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被叫出工作室,只见一幕不寻常的情景——约翰尼·卓莫尔穿戴齐整,正在同西尔维娅说话,态度斯文但不很自然,那双骨碌碌眼睛也经过仔细掩饰!莱恩南太太骑马吗?啊!太忙了,这是当然的。帮助马克搞他的——呃——不帮他!真的!看的书一定很多吧?自己从来没时间看书——没时间看书也真叫人心烦!西尔维娅听着、微笑着,非常安静,非常和蔼。
卓莫尔来的目的是什么?来这里“踏勘”一下,要弄弄明白:为什么莱恩南夫妇对“外头养的”毫不介意——要看看他们的家庭是不是值得尊敬。……即使在校时跟他共一间寝室,但对于“干那什么行当”的人,还得再观察观察!……他这么操心女儿的事,本可用来创造完美良马的时间,现在舍得为女儿用,这应当受到赞扬!总的来说,看来他得到的结论是:他们这对夫妇或许可有所帮助,因为即将成年的娜艾尔要进入社会,这段时间必须面对却又颇为不便。
西尔维娅的好心肠是一目了然的,看来这甚至让卓莫尔着了迷,以至于放弃了惯有的警惕,脱下了插科打诨的甲胄,不怕在生活的长期博局中吃亏。真的,一离开西尔维娅跟前,简直如释重负;只见那原有的好奇神色溜回他眼中,这眼神中饱含七情六欲,看来顾不得当爹的天然愿望,却巴望在这好时光的神秘圣地——在这“叫什么行当”的工作室——发现点什么——呃——有趣的事物。瞧他那放心又失望的矛盾心情,真是意味无穷。哎呀!没有模特——连赤身露体的人像雕塑也没有,光是人的头像,动物的铸像,还有诸如此类的严肃作品——绝对没什么东西能让年轻人脸红,或让约翰尼·卓莫尔眼睛为之一亮。
在那组牧羊犬塑像周围,他转过来转过去,皱起他那个长鼻子,左看右看却不吭一声;这倒很稀奇!同样稀奇的是,他又突然说道:“好透了!你肯不肯替我做一个,做一个娜艾尔骑马的?”他有点疑惑,也颇具戒心地听着对方回答:
“也许我能为她做一尊小像;如果做的话,就浇个像给你们。”
难道他以为在什么方面给算计了?因为他出神了好几秒钟才说话,嘟嘟囔囔地似乎在敲定一个博局:
“一言为定!要是你想有个灵感,要和她一同去骑马,我随时给你提供坐骑。”
他离开之后,莱恩南留在原处,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看着尚未完成的牧羊犬塑像。他又感到烦躁起来,似乎接触到某种怀有敌意的、互不理解的陌生事物!为什么让那对父女这样闯进他生活呢?他关上工作室的门,回到客厅。西尔维娅正坐在壁炉围栏边,直瞪瞪瞧着火,她随即让身子挪过来,靠在丈夫膝头上。她书桌上亮着烛光,照着她这些年来没多大改变的头发、面颊、下巴颏。在烛光映衬下,她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烛火在那里摇曳,慢慢烧燃,不可避免地滴下白蜡的烛泪——在一切没有生命的物件中,烛焰最栩栩如生,最像是生灵,它这样温暖柔软,如此摇曳不定,差点就认不出是火了。一阵风吹来,它东晃西摆起来。莱恩南起身去关窗,回来时,西尔维娅说道:
“我倒很喜欢卓莫尔先生。我觉得他为人比看起来的要好。”
“他要我替他女儿做个骑马的小像。”
“你做吗?”
“我说不上。”
“要是她真的很漂亮,倒还是做的好。”
“说她漂亮不太确切——但她与众不同。”
西尔维娅转过身,抬头朝他看着,他本能地感觉到,下面说出来的话将难以回答:
“马克。”
“嗯。”
“我想问你:近些日子来你真感到快活吗?”
“当然。为什么不快活呢?”
还能说什么呢?近几个月来他的这些感觉,讲给没这种感觉的人听,只会让人觉得可笑,只会让西尔维娅心神不宁。听到这个回答,西尔维娅又转向炉火,默默无言地靠着丈夫膝头。……
三天后,两条牧羊犬突然不肯摆姿势了,也不管马克花了多大工夫,才哄得它们摆成了姿势,这时却一撒腿就跑到工作室门口。原来娜艾尔·卓莫尔正在街上,胯下那匹小黑马身子扁扁的,额前和蹄上都有白斑,小耳朵山羊般地竖着,又怪又机灵,而且两个耳朵尖离得非常近。
“爸爸说,我最好把‘喜鹊’骑来给你瞧瞧。它不习惯老站着不动。这两条狗是你的吗?多可爱!”
娜艾尔的腿本已跨过鞍子,这时就下了马;两条牧羊犬立刻竖立起来,把前脚搭在她腰间。莱恩南牵着黑马——这小牲口不同凡响,生气勃勃,肌肉鼓鼓,绸缎般的皮子,水灵灵的眼睛,跗关节挺直,修剪过的细尾巴垂到蹄边。这小牲口好看得非同一般,绝非那种叫艺术家泄气的好看。
他把骑这马的人都忘了,倒是逗着狗的姑娘抬起头来,对他说道:“你喜欢这马吗!你真好,肯为我们塑像。”
姑娘骑马离开时,一直回头看着,直到拐过街角。莱恩南想引两条狗再摆好姿势,它们却再也坐不定了,时不时到门边听啊嗅啊;真是样样事情乱了套、出了岔。
当天下午,在西尔维娅提议下,他俩一起去卓莫尔家拜访。
他们被领进去的时候,他听见有个调门很高的男人嗓音在说话,但用的语言和他的不同,随后是姑娘的声音:
原文为法语。 “不,不行,奥利弗。‘谈情说爱的事情总得有一方爱,另一方自愿让人爱。’ ”
他们一看,娜艾尔正坐在她父亲常坐的椅子里。有个小伙子无精打采地坐在窗台上,这时候站了起来,一动不动的;他的宽脸盘很好看,表情里带着点倨傲。
莱恩南很有兴趣地端详着他——在二十四岁左右,有些纨绔子弟的派头,脸刮得干干净净,黑油油的鬈发,两只离得较开的淡褐色眼睛,还有相片上那种鲁莽的好奇神情。他居高临下似的打个招呼,声音很高,还有点懒洋洋的拖腔,但并不讨厌。
莱恩南夫妇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走下灯光暗淡的楼梯时,西尔维娅说:
“娜艾尔说再会时的模样多么逗人爱——就像要把脸凑上来让人吻!我觉得她很可爱。那小伙子也一样。他们很般配。”
莱恩南颇为突然地接口道:
“啊!我想他们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