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也奇怪:娜艾尔在他们家住了这么久,如今离去了,他们却很少谈到她。他们只收到她一封来信,是去后不久写给西尔维娅的,信的结尾是:“请接受我爸爸最诚挚的问候;我也向你,向莱恩南先生,向你们家所有的动物问好。——娜艾尔。”
“奥利弗下星期要来此地。我们将去看几场赛马。”
要谈起她当然很困难,因为有那朵花的插曲,这件事太出格,很难说出来——在西尔维娅眼里,这类事会大变其样的——确实也难怪,任何女人都可能这样。不过——事实上只是孩子家容易动感情,控制不住冲动,受到剧情的强烈刺激,就渴望表达自己被激起的情感,其他有什么?无非是孩子家的绵绵温情,是对谜样的年轻激情匆匆一瞥。其他还能是什么?他可不能泄露这可爱的傻事。而由于不愿泄露,他对西尔维娅比平时更怀有深情。
他们还没有度假计划,所以西尔维娅一提去海尔,他急忙响应。他这莫名其妙的烦躁感,如果有地方能帮他摆脱,那就是海尔。他们已多年没有回老家。是啊,高蒂去世后,那里通常是租掉的。
八月下旬,他们离开伦敦。抵达海尔时,已是日之将暮。车站附近的木栅栏还在,二十八年前,他贴在这木栅栏上,眼看火车载着安娜·斯道默远去;那里的金银花因车站改建而早已消失。在租来的轻便马车里,西尔维娅紧紧偎着他,在老旧的防尘毛毯下握着他的手。看到那老房子的时候,两人同样激动。如今,那里再也没一个往日亲朋——有的只是老房子和树木,只是猫头鹰和星星,只是那条河、那片园林和那些会摇动的大石头!他们到家时天色已黑。只有他们的卧室和两间起居室准备好了,还生着火,尽管仍在盛夏。黑漆漆的橡木护壁板上,还是那几幅讨厌的画像,那些老赫泽利仍朝下看着。幽暗的过道里,位置出人意外的楼梯上,不是这里,就是那儿,总还留着点苹果香和耗子味。同一切带家具出租的屋子一样,这里完全没有变,真是不可思议。
夜里他醒了一次。从开得笔直又没拉上帘子的窗口看去,夜空里满是星斗,大群大群地挂在空中颤抖着。而远处响起猫头鹰的夜啼,声音柔和得像丝绒,听来很悲凉。
西尔维娅的嗓音在他身旁说:
“马克,那晚你说司命星给缠在我头发里,还记得吗?”
米考伯先生是狄更斯小说《大卫·科波菲尔》中的人物,他债务缠身,妻子跟着受苦,但不弃不离,甚至当掉了娘家继承来的一切。“我永远也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是这位太太的“格言”。 是啊,还记得。他刚从梦中醒来,脑海里迷迷糊糊,无意识中,有句古怪的话在那里反反复复:“我永远——永远——也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
这个月过得很愉快——看看书,带着狗在周围的乡间转转,一连几小时在圆石滩或河岸上躺着,看着鸟兽活动。
玻璃小暖房是他早年存放大作的殿堂,如今还在,用来放放洒水壶什么的。在那里,他丝毫没有创作冲动。他看着时间流逝,不觉得焦躁,不感到烦恼,只是期待着——但期待什么,他却毫无所知。西尔维娅至少也是高高兴兴的;在往日足迹常到的这个地方,她容光焕发,阳光晒得她少了点白皙;甚至又戴起宽边遮阳帽,让她更显年轻。这里的鳟鱼吃过老高蒂很多苦头,现在他离世而去,鱼儿不再受骚扰。如今也没人打枪了;兔子、野鸽子,连几只鹧鸪都悠闲自在,享受这初秋时光。蕨丛和草木叶子很早就变了颜色,所以在雾霭蒙蒙的九月阳光下,园林里几乎一片金黄。整个假期,笼罩着温煦柔美气氛。从爱尔兰那里,只来过一张有图像的明信片,上面写道:“这是我们的屋子。——娜艾尔。”此外别无消息。
九月的最后一星期,他们回到伦敦。但一回来,那烦躁而无可理喻的痛苦又开始了——这感觉犹如心被扯出胸膛。于是他又去海德公园,一连几小时走着路,踏着飘有落叶的草地,总是在寻求着——渴望着——但寻求、渴望的是什么呢?
圣莱杰大赛为英格兰三王冠马赛之一,也是英格兰传统马赛之一,1776年由圣莱杰上校创办。每年9月在约克郡举行。限三龄马驹参加,现赛程为1.75英里。原作中,此词意义双关,因relief又可作“解除(减轻)痛苦”解。 在卓莫尔住处,那心腹家人也不知主人什么时候回来;圣莱杰大赛 以后,他同娜艾尔小姐去了苏格兰。莱恩南感到失望吗?并不失望,倒有点解脱之感。但是他那种痛苦始终都在,这种感觉难以向人提及,只能在私下里默默地独自承受!为什么他没有早些明白:他青春久逝,激情不再,秋日已至呢?为什么从未掌握“岁月逝无痕”这一事实?同以往一样,唯有创作才是慰藉。牧羊犬的塑像和《骑着“喜鹊”的女郎》都已完成。他开始创作想象中的一件“浮雕” ——仙女躲在岩石后窥视着,而芦苇丛中有个男人悄悄在走,眼神狂热地走向她。在那仙女的脸上,如果他能注入吸引他的魅力,注入青春、生命力和爱的诱惑力;而在那男人的脸上,如果他能注入自己的心情,也许就可以平息他那种情感。反正只要能摆脱出来都行!于是整整一个十月份,他风风火火地干着,却没有多大改善。……当主宰生命的神灵一直在无声地叩他的门,他能指望什么呢?
纽马基特最末一次赛马会结束,在随后那个星期二,暮色初降时分,这神灵开门进来了。娜艾尔来了,穿着殷红的新衣裙,与莱恩南记忆中的形象一比,她的脸——她的身姿肯定大不相同!变得更活灵更撩人。她不再是孩子了——这一眼就能看明白。面颊、嘴部、脖子、腰肢——似乎全变得更精巧,更有模有样了。她浅褐色鬈发如今朝上盘着,戴着丝绒便帽。只有一双灰色大眼睛看来还是原样。一见到她,莱恩南的心猛地一沉,又突地一跃,似乎那模糊的期待之感找到了目标。
在突如其来的激动中,他明白了:娜艾尔现在不再是孩子,他同这姑娘上回那短暂的接触,是充满温存和情愫的悄悄时刻;对姑娘来说,那可能意味着莱恩南并无所知的感情,意味着心中滋生着此种感情。他尽量不理会心中的忐忑,伸出手去,低沉地说道:
“啊,娜艾尔!终于回来了!你长大了。”
接着,他感到姑娘抱住他脖子,身子紧紧贴上来,顿时就有四肢无力之感,脑海中却闪过一个念头:“这太可怕了!”他抽筋似的把姑娘搂了一搂——作为男人,做的还能比这更少吗?——随即硬是把姑娘轻轻推开,一边尽力想道:“她还是孩子呢!这没什么,只不过是因为看过了《卡门》!她不知道我现在什么感受!”但他意识到自己的狂烈欲望,想把这姑娘拥在怀里。刚才那接触把他的模糊之感一扫而空,事情变得再明白不过,让他像是着了火。他游移不定地说道:
“到壁炉跟前来吧,孩子,把情况都给我说说。”
他始终牢记娜艾尔只是个孩子,若不是这样,他就要昏头了。佩尔蒂塔——“迷途者”!这名字跟她真相配,没错;瞧她站在那里,眼睛被炉火映得亮晶晶的——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迷人!为避免受那眼睛吸引,他俯身扒弄着炉格子,一边问道:
“你见过西尔维娅没有?”然而,即使没看见姑娘不耐烦地耸耸臂膀,他也知道还没见过。他定了一下神,说道:
“你有点什么经历,孩子?”
“我不是孩子了。”
“不对。我们两个都长了年纪。前些日子我四十七了。”
娜艾尔一把拉住他的手——天哪!多么柔韧!——细声说道:
“你一点也不老;你很年轻。”
他穷于应付,心咚咚直跳,但眼睛仍望着别处,嘴里说道:
“奥利弗在哪里?”
一听这话,娜艾尔放开了他的手。
“奥利弗?我讨厌他。”
莱恩南怕自己靠不住,不敢离娜艾尔太近,开始走来走去。姑娘仍站着,目光始终跟着他——炉火的光逗弄着她那身红衣裳。安静得真异乎寻常!这短短几个月里,她哪来这么一股力量!他感到了这股力量,但娜艾尔看出来没有?所有这一切的起因,是不是黢黑过道里那个瞬间,那塞进他手里的一朵花?为什么当时不疾言厉色地讲讲她——说她是充满幻想的小傻瓜?天知道她凭的是些什么念头!可那时谁能想得到——任凭是谁,做梦也想不到!于是他再次拿定主意,老是想着:“她是孩子——只是个孩子!”
“好吧!”他说,“详详细细告诉我,你在爱尔兰怎么过的?”
“哦!一句话,乏味得很——离开了你,一切都很乏味。”
说这话既没犹豫,又不羞惭;莱恩南只能喃喃应道:
“啊!你一直没画画!”
“是啊。我明天能来吗?”
莱恩南这时本该说:不行!你是傻孩子,我是有一把年纪的蠢货!但他没这勇气,心里也太乱,而且——也没这意愿。他没有回答就朝门走去,想把灯光扭亮些。
“哦,别别!请别扭亮它!这样挺好!”
房间里影影绰绰的,所有的窗户染着蓝莹莹暮色,炉火一闪一闪,幽暗的铸像和铜像上黑黑白白,还有炉前那火红的人影!她又说话了,嗓音有点可怜巴巴:
“我回来了让你不高兴吧?你待在那里,我看都看不清楚。”
莱恩南走回到炉前火光里。娜艾尔称心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又响起她青春的嗓音,清晰而平静:
“奥利弗要我嫁给他,我当然不愿意。”
他不敢问一声:为什么?他什么话都不敢说。那样做太冒险了。但叫他吃惊的话跟着就来:“你知道其中的缘故,对吗?你当然知道。”
这话里的意思真是可笑,简直叫人害臊。莱恩南一声不吭地站着,直愣愣看着前方;自惭形秽、惊愕、自豪,还有类似得意若狂的感觉,全都混在了一起,像奇异的情感布丁翻腾在心中。但他嘴中只是说:“得了,我的孩子;今晚我们两人都不太正常。我们去客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