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十一月之夜,莱恩南悄悄走到洞开的更衣室门口,站在那里望着睡着了的妻子;此刻,命运之神仍在等待着回答。
壁炉中的火苗不高——火在这样烧的时候,处处都落有淡淡的影子,但时不时又会旺一阵,使有的东西亮一下,使有的形态清楚显现。窗帘没完全拉上;窗外有棵梧桐树,自从他们在这里住下,十五年来始终陪伴着他们,现在它黑黝黝地在风中晃动,一根带叶子的树枝轻轻叩着玻璃窗,仿佛在招呼曾于风中徘徊多时的莱恩南,要求也让它进屋。伦敦的这些梧桐树真是好伙伴,不会有负于人!
莱恩南本不敢指望西尔维娅睡着了。睡着了,是老天的仁慈,不管事情是何结果——那结果太惨了!反正她睡着了就好!她的脸朝着壁炉,一只手垫在面颊下。她经常这样睡。人哪,哪怕生活变了样,变得像在不见陆地的大海上,还是按习惯行事。
可怜的西尔维娅,她心慈肠柔——把事情告诉她以后,这四十八个小时里,她还不曾睡过;真像是过了几年!她一头淡黄色头发依旧,即使睡着了,那坦诚的模样仍然动人。瞧她躺在那里,还是姑娘家似的;同那个夏天西塞莉在海尔结婚时相比,她并没有多大变化。在这二十八年里,她的脸没有变老;而迄今为止,也没什么特别理由来催她变老。思虑、伤心、受苦,这些都能改变面容。但西尔维娅从不冥思苦索,至今也没受过什么苦。他一直很爱护西尔维娅——总的来说是非常爱护的,尽管男人有其自私之处,尽管对丈夫的灵魂深处,西尔维娅向来不甚了了。如今,在所有的人当中,难道偏是他这当丈夫的如此伤害妻子,在她脸上刻下忧愁,甚或还彻底毁了她?
他蹑手蹑脚朝里走了几步,在壁炉另一边的扶手椅上坐下。炉膛里屑屑粒粒的灰烬、小小叶片似的火苗、无声无息的明明灭灭,这炉火勾起了多少回忆!是怎样的一篇情史!男人的心啊,宛若是一堆火!最初年轻时一下蹿起,突然炽热得压倒一切,平静地稳稳地持久地烧一阵,然后——是最后的火飞焰起,要攫回已逝的青春,要赶在被灰烬送进寂灭之冬以前,让火苗作最终的热烈迸发!
他望着炉火,眼前出现种种景象和往事。一个男人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和往事,只有经过长时间思想斗争之苦,他的心被剥掉了外面皮肉,任何触碰都会引起颤抖。爱情啊!爱情是奇异而偶然的事——如此交织着喜不自胜和痛苦折磨!真是狡黠,不可靠,不顾一切。这是稍纵即逝的甜蜜,却比世上任何事物来得辛辣,其来龙去脉更隐蔽难明。它无理可喻,不讲前因后果。
男人的爱情生活——在爱河中沉浮的他,对此有什么发言权?无非像候鸟秋徙,飞行中一头扎下,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栖上一会儿。随着生活不断推进,有些爱被留在身后——即使对爱并非朝三暮四之辈也如此!这样的爱,当初他感到若不能在那位夫人心里争个第一,蒂罗尔的天就会塌下来。这样的爱,当时让他司命星缠在西尔维娅头发里——而眼下,西尔维娅正睡在那里。一种所谓的爱——是小小的欢情之宴,有点魅力,又有可怜相,看来青年人无论多敏感,有时因为对爱情的稚嫩轻率不免吞食一番——那段一闪而过的生活,当初看来至关重要,结果并无多大意义,除了给他留下对自己的幻灭感,除了为那对象感到遗恨绵绵。随后的那次恋爱虽然过去了二十年,回想起来仍让他受不了。那吞噬一切的盛夏恋情,在一个夜里赢得了一切,又可怕地丧失一切,在他灵魂上留下了永难愈合的创伤,使他的心灵总有一点孤寂之感,而且常有个想法纠缠着他:不然的话,事情将会怎样?在那个黑夜的悲剧里——在那“河上惨祸”里——他该承担什么责任?这个问题任何人做梦也想不到。以后是长期的绝望,那时看来,这是爱火的最终熄灭;但是也渐渐过去了,后来诞生了另一次爱——或者说,爱重生了:恬淡而清醒,却十分真实。这是久被遗忘的感情获得复苏,是他少年时代那保护者精神的复苏。
牛津街是东西向街道,其西端在海德公园东北角。 他还记得同西尔维娅的那次相遇,记得她脸上的表情。当时他刚结束自我放逐,在东方和罗马待了四年后,回到了伦敦,恰巧在牛津街 同她不期而遇——那表情显得殷切而带点责怪,随即变得超然而带点挖苦,似乎在说:“哦,不认识啦!把我忘了四年多——现在哪能认得我!”而在听他的答话时,那脸上的喜悦之色更其动人。随后是举棋不定的几个月,心里总预感到此事的结果;之后就是他俩结婚。也真是够幸福的——西尔维娅温柔而不很活跃,同他在精神上也并非完全相通——对于他的作品,西尔维娅私下里总感到遥而又远,就像从前为了叫马克高兴,在他的动物塑像头上点缀一些茉莉花。但这是和美又成功的结合,然而就其意义而言,他先前以为对他或对妻子并不十分重大——直到四十八小时以前,直到他把事情告诉西尔维娅时,他还这么认为。但妻子听后,人顿时像短了一截,萎靡下去,心神俱裂。那么,他告诉了西尔维娅什么呢?
那件事——是个很长的故事!
他心思不定地坐在炉火旁,能看见这件事从头展现开来,只见由他自己,由他自己的身心激荡,而不是从外界施加的蛊惑里,那狡黠缓慢的魔力,那可恶又微妙的一团乱麻渐渐绞成线索;就像命中注定的力量,长期沉睡后重新发动,绽开成殷红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