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冰天雪地,寒风凛冽。但是,一过江淮,便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江南天气,是个小阳春。堤畔篱边的小桃红,苞儿都长得十分饱满,一切都准备停当,就等着开放了。
织造府前边的桂花林子早已开过,但枝叶还象犹有余香。今年冬季特暖,树木都未脱叶,满地艳光,遍山流霞。不待桃花开放,居然已有春风摇曳的意味了。
今天早晨,李太夫人兴致极好。琥珀知道老太太昨晚睡得很沉,边端上早茶边道:
“老太太夜里睡得特好,还是咱们自己配的补心丹,比局里领来的顶事儿。”
李太夫人听了,不由笑道:“睡得好还不算,昨儿夜里,还做了个好梦呢。梦见平郡王打了胜仗,陪着十四王子班师回朝了。”
琥珀忙道:“老太太作了好梦,更该高兴了。王爷也该回来了,福晋也该回娘家探望老太太了。”
太夫人道:“梦是心中想,哪有那样的巧事儿?”
琥珀忙道:“是个好兆头。该有这一天了,才会梦见的。”
太夫人道:“托主龙恩,但愿如此!”
琥珀乘机又道:“刚才占姐儿请安来了,看见老太太睡着,没敢惊动,金凤领着他出去玩了。”
太夫人一听金凤领她的孙儿去玩了,便又问道:“早起占姐儿练武功了吗?”
琥珀道:“练了。衣服还没换,就忙着过来请安了。”
太夫人点头道:“唔!知道了。”
正说着,紫箫走进来报道:“老太太,西府送了四盆香水菊来,来人按例赏过了,请老太太示下,可有什么话要捎回去?”
太夫人道:“明珠,告诉他们,要他们国去吧,没什么话可带的。”明珠转身回话去了。
琥珀正在拣檀香,这时,罢了手,凑过身来看着太夫人道:“果不其然的,大清早就送来了香水菊。老太太,这兆头不是应验了吗?”
太夫人听了这话,也从心坎里笑了出来。
紫箫觑着老太太高兴,便向帘外示意,要小丫头们快快把花抬进来,放在地当中。笑着说:
“老太太看,这花多别致!”
随着抬进来的四盆菊花,顿觉香气喷鼻而来。太夫人兴致极高,忙道:“快!快去请太小姐过来赏花!”明珠打发小丫头,飞也似地去了。
紫箫道:“府里来人说,老太太不妨用手沾一沾花瓣几,染在手上,半天都是香的,洗都洗不掉呢。”
太夫人一边用手指碰了一下花瓣,一边道:“平郡王得胜还朝,那时,咱们也好凑个热闹,赶到北京去,在郊外摆席犒劳犒劳!”说完,笑着把手指凑近鼻子嗅了一下道:“可不是,真是名不虚传,香似麝兰。比咱们家的紫金带和东府的郁轮袍,别致多了。”
紫箫道:“西府来人讲,这是特意侍弄到现在才开的。整个金陵的菊花,也就属西府是个‘都一处’了!”
太夫人点头道:“我倒忘记了。不要说我们几百盆菊花不如人家的好,就是要看我们那个,也得等到明年重阳节了!”
太夫人叫紫箫把四盆花都摆到大玻璃窗前阳光下面,便说:“菊花喜欢阳光,要晒才能开得长久,何况是这会儿开的呢,更要得阳光,才能开得足。”接着又笑着找补一句道:“喂它点儿鸡蛋清儿吧,让它开得更鲜活一些。”
紫箫听了笑道:“原来这花儿的口味这么高哪,让我来侍弄它吧!”
“是什么好花?没进门就闻到香味儿啦。”原来是太小姐李芸来了。后面跟着两个丫环,一个叫一月,一个叫千江。
大家眼前不觉一亮:
李芸珠履微步,款款而来,腰间环佩发出叮叮的音响。只见她:兰姿麝骨,脂粉不施;灵香馥气,铅华不御。眉簇浅黛,微蹙微翠,皆若有思,也若无思。眼聚清波,轻盼曼顾,顿觉有情,原是无情。人说颐养,红颜常驻;自忘岁月,青春永葆。远远望去,如三十许人……环婢私语,早年流言,都猜测她当初心中自有意中人,但因鹊桥无路,红楼隔雨,所以她才只得过碧海青天的日子哩。
她的四个丫头,也与众不同。不但长相出众,就是打扮,经她调冶,也为全府之冠。
四个丫头都梳着灵虚髻,有时也梳着芙蓉归云髻。一个个绣云珠结,抹额翠翘,带着小小的耳坠簪环。穿着真红色大袖衫,上罩杂色背子,绣着摘枝团花,束着素带,衱着长裙,朱鞵浅缘,红缨淡结……这四个丫头,都是太夫人亲自拨给李芸的,她们的份子钱拿得多,苏州李府来人,又经常赏赐她们。因之,她们穿着讲究,服饰雅丽。全府中,那房也比不过。只要李芸不说话,老太太也不管她们。李芸每一出来,她们前簇后拥,神彩飞动,随侍左右,真有仙女下凡的景象。
今天太小姐李芸虽然只带来了两个大的,那两个小的没有同来,因为大玻璃窗前阳光照耀,更让人觉得都丽不凡了。
太小姐李芸,是李煦和李太夫人同父异母的小妹妹。她母亲生下她后,就去世了。小时虽有奶嬷、丫环照顾,但总感到没有大姐待她亲。待到大姐嫁到江宁曹府后,她便若有所失,整日闷闷不乐,不久便郁闷成病,逐渐消瘦起来。李煦父亲是最痛爱这小女儿的。她酷似生母,秀丽之间,透着一股仙气。惟恐她小小年纪便会夭折,用尽了办法想使她高兴起来。最后,终于将她从苏州送到南京曹府,在大姐的经心调理爱护下,逐渐好转起来了。
李芸不但对大姐百般信赖,稍稍成长以后,对大姐夫曹寅的人品,性格,学识,谈吐,风貌……更是钦佩不已。从小就爱跟着曹寅学诗学画,曹寅的大小书库,更是她常去的地方。曹寅对她也亲密无间,凡是到哪儿游玩,也都请她去;凡有馈赠来的珍奇,也总有她一份儿。她生来有林下风度,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只是性情高傲孤僻,从不轻易示人。
她一向住在曹家,很少回苏州府中去。只是在父亲去世那年回去了一次,终因兄长李煦夫妇要为她说媒,触犯了她,一怒之下,回到曹府,就再也没回去过了。
这会儿,李太夫人见她来了,忙道:
“妹妹快来看花!”一边要丫环在花前摆座。
李芸一见这四盆菊花,便知道这是“天阙山房”种中奇品。但想菊花不常有这种香气,听了姐姐说明,便也用指尖在花瓣上略略一沾,移到鼻端,微微一嗅道:
“真是蹊跷,还没见过菊花有这么香的呢。”
一月和千江也分立在她身后,分享这浓郁的香味儿。
李芸坐在花前,环顾四周道:
“占姐儿呢?这么香的花儿,怎么能离得了他呢?”
太夫人道:“刚才来请过安,金凤领他出去玩了。”随即端详着李芸,关心地问道:
“妹妹夜里睡得可好?昨儿叫琥珀送去的补心丹,妹妹可服用了?”
李芸道:“昨晚上吃了一丸,今儿天大亮了,还不想起呢。”
琥珀插嘴道:“是吧,老太太,咱们自己配的,就是比局里领来的好吧?!”
太夫人笑斥道:“就有你多嘴的!”转对李芸道:“这补心丹是脂砚侄送来的一个秘方。咱们按他这个秘方配的,还真是比局里的顶用,就是这方子不好配。”
李芸问道:“都有些什么?”
太夫人道:“什么千年的琥珀,百年的茯神,金毛狗粪,阿井水什么的,几十味药呢!”
李芸道:“也亏得姐姐张罗,一付药也这么费事。”
太夫人道:“也就是咱们这样人家吧,不怕麻烦。要是一般人家,尽管它再神奇,能治百病,也招惹不起这份麻烦呢!”
姐妹二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李芸觉得帘外有人逡巡着不敢进来,知是她在这儿的原故,便要回去。太夫人明白,也不相留,只说一会儿叫人给她送香橼去。李芸答应着,便告辞出屋。
刚走出门,另外两个丫头,一个叫散花,一个叫妙音的,也正好来了。这两个丫头,原名叫秦娥和绣襦。李芸嫌它俗不可耐,都给改了。四个丫头的名字都有禅和的意味。可她命丫头穿戴的却又都是道家装束。她在曹家久了,大家都司空见惯,也就不以为意了。
四个丫头簇拥着李芸回西院,李芸顺着道儿走着,看见鹅卵石铺道的两边,青草苗苗都钻出湿土来了。她抬头望了望天空,恰巧有一行大雁飞过来。李芸心中想到:原来候鸟是从不失时的呀!不由从心里唤起儿时过大年前后的许多往事来。她特别想到古人写的诗:“春江水暖鸭先知”。
当年,曹寅最喜欢这句诗。那时她还小呢。曹寅曾经告诉她:他小时候,有一次谒见一位亲王。亲王问他喜欢的古诗句,都有哪些?曹寅便曾举出这句诗来。那位亲王听了,皱眉道:“鹅比鸭子大得多,水要是暖了,鹅会比鸭子先知,才是正理。”曹寅脱口答道:“世上的东西,越大越糊涂!不见水牛就不如水獭机灵,鹁鸪就不如水鸡活泼吗?……”亲王听了,大为高兴,立即吩咐人取来一副皇上刚刚赐给他的迦南香串,转赐给曹寅,还亲自把它佩戴在曹寅身上。曹寅佩戴多年,后来转送给她。她虽然也讨厌那个亲王,但这已是曹寅所有所佩……往事历历在目,曹寅已经不能再见了,他送给她的迦南香串,香味儿仍和当年一样浓烈……
李芸听着丫头们的笑语声,然默地向扫花别院走去……
李芸走了以后,明珠急忙进来在太夫人耳边悄悄地说了一阵话。太夫人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吩咐明珠道:
“叫王升接待他。给他大把银子,备上等饭。千万别放他走了。”明珠领命,转身出屋。太夫人坐在花前,独自看花。琥珀大气儿也不敢出,在她一旁侍立,听候吩咐。
不到一刻工夫,暖帘起处,便见明珠引着王升进来。王升进来便跪在太夫人面前。明珠和琥珀不待吩咐,便都转到屏风后面去了。太夫人干咳一声,她俩听了,连忙又退到屋子外边去了。
太夫人这才对着王升道:“起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升从袖筒里取出一件东西,用软垫托着,请太夫人过目。
李太夫人一眼看出是一柄半旧的匕首。她看了看匕首,又看了看王升。
王升将匕首轻轻放在身旁的春凳上,忍着眼泪,轻声说;“万岁爷爷升天了!”说完伏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什么?”猛地挨了一个闷雷,太夫人差一点儿没从椅子上跌下来。挣扎了一下,这才又问道:
“你说什么?”
王升又重说了一句:“万岁爷爷升天了!”
李太夫人两腿一软,本想马上朝北跪下,但一则她还想问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二则丫头们都不在面前,自己起落也不方便,这才强作镇定,颤悠悠地问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儿?你起来说。”
王升这才站起来,举起左手,伸出拇指和食指来比划着道:“是这个——阿哥派人送来的。宫里的消息还未传出来呢。是先派来的亲信,换马不换人,亲手把这匕首送到府上,说是见了这匕首,就什么都明白了。送信人要马上就走,不能留下痕迹。赏钱什么的都不要。”
太夫人看了他的手势,听了沉吟道:“明白了。你马上让他回去!这事非同小可,千万不能走漏风声!明白了吗?”
王升道:“明白了。”
太夫人又道:“快请老爷早些回来见我!下去吧!”
王升忙擦干眼泪,爬地磕了个响头,代替了回答,急速地退了出去。
太夫人强自镇定了一下,轻轻拍了一下手,明珠和琥珀都从门外走进来。她指着匕首,对两个丫头吩咐道:
“你们仔细看看,里里外外,可有什么暗记或纸条什么的?你们年轻,眼睛尖。”
两人轮番检查了儿遍,套子内外和匕首上都没有发现什么。
太夫人心想,要是太老爷活着,一定一眼就会认出这匕首是哪位阿哥的。如今明知道没有人能认得出来,还送它来干什么?她确信,老皇帝是过去了。送来的匕首上,大有文章,但她解不开。
太夫人耍明珠将匕首托至亮处,命琥珀取过放大镜,亲自就着放大镜,再把匕首细看一遍。只见这匕首紫檀木柄,镶着四颗金豆子,刀口尚未开刃,刀鞘上的装璜,也没什么讲究。便吩咐明珠道:“收起来!明白了吗?”
明珠和琥珀同时回道:“是!谁也不能叫知道!”
太夫人点了点头。
她心头很乱,思绪翻滚,不知如何是好。她在想,公公是个清官,织造局是他开办的,御前亲赐匾额,赐蟒服,加一品,何等光宠!我婆婆祖太夫人,是皇上的奶嬷嬷,皇上还称她做“妈妈娘”呢!当年康熙皇帝八岁登基,鳌拜欺主年幼,便想篡权,甚至挽起袖子要打皇上。皇帝天分机灵,年事稍大,暗地训练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儿,既会把式,又会损跤。旗话叫他们做“哈哈珠子”。他们要仿成吉思汗的故事,为皇上除害。鳌拜全不在意,哪把这群娃娃们看在眼里?待他上朝之际,埋伏的孩儿们蜂拥而上,把个鳌拜团团围住。这次又是我们曹家首立大功。曹寅脚踢鳌拜小腹,鳌拜本想捞住他的脚,没有捞着,反被曹寅向前猛扑,来一个黄鹰拿膝,狠命掐住鳌拜的脖子不放,二人滚作一团,曹寅死不撒手。众孩儿趁势扑打过来,打得鳌拜皮开肉绽,束手被擒。皇上降旨,鳌拜专横乱政,革职籍没,和他儿子那摩佛,禁锢终生,余党立斩不赦。从此斩草除根,这头炮就打响了。朝庭百姓人心大快,海内宾服,都说皇上天聪英睿,圣明果断。从此,皇上遇事都是先发制人,事后又决不留下尾巴。在位六十余年,文修武备,国泰民安。惟独这个立太子的事儿,后来听信谗言,被人塞进楔子,几次三番,铸成大错。皇太子二阿哥允礽本来自幼聪明,长得又好,文武全才。因为好和女人耳鬓既磨,被他兄弟进谗,说他私通父皇宫嫔,种种无行,又说他用邪术魔法,魇咒父皇,使他有口难分,遂致悲愤成疾,似癫似狂,一蹶不振。本来是个金枝玉叶的正头香主,倒了一个个儿,成了亲皇帝老子立意要剪除的根苗儿了。可怜如今皇上驾崩,不知又立了哪一个啦……
太夫人心如乱麻,她觉得凶多吉少,关键就在十四皇子在外未返,鞭长莫及,一旦回来,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这个苦果,咽不下去也得咽。想到此处,她反到有几分清醒过来,快召曹頫今日早些回来,以便商量今后如何应付。但是不管事情将来如何,眼下对于此事,万万不可露出马脚来。只好佯做不知不晓。她反而强颜为笑,好象比往日更加安静愉快了似的。
太夫人平静下来,轻声呼唤明珠道:“花香和檀香两犯,今天不用升檀香了。咱们到暖房去摘几个香橼佛手来,放在屋里,配着花香,不是更有味儿了吗?”
明珠道:“老太太想的是。我倒忘记了,后边暖房里,今年天气暖,咱们留的香橼佛手也忒多。趁着老太太今儿高兴,不妨到暖房转一遭儿,顺便摘几个回来。我来给老太太换衣服吧!”说着用眼瞟着琥珀。
琥珀会意,先到花房要把式们回避,只留大把式乌衣守着。转身又到小厨房,把金凤叫回来,在屋内等着占姐儿,免得屋里没有人支应。
太夫人换好衣服,便和四个丫环慢条斯理地走出屋来。外面一点风丝也没有,太夫人披着凤眼貂披风,戴着白狐出风的遮风帽。明珠和双燕在两边搀扶着,紫箫手捧戴炉,琥珀拿着随手用的手巾唾盂,后边跟着的小丫头们,拿着应用东西,向花房迤逦而来。
到了唐花坞跟前,大把式乌衣忙上前向老太太请安。
太夫人侧过身,忙道:“免了罢!几辈子的老人,不行那个老礼啦。难为你们辛苦一年了。”
乌衣笑着说:“越是家下的老人,越不能忘记这个礼数呐。今儿难得老太太这么高的兴致。”说着连忙上前将太夫人引进花房坐定。此刻,丫头们便象出了笼的鸟儿似的,唧唧喳喳,说笑着散了开去。有的指说这个香橼个儿大,有的指说那个佛手色老。越过群花,直奔这些长青灌木采摘去了。
乌衣陪着太夫人说闲话儿道:“老太太,咱府上还有黎濛呢,这是别府上没有的,请过这边来看看。”
太夫人随着乌衣走过来看着道:“这是当年海运传来的,我还记得。难为你们侍弄到现在。”
乌衣忙道:“因为它是配药的,所以上头没话,不敢献上去。”
太夫人道:“是了。可是下头,没有一个替我想着的,早把它丢在脖子后头去了。”
琥珀随在太夫人身后,只当没听见,慌忙采了一只黎濛,放在小竹盘儿里,双手捧到太夫人面前,故意禀道:
“请老太太过目,没敢忘记呢!”
太夫人看了那个黄熟的黎濛,高兴地笑骂道:“这鬼丫头,偏你会献殷勤!恐怕就数你忘得干净呢!”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
琥珀趁机忙道:“这屋里有湿气,老太太,也该回去了。”
乌衣也忙道:“老太太请回吧,奴才养了一盆碧桃,一盆绿梅,要它俩在同一天开花,一红,一绿,煞是好看。到大年初一献给老太太拜年!奴才还特意为老太太养了一箧风蝶儿,要它大年初一那天,给老太太报喜。老太太可得多给奴才压岁钱哪!”
太夫人听了,高兴不迭,连声说好。但脸上又倏地阴暗下来,心想,大年初一,还不知道怎么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