墀之上,把帽子放在地上。跪拜已毕,一时忘了把帽子戴起,就要起身退下。
雍正见了笑道:“别忘了你新买来的帽子。”
这人一时不解,惶惑怔住。
太监过来告他:“别忘了戴上你新买来的绿帽子。”说完又加了一句,在他耳边骂道:“混蛋王八旦!”
因为这个新官,不知手眼,事先没有打点太监,不知宫里行情。这是引见时的老规矩,凡是没有掏过马蹄银子递给太监的,太监总要寻丝觅缝,骂上他一两句,非叫他终生后悔不可。这是给那些没有看过《宦游便览》和《宦场须知》的人的一种教训。
经过这一骂,这人才省悟过来。原来他昨天为了参见,在大栅栏打听哪家帽店有名,几番周折,特地挑选了这顶新帽,准备今天带它来朝贺。如此细末下情,皇上居然早已洞晓在先。他想到此地,连忙戴起新帽,慌怵而退。回到下处,犹有余悸,心还不住地在跳。他喝了口茶,压压惊,心神甫定,便换了便服,到街上又买了一项新帽。回来后,在室中设了香案,向南行了三拜九叩大礼,把那顶皇上提到过的帽子,恭恭敬敬地收起,锁在箱子里,作为无上光荣的纪念品,从此珍藏起来。
同是这一天,状元郎王方锦,也在随班上朝。
皇上问他道:“除夕晚上,曾作何消遣?”
王方锦慌怵回奏皇上:“昨晚守岁,与家人欢聚一堂,曾打雀牌一局,因为丢了一张叶子,一时找它不到,一笑而罢。”
皇上听了,点头称赞道:“不欺暗室,真个状元郎!”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儿,扔了过来。太监抬起,连忙递到王方锦手中。
状元王方锦接过纸包,打开一看,正是昨天丢失的那张“九筒”,便惶惑地连连叩头,口呼“万岁!”不止。他把牌带回家中,告诫家人,把它奉为传家之宝。之后,便摇笔作颂圣诗一首:
殿对曾颁九筒钱,
慈航一叶渡生全。
祥云总护忠贞眷,
常念暗室有青天。
经过这些事后,王公大臣们都各自捏着一把汗!人人惊叹,个个慌恐。叹的是,皇上确实能够明察秋毫;恐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大祸落到自己脑袋上。从此,东西快班也就忙碌起来,缇骑的马蹄钉声,在长街永巷中,经常响起个不停。
皇上在藩邸时,便有个私访的习惯,对市井坊巷,人情物理,无不知晓。还结交过一些得力人物,井十分重用他们。皇上刚刚登上宝座,便命各省把区域、人丁、物产、雨雪、丰歉……都一一造册呈览;看过之后,还另着耳目去核实查对,倘有谎报不实之处,立即纠正,同时治以应得之罪。
接着,皇上又降旨,凡上本章和奏请变更紧要政典,一律改成奏摺,都可密封,直接送到他的面前。并且严谕后妃,不准过问政事,规定太监不许和大臣交往。皇上批阅奏摺,决不假手他人,反复批谕,不厌其详;有时奏摺长达万言,红烛高烧,直至深夜。
他又通告天下,不许大兴土木,不许擅造庙观,不许主子打死奴仆,还除了乐户的乐籍。
元旦过后,户部给事中郝傑,奏请罢内监人入班行礼。雍正看了本章,十分欣赏,随即下谕,凡朝贺大典,内监数辈拜舞的礼节,一律从此免除。定为家法,永远不许更改。
雍正想狠狠砍出三斧头,使天下人等知晓,他立意作个英明圣主。
曹頫宴罢归来,就立刻到平郡王府去给姐姐平郡王妃拜年。
太监回说,王妃进宫,马上回来,请他稍候。
曹頫被延进小客厅,喝茶等候。和老总管闲聊一会儿,便坐等王妃回来。他想:
平郡王纳尔苏,暂代威远大将军十四皇子,还在西边打仗,不能离任。只有姐姐平郡王妃在府。眼下,梁九功已不吃香了。现在是奏事宫双全,太监刘王的天下了。宝义牌子还没有倒,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傻子的御前侍卫治仪正的衔,也抹掉了。接他差的是什么人,现在也还没有定下来。所以,曹頫只觉得万事模糊,心中无数,宫里的事全无从知晓。但愿姐姐给他一些开导才好……
正想着,忽听一阵声响,请安声,掀帘声,脚步声……曹頫知道,王妃进府了。
王妃刚刚朝贺回来,听说曹頫早到,没来得及卸大装,就召曹頫进见。
曹頫从仪门进宫,忙向座前,给姐姐拜年。
王妃谕旨免了,便垂问太夫人大安。
曹頫连奏一切平安,身体比往年健朗,请王妃免去挂念,以金体为重。
王妃便告知曹頫,在他未晋京前,就已着专人去接占姐儿来京,要占姐儿务必在灯节前赶到。今年皇上降旨,在南海子放和合烟火,任凭百姓观看,城里九门之内,也听百姓行走。
曹頫禀道:“接旨奉召,原也打算带领占姐儿来京晋见王妃,恭贺佳节。但怕老太太舍不得,因而未曾晋京,叩问福晋。幸承王妃旨意,召他晋京,使他自幼得能参与盛典,瞻仰圣颜,真是感恩戴德的大事!”说罢,连忙跪谢。
王妃急命免礼,又复赐坐。
王妃问过南京和北京家中情况,又问了苏州李煦家和杭州孙文成家情况。曹頫回禀,现在都好,请王妃不要惦记。
王妃昕后,眼圈红了,道:“我最不放心的,还是占姐儿。这次,特意接他到王府来,是和福彭长期伴读。让他们从小厮熟,将来长大,也好彼此照顾些个。象咱们这种人家,步步都要走在正道上才行,一步也不能踏空。等郡王回来,定要请他答应,让占姐儿长久住在府中。当今皇上已经选择徐元梦、朱轼、张廷玉、嵇筠四位师傅,在懋勤殿和阿哥们行拜见之礼,教导他们,读解经书。我想也给福彭敦请名师,叫占姐儿和他一起读书,也算是上承圣上文治光华之旨,下延祖宗诗书继世之泽,皇恩祖德,都可尽到。”
曹頫听了,连连谢恩。他知道姐姐因郡王留在西边未返,已是忧心忡忡。再加新皇上脾气谁也摸不透,心中都没底,更是增加忧烦。但,不管怎么说,纳尔苏掌管印信,代监代行,总还能孚众望。现在,姐姐又命占姐儿来京伴读,真是大好事!想到这里,心头顿觉松快起来,对前途仿佛又有了几分靠头了。这时,他才举目细看姐姐。
只见平郡王妃,穿着大装,头戴朝冠,坐在上位。冠顶镂金起楼,正中嵌着一块大红宝石,旁缀珍珠八粒。朱纬上面,围绕五只赤金孔雀,各饰东珠一颗。上穿着吉服褂,金绣五爪行龙四团,前后两肩各有一条盘舞面上。身穿香色袍,披领和袖都是石青色缎地,上加片金,海龙缘边……
曹頫看见姐姐虽然比上次见面时有几分消瘦,但雍容大方,光彩照人,一如往日。想到她回来连大装都未换,就召他进见,心中十分感动。想到姐姐也该更衣休息了,便要告辞面退。
王妃道:“还有一事,占姐儿可曾起过学名?”
曹頫道:“尚未。按理说,前两年就应请有福之人给占姐儿起学名了,请示了老太太,老太太说不急,多叫几年占姐儿,活得皮实。所以,至今尚未起得。”随即祈请王妃命赐嘉名。
王妃沉思片刻,道:“今儿是大年初一,欣逢皇上新颁纪元,可谓得霑圣眷福寿绵长哩,莫如叫他单名一个‘霑’字,如何?又和他的小名儿谐音,叫起来也方便些。不知弟弟意下如何?”
曹頫慌忙谢恩道:“仰承皇恩隆盛,列祖列宗荫庇,郡王、王妃洪福,体贴我等无微不至!为弟的,就此拜领恩命,回去后,上告列祖列宗,面禀老太太知道。从今后,一定谨尊恩旨,朝励夕惕,競競业业,使他能稍有成就,以期不负朝廷眷顾之隆,郡王提掖之殷。恭请姐姐福晋放心!”
王妃点头称许,道:“这样就好!”
曹頫即起身告辞,恭敬行礼而出。
这时,街上已是灯火齐明。他出了王府,看到全城光焰照天,灯花落地,鞭炮锣鼓声,爆豆价响。回头看了一下紫禁城,它的上面笼罩着一朵灿烂的光焰,金黄色的光柱冲天而上,反而使上面的天顶,衬托得更觉蔚蓝,真的成了一个蓝色的大罩,晶莹透剔,明净得好象刚刚洗过了一般。
曹頫回到府第,见门口红灯高照。仪门两边,是两排站灯。还有新联宗的山东本家,送来的八盏大红纱灯,每个上面四个大金字:“状元及第”,分列左右石狮子上面,特别显得辉煌耀眼……
门前早有总管、管事、世仆家人……雁翅价排开,分立两厢,列队迎接。
曹頫下了马,看见老总管佟富贴近身来,还没等说清什么事儿,忽然间,占姐儿从侧门跑出来,对着曹頫“噗噔”跪倒,纳头便拜。曹頫不觉大吃一惊,全没想到,他来得这般飞快……
曹頫见到占姐儿,自是喜欢,牵着他,便直奔大门而入。今天三座大门都开着,但曹頫还是没有走中间大门,只从东门走进来,其他人也都依次从东门而进。
曹頫回到府里,借着拜家庙的时辰,便给占姐儿举行命名典礼。
但是,茶上人曹颀排行比他大,宫里有事不能来,曹宣那支自然要单独守岁。廊下的族人又不敢来,所以只有他这一支独自拜祖。老太太、马夫人和王夫人又都在南京,北京只有一位小夫人,娘家门户不高,只当作个陪房罢了。因之,占姐儿的命名,实际上也就是在祭祖的时光,由曹頫点香明烛,昭告祖先,回报王妃,占姐儿从此就命名为一个单名“霑”字了。
谁知与此同时,在江宁织造府内,上上下下,也正都为占姐儿命名这件大事,忙个不可开交。
原来太夫人想到占姐儿进京,还没个学名,便着急起来。曹頫又不在,只得派人到东府、西府等处询请哪位福寿双全的饱学长者,为占姐儿起个学名才合适。她和马夫人、王夫人,甚至连王升、福海都商议到了,几经考虑,终于决定恭请当代大儒万斯风老先生给占姐儿起个学名。因为万斯风老先生对于避讳、谐音、古今同名、经书典实、裨官野史……等等,真个称得上了如指掌,如数家珍。由万老先生起名,不但不会犯忌触讳,就是借他的声望,对占姐儿前程,也是大有好处的。因为他的弟兄都是南北知名的大人物。于是,趁着过年的时候,按照古代束修之义,备置四色大礼,着人送去。这四色礼品,都是日用实物:一是火腿,二是香稻米,三是栎炭,四是“金陵春”(注二)。幸喜万家如数收下,去人领了命名回来。
占姐儿的大号,封在红套里面,本来要放在家庙的祖匣下面,待到除夕辞岁以后,再行打开,当着全体家人宣告,就算正式命名了。但是,按太夫人的意思,没有将红套放在祖匣下面,而是放在皇帝牌位下面。
除夕这天晚上,曹宣这支常年居住北京,南京只有曹頫这支。和曹家绪宗联谱的,这些年越来越多起来。山东的曹家,安徽的曹家,河南的曹家,河北的曹家,都来认宗绪谱,除夕都向北京、南京的曹家馈赠纱灯贡烛什么的,以便互增光彩。在织造府大门外面,人来人往,灯火辉煌,真是气象万千,热闹非凡。府门前,也挂着八盏大红纱灯。上写仿宋四个大字:“状元及第”,和北京府门口的一模一样儿。
太夫人今年在当今皇帝万岁万万岁牌位之上,又供了蓝地金字的康熙皇帝的牌位。上面写着“圣主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中和功德大成仁皇帝之神位”。她把占姐儿学名的封帖,并不压在当今皇帝的牌位下面,而是特意压在圣主仁皇帝的牌位下面。
在除夕晚上辞岁的时候,太夫人率领马夫人、王夫人等全家大小上下,济济一堂,先是叩拜圣祖皇帝和当今皇上,接着又拜了列祖列宗。待到子时,太夫人兴高彩烈地亲自把封帖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中,又亲自拜了皇帝牌位,拜了祖先,又拜了孔子,这才启开封套。
琥珀在旁看着,她眼睛尖,看到万老先生为占姐儿起的学名,是单名一个“霑”字。她不敢念出口来,便看着老太太。只见太夫人脸上挂着一丝微笑,露出十分满意的样子,大声宣告道:
“托列皇、列祖洪福,从今天起,雍正元年元月元日,占妞儿的大名,就是单名一个‘霑’字,叫曹霑了!”
众人连忙恭贺,三门以内,齐呼曹霑,欢声一片。
辞完了岁,王夫人便召集王升、傅贵、朱斌等几个有脸面的管事进来吩咐,告诫内外,不许酗酒赌博,倘有违误,决不宽假。夜里玩耍,只许摇盘、推牌九、掷升官图,不准押宝玩牌。晚上,由管家轮流巡视,府中园里,房前暗角,都要查到。王夫人和几个嬷嬷由王升陪同,随时抽查。
自从康熙晏驾以来,太夫人还是第一次这么兴致勃勃哩。她看着两位夫人按每年的惯例,给坐镇亲王、诰命……给东府、西府,封疆大吏,刺史将军,以及至亲、世交等等,都分别送了礼。她想,朝中有王老太妃、傅鼐、内务府总管、纳尔苏郡王,他们这些大树眼下还没有倒,只要今后小心谨慎,曹家会保住的。曹寅生时,江南名宿,衷心赞助,民庶织户,眷恋尤深。皇上为了维系人心,也不会对我曹家先下手。不论如何,霑儿已经九岁,过了年就十岁了。他也渐渐懂事了。他爷爷比他大不了多少,就作了康熙的侍卫,立了奇功。他父亲也是自幼聪明,为老皇上所器重。就拿曹頫说吧,不是十四岁入嗣过来就袭了世职的吗?这些年来也没出什么岔子。只要再熬上几年,曹霑会出落得象个样儿。看他脾气、秉性,和曹寅几乎一模一样,他是不会错了的……皇上要见了他这份小模样儿,也自会喜欢他的。只有他,才配作曹寅的后代呢……
太夫人想到这儿,即命明珠快到扫花别院告诉太小姐李芸,占姐儿已经有了大名,叫曹霑了,让太小姐也和大家一起高兴。
明珠应命而去,太夫人不由地心宽起来,更加确信这个“霑”字是个好兆头。皇恩浩荡,雨露同霑。曹家从来上报天恩,下抚黎民,都无愧于心。新皇上的恩宠,自会霑到曹家后代身上。怎么会霑不到呢?一定会霑到的……
琥珀见太夫人越想越高兴,便乘机笑着说道:“请老太太快到萱瑞堂坐好,閤府上下都急着要给您老人家磕头呢!”
太夫人笑道:“是急着要给我这老太太磕头,还是急着要我的红包呀?”
琥珀笑道:“老太太库房里的银子,又不会下崽儿,还不趁着今天,散散福,要大家伙儿都霑老太太的光。”
特别是这个“霑”字,老太太听得愈发悦耳,不由应声道:“都是你这小油嘴儿,估摸透了我是肯花钱的。”
琥珀更进一步笑道:“老太太的银子,不在这时候花,还等什么时候花?这就叫做: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新气象带来了好心气儿哩!今几个老太太才真的肯花钱呢!”
老太太听了骂道:“这小蹄子!偏说我今儿肯花钱,我哪天不肯花钱来着?”
大家伙听了,都哄堂大笑起来。
笑声未了,紫箫乐着走了进来,向太夫人禀报道:
“老太太!大把式乌衣换了一身新,叫小子们抬着开了的碧桃、绿梅和凤蝶儿,来给您老人家拜年了。在廊下对众人说,凤蝶儿单等老太太来,才开匣呢!”
太夫人高兴地道:“真难为他了!按往年的例,再加一份儿;快赏他!”
正说着,忽听王升进来禀报,西府大太监带着人来贺年禧了。杭州织造府孙老爷亦派人送年礼来了。
太夫人笑着道:“快去迎接!请客人一起观赏咱们老乌衣的绝活儿!”
注一:八音盒,是西洋自动乐器,一根会转动的铜轴,上嵌很多短针。短针划动旁边接触的键齿,发出曲调声来。铜轴位置调动,便可换调。
注二:金陵春是南京的名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