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禛在雍王府早就豢养了大批的喇嘛、和尚、道士、相士、巫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康熙垂危时,舅舅隆科多便将了凡大师找来,带着徒众,事先暗藏在御榻之后,如有意外,即可动手,武力夺宫,以保四皇子得登大位。
允禛事先佯作不知,其实心中是一清二楚的。了凡也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切亲兵侍卫都无法混进的时候,只有他,得以首立奇功。
了凡和尚心中早有盘算:康熙登基既早,圣寿又高,诸皇子大都三四十岁了,皇子们身边除了妃党、亲信太监、妥靠家人以外,都有一些大臣元老,可以互相倚重结托。万一这些皇子,扭成一气,齐心反对四皇子起来,那对四皇子来说,岂不是不好应付的吗?特别是宫庭秘事,谁人知晓?一旦生米煮成熟饭,谁又管得皇家的细事呢!所以,了凡大师以念经祈福为名,埋伏园内,自有大得力处。他的门徒,都是少林嫡派,都是使枪弄棍的好手,并非一般事应和尚可比。因之也受雍正倚重最深。
四皇子坐定了大宝,从雍王府搬到乾清宫来,腾出了雍王府。了凡满以为雍正自会将府邸赐给他,降谕改建庙宇,由他主持。从此,统领天下僧众,为护国法师,象朱棣对道衍一般,封他一个“一字併肩王”。
了凡,当年曾在天童山挂单,那时天童山的主持僧是大化。
大化是密云派法藏宏忍禅师的支派。
在康熙年间,灵隐宏礼,灵岩宏储,邓尉法藏,被世人公认为佛、法、僧三宝。法藏早先住持海虞三峰,自立“三峰藏”。世人称他为三峰宗派。至此,法藏更加大张旗鼓,一面上座讲法,一面又写作《五宗原》,宣扬自己的佛统。他的师傅圆悟看了,大不以为然,反对他自立佛统,便作《辟妄救》来驳他。法藏的弟子宏忍,又作《五宗救》来反驳圆悟。
圆悟莲座下再传弟子道忞,是康熙最看重的。道忞的弟子憨璞聪,是京都大红门海慧寺的主持,当年顺治皇帝驾幸南苑,曾经召见憨璞聪,奏对称旨,竟被召入宫中,参究空无,深受顺治皇帝的重视。举凡宫庭密议,国家大典,甚至自身隐事,都和憨璞聪来商量。
顺治死后,康熙南巡途中,临幸天童山,得遇主持僧道忞。康熙本来深通佛旨,一见道忞对应如流,深合上意,便把道忞法名记在心里。回得京来,降旨道忞晋京,也如顺治对憨璞聪一样,安置在宫中供养起来。天童山的主持,便落到了大化身上。道忞圆寂后,赐封为宏觉国师,得到无上恩荣。天童一派,声誉雀起,一时大有压倒各个支派之势。天下僧众,对天童莲座蓄谋已久,觊觎争夺,不遗余力。了凡因为早年已受雍王结纳,久有取代大化之心。
但是,大化久占天童,香火如云,门庭若市,势力雄厚,未可轻取。了凡并不甘心,百般筹思,相约设坛问难,互相答辩。了凡居然以当年神会和尚宏法破邪自居,要重叙血脉,再振宗声,坐定自许为嫡派宗师。大化法师,自来实力在了凡之上,此时哪肯服输,以致双方互相打斗起来。了凡生来膂力过人,熟娴武功,大化自然打他不过,又复中了他的圈套,被了凡的门徒们灌酒之后,挖去了一只眼睛。从此,大化不便抛头露面,更名逃走,另辟山门,隐蔽起来了。
雍正登基之后,便想清理这桩公案。在他看来,儒释道三教同源,万法归宗,统由皇帝领管天下玄关,才是正理。宏忍竟敢阐发教文,自立宗派,简直是大逆不道。他亲自把《五宗救》逐条驳斥,写出《拣魔辨异录》,布告天下周知:宏忍灭师枉法,竟敢不绪圆悟——道忞——憨璞聪的宗派,崩坏法统,自立门户,此风断不可长。
馨山圆修觑着皇上的颜色,也作《释疑普说》,同斥法藏。圆修本是玉林通修、茆溪竹森的师父。由他起来卫护道忞,自是得力。雍正闻听大喜。这时,了凡见时机已到,便上奏皇上查明大化踪迹,不许他开山主持。并削去支派,逐出法门,永远不准复入祖庭。雍正降旨,准其所奏。
从此,多年争执,就是这样,得以完结。
了凡踌躇志满,自以为屡建奇功,必荷龙眷。暗想雍正定然会把雍王府改为宏法护国的寺院,赐他为驻锡之所。哪知事有意外,新皇帝别出心裁,竟然把它赐给了喇嘛。并把迦陵性音迎到宫里,随时谘询,代替了他的位置。
了凡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自觉无趣,赶忙修摺奏请,赐归山林,自愿主持篙山去了。
原来,雍正早有成竹在胸。雍王府是他龙潜之地,他自然想要把它保持下来,以为万年之后,天下膜拜之地。他深知当年憨璞聪和道忞,都参与皇上决策。自从五祖六祖,相夺衣钵,南宗北派,各持门户,攻讦不休;再加自古以来,释道消长,此起彼伏,了无宁日。种种奸谋,皆从此生。不如即将雍王府索兴赐给喇嘛僧众,既可来远怀柔,又可福民佑国。不但平息了各派佛门纷争,出此冷门,也使释道两家,不至水火。皇帝把雍王府赐给喇嘛,自认可谓一举数得,饶有卓识。因此,便很想重温一下作阿哥时代的情景,要在除夕大宴以前,驾幸雍王府一遭。
没有雍王府,也许就没有他的今天呢!这个地方对他关系太大了。有人说,他在这儿安置过剑侠刺客;又传说,他还有一种秘密凶器,叫做什么“血滴子”,杀人不见血,自行销蚀痕迹,使人无从查访;有人说,雍正年青时,轻视禅宗,喜欢有为佛事。后来,接近章嘉呼图克图,同坐两日,豁然开朗,立即参透玄虚,受到章嘉的印可。正是由于这种前因,才落得这次把雍王府赐给喇嘛的后果。又传说,他在大内亲颁度牒,发给八位王大臣,算作他的弟子,但一切都过俗人生活……
又有随祀大臣说,在天坛礼天时,大帐中有一妖狐探头偷视,群臣正在束手无策时,雍正见了,说时迟,那时快,把手对它一指,便有一道剑光,从掌中飞出,直射狐心,妖狐随手落地……群臣都伏跪地上,惊呼:
“四皇子真神仙也!”……
康熙六十一年除夕,也就是这个年号的最后一天了。
允禛驾幸雍王府。他早已谕知中外,明日改元雍正,他临朝受贺,同度新年。排场必须俭约,庆典力求隆重。
雍正来到雍王府,只带几个内监,其他文武官员一概未带。
他在自己做亲王的府邸里,各处看了一遍。在任何地方也不特意停留,也没到殿上行香……
他到处看视着。看到西廊时,便想到他曾在那儿玩弄暹逻贡来的白鼠。那时,他把白鼠分为两队,使它们两边互相打架,那边胜了,他就给那边吃的。后来,有一队不大听话,他便把它们全部处死。这事被康熙知道,很不以为然……虽未当面申斥,但据太监宝义告他,康熙气得把念珠都捻断了……
他走到寝官里,便想到自己灯下偷看《黄蘖禅师诗》,跪下默祷上苍暗中保他的光景,犹如昨天一般。他记得那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
黑虎当头运际康,
四方戡定静垂裳。
唐虞以后无斯盛,
五五还兼六六长。
有一真人出雍州,
鹡鸰原上使人愁。
须知深刻非常法,
白虎嗟逄岁一周。
………
他当然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他看了,也自是喜欢。前四句是写康熙朝的:五五二十五,六六三十六,两段加起来,正好是六十一年。康熙四十七年曾经降谕诸大臣,指斥允礽无状时说过:允礽要为索额图复仇,朕不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虽说如此,还是前数未尽,直到六十一年才应验了。第五句“真人出雍州”,当时他是雍亲王,这诗不正应在他身上吗?这是说,他命中注定有天子之份。接下两句,尽管人们所说不一,但他认为也是应了的。诸阿哥不相和睦,世人早有流传,但他是无辜的。他在父皇面前,曾对皇太子说过好话;皇太子病了时,他曾为他亲调羹汤。可是,皇太子反面记恨于他,许多阿哥也忌妒他,鹡鸰之痛,自古有之,这可怨不得他。“白虎嗟逢岁一周”,明天就是雍正元年,恰逢虎年,也刚好与诗意相合……
想着,想着,他又走到一个偏殿,在这儿,他曾搞过“马前数”,这是民间老人、妇女常弄的玩意儿。方法就是:先写个“马”字,然后在“马”字四边随意绘画,绘完再数笔画,在“马”字前方的,数出双数的便是吉,如果是单数,便是凶。而他每次数的都得双数。……
如今,他是皇上了,不能再做这些事情了。
他是天下主。人的肉身,自然要听凭他来发落,但也还要摄管人的灵魂。顺治在世时,达赖朝京,破格在太和殿召见,破格降旨为达赖修造新黄寺大庙,以供居处,敕封他为西天自在大善佛,统领天下混元释教。康熙时,第五世达赖死了,他的门徒第巴,不令外人知道,秘不发丧,诳说达赖在高阁中静修入定。第巴借机独揽大权,诸事都由他一人独断专行。后因人心不服,这才匆促之间,立个假达赖,故作幌子,以平民愤。但是,青海蒙古人都另奉新胡必尔汗作达赖,立意和他唱对台戏。新胡必尔汗来京朝觐请封,康熙明智,为了下符民情,敕封他为宏法觉众第六世达赖喇嘛。莲花大士宗喀巴圆寂时,遗言有“一花五叶”的谶语,因此,后来活佛转世的就越来越多了。添枝生叶,固然不好,但是权力由此分散,也许是件好事。今后,它们还要分散,那时再看光景如何,再行处置不迟……
允禛亲临雍王府后,便摆驾回宫。今天,他也要仿父皇在世时的办法,大飨群臣,吟诗联句,以光盛典。
金阁玉宇向阳开,
云门咸池匝地来。
禹甸和风南薰殿,
联诗不让柏梁台。
雍正作了一首口号,并不写下来,心中自觉十分欢快。他担心的是,在殿上联句的时候,满州王大臣诗思枯竭,一定不如汉大臣的诗思敏捷,造句华瞻……未免相形见绌。他又想到汉人词臣,完全朴实不足,浮泛有余……这是他们的通病,想摆脱也摆脱不了的。想到这里,他也就心安理得了。
乾清宫大酺,是国家盛典,每次举行,都要载入史册的。雍正对这次宴会,特别关注。他对今天奉旨入宴的人选,着实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殿上行礼如仪后,雍正与诸王大臣欢聚一堂。他想做到,既能不显拘泥,又能威仪万千。他高踞宝座,意态雍容,心情十分舒畅。
御座上面,雕刻着九条金龙,中间一条龙比其他的龙要大些。雍正坐得端端正正。那条张牙舞爪的金龙,正好对准他的头。皇袍上面,也都是满绣的金龙,生动飞舞,使人目眩神骇。远远望去,皇帝的脸,就如同群龙争夺的一颗圆球,杂在群龙之中,再也看不出一个完整的人形儿来……
乾清宫彩绘一新,雕梁画栋,金碧交辉。正殿大抱柱上的春联,是翰林衙门呈进的,按照老规矩,只有它是白色的。
对联写的是:
广宇腾欢,仰天恩浩荡,共沐甘霖,万里东风春云霭。
普天同庆,承国运恒昌,欣逢圣典,八纮雨露福泽长。
群臣拜贺已毕,奏过海宇升平之章,皇帝便降下旨意,与群臣联句作诗。工整与否,一概不计,想什么说什么,只要七个宇就行,不押韵也无妨。
雍正皇帝先进了一口酒,众臣连忙举酒,口称万岁!雍正向周围环视了一眼,就把任管什么都看在眼里了。他自忖能洞察一切。他眼光一扫,能看四面八方,整个人间世物都不在话下了。
他把双脚在脚踏上轻轻踏了一下,摆成一个外八字形,觉得大地也随着他的两脚震动起来,便坐稳身子,又呷了一口酒。诸王大臣也连忙举酒,恭颂万岁!……雍正呷了三遍酒,群臣们便都如释重负,才赢得呼出一口气儿的份儿来。
雍正在雍王府当皇子时,就曾结纳一批大臣,还有些市井豪徒,通过看不见的线儿和他牵着。有的还和他见过面。他觑着群臣,想分辨出:哪几个情投意合,哪儿个在结党营私,哪几个在心下不平,哪几个想借机逢迎……他在心中默记着。
又是一片乐声过后,皇上先作了起句道:
“万方同被庆云祥,”
按照次序,应该是舅舅隆科多接下去。自从皇上降旨,在隆科多名字前边加上“舅舅”两字作为尊称之后,隆科多在群臣心目之中,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隆科多拜奏,说是不能做诗,恩请皇上代作。
别的大臣看到隆科多不会作,自然不敢越过他去,都在揣摸皇帝的心思。其实心里早已想好了,只是在寻思说出来,还是不说出来好?正在思索着,只听皇上替隆科多作了一句道:
“红烛轻烟落金阊。”
语音刚落,户部尚书张廷玉,便应声联道:
“乾坤正气四海扬,”
皇上听了,大为嘉赏,降旨赐酒。
殿上大家又都松了口气。大臣们此刻才觉得有点儿蒙恩受宠的味儿了。有的乘机整理一下衣冠,有的检查一下自身可有疏忽失仪的地方。本来,曹頫是恩赏与宴的,他惟恐皇上看到他,头也不敢抬起来,身子一动也不动。但是,皇上偏偏看到了他,并且还特命他联句来。
曹頫听旨,急忙起身跪拜,说出七个字来:
“元旦拜赐升平觞。”
皇上听了,脸上没有透出什么表情。
曹頫暗想,也许还算称旨。连忙又拜过,退回身坐在边席上。
接着便有王大臣又在联句,曹頫听着还有什么人说出何等好的句子来,都一一暗记在心。
殿下又奏海宴河清之章。王公大臣都觉得发了好兆头,虽然各自揣着心腑事儿,但还是感到很幸运的;毕竟是新皇登基第一次大酺(注),能够参与,不但对自己前程攸关,就是将来封妻荫子,也都要靠这一着来铨叙的。既可以夸耀终生,还可以代代论叙。因此,对于新皇帝的想法,又比刚才更加复杂起来……
接着,又是饮酒,又是联句。殿廷请乐奏万象清宁之章。这时,尚膳正奉旨分赐各席山珍海错。
有的人,不管穿的多么华贵的衣裳,却把酒席上可以装带的菜肴,塞到衣襟里面,带回家去,妻妾分享。
注:大酺,即天下大酺,就是天下欢乐、大家饮酒的意思。后代帝王常常仿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