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笑着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克拉米埃正站在长椅边,阴沉的脸上露出满腹怨气,那呆板的样子似乎累透了。
“哦!”他说道,“你这睡法不会搅了好梦。别让我来搅你的梦吧。现在我马上去城里。”
奥莉芙像受惊的鸟,一动不动待在那里,直勾勾望着那倚在窗前的背影,直到丈夫转回身来对她说:“但是记住这点:凡是我得不到的,人家谁也别想得到!你明白吗?谁也别想!”他弯下腰,凑近奥莉芙重复了一遍:“你明白吗——你这坏老婆!”
四年来屈从于叫她畏缩的亲近,还一直努力着不再畏缩!坏老婆!哪怕现在杀了她,她也决不回答了!
“你听见了没有?”他又开口说话,“你对此作个思想准备。我说到做到。”
他抓住妻子坐椅的两个扶手,直抓得奥莉芙感到身下的椅子在颤动。她努力让脸上保持笑容,但这脸上会不会挨拳头呢?她看着丈夫的眼睛,那眼色里有她看不懂的东西。
“好吧,你已经知道了!”他说着,便脚步沉重地朝门口走去。
这是一首中世纪诗歌《仙女的情歌》的开始部分。 丈夫刚一走开,她便一跃而起:对,她是坏老婆!是忍无可忍的老婆。是没有爱只有恨的老婆。是牢笼里的老婆!坏老婆!她心中的信仰已烟消云散,再为那信仰献身就只能是愚不可及。如果丈夫觉得她又坏又不忠实,那就不再有理由假装又好又忠实。用一支老歌的歌词来说,她将不再“边坐着叹息,边扯着蕨草,扯着蕨草” 。她不会再为缺了爱而感到饥渴,不会再像昨夜那样,怀着无法宽慰的恋情,望着夜色而心头阵阵作痛。
更衣的时候,她奇怪起来:自己怎么没有倦容呢?快出去吧!立刻给情人发信,让他趁这安全的当口快来——她要告诉情人:她将冲出牢笼,投入他怀抱!她要给马克发电报,让他当晚划小船来那高高白杨树对面。她本当同叔叔婶婶一起去教区长家晚餐,但要在最后一刻推说头疼。等埃尔考特夫妇一离开,她将溜出来,同马克把船划到对面的林子,幸福地一起过上两小时。他们还得订个明确计划——因为明天起,他们将开始共同生活。可是在那村子里发电报不保险;她得再往前走,过了桥去对岸那邮局,那里的人不认识她。现在离早餐时间已近,要去就太晚了。还是早餐后去的好。那时,看准丈夫走了,她就悄然出门。那时发电报也不晚——她的信总是中午那班邮递员送的,所以莱恩南午前从不外出。
换好衣服,也梳洗好了,她知道不能流露半点兴奋,便安安静静坐了几分钟,硬是让自己显得无精打采的。随后她下楼。丈夫用过早餐已经走了。现在,奥莉芙想着自己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都不免略感惊异而嫣然一笑,如同在看娱乐性自我表演,而那个自我已像旧衣裳被她扔掉。她也想到,她即将做的事会让好上校十分痛苦;但即使想到也毫无自责之感。上校是她亲人——但这没有关系。所有这一切,她全置于度外。什么都没有关系——世上没一件事有关系!想到昨晚她在黑洞洞花园里随丈夫走去,今天有气无力、消消停停的样子,她相信叔叔婶婶肯定会误解,不免觉得好笑。
过后,她一见机会便溜出门去,在紫杉树丛的庇荫下悄悄走向小河。走过丈夫拉她对跪的那处草丛,她感到有点惊奇:当时竟吓成那样!这家伙是什么人?都过去了——无所谓了!她一路如飞而去。走近了那棵高高的白杨,她细细观察了对面的河岸。从这里走下河岸登上小船很方便。但他们别待在那黑暗的死水里。他们要去对岸,去昨晚月亮由之升起的远处林子里,从这满是夏日风情的林子里,每天早晨总有鸽子来取笑她。回来时,没人会看见她上岸,因为那时这片死水将漆黑漆黑。
她一边急急赶路,一边回头细看:流来的河水打哪里开始不闪闪发光。一只蜻蜓擦过她脸颊;她瞧着它消失在阳光照不到的荫处。它飞得高高兴兴的,却给黑咕隆咚的浓荫吞没,多么突然!就像烛焰给吹灭一样。那里的树长得太过茂密——树桩和残干奇形怪状,看来像可怕的怪兽,似乎一只只眼睛盯着你瞅。奥莉芙哆嗦起来。她曾在哪里见过这些盯视的怪兽。啊!是在蒙特卡洛的那个梦中:那时她漂在水中,没法叫唤,而两岸有牛头人面在盯着她看。不行!这处死水不是好地方——他们在这里一分钟也不能待。
她沿小路飞快而去,比先前更快。不久过了桥,她发了电报就往回走。但是,到晚上八点还有十个小时,所以她并不匆忙。她要独自消磨夏季中的这一天,在马克没来以前,这是充满梦想的一天;她迄今为止的人生塑造着她,为的就是这一天——这意笃情深的日子。命运奇妙透了!要是她恋爱过,要是她在婚姻中有过欢乐——就绝不会有她目前的感受,而且她也清楚,这种感受今后不会再有。
她穿越一片刚收割的牧草地,看到一条还没割的田垄,便在草上仰面一躺。远远的,在牧草地另一头,人们正在收割。这里的一切非常美——轻柔的云在飘荡,三叶草的梗子顶着她手掌,高高的茅草茎凉丝丝贴着她的脸,蓝蝴蝶小小的,云雀在啼却看不见,成熟牧草的清香,还有照在她脸上和四肢上的阳光,像一支支神奇的小小金箭。生呀长呀,生长到夏日来临;万物都得这样!这就是生命的涵义!
她的疑虑和担心不复存在。对于她即将做的事,她不再感到害怕和苦涩,不再自责。她要这样做,因为她必须这样。……正像牧草要长到成熟,就是为日后被割倒!现在她感觉不同了,似乎受到了祝福,受到了提升。不管是哪位神创造了她的心,都在她心里埋下了这种爱。无论这是什么爱,无论是哪位神,都不可能生她的气!
一只野蜂在她胳臂上歇下,她抬臂把它托在自己和太阳之间,这样就能欣赏这黑黝黝的迷人东西了。这东西不会蜇她——今天决不会!那些小小的蓝蝴蝶也一样,老在她躺着不动的身上停落。再有,斑尾林鸽的恋歌始终没有停歇,镰刀割草的沙沙声也不绝如缕。
她终于起身返家了。回电已来,简洁得只有一个字:“行。”她看着电报不动声色,又做出无精打采的样子。快到吃茶点的时候,她说头疼,要躺下歇息。到了楼上的自己房间,她把剩下的三个小时都用来写信——尽力写出她抉择前的思考全过程,写出全部的感情经历。她觉得需要向情人说明:她从没想到要走的这一步,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她把写好的东西装进信封后封好。她要把信交给马克,让他读后明白:把一切向他和盘托出的人多么爱他。这封信将帮他消磨时间,消磨到明天——到他们去过共同的新生活。因为今夜他们将筹划一番,明天就开始。
七点半的时候,她让人捎话说头疼得厉害,不能出门了。这么一说,埃尔考特太太来看她了,说是上校和她都十分难过,不过奥莉芙决定休息还是很明智!接着,伤感的上校亲自在门外说话:身体欠佳不能去吧?缺了她就没乐趣!不过她无论如何也别累着自己!千万,千万!
听了这些话,她心里一阵难受。叔叔对她总是这样爱护。
最后,她从走廊里看着他们在门前出发,沿着车道渐渐远去——上校居前一点,拿着妻子配晚礼服穿的鞋。他看上去多帅——黝黑的脸,灰白的小胡子;身材笔挺,而且很为手里的东西操心!
现在,她的无精打采一扫而空。她本来穿着一身白,这会儿取出带兜帽的蓝缎子斗篷。真是奇迹,过了昨儿一夜的花居然完好无损!她把花别在胸前。然后,看准了周围没有仆人,便悄悄下楼溜了出去。眼下正是八点钟,鸽棚上还闪烁着余晖。她走的时候远离鸽棚,免得鸽群来她身边扑翅翻飞,它们咕咕咕的叫声会把她暴露的。快来到河边那纤夫走的小道时,她吃惊地站停了。肯定有什么东西在动,很沉重的,还有树枝断裂的声音。难道又想起了昨晚的事?要不,那里真有什么人?她往回走了几步。庸人自扰!那边草地上有头牛,正在树篱上挨挨擦擦。
她一路在草丛里悄悄而行,出了草丛走上那条纤路,向那大白杨飞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