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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清凉寺哥儿行香愿 雨花台村女卖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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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曹頫晋京以来,太夫人虽然还象没事儿一般。但是,从明珠眼中,早已看见她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话也说得少了。

她平生每当碰到重大事故,就吃斋念佛,祈求上天保佑。她想趁康熙宾天的消息传到江南之前,许个宏愿,亲自到清凉寺去进香,敬奉金绣心经一百零八卷。但转而一想,不早不晚,偏赶这个时候到清凉寺进香,如果传到四阿哥耳里,定然会惹起疑心……莫如要占姐儿代去拈香,由小孩子去做,便可遮过人们的耳目,不致惹人猜想。

主意已定,太夫人便传王升进来吩咐,要他立即到清凉寺敬奉金绣心经一百零八卷,要法轮乾老为占姐儿消灾除祟。等到十二月初一这一天,再要占姐儿亲自到清凉山上去拈香还愿。

清凉寺的老和尚法轮,本来是曹洞宗嫡派玄孙。南宗也想拉他,北派也想拉他。但他脑子里装满了佛教传说,特别是两个泥牛争先过海的故事:两大泥牛,互不相让,在水里打仗,结果都落得踪影全无。

法轮做事,十分圆通,没有什么滞碍。只是守住祖宗留下来的根基就好。

清凉寺,从来都受曹家的布施的。在江南士庶给曹寅建生祠之前,法轮便为曹寅写下长生禄位。待到曹寅死后,法轮便把“禄位”改成“神位”,另辟净室,香火供奉起来。

清凉寺,每逢初一十五,香烟特盛。

待到今年,腊月初一这一天,不知为什么,到庙里“挂单”的行脚僧,接二连三而来,进香的善男善女,数也数不清,有三步一磕头的磕头香客,还有苦行僧当众割耳、削鼻的,还有燃指受戒的……

法轮早已和王升商量妥当,不另行设醮拜懺。每天由法轮代烧愿香,初一这天早起,由占姐儿来拈一次香,就算功德圆满。

今天,天还没有大亮,占姐儿便盥洗停当,穿戴整齐。金凤在他腰间挂了个小锦囊,锦囊里面装的是五枚异样的小制钱,都是当年孝惠章皇后的撒帐钱。是经过多次佛前“受识”过(注一)的,佩戴身上,可以禳福长寿。

占姐儿自从上次矮䫜舫看书挨训后,今天还是第一次出门呢。

汉府门内,早已停放一顶蓝驼呢小轿。占姐儿辞别太夫人,出来上轿,由两个小厮抬着,便到清凉寺还愿去了。

这清凉山虽不大,名气可不小。它原名石头山,金陵自古有石头城之称,就是因它面得名的。

当年,徐温在山上修建兴国寺,南唐李主改名石头清凉禅寺,待到后主,又改为清凉大道场。几经更替,遂名清凉寺。这山,也就随着改为清凉山了。

这寺远近知名,大殿后园有六朝井,后山山顶有李后主建的暑风亭。东北最高处,有个巢云庵。当年有个画家,名叫姜泓,赁居这儿作画,就以巢云为号。从上下望,可以俯瞰全城,六朝烟雨,仝来眼底。传说这儿是地藏王坐禅的丛林。南边是兽庆寺,里面就是有名的扫叶楼,龚半千曾托名扫叶僧,隐居于此。下边是扫叶山房,中间挂着龚半千的自画像。寺僧在这儿,用山上名茶招待游客。凭栏远望,横江如练,莫愁湖螺黛浮青,竹木扶疏;清远门担荷如缕,歌嘶不歇……

朱洪武曾经把南京的贫民一股脑儿迁到云南,再把江南高门富户,都移居到南京来。从此,石头城繁华似锦,超迈前朝,更加成了水旱码头,南北要道了。

清凉寺恰巧是个半城半乡的地方,城里人玩腻了,到这儿逛庙游嬉,另有一番趣味。

到清凉山来进香的,既有极俗的,也有极雅的;既有极富的,也有极穷的;既有极远的,也有极近的……

占姐儿坐在轿里,想从轿子窗眼里向外观看沿途风景,但看不远,心中有几分不自在。

王升在前骑马引路,后面有四个小子骑马跟随。来到清凉寺门前,占姐儿下了轿,便被引到角门,早已有执事和尚在山门外恭候着,陪着占姐儿进到后边方丈室来。

法轮和尚下了禅榻,含笑相迎。见到占姐儿,摸了摸他头上的冠缨,牵着他的手引至后室内,一面合十念佛,一面高声对他道:

“几天没见,哥儿又长高了。我是每天早晚都给府上烧愿香的。全堂上下,天天都为太夫人、夫人、太太和占姐儿祝福免灾。”

王升也和方丈打了问讯。他知道法轮是占姐儿的寄名和尚,太夫人称他为乾老。“占姐儿”的名字,就是他给起的。占,就是占得住,不会夭折的意思。不叫“哥儿”,而叫“姐儿”,也是为了好活下来的原故。这样,阎王爷的男名册上,必然漏掉“占姐儿”的名字,而女名册上,也必然没有登记上他。因为那一天出生的女孩名册中,不会有他这个男孩。将来阎王爷吊

销的时候,自会漏掉他。再加上当时南方风俗,女孩属于身份不高的人,李太夫人就特意要

下人随便呼叫他小名占姐儿。从生存的道理上来说,物以稀为贵。凡是高贵的,生命总是稀

少短促的;凡是多的,生命总是贱而长的。可见,卑贱的东西,生命反而特强。对生物来说,阿猫阿狗,野鸭野鸟,都容易活着。不见那野草吗?荒歉年月,粮食不收,野草却长得越茂。太夫人叫下人直呼他的小名儿,就是使他更能好养活的意思。这么高贵的胚子,让下贱的奴仆直呼其名,使他也从而不稀不贵,充数于下等行列,就能混过阎王爷的眼睛,不再找他了。

王升坐定,便对老方丈说道:“占姐儿就是有慧根的人,特意到乾老庙上代太夫人还愿来了。太夫人还给乾亲家问好,等她老人家忙过这一阵,再来进香!”

法轮口称佛号道:“阿弥陀佛!老亲家太夫人福寿安康,年年顺利,月月吉祥!教导占姐儿每年都忘不了这老规矩。哥儿可曾用过早点?我这儿的素食,可算是天下名山中数一数二的呀!”

占姐儿连忙答礼说用过了,才出来的。

随后,法轮便请他们吃茶。吃过茶后,占姐儿由法轮和另外四个和尚陪着,在佛前烧了香,献了心经。然后,又到供曹寅神位的净室敬了香,磕了头,这才又退回方丈室歇息。

正说着话儿,忽听小沙弥来报,知客和尚说:“金大老爷来了!”

法轮和尚对王升道:“请到里面陪着哥儿玩一会儿吧!金大人来了,又不好要别人来陪,请到后堂,免得拘束。”

王升和占姐儿听了,起身往里去。

法轮又叮嘱道:“可不要让哥儿到大雄宝殿上去,那儿香火太盛,简直呛得透不过气儿来。”

话还没说完,外而便响起靴鞋羹橐声来,王升和占姐儿连忙躲进后面禅房里去了。

禅房内摆满梅花,都是大大小小的盆景。

正面墙上有四个字的横幅:“梅花喜神”,是康熙的御笔。墙边,是黄杨木条几,几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铜炉,炉内烧着檀香,昼夜不熄。

占姐儿正在观赏梅花,细心分辨它的品种,只听外边金大老爷的声音说:“……就是个马字哩……”另外一个声音,是法轮在说:“……盛传他已经成佛作祖了……罪过,罪过!真该入拔舌地狱哩!……”占姐满想细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但是,再也听不见双方的话语了。只听唧唧咕咕了一会儿,接着,又沉默了一刻,就听靴声响起,那人随即出门去了。此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未免使人感到有几分蹊跷。

王升欠身从门帘向外偷看,见法轮正在送客出门,便向占姐儿示意,要他装做看花。

占姐儿故意地说:“这是萼绿华,这是香雪,这是白鹤展翅……”

法轮进来又念声佛,道:“客人走了。哥儿请到后殿随喜一番,便可回府,免得太夫人挂念。改天清静些,再来不迟。”

占姐儿辞出,随着王升来到后殿观音大士座前,拈了香。这几虽说比前殿香火差些,也依然是云蒸霞蔚,没个立脚处。各色人等俱全,从大家闺秀到秦淮游妓,差不多都有。有的是从财神庙来到这里的,有的又从这里去财神庙。山上山下,乌烟瘴气,和闹市没有什么两样。

占姐儿出得庙来,小厮早把小轿抬到稍稍冷僻的地方,等他上轿。

正在这时,忽见一位少年,穿着素缎四团云白袍,步下肩舆,从容上山。香客里,在冬天穿白袍的,只有他一个,因之显得尤为突出。

占姐儿定睛看去,只见他腰络丝绦,手拿香串,头戴风帽,眉目清秀,好象女扮男装一般;只见顾盼之间,颇有几分英气,不觉吃了一惊,暗想,莫非是哪位小王微服出游不成?

偏巧,那人这时也看见了他。只见那人快步走来,惊呼道:“怎么是你?真没想到!今天是个什么日子,这么早来烧开门香?”

说着,就走过来,几乎要把占姐儿抱起来的一般亲热起来。

占姐儿连忙向他使眼神儿,甩开他的手,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今天代老太太来的!”

那人听见“老太太”三个字,才肃然起敬道:“敬候太夫人金安!老太太一向都好!”

占姐儿连忙答礼。接着,又轻声道:“老太太为我祈福消灾许下的愿,要我亲自来进香还愿的。”说罢,二人相视而笑。

来人,原来是西府养的小旦郑双卿。他过来拉着占姐儿的手道:“可惜都是坐轿子来的,真讨嫌!要是骑马该多好!咱们就可以游山逛水了。”

占姐儿道:“可不是。那天翠华街小爷要我带话儿给你,他要约你去骑马玩。”说着,用眼睛瞟着王升。

双卿知道王升是大管家,早已见过礼了,便道:“出来久了,太夫人也不放心,还是打紧回去的好!”

占姐儿点头。二人才有几分不情愿地分了手。

占姐儿立着看双卿步行上山,见他头也不回,怅怅地对王升道:“我们到雨花台去转一转吧。难得今天天气好,太阳也升上来了,又没有风。”

王升笑着道:“还不到正月十六呢,就走百病?(注二)”

耕云在旁插科打诨道:“小爷到雨花台上去打几个滚儿,一年到头都顺气。”

王升瞪了他一眼,便骑上马向雨花台那个方向走去。小厮抬着小轿,耕云、壶春、药雨、汲泉四个小子骑马在后跟随着。

到了雨花台,东边天空有点浮云,阳光射到云彩上面,半天煊红,煞是壮观。

小厮落了轿,占姐儿一口气跑上雨花台。

王升在后面喊道:“小心!别摔着!”

占姐儿只当没听见。

天还这么早,雨花台上边早就有人来了。一群穿着新装艳服的少妇少女正在那儿捡石头,笑语喧哗,肆无忌惮;还有农妇和村女打扮的人,也在捡石头,放在小竹篮子里,向游客兜售。

占姐儿只顾看着地面的石头子儿,顾不上瞄一下左右是些什么人。此刻,浮云散了,太阳强光照在小山上,仿佛真个看见了天花落雨的景色,曙光鸟成群地在头上飞舞着……登时,雨花台上有一颗晶莹透剔的石头子儿映入占姐儿的眼帘来。占姐儿连忙抢上一步,把它捡在手中。但一到手中,那石头子儿便什么光彩都不见了,和一块普通的石头子儿没什么两样。尽管占姐儿明白,它刚才的宝色是映着阳光,又对正方位的原故,现在方位不对,又背着阳光,它便光彩全无了。但他还是感到有些不自在,把那石头子儿托在手里,不肯丢下。

这时,一个小姑娘,捧着一个小竹篮儿,来到占姐儿面前道:“我这石头比你那石头好,把你那石头丢掉,要我这块石头吧!”

占姐儿一抬眼,只见她:细长的眼睛上两道弯弯的眉毛,和画上的一模一样。他不由地发出一种奇想来:常听人说,大画家画的人物,受了日月精华,就会从画中走下来,和活人一样说话做事哩,不觉脱口而出,说道:“我在画上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村女随口应道:“我叫田田!”

话犹未了,只听那群穿得漂亮的女人都大声哄笑起来,弄得那个女孩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托着篮子不知如何是好。她觉得没有说什么错话,她只是说了自己的名字,这有什么可笑呢?

耕云上来道:“什么田田?我看你倒不如叫嫌嫌呢。”

那些花里胡哨的女人听了,又是一阵哄笑。

占姐儿连忙上前喝住耕云。耕云哪里肯听,依然对那女孩儿道:“我看你叫嫌嫌倒好,到处讨人嫌!”

哪曾想,田田虽然年纪小,但对耕云全然不怕,抗声对他争辩道:

“我就是叫田田!你才叫嫌嫌呢!讨厌鬼!”

耕云又道:“谁要你的石头?这石头一点儿水气都没有,就凭你那眼睛,能见到好石头吗?这雨花台也是你来的地方?”

田田看着他,水凌凌的双眼一转,一股倔气儿流露出来,和耕云分争道:“这雨花台倒是我们来的地方!我们,不但今天来,我们天天来!只有你们眼睛里面,只看得见没有水气的石头。你们的眼睛都没有水气啦,就象乾岸上的泥鳅,只配圈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呢!”

那些漂亮女人们,听了更加笑得起劲。

王升觉得要图个吉利,不该斗口,便喝开耕云,过来对那女孩说道:“回家去吧,大清早的,图个吉利。别斗嘴了。”

田田瞪了他们一眼,“哼”了一声,正要转身而去,占姐儿忙道:

“别走!给我石头!”说着,顺手从锦囊里摸出一个铜钱来给她。

这是一个亮晶晶的刻着“康熙通宝”四个字的模子钱(注三)。田田因为从没见过这种模子钱,先是不由一愣,随后便伸手接了过来,又把那篮子石头递了过去。

占姐儿亲手从田田那里接过这篮石头,感到特别地高兴起来。田田迟疑了一下,这时,反倒想把篮子收回来。但看到篮子已到了占姐儿手上,也就算了。她看了看手上那枚金光闪闪的铜钱,再没有说什么,便和女伴们走下去了。

占姐儿捧着那篮石头,怏怏地站在那儿望着她,舍不得这女孩儿就走了,似乎感到有多少话还没说呢。

王升见了,便对占姐儿说道:“小爷,快走吧!那些穿得花枝招展的,都是些个上不得口的人,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占姐儿并没有听他说什么,从那篮石头里面,捡出一块红色发亮的石头来握在手里。只听后面又发出一阵女人们唧唧呱呱的笑声来,说道:

“乖乖隆的咚呦,一枚真金钱,换来一块烂石头哩!”

占姐儿只当听不见。下得山来,他央求王升让他骑马回家,免得坐在轿里气闷。王升拗他不过,便叫壶春让出一匹马,由他骑着,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占姐儿一跨上马,就撒欢儿飞跑起来。这匹白马,新从呼伦贝尔拴来,不久前盐运使钱大人送来的,是一匹最好的跑马,口儿也好,膘儿也壮。跑起来四蹄拨云,如同驾着风飞行一般。马背平稳,一点也不颠簸。

占姐儿因为年纪小,体量轻些,马儿跑起来,觉得有些不习惯。但是,占姐儿虽小,骑术也还老到,他绝不故意向下压,而是由着马的劲儿。马儿知道他也是个行家,就不敢怎么样了,顺着主人的意愿,向前飞跑而去。

王升和小厮们,深知占姐儿的骑术,但在官道上,也怕有个万一,也都扬鞭让马撒开蹄儿,紧紧跟随在后。

正跑着,忽见远远有两匹铁青马,在大道上,向这边飞驰面来。

王升生怕出事,立即加鞭赶上和占姐儿并辔,并要占姐儿收缰,跑得慢了下来。

谁知铁青马上骑着两个公差打扮的人,一见占姐儿和王升,立即滚鞍下马,牵马过来,一人一个,一把拉住了占姐儿和王升的马缰。

王升定睛看时,知道是平郡王府的家人,便赶忙下马见礼。耕云几个小子也都赶快下马,拢住马嚼子,垂手在一旁站立。

王升向那两位家人告了乏。两位家人便道:

“老太太有话,来接小爷赶快回府,打点行装,即日启程。王妃有旨,召小爷火速进京,务必要在正月十五日以前赶到。这个上差,急如星火,一切都准备停当,只等小爷回去,就可启程了。”

占姐儿听了话,正要下马接见他们,那两位王府家人忙说不必,请小爷先行,家人们随后相跟。

几匹坐骑,前呼后拥,一霎时,烟尘滚滚,直奔汉府而去。

注一:法师把某种东西,在佛前供奉一定时间,有的还要念诵经文或咒语,到时取用,叫作“受识”。

注二:在正月十六日出门散步,据说可以去病。所以叫做“走百病”。

注三:模子钱,是用精铜由人工雕刻而成,是翻砂用的母钱。每发行一种新钱时,必刻这种钱,上呈存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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