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这次非同寻常的发作,莱恩南考虑了很久,斟酌着要不要同奥利弗谈一谈。但他能说些什么呢?站在什么立场上呢?而且——凭什么样的感情呢?或者,是否该同卓莫尔谈谈?但是他这人就知道赛马场的事,精神生活方面的事从来就是禁区,要同他谈这事很不容易。马克觉得也没法同西尔维娅谈这事;如果说出孩子的这次发作,说出那震撼时刻——说孩子双膝着地、把火烫的额头凑到他唇边祈求宽慰——这岂不辜负人家的信任?如果娜艾尔要人家知道这事,该由她自己去说。
第二天奥利弗来到莱恩南的工作室,这年轻人自己解决了这件难事。他进来时镇静沉着,颇有卓莫尔家风;穿戴十分体面:一顶缎面礼帽,一身黑色常礼服,配着精致的柠檬黄手套。真的,除了参加义勇骑兵队,除了一整个冬天在打猎,这小伙子还干了些什么,看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没有为打搅莱恩南工作而找借口,只是不声不响坐着,抽了一阵闷烟,拉拉两条狗的耳朵。莱恩南继续工作,等他开口。这个宽脸膛、黑鬈发的小伙子长得很俊,对莱恩南很有吸引力,可现在,他大大咧咧的好性子笼上了愁云。
奥利弗终于站起来,走近尚未完成的《骑着“喜鹊”的女郎》。为了不让莱恩南看到脸,他转身朝着那塑像说:“你和莱恩南太太待我一直极好,可昨天我的行为却像粗坯。我想我还是向你直说的好。我是说,我想娶娜艾尔。”
说话时,小伙子的脸变得很虔诚;莱恩南看了很是高兴,他的手停止在正捏着的地方,回答说:“她还只是个孩子呢,奥利弗。”可接着他很惊讶地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在泥上胡乱捏了一下。
“这个月她就十八岁了。”他听见奥利弗在说,“一旦她进入社交场——进了人群中——我不知道那时我该怎么办。老约翰尼照管她可不行。”
小伙子面色通红;现在已忘了掩饰。可随即面色煞白,咬着牙说:“她都快让我发疯了!我不知道怎么才不——要是我得不到她,我会给自己一枪的。准会的,你知道——我就是这脾气。她那双眼睛,能勾得你灵魂出窍——叫你落得个——”抽完的烟头从他戴手套的手里掉下,落在地板上。“听说她母亲就是那样。可怜的老约翰尼!莱恩南先生,你看我有没有希望?我不是指现在,不是指眼前这会儿。我知道,她还太年轻!”
莱恩南硬是让自己作出回答。
“可能的,亲爱的朋友。可能的。你同我妻子谈过吗?”
奥利弗摇摇头说:
“她人太好了——我觉得她不大会理解我这种感情。”
莱恩南的嘴边泛起一丝古怪的微笑,说道:
“你得给这孩子时间。说不定过了今年夏天,等她从爱尔兰回来,那时可能就行了。”
小伙子忧心忡忡地答道:
“好吧。你瞧,我明白这情形了。反正我不会放弃。”他拿起帽子,说道:“我觉得不该为这事麻烦你,但你在娜艾尔心目中非常重要。而且你同大多数人不一样——我想你不会见怪!”到了门口,他又转身说,“刚才我那话不是胡扯——就是关于如果得不到她的话。那种事有些家伙只是说说,但我是认真的。”
他戴上那顶亮光光的礼帽走了。
莱恩南站在原处,直瞪瞪看着那尊小塑像。瞧!就连卓莫尔世界的防线,也被热恋之情冲破了。热恋之情啊,被它选作温床的心灵多么奇特!
“你同大多数人不一样——我想你不会见怪!”这小伙子怎么知道:对这类难以控制的激情,西尔维娅就不能理解呢?凭什么说明他莱恩南就能理解?难道是他脸上有什么表情?准是这样!就连约翰尼·卓莫尔——这家伙心里最藏得住话——也曾向他吐露,自己被乱风刮得不辨方向时的不妙处境!
没错!反正不管他怎么尽心尽力,这尊小塑像是永远也不会出色了。奥利弗说得对——问题在娜艾尔的眼睛!如果说眼睛能冒烟,那次她发小孩子脾气时,眼睛就在冒烟!当她更孩子气十足,把脸凑过来的时候,那眼睛有着怎样的吸引力和央求神情!如果说现在已有如此魅力,到她的女性本能觉醒时,那眼睛又将如何?最好还是别多想她吧!最好还是工作,注意注意自己快四十七岁啦!最好还是让姑娘下星期就去爱尔兰!
她临走前的最后一晚,他们带她去歌剧院看《卡门》。他记得娜艾尔穿着比较正式的白色连衣裙,披着的鬈发上扎有缎带,缎带上是一朵殷红的麝香石竹。这歌剧莱恩南看过多遍;但姑娘坐在那里看得如痴如醉,那出神的样子多奇妙。她碰碰莱恩南胳膊,碰碰西尔维娅手臂,悄声问道:“那是谁?”“发生了什么事?”卡门使她倾慕不已,而堂何塞“穿着怪怪的小外套,显得太胖”;到了最后一幕,堂何塞妒忌得发狂反显得高大起来。这时,娜艾尔激动得忘了一切,握紧了莱恩南的手;卡门最后倒地死去时,姑娘气吁吁的声音使邻座的人吃惊不小。她这强烈感情比台上的感人多了;莱恩南真想拍拍她,说句安慰话:“好了,好了,亲爱的;只是戏里做做的!”落幕后,戏中那出色的被杀女人来到幕前,还有她那矮胖的可怜情人;这时娜艾尔完全忘记身在公共场合,在座位上向前一挺,把手拍了又拍。幸好,约翰尼·卓莫尔不在场,没有见到!但事情终于全都结束,他们不得不离座而去。他们正走向剧院门口的大厅,莱恩南感觉有个烫乎乎的小手指钩住他手指,似乎娜艾尔非要捏住什么不可。莱恩南实在不知道拿这手指怎么办。姑娘似乎觉察到他的半心半意,不久便放了手。在回家的马车里,一路上姑娘不言不语。后来她吃三明治、喝柠檬水,也这样默默出神。只是在西尔维娅吻她时,她才恢复世故女人的样子,要他们第二天早上千万别起来送她——因为她七点钟就出发,赶一班去爱尔兰的邮轮。接着,她向莱恩南伸过手去,一本正经地说道:
“太感谢你们今晚带我去。再见。”
莱恩南在窗前足足抽了半小时烟。那段街上正好没路灯,梧桐树上的夜色黑得像丝绒。最后他叹口气,关好门窗,踮着脚摸黑上楼。蓦然间,过道里似乎有堵白墙朝他移来。只觉得暖暖的、香香的,只听见叹息般轻轻声音,接着软软的东西塞进他手中。这时墙朝后移去;他站在那儿谛听着——却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到了更衣室中,他看看手里那软软东西。是娜艾尔头上那朵麝香石竹!这孩子中了什么邪,竟把这个给他?卡门!啊!卡门!他目不转睛看着花,有点惊恐地移开了;但花香四溢。这花虽然鲜艳,他却突然把它塞进烛焰,拿着花梗让它烧,看它皱缩起来,直到黑得像丝绒。这残忍之举使他痛苦。花依然很美,但没有了香味。他朝窗口转过身,把花远远扔进外面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