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烈的情欲从不循规蹈矩。它什么都不管,不管羞愧、自尊,不管体面、胆量、顾忌、虚假、道德;它不会伪善和深谋远虑,不怕口袋被掏空,也不顾生前身后的地位。古代画家把它画成箭或风,真是想得好!要是它没有箭和风那么迅猛神速,这飘浮在空间的地球早就没人居住——该出租了。……
指英尺和英寸。 经过发烧似的无眠之夜,第二天,莱恩南还是老时间进了工作室,但自然一点活也干不成,甚至只得叫模特回去。这人本是他的理发师,但得病后又遭到不幸,一天上午来到工作室,面带愧色地问莱恩南:他的头部样子是不是还可以。试过他站立不动的耐力,又教了他几条注意事项,莱恩南给他作了登记:“五尺九寸 ,头发好,瘦脸,有受苦受难、动人哀怜之感。如有机会,给他试试。”试试的机会来了,这可怜汉子摆的是痛苦的姿势,只要莱恩南同意,就谈倒霉事如何摆布他,还说到理发的乐趣。这个上午他没干活,报酬全数照拿,离开时自然高兴。
于是这位雕塑家走过去走过来,走过来走过去,等着娜艾尔叩门。这会儿将发生什么事呢?想来想去也没想明白。这里,奉献在他面前的,是每个青春已逝血未凉的男人所想望的——年轻貌美,而凭着对方年轻,自己也可重享青春;这奉献在他面前的,除了伪君子和英国人,只要是男人,甚至会承认是他们所想望的。而且这奉献对象与一般的奉献对象不同,没有宗教信仰上的忌惮和道义上的顾虑。从道理上说,他可以接受这奉献。但实际上,他至今还不知道能够做什么。
在昨夜的反复思量中,他只发现一点:有人因自由使人放荡而认为自由危险,有人却在自由的原则中找到信仰;与前者相比,后者绝不会错得更厉害。对于讲点体面的人来说,自我解放的信条——在所有信条中——是最束缚人的。而再容易不过的,是砸断别人所加的锁链,把帽子朝风车上一抛,至少当时还能喊一声:我解除了镣铐,自由啦!困难的倒是,对解除镣铐的自己说同样的话!是啊,他真正的自己正坐在审判席上;他必须遵从自己下的判决和结论。虽说现在他苦苦地巴望见到娜艾尔,他的意志也似乎麻木了——他已多次在想:“这不行!老天帮帮我吧!”
到了十二点,娜艾尔还没来。今天他看到的会不会只是《骑着“喜鹊”的女郎》?——冷冰冰的缺乏魅力,他很不满意这作品。当时该试试给娜艾尔画个像——让她头发上簪一朵红花,噘着嘴唇,眼睛里是迷乱或慵倦。
就在莱恩南刚停止想她的时候,她翩然而至。
娜艾尔看了他一眼,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完全像个乖孩子。……姑娘一成年,那种本能和手腕真是奇妙。……昨天她那种诱惑力,现在已毫无痕迹,甚至没迹象表明有过那么个昨天——有的只是女儿般的信任。她坐在那里,说着爱尔兰的事,还拿出度假期间的少量绘画,请莱恩南指点。娜艾尔带这些画来,是不是料到他看了会难过?对于他保护小辈的父性本能而言,娜艾尔这天上午的表现真是没说的,可谓危险性最少、感染力最大!仿佛她唯一所需要的,只是她父亲和家庭不能给她的——只是来做女儿什么的!
同来的时候一样,娜艾尔文文静静地走了;也不肯留下来吃午饭,显然有意要避开西尔维娅。只是到了这时,莱恩南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紧张;娜艾尔准因此而警惕起来,怕被打发走路;也只是到了这时,莱恩南才看清一点:娜艾尔那种要他照顾的模样,实际上把他捆得更紧,使他更难一走了之,从而造成伤害。现在,娜艾尔一从眼前消失,那发烧似的痛苦重又开始——而且比以往更厉害。他比任何时候都强烈感到:某种东西攫住了他,他却无力反抗;无论他怎么躲让,怎么后退,怎么挣脱,这东西还是会逼近他,还有办法再把他连手带脚紧紧捆住。
下午,卓莫尔的心腹家人送来一封短笺。这家伙两眼望着地、头路挑得一清二楚,在莱恩南看来,那神态宛如在说:“是啊,先生——你收下这封信自然该避人耳目,先生——但我是知道的;幸而也不必大惊小怪——因为我极受信任。”
短笺内容如下:
你答应过我,说是同我去骑一回马——你答应过,却从没兑现。明天请同我一起去骑马;这样你就能得到所需要的灵感,不必再为我那塑像而心里别扭了。你可以骑爸爸的马——他又去了纽马基特,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请记住——明天,两点半——从这里出发。——娜艾尔
在那心腹家人的眼前,可不能犹豫不决;回答必须是“行”或“不行”;要是说“不行”,唯一的结果必然是明天上午找上门来。所以他回答道:
“就说‘一言为定!’”
“是,先生。”接着,到了门口又说,“卓莫尔先生星期六之前不在家,先生。”
这家伙说这话什么意思?真是稀奇,暗地里煎熬着他的感情,竟让他觉得这仆人的话含有恶意。奥利弗昨晚的来访也是——所有的事情都这样!这样疑神疑鬼——真是讨厌!他已经感觉到,甚至能看到自己在堕落,就因为灵魂里有着此种见不得人的感情。这很快就会清清楚楚反映到他脸上!但忧心忡忡有什么用?凡是要来的,总归要来——不是这样来,便是那样来。
突然间他猛地一震,想起这是十一月一日——西尔维娅的生日!以前,他从没忘记这日子。这一发现使他心乱如麻,差一点就去找西尔维娅,把自己的感情纠葛原原本本告诉她。拿这个当生日礼物,算是好到透顶!但他没这么做,而是戴上帽子匆匆走出,赶到最近的一家花店。店主是法国女人。
她有些什么花?
原文为法语。 先生要什么?“嫣红的康乃馨?今晚我这花很美。”
不——不要那些。要白花!
原文为法语。 “漂亮的杜鹃花?”
行,这可以——马上送去——马上!
隔壁是珠宝店。他从来不很清楚西尔维娅喜不喜欢珠宝,因为有一天他无意中说起珠宝很俗气。现在,由于他尽想着别人,整整一天没想到西尔维娅,竟要用这种可怜的花哨玩意儿来补救了,他感到自己确实已落到低三下四的地步。他边想边走进店铺,买下唯一不让他恶心的首饰;一根精致的白金链子,两头各缀一颗梨形的小小黑珍珠。拿好了东西来到街上,他注意到晴朗的天空正很快变成深蓝色,绝细的新月像白晃晃燕子,后掠着双翅朝地面飞来。这就是说——天气晴朗!要是他心里也天气晴朗,该有多好!为了让杜鹃花先到,他来到昨晚同奥利弗一起徘徊的广场,来来回回走了一会儿。
他进屋时,西尔维娅正把白杜鹃放上客厅窗台。他偷偷走到妻子背后,把那根小项链扣在她颈子上。妻子转过身,紧紧搂了上来。莱恩南感觉到她的激动,心里一阵又一阵内疚,觉得自己的吻是在蒙骗她。
可是,即便在吻着妻子,他还是硬起了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