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阴云万里。霎时间,狂风吹雪,飞沙捲树,连圆明园福海里镶嵌的太湖石也要给吹走了似的。
畅春园里面,人影憧憧。太监宫女,面面相觑,都在心里说:“大事不好了!”
寝殿内外,灯火通明。忙乱的靴声、履声,听得十分清晰,却没有人讲话。殿上殿下,人们都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外殿炭火熊熊,四个带兽环的大鎏金珐琅铜火盆,映着炭火红光,熔熔欲滴。又是火地,又是椒墙,全殿热得令人直发暴躁,气也透不过来。
御医被斥,膝行退了下去。
德妃被隆科多安排在御榻后边帏幕里面,不敢哭出声来。
前殿内西边角上,只听一座自鸣钟发条一阵哗哗响声之后,下边的格门自动打开,一个五寸多长的绢人轻移出来。他曲发深目,穿着佛郎西式短衣窄裤,跪下右腿,在面前沙盘上,写出“天下太平”四个正字来。这时东边一座落地自鸣钟,便打出三响,正是丑末寅初时刻。
钟声余韵未歇,内寝便传召辅国公吴尔占入内。
隆科多早在外间侍奉着。听到宣吴尔占,并不再往下传,自身急急进到皇帝榻前,跪听御旨。他屈身下拜,头也不抬,但听皇帝喉咙里的痰呼噜呼噜价响。
康熙皇帝连日发烧,需要凉爽,但这寝殿里却和开锅上的蒸笼一般,热得透不过气来。隆科多跪在地上,隔着厚厚的地毯,还觉仿佛贴在火炉上一般。他心里说:“烧吧!烧吧!快到火候了!再也没有什么好烧头了。”
康熙吃力地看了他一眼。
隆科多小声奏道:“已传旨召辅国公吴尔占进觅。”
康熙心头一热,自觉等不得吴尔占来了。他想,吴尔占也许就在外边,但他们故意不把他召进来,故意耍花招……想到这里,更觉痰往上涌,吃力地断断续续说出:
“速召十四皇子……进宫!召十……四……子……”
隆科多这才抬起头来,看了御容一眼,连声道:
“是!是!召四……四皇子!奴才听得明白,万岁放心吧!”然后大声复述一遍:
“速召四皇子进宫听旨!”
皇帝听了,喉咙里面呼噜两声,满脸涨红,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抽出枕边的玉如意,往隆科多的头上砸去。隆科多只当没有这回事,回身站起,大步走开。玉如意早已落地,跌为三截。
宫女闻声从后面转出,跪着把跌断的玉如意收拾起来,放在描金漆盘上,端到德妃面前,请旨如何处置。德妃连忙挥手示意,要她快藏起来,不要给人看见。
这时,德妃鼓足勇气,从帏幕后边走出来,对隆科多说:
“皇上分明是召十四皇子上殿,到你口里,怎么变成四皇子了呢?”
隆科多说:“我没有听错!十四皇子远在西域,皇上不是不知道,如何会是宣十四皇子上殿呢?何况四皇子,正在代皇上行祭天大典,非同小可,自然是宣四皇子受命听诏。国家大统,非关你事,多言无益!”
德妃知道大局已定,退到韩幕后,失声痛哭起来。
天刚朦朦亮,正在斋宫代皇上礼天的四皇子允禛,听召急忙赶回。见了隆科多,领了旨意,慌忙进入请安。
他匆匆来到皇帝寝宫,顿觉一股异常气味扑鼻而来。御榻两边分立着四个大喇嘛,肥头大耳,脸色黝黑,披着火红的袈裟,戴着高高的僧帽,手中捻着人骨制的串珠,脸上毫无表情,也不念诵经文,如同塑像一般肃立不动。本来外殿灯明火旺,一近御榻,倒象一座令人毛发悚然的古坟,只是热闷得着实怕人。
康熙一见允禛进来,立刻痰又上涌,顿时说不出话来,只有倒气的份儿了。
允禛慌忙召集众诸皇子们入内看视。过了一会儿,康熙怒目向外看去……
在侧的皇子,有三皇子允祉,七皇子允祐,八皇子允譔,九皇子允禟,十皇子允祇,十二皇子允祹,十三皇子允祥,有的跪着,有的垂头,有的背脸暗泣,有的惶惑不知所措……但大家都不敢正视皇上一眼。
这时,皇上稍稍侧目,眼望隆科多,颤颤地伸出一只手来,先把手掌反复一下,然后又伸出四个手指来示意。隆科多抢上前面道:
“四皇子应召,请皇上安!”
康熙太阳穴青筋猛地暴起,指着允禛,竭尽全力吼道:
“好呀!好呀!……”手刚落床,随即说不出话来了。
康熙躺在御榻上,一时心头象被一块铅沉沉地压住。他自觉皮肤滚烫,浑身热得要爆裂一般,但是心坎却越来越凉。落得这般田地,是他以前没有想到过的。去年他全身浮肿,两脚发凉,但经御医调治,今春便好转过来了。为了要平息流言,他在十月中旬,还到南苑行围。当时感冒风寒,他本来还想支撑着多住一两日,但随行诸妃和王大臣都进劝还宫,他也感到心力交瘁,便降旨驾返畅春园。
刚刚回到畅春园,他便觉这次病势与往常不同。连日不但食物不进,就是内服药物亦不能存住。
他预感不祥,早已命吴尔占宣威远大将军十四皇子回京。现在他最着急的倒不是病重,而是怕十四阿哥赶不回来,无法当面授以遗诏……
康熙心头一急,眼前金花乱冒:先是象万道流星向外喷射,流星群散落开去,又聚拢在一起,凝成一轮金忽忽的大月亮;月亮更大了,象一块大圆盘;圆盘更大了,眼睛简直看不到边,只觉一片昏黄,向四外荡漾、荡漾……身下的御榻也随着浮游起来。原来他又躺在摇车里面了,耳边还听见孙嬷嬷娘唱着催眠曲的声音。他本来烦躁焦灼,听了这么恬静温柔的歌声,不知为什么,反而更加暴躁如雷……
他回想自己冲龄践祚,内除奸宄,外抗强敌,平三藩于指掌,来九土于寰瀛。人心所向,大势所归。他兼蓄并采,留心汉化,取长补短,立意恢宏。改定郡县制度,又曾亲颁历法。自念六十年来,国威日张,生民日阜,谁不称他为有道明君!可是到晚年由于巫蛊邪术,谗言谤语,致使立储大事,沉吟至今;未能制儿朋妻党于先,致启互相倾轧于后。阿哥们大都各有结托,互为犄角,蓄谋大位,已非一日。现在自身病入膏肓,生怕容不得打出一个反手雷来,早就断气了。
不行!不行!决不能这样死去!千仞之山,倾于一贫!定要扭转!定要扭转局势才行!
康熙在床上,大呼一声,但喉咙已经壅塞。没有能喊出声儿来,反而因用尽了仅有的力气,昏迷了过去。
过了一会,他才渐渐地苏醒过来。他既未立太子,也未立皇后,因为这是一码事。立了皇后,皇后便可召集大臣,面授机宜。但是,大臣们也就要相机行事,定会拥戴她生的儿子。争夺纷扰,必不可免。其实,他内心最大的秘密,是想立一个汉妃生的阿哥。这样一来,于国于家都有好处。他打算在临死的瞬间,一言决策。但是这话对什么人都是没法儿说的。十四阿哥,因年轻些,汉大臣对他很好。现在仓促之间,还是以他为上选……这最终的遗言,不传下去是不行的。在这紧急关头,他奋力大叫一声:“十四皇子!”谁知舌头已经僵硬,没等说清楚,就咽气了。
诸皇子见了慌忙后退,跪作一团,举哀恸哭起来。
隆科多忽然破口大骂,跺脚道:
“狗奴才!还不快些撤火!谁把这屋子烧得暴热?”没有谁敢搭话。惟有四皇子贴近御榻前,泣不成声。
这时,全殿上下,都匍匐举哀。一霎时,灭灯熄火,落韩垂帘,靴声穿动,慌乱不堪。
大总管太监梁九公过来,把两座自鸣钟停了摆之后,大家心脏也随着停止了一般,顿觉窒息闷人;接着他便烧起了龙涎香、檀香、降真香来……室内烟气氤氲,顿呈一片蓝色。
殿内没有人说话,连喘气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忽然,猛古丁的,四皇子拍着御床,一声号啕,哭得死去活来。他椎心毁容,抽噎不止,定要替父皇去死。一时,宫内哭声大作。
八皇子允禩看了,心想:“父皇乍崩,应该哀痛备礼才是,怎可这般放肆?”忽听隆科多对众皇子道:
“诸阿哥,暂且节哀,听宣遗诏!”
允禩本来一直用双眼瞟着隆科多的,听了这话,不由诧异起来,大声道:
“难道还有遗诏不成?”他似乎是问大家,又似乎是问自己。
隆科多耸耸肩膀,应声说:
“兹事体大,没有遗诏能行吗?”
允禩咕哝着说:“真想得周全!”不知他是说老皇帝,还是说隆科多。
诸阿哥听了,都不由得怔住。
只见隆科多挤在东边两位大喇嘛中间,高声宣读遗诏:
皇四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仰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允禩、允禟听了,异口同声问道;
“遗诏是什么时候立下的?没听说有啊!”说完环顾四周,没人吭声。他们想到十四皇子允凝替父皇出征未归,允礽立了又废,废了又立,几番折腾,仍被禁锢。不知他俩知道,该作何想法?正在狐疑,只听隆科多厉声道:
“谁有几个脑袋,胆敢矫诏?谁要是反对,要灭族室的呀!”
八皇子允禩、九皇子允禧都不约而同地用眼死盯住隆科多,连眨也不眨一下。
十二皇子允祹一动不动,只当没有听见一般。
大喇嘛走了过来,用手亲为康熙阎了眼皮,又把一幅绣满陀罗尼默文经被覆盖在皇帝身上,四个喇嘛便退了出去。只听后面云板起处,传来法器钟鼓之声,仿佛从天而降,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渐渐地听不见了。大家听了都觉神奇,只有四皇子允禛心中明白。他已在畅春园内陆续引进和尚三千多人,这是了凡和尚带领十八个大弟子,早被预先安排在帏幕后面,以备万一。现在大事已毕,正为父皇念“往生咒”呢……
允禛想到这里,走到御榻前面,又不免抚足大哭起来。他自记事以来,还未曾碰到过父皇的皮肤,这还是头一次抚摸着父皇的皮肉。按说刚咽气的人,身体还应该是微温的。但他只觉冰冷黏湿,有一股寒气,顺着他的手指尖向上袭来,一直冷到心窝。他觉得有些不祥,立刻全身打颤,站立不稳,差一点儿跌倒。舅舅隆科多在旁见这光景,猜着几分,忙走过来扶住他道:
“皇太子,不要太悲伤了。保重要紧!”
允禛在隆科多的搀扶下,强自镇定,这才继续给老皇帝用香料洗身。
隆科多说:“诸阿哥暂且收泪,各回各府。等钦天监择定时辰,即可奉安回宫,再举国哀,迎回乾清宫大祭成礼。”
这时,畅春园更加阴暗了。风声、树声、哭声搅在一起,如同一座刚倒下的冰山,雪岩冰流,对着整个畅春园冲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