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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沈家茶馆暗传消息 崇文门畔鬼计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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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已经不在人间了。但是全国上下,都无从知晓。只有阿哥们和与他们关联着的满汉大臣才能得到消息。要到礼部和宗人府把丧礼细节拟定了,才能渝告天下呢!

各庙宇、学官、商家、店铺供的长生禄位都依然写着:“当今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朱牌金字,都是擦摩得很新的。京城内外,仍和往常一样,商贾云集,熙熙攘攘,车马喧哗,尘土飞扬。

五凤楼上钟鼓齐鸣,外城城门已经开放。京师城门出入各有规矩。出兵征战自然要出宣武门,班师还朝要从德胜门进来。就在平日里也有分别:宣武门走囚车,崇文门走酒车,齐化门走粮车,厚载门走粪车,西直门进水车,平则门进菜车……

京里有个习惯,管阜成门叫平则门,管广渠门叫沙锅门,管广安门叫彰仪门,等等。唯独这个崇文门名堂最多。

京城崇文门外大街,是一条有名的大街。因为它是出入都城的要道。它南接运河,东下天津,上方贡物,日用柴炭,都由这里进入。单说对这门的叫法,就有许多讲究。有的前朝逸士,或者当代饱学,书启信笺之中,总是称它为“海岱门”。一些衙役门斗们,叫它做“哈德门”。一般住户,都通称它“哈大门”。只有外路人,才叫它做“崇文门”。这儿的小绺和混星子(注一),单凭对这门的叫法,就能分辨出这人的身份来。

崇文门外的“小市”,也叫“鬼市”。天没有亮,摊子就摆得一处紧挨一处。每个地摊都点着一盏半明半暗的油灯。珍珠、玛瑙、象牙、犀角、古钱、书画、牙签、银甲、愈风镯、醒酒石,扇骨、鞋拔……奇巧杂陈,真假难分。天刚转亮,就散市了。

这“鬼市”上的东西,有的是来路不明,成了偷盗扒手销赃的地方。有的是仿造高门大第的名贵器物,作价时,故作惊慌之状,说明时,似有难言之隐,忍泪割舍,欲售还留,终于卖定……实在是假中之假,半文不值。所谓“鬼市”,一方面是指鬼祟不正来说的,一方面是指使用鬼花招来骗人上当的。二者兼而有之,常是后者居多。

天亮之后,要再买些古玉旧器,就得到“青山居”各家铺面里去买了。这儿的东西,除了伙计们从打鼓儿的(注二)手中买进的,或是从苏杭等地选购的以外,多半是从“小市”中筛选出来的。但也是真假掺和,就靠顾客的运气了。

从芦沟桥、草桥运来的花,有一部分在这儿落脚。另外,还有京师特产的纸花、绢花、绒花,也来凑热闹,在这儿上市。

京师从来讲究三辣:葱、姜、蒜。少了这三辣,就算掉了魂儿,日子再甜,也不好过。季节到了,南郊农民,备着驴驮子,常到这儿卖葱,卖姜,卖蒜。因而这里又有了个蒜市场。从此,花香和蒜气便结成了芳邻。

崇文门是个大关卡,又是出入要道。旅店、饭铺、茶馆、脚行、客栈……自然也都挤到这儿来开业牟利。

崇文门监督,要属京宫里肥缺中最肥的。凡是向大内上贡的老公事,都熟悉这一手:另配成套副品,和进贡皇上的毫无二致,有的甚至比那正品还要好。这样才能毫无阻拦,打个通关。至于门上官差,抽头、打风、贴水、报耗……历来都成了祖传的把戏,吃穿的家数,分内的公事。

这条街上的茶馆,也不算少。最大的要数着沈家茶馆。它,本有字号,叫做“雨来不散轩”。一来是叫着咬口,二来是有名的沈三开设的,所以大家都叫惯它作“沈家茶馆”了。

沈家茶馆是个大穿堂房屋。两头和后边都有单间,叫做“雅座”,房里放的都是些靠背椅。前堂则是凳子、方桌,叫做“官座”。另外还有长案,两边设有条凳,条凳都是固定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这儿叫做“散座”。

茶馆招幌挂出,就是开业了。招幌摘落,就是收桌了。门前有两个大铜火壶,每逢水开,就有哨响,一条街都能听到。

茶馆门前搭着个门形大架,上有两块横匾,一边写着:“陆羽三篇”,一边写着:“卢同七盔”。横木上悬挂着八块绿油木牌,下缀红绸飘带,随风微微摆动。木牌上写着红字:雨前毛尖,雀舌云片、风蕊龙团、福建双薰……一类词儿。这就是茶水招幌。

京里的内监、马快、衙役、杆子、伢行……都和茶馆勾着手。茶馆堂屋里贴着顺治皇帝的劝世文,还贴着“莫谈国事”的字样。可是,“国事”偏偏总是在这儿先露馅儿。

今天也不例外。康熙皇帝原是在西郊畅春园晏驾的,连城内的大臣府第都蒙在鼓里。可是茶馆的掌柜早已知道了。

到茶馆来吃茶的,三百六十行,样样都有。有来歇脚的,有来讲生意的,有来上告的,也有来说和事儿的,有来办货的,有来采线的……道听途说,拉钩扯线,应有尽有。还有每天靠茶馆讨生活的,串街串店的,跑花会的,卖飞鸽票的,相面的,打诗谜的,以文会友的,代写呈文书信的,卖唱本盲词的,撒海报的,还有卖小吃的,卖糖墩儿的,卖烧鸡的,卖关东烟的,还有收买金银旧手饰的,摇串铃的,收买单据当票的,插帖算灵卦的……

茶馆,真成了个社会的缩影。一碗茶里,映照出多么奇异的世界来呀!

沈家茶馆墙角放根竹杆,足有三尺六寸长短。正中墙上挂一方牌,上刻好大一个“茶”字。仔细看去,“茶”字是用一丛一丛兰花堆砌出来的,两边配着一对竹制长联:

天转壶洲,方舆难方,生意兴隆通四海。

地合橘缶,角棋无角,财源茂盛达三江。

冬天,茶馆装了两个筒门,筒门外边是个厚重的大门帘,进了门,走过一截筒道,又是一道大棉门帘。人们出入不停,只听门帘打着门框,叭哒、叭哒作响。

茶客有的吸着潮烟,有的吸关东烟。长烟袋、水烟袋、短烟锅……再加上蒸气、哈水,整个茶馆,象个大烟筒,又象个半开的锅。气闷、窒息、嘈杂、浮动……吃茶不过是个题目,高谈阔论,低声喁语,谈咸说淡,家长里短……这些才是正办儿。茶馆里还有笼鸟的哨声,袖葫芦里的蝈蝈声,手掌中的滚铁球声,桌子上的对棋声……

今天。沈家茶馆靠门的那张方桌,坐着个络腮胡子的人,身无长物,只是在桌腿旁边放着一个琵琶。他一个人静静地吃茶,面前摆着果盘,一盘是瓜子儿,一盘是蜜饯花红,一盘是青梅。

不一会儿,有个山东彪形大汉,腰里缠着带夹袋的皮腰带,掀开棉门帘子,走了进来。他举目四看,从烟雾腾腾中,见到这边只一个人占着一张桌子,便走过来一屁股在桌子右边坐下。跑堂的连忙过来为他泡茶。

山东大汉便用右手拇指按着碗边,二指托住碗底,左手拇指和食指屈着,其余三个指头伸直,放在右胳臂肘尖,对那人道:

“老大请茶!作何洪喜?”

那人只看了一眼自己的琵琶,也用同样手势向大汉敬茶,回问道:

“老大,作何洪喜?”

大汉正色道:“小本经营,借南苑空窑场打个锅伙。”(注三)

那个带琵琶的人,便请他吃茶点。

山东大汶从中间一盘里拣出个蜜饯花红吃了,便说:

“玉娥赐恩,乌云石庵。老大,买个阳彀哨儿,回去给哥儿们玩吧!”说着,便从腰里掏出哨子来,放在桌上,又说了句:“过去了!”(注四)

带琵琶的人便在桌上摆了三枚小钱出来。说了句,“知道了!”

山东大汉收了钱,喝了口茶,便告辞先走了出去。

他出去后,大街上便响起了吹成小调的阳毅哨声音来。这是叫卖的号子。

接着,又有两个带白毡帽的茶客,坐到带琵琶的人的桌边来。

两人坐定,叫了茶,便端详起那个琵琶来。

那两人轻声问道:“老大在帮?”

带琵琶人回道:“不敢占祖爷灵光。请问贵宝茶?”

那两人便说:“在钱祖位下。请问贵宝茶?”

带琵琶人回道:“翁祖位下。”

那两人听了,不觉肃然起敬。又同声问道:“敢问拈的是第几炉香?”

带琵琶人说:“身拈头炉香。”

那两人简直大吃一惊,赶忙自称道:“虚拈第三炉香。”说着,就站起来,会了茶钱。

带琵琶的人说了句:“玉娥赐恩,乌云石庵。”

那两人听了,便匆匆而去。

正在这时,忽听那边有人大吵大闹,动手要打起来了。

原来,有位安徽老客,眼神差些,转身时,没留神,身上披的大羊皮袄的袖子,把两位河南老客刚买来放在茶桌上的一对古花瓶,甩到地上,跌得粉碎。

安徽老客拾起碎片,仔细一看,既不是瓷的,也不是玉的,倒很象是泥的。这才放下心来,问他要赔几个钱?

那个河南老头子,伸出巴掌,向安徽人眼前一晃,道:“这个数!不是俺口硬,这对古瓶,是央求别人让给俺的。这是大宅门里散出来的天府之宝。是俺献给赵大人去捐班的进见礼。俺也是个有身家的主,不是胡哄的人!”

安徽老客道:“什么宝瓶?烂泥巴糊的!五两银子?敲竹杠!五钱银子我也不出。我这有五个小钱,还得一个一个往外拿。”

那个中年河南老客听了光火道:“五个小钱?贼狗攘的!照着你买定州眼药吧!这对古瓶是炭晶雕的。不是俺说大话,要不是大宅门里散出来的,要值五千官纹。”(注五)

那个河南老头子抢上一步,气呼呼地说:“俺千里迢迢靠它来捐个功名,至少也要捐个记名候补同知,改放府尹才行。你这个贼狗撒的,断送了俺一世前程。赔钱都不行!俺们见官去!俺也不活了,和你狗攘的好好打这场官司,倾家荡产,俺也和你狗攘的干到底!”又对众人说:“乡亲们!爷台,字号们!大家评评埋!俺非和这狗攮的拚这条老命不可!”说着就把头往安徽老客的心口撞去。

茶倌忙过来劝架道:“来到小店的都是贵客,都是小店的老主顾。两山到不了一块,两人总有碰头的时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河。京城这么大,到处有说理的地方,何必动武呢?二位息怒,喝碗茶,平平气儿,说说道理。”他一只手掌向着那河南老头子,另只手指甲(注六)向着安徽老客,继续说道:

“依我看,到后边吃碗茶,说理去。宝瓶打碎了,也不能镉上。炭晶是个啥买卖?听倒是听见过,确是无价之宝,可是也没个市价。谁也没法断。这件事儿,只有你们二位点了头,拉了手,才能算了结这桩公案啦!别人万难插口,百了不如爷们自己了。有那不识相的,一旦经了宫,别说你打点衙门打点不起,就是在京城里住店,怕也住不起。不是我说话难听,到那时,叫天天也不应!”

那两位河南人执意不肯,还是拉着安徽老客要见官去。

茶客中有些好事的,作好作歹,劝他们到后边雅座里吃茶讲理去了。

大家都议论开了。茶客中有人说那对瓶确实是真的,也有人说是假的,也有人说炭品没见过,真假难分……说着都回到桌上,继续吃茶来了。

偏偏茶桌上,这时却都多了一张纸儿,上面写的是:

齐头不齐脚,

小一成大祸。

甲子转二六,

复明地下火。(注七)

茶客们看了这字条,有的认为是打诗谜的;有的以为是送花会封包的;有的拿了纸条一念,莫名其妙,丢在地上,继续喝茶;有的虽说不解,但总觉事儿有些不妙,会了茶钱,就赶忙溜走了。

带琵琶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街上,还响着阳毅哨的声音。

那两个戴白毡帽的人,在寒风中分头走着,见到“自己人”,就悄悄地说:

“玉娥赐恩,乌云石庵。”

那些“自己人”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暗语,就是:“黄村,晚上”的意思。便都赶路,往黄村去了,好在晚上开会,商讨大事。

快班的马骑,顿时出动了,在长安街飞跑。蹄声得得,人们知道东厂西厂出动了!

人们小声议论着,偷偷地说:

“快净街了吧?办完事儿,快回家去吧!”

在沈三公馆里,早有人叫醒沈三,告诉他,老皇上去世,四皇子坐下龙庭了。

沈三便吩咐家人,准备到白云观找老当家道士去。

注一:小绺就是扒手。混星子就是混混、流氓地痞之类的人物,和荤腥两字谐音。

注二:打鼓几的,旧时北京搜买旧物的,手中打个一寸半光景的小鼓儿。

注三:纠合几个单身汉暂时合作,跑生意,或开荒,叫作锅伙。也有本身就是强盗的。

注四:过去了,是北京土语,死了的意思。指康熙逝世。

注五:官定纹银,成分十分的意思。

注六:手掌向着的是外人,指甲指着的是自己人。

注七:这诗的意思是说:康和雍字头相同,下边不相同,康字下边是小字,正字下边是一字。甲子指康熙在位六十一年,二六指雍正在位十三年,都多一年,所以说小一成大祸。末句指反满复明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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