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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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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面,莱恩南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回头看看几棵树后的大厅窗户。有一盏街灯的光照在这些树上,树干的影子落在地上宛若扇子骨。教堂的钟敲了十一下。娜艾尔在那里还要玩几个小时,将在青春的怀抱中转了又转!莱恩南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奥利弗脸上的神情——那是许许多多东西的象征,都是他自己没法给姑娘的。娜艾尔为什么闯进自己的生活呢?——这对姑娘很不利,对自己也不利。这时,他有了个怪异想法:“要是娜艾尔死了,我真会舍不得吗?我是不是该有点近乎高兴的感觉呢?要是她去世,她那种蛊惑也就随之而去,而我也能重新挺直腰板站起来,直视人们的眼睛!”这捉弄人的是什么样的魔力啊?扎进了人们内心,把心铰成碎片!当娜艾尔拿那把挂有花的扇子按着嘴,她眼中不正是这魔力?

音乐的嗡嗡声已经听不见;莱恩南走远了。

他到家的时候一定快十二点了。真讨厌,现在又要来一套自欺欺人的把戏——骨子里畏畏缩缩,表面上厚皮老脸。这鬼鬼祟祟的整个勾当,如果一开始就做得破釜沉舟,就安排在暗中进行,就不会如此糟糕!

客厅里没有灯亮着,只有壁炉中的火光。但愿西尔维娅上床睡了!随即他看见妻子,坐在帘子没拉上的窗边,一动不动的。他向妻子走去,开始唱那可恨的刻板老调:

“恐怕你刚才很冷清吧。我没办法,只能待得晚些。这种夜晚真没趣。”见妻子不动弹也没应声,只是苍白着脸静静坐着,他硬是让自己再凑近些,俯身抚摩妻子的面颊;甚至膝头着地,靠在她身旁。这时西尔维娅侧过脸来;面容十分平静,但眼神异样急切。她幽幽地凄然一笑,开口说道:

“哦,马克!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任凭怎样也比这样好!”

也许是那幽幽一笑,也许是那嗓音或眼神——莱恩南心中一软。什么暗中进行,什么不露破绽,都给丢得一干二净。他低着头贴在妻子胸前,事情全都倾吐而出;这时他们俩相互搂着,在半明半暗中紧紧抱在一起,像两个受惊的孩子。只是讲完后他才明白:如果妻子推开他,不许他碰,那么在凄惨和难熬的程度上,就远不如现在这样,因为西尔维娅脸色惨白,双手抓着他说:“我从没想到——你和我——哦!马克——你和我——”这些话里透露的,是对他们的共同生活,对他本人的信心啊!然而,这并不强似他本人以往的信心——这信心现在还有!但西尔维娅不能理解——他早就知道妻子永远不能理解,所以一直拼命要严守秘密。妻子以为丧失了一切;但在他心中,妻子没丧失任何东西。这种情欲,这种对青春和生活的焦渴巴望,这种疯狂——随便怎么称呼吧——无碍大局,并不影响他对妻子的爱、对妻子的需要。西尔维娅能相信这点就好了!他一遍又一遍重复这话,但一次又一次看到妻子听不进。西尔维娅只看到一点:丈夫的爱已从她这里转向别人——尽管这并非事实!突然她推开丈夫,从他的拥抱中挣脱出来,喊道:“那姑娘——可恨、可厌、虚伪!”莱恩南从没见她如此模样:白皙的脸涨得通红,线条柔和的嘴唇和下巴变了样,蓝眼睛里冒着火,胸脯起起伏伏,好像呼出的每口气都来自不能吸气的肺。接着,她火气同样迅速地消去;跌坐在沙发上,两臂捂着脸,人摇摇晃晃的。她没有哭,时不时轻轻哼一声。在莱恩南听来,每一声都仿佛是呐喊,发自被他谋害的什么东西。最后他走过去,挨着妻子坐在沙发上说:

“西尔维娅!西尔维娅!别这样!哦!别这样!”妻子不作声,身子不再摇晃,任丈夫轻轻抚着她,拍着她。但她仍捂着脸,只开口说了一句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能——我不会硬要分开你们的。”莱恩南痛切地感到:妻子柔嫩的心所受的创伤,任何言词已无补于事,难于抚慰,只能不断地轻轻抚着、吻着妻子的手。

他干出这种事真是糟透了——简直是恶劣!但老天知道,他没故意去找——是事情找上来的。虽说西尔维娅痛苦不堪,这一点肯定还看得清楚!莱恩南既难过,又痛恨自己,但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他早就有这种感情,在见到那姑娘前就有;但自己无法防止,也没任何男人能制止心中这感情——这一点,西尔维娅或其他人都不可能知道。对他来说,这种焦渴的盼望,这种情爱的游移,同眼睛和手一样,是他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是不可遏制的自然需要,一如他渴望工作,需要西尔维娅给予的安宁,这安宁也唯有西尔维娅能给。这就是悲剧之所在——因为这一切的根子,都深深扎在男人的本性里。自从那姑娘出现在他们生活中,就他思想上对妻子的不忠而言,并不比以前更严重。如果妻子有洞察力,看出他的真情实况,把他当成与此过程无关的人观察,那他无非同样是血肉之躯——这样,西尔维娅就会理解,甚至可能不感到痛苦了。但妻子做不到这点,他做丈夫的也就永远没法说清楚。对于说了也白说的言词,他感到厌倦,但还是拼命在继续尝试,还郑重其事地说:难道做妻子的看不出?这件事,他完全身不由主——是一种渴望,一种对于美、对于生活、对于已逝青春的追求!听了这话,妻子看着他,说道:

“你以为我就不想青春重现吗?”

莱恩南顿时语塞。

作为女人,如果感到自己的美——她头发和眼睛里的光泽和光彩,她四肢和胴体的优美和柔软——从身上和她所爱男人的眼中消失!还有比这更苦涩的吗?——此时就不该在苦涩上再添苦涩,把苦恼的妻子推入垂暮之年,而是该帮助她,让她保持对自己魅力的信心!除此之外,丈夫还有什么更神圣的义务呢!

男人和女人——他们都希望青春重现;女的,就可把这青春全献给男的;男的,却因为这青春有助于带他去别处——去某个新领域!区别竟如此之大!

马克站起来说道,“来吧,亲爱的,我们去睡睡看吧。”

他一次也没说能抛开这事,这话实在说不出,尽管他知道:西尔维娅一定注意到他没说这话,一定盼着要听到。他能讲的只是:

“只要你还需要我,就决不会失去我。”……还有,“今后,我什么事也不瞒你。”

在楼上卧室里,西尔维娅一连几个小时躺在丈夫怀里,没什么怨尤之言,毫无生命的活力,但莱恩南吻她眼睛时,总是湿的。

男人的心是怎样的迷宫啊!在这迷宫里,他每分钟都会让自己迷失!那里的曲径回廊,那里的拐弯转角多错综复杂!感情的转换多么倏忽!怜悯和情欲在怎样相互争斗!又如何渴求安宁!……

莱恩南神疲力殚,像在发烧,又像蒙眬入睡,他几乎不知道:耳边的声音是西尔维娅的呜咽,还是悠远的音乐;怀里抱着的是妻子的身体,还是娜艾尔的。……

但生活还得继续,在人们的跟前还得保住脸面,誓约还得遵守。对他们两人来说,这噩梦还在延续,尽管表面上是普通星期日的宁静。他们就像走在高峻的悬崖边,不知走到哪一步会坠落深渊;或者像卷入黑滚滚旋涡,挣揣着想要游出去。

下午,他们一起去音乐会。这只是为了有件事可以做做——可以有一两个小时休息,免得有可能谈及剩下的一个问题。船已经沉没,任何东西,只要有助于暂时浮在水面上,他们就要抓住。

傍晚有客人来晚餐:一位作家、两位画家;都带着太太。真是个讨厌的夜晚——谈话一转到翻来覆去的老题目,说到艺术家必须的精神自由和智力、体力自由,更是讨厌得无以复加。所有的陈腐见解都抬了出来,还得面色泰然地参加讨论。

他们虽大谈其自由,莱恩南却能想象:只要这些朋友知道此事,马上就会向后转。勾引年轻姑娘可不是“事儿”——真是的,似乎只有人们认为是“事儿”的事,才有干的自由!他们有关自由艺术精神的高论,能经受住一切,但只要撞上“体统”的准则,马上瘪掉;所以事实上,与中产阶级的平庸精神相比,与中产阶级的习俗常规相比,艺术家的自由精神绝不更自由;或者说,也绝不比大呼“罪孽!”的教士精神更自由。绝不!

那么是否有可能抵制这种吸引力?这里,有关“体统”的准则,宗教和道德的条条框框,一概不起作用——什么忙都帮不上,只除了比情欲更强烈的感情。西尔维娅表面上强作欢颜!——真的,那倒是他们该谴责他这丈夫的理由!他们对自由信条所作的解释,都无法抹去这点——当男人使情意绵绵的忠诚妻子痛苦,这个男人的灵魂就受到损害,走向死亡。

他们终于告辞了——说着“真是太感谢了!”,说着“多愉快的晚上!”。

剩下的两人,又要面对面度过一夜。

莱恩南知道,事情又得从头开始来一遍——这无法避免,刚才的可悲讨论像刀扎进他们的心,整晚都在搅啊搅的。

“我不会,我一定不会让你熬得难受,影响你创作。别为我着想,马克!我受得了!”

接着,西尔维娅撑不住了,情形比头天夜里更糟。在折磨其生灵方面,老天真是天才,十足的天才!哪怕在短短一个星期前,如果有人预言:他会使西尔维娅这么痛苦,他会直截了当地责备那人胡说——这个西尔维娅,小时候睁大着蓝眼睛,淡黄头发上扎着蝴蝶结,当时自己就保护她,带着她走过她以为满是公牛的田野;这个西尔维娅,淡黄头发里缠住过他的司命星;这个西尔维娅,十五年来的日日夜夜,都是忠心耿耿的妻子,是自己始终爱着的并依然赞赏的人。那种话当时听来是难以置信的,是荒唐愚蠢的。难道所有的已婚男女都得有这样的经历——难道这只是穿越沙漠的寻常跋涉?要不,是一了百了的沉船事故?是在沙暴中死去——可怕地暴死?

又苦恼了一夜,问题还没有答案。

他对西尔维娅说过:以后再同娜艾尔见面,一定事先告诉她。所以到了早上,莱恩南写了“今天别来!”几个字,给西尔维娅看过,差仆人送到卓莫尔家去。

那天上午进了工作室,他的苦楚难述难描。事情乱作一团,他的创作怎么办?今后他还能定下心来创作吗?昨晚那些人谈到“情欲和经验给人灵感”。自己为了求西尔维娅原谅,也这么说过;可怜的西尔维娅,只是重复着那几个字,硬是想接受下来,想要相信那是实话。不过,是不是实话呢?又没有了答案。或者说,他肯定拿不出答案。让灵泉破地而出;沉浸在激情之中;摆脱死气沉沉,拼命感受一番——说不定有一天他感激不尽——谁知道呢?说不定哪一天过了这荒漠,前面就是沃野;在那里,他甚至能干得比往常更好。可是眼下呢,倒不如指望判了死罪的人搞创作呢。在他看来,如果放弃娜艾尔,就永远放弃了在四处寻寻觅觅的本能——这本能原来倒是该得到满足的,却没有得到——这样,他就给毁了。但如果要了娜艾尔,就会让心爱的妻子痛苦不堪,而知道了这点,他同样也毁了!今天,他能看到的就是这么远。以后,他到时候能有多远的眼光,只有天知道!但还说什么“精神自由”!真是苦涩的反话!在这里,四周都是自己的作品,他仿佛是捆着手脚的人,被从未体验过的愤激之情裹挟而去。女人哪!这些女人!只要让他摆脱这两人,摆脱所有的女人,摆脱她们激起的情欲和怜悯就好了!这样,他的头脑、他的手就能复苏,就能创作了!他不能被她们扼杀,不能被她们毁掉!

不幸的是,尽管怒气冲冲,莱恩南仍然明白:即使逃离她们两人,对他也决无帮助。不管用什么方式,必须从这局面里拼杀出去。如果是一对一的对等拼杀就好了;那就在情欲和怜悯之间有个明确结果!但是这两人他都爱,这两人他都怜悯。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一处是明确而直截了当的;这都深深扎根在人的全部本性中。他觉得自己在不停奔突,却处处碰壁,走投无路;这感觉使他大为吃惊,也开始影响他的大脑。

虽说他时而也有片刻的神清气爽,这时想到这种自我折磨之精巧微妙,会感到有趣而奇怪至极;但这并非就是解脱,因为这仅仅意味着,就像在长久的牙疼中,暂时丧失了感受力。真是好一个小小的地狱!

一整天,他都怀着近乎肯定的预感:他送去的几个字会使娜艾尔吃惊,顾不得信上的话就赶来。可是,不这么写又能写什么呢?任怎么写,无非让娜艾尔更惶惶不安,或让自己陷得更深。他有一种感觉:娜艾尔能跟踪他的心绪,娜艾尔的眼睛能看到他在任何地方,就像猫的眼睛在黑暗里看东西。自从十月份那最后一晚,莱恩南就或多或少有这感觉,那时娜艾尔刚避暑回来——已长大成人了。离现在多久呢?仅仅才六天——这可能吗?是啊!她知道什么时候她的魔力在减弱,什么时候她的电流需要补充。

约莫六点钟——此时暮色已降——他听到娜艾尔叩门,虽然毫不惊奇,却还是无意识地颤抖一下。为了尽可能靠近娜艾尔,他紧贴在关着的门后,敛气凝神地站着——他已向西尔维娅作过许诺——而且完全出于自愿。透过这扇薄薄旧木门,他隐隐听见娜艾尔脚步落地的声音,一会儿朝这里移几英寸,一会儿朝那里移几英寸,宛若在恳求无动于衷的寂静。莱恩南似乎看见了她——微微俯着头在倾听。门叩了三次,每次都使他一阵抽动。这太残酷了!凭那份洞察力,娜艾尔一定知道他就在门后;他这么不声不响,就等于说明了一切——因为他的静默自有其声音,自有其无声无息的可怜声息。接着他清楚听到一声叹息,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两手捂了脸,疯了似的在工作室里窜来窜去。

再也没她的任何声息了!已经走啦!这叫人受不了;这时,莱恩南抓起帽子,奔了出去。朝哪里去呢?他胡乱地向广场跑去。那不就是娜艾尔——在街对面的栏杆边,正迟疑不决地慢慢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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