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一清早侍候着占姐儿,就没离开他。只是答应占姐儿独自去找画儿这会儿功夫,金凤到小膳房去了一下,顺路从太太屋里出来,到夫人屋里给拈花姐姐送了药,一眨眼,这占姐儿就找不见了。金凤把画楼、书库附近都找遍了,就是没见到占姐儿。她着急地想:这小祖宗会钻到哪儿去呢?
她急急忙忙来找茶花,要茶花陪她一起去找占姐儿。
茶花只见金凤黑鸦鸦一头好发,绾成双髻,上面斜插一只小小描花翠凤,翠凤是银丝扭成的,在她急急忙忙走来的时候,更是摇颤个不停。她身穿元青六丝缎改做的薄丝棉袄,周围滚着蛋青色宽边,镶嵌着银丝,衬着她的容长脸庞儿,愈显得白净过人。她腰衱长裙,挂着一条洒花水红巾子。看上去,只觉得轻轻盈盈,娉娉婷婷。
茶花不觉脱口而出地道:“难怪占姐儿就喜欢你,连我也爱上你了。”
金凤听她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句话来,便嗔道:“我找你是要你陪我去找人的,谁叫你胡说八道来着!他才多大啊?”
茶花笑道:“不是那么说。外边早就传说占姐儿可不好侍候呢。要不依着他,他就给你一蹦三丈高,屁股上就象着了火似的。要依着他,老太太那儿可就有你的好儿了。还说他小小年纪,从不爱读个正经书,就爱在漂亮丫头堆儿里混,连侍候他的丫头,也得经他点头才许进他屋呢!”
金凤生气道:“你刚来,还不知道规矩。别听外边人,那些下流坯,瞎说混说,乱嚼舌根子。”
茶花道:“那倒也是。就象我刚进府那会儿,一直以为占姐儿是位小姐,哪曾想倒是位小爷呢。不过,我看呀,你总是宠着他,他也就特别看中你哪!”
金凤瞪了她一眼,回说道:“越说越顺嘴了,我算他的什么人?我宠着他?我又不是他的姐姐,我哪儿配!”
茶花道:“你能管得住,他把你当作姐姐来看待嘛!”
金凤笑道:“他能够有我这样的姐姐吗?跟他提鞋还不配呢!”
茶花也笑道:“我不是说那些。我是说你纵着他,他就顶喜欢你。”
金凤笑了一下道:“这鬼丫头,我敢纵着他?我有那大胆子?”
茶花故意生气道:“有没有,都一样。反正是你不碍他的事儿罢了。”
金凤笑问道:“越说越奇!我不碍他什么啦?他要上房,还是要放火来着?……快!快陪我去找人吧!”
茶花忙道:“找谁?”
金凤着急地道:“还会找谁?找我们那位小祖宗呗!”
茶花道:“是占姐儿呀?”
金凤道:“可不,一眨眼的功夫儿,就找不见他了。”
茶花道:“我就说你纵着他吧?占姐儿要在别人手里,任凭天塌下来,也不会丢失他的。”
金凤着急地央告道:“好妹妹,快陪我去找吧。汉府这么大,亭台楼阁,水榭山石,谁也摸不清,有的又象迷宫似的,走进去就出不来。要不找个伴儿是不行的,一个人不但没法跑遍,就是路也认不清。”
茶花道:“那咱们到哪儿去找呢?”
金凤道:“我约摸着,占姐儿没准跑到驿宫花园里去了。那地方一个人可是不好进去的。”
二人商量着,就往驿宫花园去了。
金凤和茶花进到驿宫里面,就象两片树叶子飘落到大海里面一般,不知从何处着手找起。但事已如此,只得硬着头皮,向前顺路找寻去了。
金凤知道前边朝房、执事房,占姐儿是不会去的。她便从西角门,通过戏台,经过长廊,到万春楼,穿过万年枝,走到红莲殿,来到一片雪柳林中。
金凤和茶花也不能喊叫,只是机警地察看情况,细心琢磨,估摸占姐儿会不会留在什么地方,才在那儿停下脚步细找。金凤觉得有点儿苗头了,才敢轻声试唤:“占姐儿!占姐儿!你在哪儿哪?”
茶花是新和十二个苏州女孩戏班一起进来的。彩虹桥以西这些地方,她还是头一回来过,所以看着格外上眼。不管什么,在她看来都觉得新鲜,看得也特别留心。
两人爬上高台,走到一个便殿。只见便殴门上是两把五六寸长的大铜桃筐锁锁着的。从窗棂里望进去,里面有团龙黄垫,还有鸾扇交叉摆放。幔帐纬幕都是崭新的黄缎。
茶花生性乖觉,便知这是皇帝南巡时临幸的地方,很想多看两眼。她是跟过戏班的,又到各府门上出过堂会,有些贵重东西,她都辨认得出来。
她见里面的立柜、床桶等物,都是紫檀香柟做的,雕镂剔透,苏式制作。桌子周遭嵌镶百宝莹石,后面八扇画屏,都是福漆脱胎透雕着人物。屏后孔雀翎簇簇金碧,银星熠熠。屋顶起拱,一色涂金。藻井正中,有个大琉璃圆珠,无光自灿,无灯自明。
桌上悬着一支玉磬,一座玉山子,祖母玉弥勒佛一尊,整个儿通天犀角一个,五色斑烂,不修不饰,配以檀托,立在桌上……
茶花正看得起劲儿,金凤便扯着她道:
“什么时候你不好细看?这会儿找人要紧,咱俩赶快往前找,要不然误了差,皮肤是吃不消的了!”说着对茶花嫣然一笑。
茶花道:“这里分明是好久没有人来过的样子。”
金凤斥她道:“光说废话!这是万岁爷爷起坐的地方,任谁也不能来的。快往前去找吧!”
她们沿着石级往下走,在山腰看到有一个就着石块凿成的龙头,龙口里含着一个大石球,水从下面喷出,冲击石球,滴溜翻滚。泉流倒挂,又形成一个小小瀑布,下汇一池清水,虽在冬天,池边也长着青草,柔软如丝,扶疏可爱。
水池四周是汉白玉的栏杆,既可坐憩,又可垂钓。只见前面短碑一块,上刻“听瀑”二字。
金凤和茶花无心细看,赶快向前走,穿过竹林,就来到“镜中游”了。再往前走,就是一泓湖水,上有九曲朱栏板桥。桥头有一个十字形的八角亭。两人商量一下,便直奔亭子而去。谁知里面窗帏凝尘,连个人影儿也没看见。
从八角亭走过来,金凤和茶花便向钓鱼台奔去。走在一间小屋前面,只见老于头从屋里走出,迎着她俩笑道:
“姑娘们干什么来了?”
金凤道:“于大爷,您见到占姐儿了吗?”
老于头道:“没见到呀!怎么?金凤姑娘,把个占姐儿看丢了?”
这时,小膳房傅贵家的正来领鱼,听见便说:
“把占姐儿看丢了还了得呀?不过都快吃响午饭了,占姐儿肚子一饿,也就自个儿回去了。快回去看看吧,没准在屋里待着呢。”
金凤连忙拉着茶花向二人行了礼,辞别他们,就往前走。
茶花顺口道:“真格的,说不定占姐儿饿了,自个儿早回去了,害得我们还在这儿瞎绕弯儿呢!”
金凤苦笑道:“你不知道占姐儿,他才不会为了肚子饿回屋呢!他要看中了什么喜欢的东西,就能不挪窝地一直待下去,要没人找他,叫他,他是再也出不来的。所以我才这么着急呢。要是他这会儿真的已经回屋了,那我就是跑断腿,也心甘情愿呢!”一面说着,一面懊恼,脚下反而迟疑了起来。
茶花道:“快走吧!看来,我也得随你跑断腿啦!”她们便往塔影楼那边走去。以前是金凤引着茶花在找,现在倒是茶花在引着金凤来找了。
越是找不到,金凤心中越乱。跟看这么大个园子,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怎么连个影儿也没有呢?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想到这儿,金凤都想哭了。她斜睨了茶花一眼,见到茶花并不知道她的心事,便又硬朗起来,向前大步走去。
刚到塔影楼,听见笑语暄哗。金凤从笑声里听出,分明是王夫人陪嫁的姹紫和嫣红两人,便和茶花说道:
“咱们俩从假山洞里钻出去,从山那边走小路,回去报告老太太去吧。如果占姐儿真的还没回来,我们商量好了再找。我们要是和她们碰面,还得耽误功夫。远了不是,近了不得……”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姹紫自从收了房,就踩嫣红,嫣红并不懂得争风卖快,姹紫就愈发得意起来。金凤心想,姹紫除了鼻子、眉毛、肩架比嫣红尖俏外,说真的,模样儿、性情儿,哪一样比得了嫣红?可是……
金凤想着,想着,绕过她俩,拉着茶花钻进山洞不见了。
刚进山洞,猛然黑暗,茶花不免有些害怕起来。
金凤拉着她走了一会儿,茶花才觉着看见点儿东西了。走着走着,前面现出灰白色来,有天光了。她们知道,快出山洞了。
出了山洞,金凤说道:“快到鹊玉轩去找!”她从占姐儿的习性上想到,也许他会躲到这儿看书。以前她在这儿找见过他。她俩就直往鹊玉轩奔去。
忽然旁边有人喊道:
“金凤姑娘!你在这儿哪!害我们好找!”
金凤和茶花急忙停下一看,原来是彩彩和廉秀。
金凤道:“谁找我?”
彩彩道:“老太太!明珠姐姐传话,叫找你!”
金凤一听是老太太找,心里“嘎噔”一声,血都凝了。连忙道:“我约茶花找占姐儿呢,莫不是已经找着了,叫我回去?”
廉秀开玩笑道:“叫姐姐回去,还不是多赏你一个月的月钱,还给你制一套新衣服呢!”
彩彩又加了一句道:“一个月的月钱,太少了吧!老太太在屋里发脾气啦,说不重重赏你,怕你记不住这回事呢!”
金凤听了,要在平日,她是不会饶她们的。但是今天,她没心情,这时更慌了神儿了。起先,她也不觉得事态有什么严重。现在太阳都老高了,占姐儿还没个影儿,她心里很不好受。老太太责罚她,倒也没有什么。只是她把每天形影不离的占姐儿丢了,不见了,这可怎么好?而且是由她这儿不见的。想到这儿,未免又急又愧,真想还不如自己这会儿突然死了好呢。
原来,自从占姐儿的大丫头银风出嫁以后,占姐儿屋里就剩金凤一个丫头了。其余三个名额都还空着。虽补了几次,都因占姐儿执意不要而作罢。老太太说,占姐儿还小,还是由白嬷嬷多照顾些个。并把自己使唤的四个大丫头中的双燕,调派过来侍候占姐儿。占姐儿平素就喜欢找双燕,也没反对。这样一来,老太太屋里就剩明珠、琥珀和紫箫三个人了。老太太还没看中让哪个丫头来补齐,双燕还照旧在老太太名下支月钱。
占姐儿原有四个奶嬷嬷。有两个因为老太太已经为她们丈夫捐了功名,有了家财,有了地位,回家当太太去了。但凡月头月尾,逢年过节,总要来看望占姐儿,问长问短。还有另外一个白嬷嬷,年纪更轻一些,大家管她叫小白嬷嬷,近来有些病症,屡治不好,不敢进府,尤其不敢来看占姐儿,只是经常要家人进府来探问请安。
占姐儿过继妈妈王夫人,也有四个大丫头,象竹屏、弄玉等人,经常来看望占姐儿。占姐儿的亲生母亲马夫人的四个大丫头,没有马夫人的吩咐,是不常来看占姐儿的。
其他人身边的丫头,虽然也和占姐儿厮熟,但是,没有老太太的命令,是不能进一层来服侍占姐儿的衣食起居的,只是听使唤打杂儿罢了。
白嬷嬷做事老到,老太太还把她留在府中。她因为占姐儿已经长大了,经常愿意和丫头姐姐们一块儿玩耍说笑,加上自己又不认识字儿,说话儿就不象占姐儿小时候那么能说到一块儿去,心中生怕占姐儿听了,嫌她唠叨,来到占姐儿跟前的时候,也就越来越少了些个。
这样一来,平日侍候占姐儿的,就靠双燕和金凤两个丫头了。双燕又是老太太屋里的,因此,金凤担待最重。何况她多年来心中只有一个占姐儿,好象自己活着也是为他而活着似的。要是占姐儿真的有个好歹,就是老太太、太太不责罚她,她自觉也活不成了。
金凤这时十分悔恨:自己为什么那么粗心大意,为什么从来没想过占姐会丢了,会有朝一日突然不见了呢?她怎么竟然没有想到过会出现这种事儿呢?……
她很小就没了母亲,长大了也没人教她,但她听别人母亲说过,说一个人和自己生活最亲近的人,凡是遇到什么大好事,或是大坏事,都是心连心的。在事情未来之前,彼此都会有一种兆头……可今儿,自己什么兆头也没有呀,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一会儿,她脸上又现出一丝苦笑。她想,这些“妈妈例儿”,谁信它呢。只恨自己粗心大意,只因自己一丝一忽儿放松,以致占姐儿走失老半天,自个儿还不知道……她本来来不及一桩一桩地想过去的事情,但是,过去的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凝结成一个想法:占姐儿对人多么好呀!他对自己又多么好呀……不象是自己的主子,倒象是自己的兄弟一般……
可是,他突然不见了,突然不知所向地不见了……金凤越想越悔恨!她想,只要是她知道他到哪儿去,她就随着他去,哪管是化作一阵风,她也情愿。他到哪儿去了呢?他能找回来吗?……她心乱极了!
蓦地,茶花说了一声:“咱们出园,回去回话去吧!”
金凤却吓了一跳,无意中应了一声。
她的两条腿都酥软了,简直提不起来。如果现在有人告诉她,占姐儿确实是死了,不管是失足落水死的,或者是跌在山涧中死的,她也会用不着有什么思索,随着占姐儿赴水,或者跳涧去死的。
现在,她木头人一般向前走着,走着。
她的头脑现在也象木头做的,既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想法。她相信凶多吉少,她不想回到屋中。但她又想,没准回到老太太那儿,一眼就看见占姐儿站在那儿,笑着向她望着:“你们来看,我不是在这儿好好的么?谁叫你们乱找去?”……她觉得这不可能,但是,她又急于真想见到占姐儿。是呀!占姐儿会回来的!这会儿一定正在上房和老太太说闲话儿,她还一门心事地找个不停呢……快,快,三脚并作两步,她现在走得又特别快了,使茶花都觉得吃力啦!
茶花用眼睛瞪着她,生气道:“怎么啦?刚才你走得比爬还慢,这会儿又比跑还快,你倒是怎么的啦?是赶着回去挨打不成?”
金凤也不理会她说什么,只是一股劲儿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