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一年多以前开始,他有了一种古怪的心神不宁,总感到闷闷不乐,觉得生命在溜走,在身边流逝而去,他却从未伸手阻拦。事情开始于一种长期的渴求,他不知道在渴求什么——这感觉只有在刻苦工作时才平息,而在清风徐来时尤其恼人。
据说对男人而言,四十五岁左右是危险的年龄——特别是艺术家。去年整个秋天里,这种说不清的苦恼让他感到难熬。只有在十二月和正月的大部分时间,这感觉才消失,因为他正在努力塑着一组狮子;但刚一完成,这感觉又牢牢攫住了他。
他记得很清楚,在正月的末了几天,为摆脱这感觉,他一天接一天在公园里走来又走去。天气很温和,风中荡漾着香味!他满怀热望看着嬉戏的儿童,看着矮树丛里早发的蓓蕾:凡年轻的生命,他什么都要看——他也痛苦地意识到:他周围有无数生命在生活着,在爱着;他这局外人无由得知,无法捉摸,无可获取;他生命沙漏里的沙始终在漏着!他有了所要的一切,有了心爱的工作,有了足够的钱,还有西尔维娅这样贤慧的妻子;对他这样的男人来说,那感觉极为荒唐,更毫无道理——四十六岁的英国男人,身心又十分健康,一分钟也不该被这种感觉所困扰。事实上,也决没有英国男人承认有这种感觉——所以,至今也没什么组织来与之对抗,一个也没有。因为他这种心神不宁的感觉,只是一种曾经沧海之感,感到无法再浸入爱河,再体验那激动和战战兢兢的欢乐,只是思慕着已经过去和消失的东西!对于结了婚的男人,有什么比这更应该受到指责呢?
格林公园在海德公园之东,再东面是圣詹姆斯公园,三个公园相距极近,几乎连在一起。皮卡迪利大街在格林公园的西北面,是公园的“边界”。 那是在——没错——是在正月的最后一天,他刚结束一次焦躁不安的散步,从海德公园往回走,却遇上了卓莫尔。也真是怪,居然认出了离校后难得一见的同学。但没错,是约翰尼·卓莫尔,沿着格林公园一边的皮卡迪利大街 栏杆,悠悠闲闲地走来。他两条骑手的细腿走路略有摇摇摆摆,一顶花哨的时髦帽子略略歪在一边,一双骨溜溜怪眼像是在打趣,那神情却总像在打赌。没错——正是那个爱开玩笑的约翰尼·卓莫尔,那个一会儿忽忽不乐,一会儿焦躁不安,却总是花样百出的卓莫尔;他有一副好心肠,表面上却显得为那心肠好而羞惭。没错,在中学里共一个寝室,在大学里又做同学——这缘分神奇得难以破除。
“马克·莱恩南!老天在上!好久好久不见了。打从你成了大显身手的——你那行当叫什么?遇上你叫我快活透顶,老兄!”
这千真万确就是往事故人了,在思想感情等一切方面早已消失;莱恩南的头脑呼呼地开动起来,想找个彼此感兴趣的话题,同这位又打猎又赛马的社交人物谈下去。
约翰尼·卓莫尔又活生生出现了——他二十二岁时,莱恩南的头脑一针见血地给他打下了印记;在那以后,他的思想和感情原封不动保持下来——在人生哲学方面,约翰尼·卓莫尔始终停留在一个观点:凡是同马、女人、酒、雪茄、玩乐、善心无关,凡是同他那长期打赌无关的一切,都是可疑的、反常的。这约翰尼·卓莫尔的心中,也有个较深的所在,也有一缕饥渴;这就不止是约翰尼·卓莫尔了。
他说话有头没脑的,声音多怪!
“你现在是不是见到老福克斯?去赛过马吗?住在城里?是不是记得老好人布兰克?”随后闭了一会儿嘴,又迸出另外一串话:“去过班布利那里吗?从不去赛马?……来吧,到我‘窝’里去。反正你没事干。”对约翰尼·卓莫尔真是说不清:他叫不出名称的这个“行当”是有事干的。“来吧,老兄。这一阵子我情绪低落。全怪这该死的东风。”
马克记得很清楚,他们那时在班布利那里合住一屋,约翰尼·卓莫尔在拼命取乐或胡闹一番之后,情绪也会低落一阵。
范贝尔斯(1852—1927)是出生于比利时诗人家庭的人像画家。 他们沿着皮卡迪利大街旁的小路走着,来到那二楼上的“窝”。那里有暗暗的小门厅,有范贝尔斯 的绘画,有《名利场》的漫画,有比赛用马的图片,有历史悠久的“睡袍”障碍赛图片;那里有些大交椅,有《赛马指南》推荐的全套装备,还有一些看赛马的小望远镜、狐狸头标本、鹿角和猎鞭。但另外也有些东西,他一看就觉得同整个场景不很协调,甚至格格不入——那是凌乱的一堆书、一只插着不少花的大花瓶,一只灰色小猫。
“坐下吧,老兄。要喝点什么?”
坦塔罗斯是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的儿子,因触犯天条,受罚在冥界受苦:站在齐颈深的水里,口渴想喝水,水就退去;想吃头旁的果子,风把果子吹开;头上还悬有随时可能砸死他的大石头。 那座椅很奇妙,有两个硕大的茶色皮扶手:他深深陷在椅子里,睡意蒙眬地听着和说着。班布利、牛津、高蒂的几个俱乐部——亲爱的老高蒂呀,现在已经作古!——都是早已过去的事;如今又恍若重现在他四周。但隐隐约约的,弥漫在复苏起来的回忆中,飘荡在他们雪茄的烟雾中,混杂在约翰尼·卓莫尔含糊的谈话里——总有那么点疏离感和隔膜感。会不会因为那乌贼墨的画?——这画挂在远远的墙边,在那橡木餐具柜上,在坦塔罗斯 像的上方——画中那女人的脸朝屋里凝望着。说不定是这缘故。除了这些花,除猫咪顶着他手的毛茸茸小脑袋,这画的情调不像这里的任何东西,但怎么不像却说不明、道不白。也真怪,有时候单单一样东西竟主宰了整间屋子,尽管精神上相去甚远!它像是影子,落在卓莫尔摊手摊脚的身上,落在他大雪茄后鼻子长长的脸上,还落在他眼睛上——那张脸留有风霜痕迹,眼睛里有着古怪、严肃、打趣的神情,而在其深处还有着沉思。
莱尼是莱恩南的昵称。 “你有没有情绪低落的时候?糟透了,是吗?变老啦。你瞧,我们都很老啦,莱尼 !”啊!二十年来没人叫过他莱尼。话说得很对,他们是老了,却不大肯说出口。
“你瞧,一个人开始觉得老了,就已经完了——反正也差不离。谁忍心坐下来眼看这样呢。来吧,同我一起去‘蒙特’!”
“蒙特!”旧时的创伤从没完全愈合,如今一听这词,那伤口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痛,几乎说不出:“不,我对‘蒙特’没兴趣。”
他当即看到卓莫尔的眼睛在打量他,听见他在问:
“你结婚了?”
“对。”
“从没想到你结婚了!”
这么说来,卓莫尔想到过他。怪了!他可从没想到约翰尼·卓莫尔。
“要是不打猎,冬天差劲透了。你变了好多;差点没认出你来。上一回看见你,你刚从罗马或什么别的地方回来。做个——雕塑家是啥滋味?有一次倒是见过你的什么东西。马的雕塑做不做?”
做的;就在去年,他做了几匹小种马的浮雕。
“我想,也做女人的吧?”
“不常做。”
非利士人公元前12世纪定居于巴勒斯坦南部沿岸。《圣经》中说他们没有教养,不懂文学艺术。 那两个眼珠儿微微一转。真是奇特,竟有那种不登大雅的兴趣!不管生活怎样对待他,约翰尼·卓莫尔永远长不大,以前和现在都像是孩子。当初在班布利的时候,卓莫尔总是想什么就说什么,眼下如果仍这样,他就会说:“那对你很有吸引力;我想,你准是快活透了。”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情形。虔诚的非利士人 看到艺术,总皱起眉头,说是“对灵魂很危险”;卓莫尔对艺术的看法同他们一样,只是表现形式恰恰相反。都是娃娃!对艺术的意义,对艺术的追求和向往,根本就一窍不通!
“你搞这个挣钱吧?”
“哦,挣的。”
那双眼睛又转了转,似乎很欣赏,那模样仿佛在说:“嘿!这玩意儿倒比我想的有花头?”一阵长久的沉默后,窗外已是紫莹莹暮色,他们身前的壁炉里火光闪烁,打呼噜的小灰猫偎着他颈子,还有他们雪茄的袅袅青烟。此刻他有一种奇异的休憩感,仿佛昏昏欲睡,这可是他多天来不曾领略过的。接着——有什么东西,不,是有人在门口,在那边餐具柜旁边!这时卓莫尔说话了,嗓音挺怪的:
“进来,娜艾尔!你认识我女儿吗?”
一只手握住了莱恩南的手,这只手给人捉摸不定的感觉,那种沉着像老于世故的女人,又似乎有孩子的冲动热情。只听得年轻的嗓音短促而清晰地说:
“你好。我这猫——它很可爱,是吗?”
庚斯博罗(1727—1788)是英国画家,代表作有《蓝衣少年》《西顿夫人》等。《佩尔蒂塔》是画名,为意大利文,意为“迷途者”。 卓莫尔扭亮了灯。这姑娘身材修长,灰色的骑装裁剪得出色至极;一张脸不像孩儿脸那么圆,也不像成年女人,面色微微泛红又神情自若;雅致的帽子下是浅褐色鬈发,用黑缎带扎在脑后;那眼睛活脱就是庚斯博罗《佩尔蒂塔》 的眼睛——灰色的,慢悠悠的,却非常迷人,再加翘翘的长睫毛,总之,这眼睛能吸引万物而又不失其天真。
他刚想说:“我还以为你从那画里出来。”——但是看到了卓莫尔的脸,就没说出口,支吾了一句:
“这么说,这是你的猫咪了?”
“是啊;它同谁都亲。你喜欢波斯猫吗?它真是全身毛茸茸的,你摸!”
他手指伸进猫咪厚厚的毛里,说道:
“没有毛的猫可就怪了。”
“你见过没有毛的猫咪吗?”
“哦,见过!干我这一行就得深入到毛皮底下——我搞的是雕塑。”
“这一定有趣极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啊,多像懂得人情世故的女人!现在他能看清那乌贼墨的画了,脸上各部分都比较见老——嘴唇不很丰满,神情不很天真,面颊不很圆润,还带点凄凉绝望之感——这是饱经生活沧桑的脸。但有着同样的眼睛——那不堪回首的神情充满幻灭,却有着什么样的魅力!这时莱恩南注意到:那画框上有灰色帘子安在细杆上,眼下正拉在一边。他听见那沉着的年轻嗓音在说:“我给你看我的画,好吗?要是你不见怪,那就太感谢你了。你可以对我评说评说这些画么。”
莱恩南看着姑娘打开了活页夹,有点失望。都是些女学生的画;他一张张细看,觉得姑娘正望着他,那样子就像动物在望着你,在掂量要不要喜欢你;现在姑娘走过来站得很近,胳臂已碰到他胳臂。他一再努力要为这些画找出些优点。但事实上并无优点。在其他事情上,如果说他还能讲几句违心话,免得伤人家感情,那么在艺术问题上,他万万做不到。所以,他只是说道:
“我看,没人教过你画吧。”
“你愿意教我吗?”
他还没有回答,姑娘已变得大人气十足,收回了这个幼稚的问题。
“当然啰,我不该这么提要求。这会使你厌烦透顶。”
罗腾路是海德公园中一条较长的专用马道,在塞本泰恩河之南,靠近骑士桥。 在此以后,他只隐约记得卓莫尔说过话,问他是否曾去罗腾路 骑马;只记得姑娘那眼睛跟着他转;还有姑娘的手又孩子气地紧握他一下。再以后,他就走下灯光暗淡的楼梯,经过一长列《名利场》漫画,走进户外的东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