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艾尔走后,他回到幽暗静寂的工作室,在炉火前一坐,感觉上乱作一团。有些人不是凭着动物本性,老天送来什么就享用什么?为什么他不这么做呢?就好比十一月的某一天,有人拉开天上那素净的幕布,露出一片往日的四月景象——果树上白花繁密、紫色的云朵、彩虹一道、绿油油芳草,还有不知哪里来的闪闪亮光,而在这一切之上,是令人激奋的生活激情,激奋得几乎连心都不跳!这一年来的焦躁不安、寻寻觅觅,就以这神迷心醉的奇妙方式结束啦!在一派秋意中,却突然有这片春情奉献给他!娜艾尔的双唇、两眼、头发,她那感人至深的信赖,特别是那——让人难以置信的——爱。也许并不是真正的爱情,只是孩子家的一时幻想。但是凭着幻想的翅膀,这孩子会飞得很远,会飞得太远——因为不近情理的镇定只能是薄薄的掩饰,它下面却是强烈的渴望和热情。
要第二次享受生命——投入青春和美——再度去感受阳春——要抛弃一切都已过去那样的感觉,别认为只剩下冷静平淡的家庭之乐;要在姑娘的爱情中再次体验,去实实在在体验那种销魂;去重新发现青春时代的所有渴求,去感受、去希望、去担心、去爱。即便是一个正派男人,也会为这样的前景晕头转向。……
只要闭上双眼,他就会看到姑娘站在那里,看到壁炉的火光映着她的红衣裙;会再次想起娜艾尔进屋的情景,感到她身子贴着自己;那一刻她这种诱惑似乎很天真,自己却一阵莫名颤栗;她眼睛的吸引力仍在——仍在吸引着!她是魔女,是灰眼睛的魔女,是褐色头发的魔女——那褐色已接近娜艾尔喜爱的红色。她魔力之大,可使血管里的血滚烫。莱恩南对自己也迷惑不解了:刚才娜艾尔站在壁炉的火光中,自己怎么没跪下来抱住她,把脸埋在她怀里。为什么他没那么做?但他不愿去想;他知道,只要一开始想,肯定会左右为难,在理智与情欲、抱憾和激情之间给扯来扯去。
他已是仲秋时节的人了,却能唤醒春情!这一发现带来了温馨沉醉之感,而他的一切意识都在努力,要把他包藏在这感受中。真叫人惊讶,娜艾尔竟怀有这样的感情;但这决不是误会。刚才她对西尔维娅的态度已经变了,变得很危险;在她的神情中,有着怪异而不耐烦的冷淡。仅仅三个月以前,她还满怀依恋之情,对比之下真是吓人。这回临走,娜艾尔又哆嗦着踮起脚,似乎要凑上脸去给他吻,一边轻轻说道:“你还是让我来的,是吗?请别生我的气;我没法不这样做。”在他这样的年纪,还让年轻姑娘爱上他——从而危及姑娘的未来——这太不像话!根据一切道德准则,这种不像话的事为体面人士所不容!然而——她的将来?——有她那天性——她那眼睛——她那身世——还有她那父亲——她那个家?莱恩南不愿再想——没别的,决不能想了!
虽然如此,还是有迹象表明他在想,而且想得好苦;因为晚餐以后,西尔维娅摸摸他额头,说道:
“你工作得太辛苦,马克。出去得太少了。”
他牢牢捏住妻子那几个手指。西尔维娅!对,他千万不能再想了,真的不能!他依着西尔维娅的话顺水推舟,说是这就出去透透气。
他大步快走——免得想个不停——一路来到威斯敏斯特的河边,也许是想找一帖解药吧,他突然心血来潮,拐进了雷恩那座大教堂边上的小街。自从那个夏日之夜,自从失去当时比他生命还重要的人,他没再来过这里。奥莉芙在这里住过;就是那屋子——他曾满怀苦恼和渴望,悄悄走过那些窗户,凝望着。如今住着谁?他恍若又看见往日那张脸:黑头发,柔和的黑眼睛,可爱又庄重;脸上没有嗔怪他的神情。因为如今这新的感情不像那次爱情。作为男人,只可能有一次感到爱情超越一切,感到在这爱情前,世界只是大风中的一点火星;这种爱情,无论经历什么样的耻辱、痛苦和不安,却只有在其中才有心灵的平静、欢乐和自尊。但命运把这爱抢走了,掐掉了,就像狂风刮走了一朵完美的花。而眼下这种新的感情,只是一阵发烧,一阵亢奋的幻想,想要再一次攫住青春与温情。
好吧!不过这也真的够了!有时候,人似乎能短暂地脱离自身,高高地俯视自己那团团转的生活。现在的莱恩南也正是这样,似乎看到被赶得东投西窜的一个人影,一根转来转去的干草,一只给狂风卷去的飞虫。这种感情强烈又神秘,从暗中突然跳出,猛地掐住你喉咙。但这种感情的归宿在哪里?为什么它这时来,不是那时来?为什么它为这位而起,不是为那位而起?对这种感情,人还能有什么了解呢?——除了被它折腾得晕头转向、彷徨犹豫——就像被灯火所迷的飞蛾,被某种殷红的香花所醉的蜜蜂;除了被它揉搓得神思恍惚、死心塌地,甘愿做其傀儡。不就是这种感情,曾把他逼到死亡的边缘?难道凭它那疯狂的甜蜜、醉人的馨香,如今又非要他再领受一遍?这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为什么?这种迷恋之情为何不能体面地满足?难道文明过了头,人的本性被塞在小鞋里?——就像中国女人的小脚。这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他以最快的速度走开了。
派尔麦尔大街是皮卡迪利大街南面的一条街,西首是圣詹姆斯宫和格林公园,北面是皇家艺术院,南面不远有圣詹姆斯公园。这里以俱乐部众多著称。 派尔麦尔大街 把他带回到现实之中——那是真实本身的虚假表现。在圣詹姆斯街,有着约翰尼·卓莫尔的俱乐部;他又一次心血来潮,推开俱乐部的转门。没有问讯的必要;因为卓莫尔就在门厅里,正从餐厅走向纸牌室。他生活优裕,户外活动频繁,脸上的皮肤黑油油的,像搽了厚厚油脂。他精力特别充沛,眼睛光彩异常;他的面庞上、声音中、举止里,都有近乎过节的欢乐气氛,隐隐表明将乐上一宵。一个挖苦念头闪过莱恩南心中:要告诉他吗?
“哈啰,老兄!看到你真高兴透了!这一阵你这人在搞什么?卖力干活?你太太好吗?你们出过门啦?一直在搞什么大作?”可惜莱恩南不想那么狠心,因为卓莫尔随后的问话倒为他提供了机会:
“见到娜艾尔了吗?”
“见到了,她今天下午来过我家。”
“你觉得她怎样?有长进,是吗?”
又是那老一套问话,旁敲侧击中带点自豪,无非在说:“我知道,她进不了良种马登记册,但这见鬼去吧,毕竟是我的种!”接着那老毛病突然又来了,但忽忽不乐只有一秒钟,又插科打诨起来。
莱恩南没待上几分钟。对这位早年同窗,他从没感到现在这样疏远。
对。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能让约翰尼·卓莫尔知道。他那骨碌碌眼睛、他那精明的生活哲学,为他赢来这样的位置;不该让这样的事打搅他。
他沿着格林公园的围栏走去。这是十月最后一个夜晚,冷冷的空气笼着薄薄雾霭,小堆小堆的落叶燃烧着,飘出浓烈异香。焚烧落叶的烟味总让他思绪绵绵;那香味究竟有什么讲究?是离别的象征!——是世上最悲哀的事。因为,若没有离别,那么即便是死,又算得了什么?那只是甜美的长眠,或只是新的冒险。但如果爱着别人——这时要撇下人家,或人家撒手而去,那就难了!啊!而且,带来离别的还不单是死!
他来到卓莫尔家所在的那条路。娜艾尔多半在家,坐在炉火前的大椅子上,同猫咪玩着,寻思着、梦想着,而且——孤零零一人!经过那路口时,他的脚步叫人瞪目而视;这么一路走来,再拐过街角就到家了,却差点同奥利弗·卓莫尔撞个满怀。
这小伙子犹豫不决地走着,不像他惯常的样子;他的毛皮外套敞开着,鬈发上的夜礼帽给推了上去,眼睛下发黑。毫无卓莫尔家的人在此季节里的风采。
“莱恩南先生!我刚去过你那里。”
莱恩南茫然答道:
“那就去我家,要不,让我陪你走一段?”
“要是你不介意,我想还是——在外面吧。”
于是他们默默走回广场。奥利弗说道:
“我们去那围栏边吧。”
他们穿过马路,走向广场黑乎乎花园的围栏边,这里没有过往行人。莱恩南越走越感到自己没脸。这小伙子曾当他是忏悔神父,把他对娜艾尔的爱和盘托出;现在同他一起走着,总感到自己有些虚伪和不光彩。这时他蓦然发现,他们已绕着广场花园整整走了一圈,却一个字也没说。
“怎么呢?”他问道。
奥利弗把脸扭了过去。
“你记得我夏天对你说的话吧。现在更糟了。最近一阵,我胡天胡地乱来,想忘掉这一切,却完全没用。她揪住我的心啦!”
犹大是《圣经》人物,原是耶稣门徒,后出卖耶稣。 莱恩南心想:“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这样!”不过他没开口。他最怕说出的话经不起回想,别以后回想起来觉得像犹大 的话。
接着,奥利弗突然大声说开了:
“为什么她对我就不屑一顾呢?我想,我虽谈不上什么,但她毕竟自小认识我,还一直蛮喜欢我。总有什么原因吧——但我想不出。在她这方面,你能帮帮我吗?”
莱恩南朝对面街上指了指。
“奥利弗,在那些房子里,”他说道,“很可能这屋里的人认不得那屋里的人,想不出为什么人家对他不屑一顾。恋情这东西,它要来就来,要去就去。我们都是些可怜鬼,在这事情上没有说话的份。”
“那么,有什么可教教我吗?”
莱恩南心里一阵强烈冲动,差点撇下小伙子转身就走。但是他硬是让自己看着对方,只见那张脸即便此时仍很动人——也许,越那么苍白、绝望,就越动人。莱恩南的话说得很慢,心中细细掂量着每个字:
“我没有资格教你。或许我唯一能说的是:还不需要自己的地方,就别挤过去;反正都一样——谁知道呢?只要她感到你在等待,就随时有可能回心转意。你越有骑士风度,奥利弗,越是耐心等待,机会就越多。”
这些话没带来多少宽慰,奥利弗毫无难色接受了。“明白了,”他说,“多谢你!可我的老天!这真是难哪。我从来就是等不及的。”对自己下了这个精辟断语,他便伸手握别,转身而去。
莱恩南慢慢朝家走去,一边想准确估量:要是有人知道此事的始末,会怎样判断他?在这次感情纠葛中,要想保住一丝体面和尊严,可有点难了。
西尔维娅还没上楼。莱恩南看到她焦急地瞧着自己。在这整个事情里,有一点倒是奇特的安慰:至少他对西尔维娅的感情没变。看来甚至还深化了——就他来说,更真切了。
那一夜他没睡着。他怎么睡得着?又怎么能不去思前想后?他躺了好长时间,眼睁睁在黑暗中望着。
就好像思前想后能治他血脉中的高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