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米埃和奥莉芙都一言不发,走过了月桂树丛,走过了绣球花丛,来到河岸上;这时克拉米埃拐向右面,沿着鸽棚下的河边走到紫杉树丛。那里的密密的枝叶下漆黑一片,他站停下来。奥莉芙觉得这里静得可怕;哪怕空中有一丝风在吹,水上有一点芦苇的瑟瑟声,有一只鸟在响动也好;但什么都没有,只除了丈夫重浊的呼吸声——这声音忽紧忽慢,还带点颤音。克拉米埃带她来这里干什么?要向她表明:她完全属于这男人?难道带她来了就永远这么不开口?永远不说说他心中想说的话?只求别来碰自己才好!
这时克拉米埃动了一下,一块松动的石头扑通一声掉进河里。奥莉芙不禁微微倒抽一口气。河水显得多黑!但参天白杨的模糊树影后,远处河岸上露出一点幽光,透过了茫茫黑暗——现在她能看见月亮的上缘缓缓升起,像一枚厚厚的金币,升到树林之上。那温暖的光辉使她心向往之。不管怎么说,这一片黑暗里还有个友好的存在。
突然她感到,克拉米埃双手抱住她的腰。她没有动弹,心却狂跳起来;一种类似祈祷的东西从心底升起,抖抖瑟瑟挣扎到了嘴边。那双抱着她腰的粗重大手,竟然有这等令人颤栗的力量!
克拉米埃的嗓音听来古怪又极其沙哑:“奥莉芙,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很痛苦。我的天!我很痛苦!”
奥莉芙心里一阵难受,又带点惊奇。很痛苦!盼他死倒是可能的,但不想要他痛苦——真是天知道!然而,既然被那双手紧紧抱住,她就说不出我很抱歉!
克拉米埃的一声哼唧简直是悲叹,他跪了下来。奥莉芙感到自己给紧紧抱着,使劲把丈夫额头从腰间推开。她觉得这额头烫得像火,还听得他喃喃说道:“请发发慈悲!爱我一点吧!”但是,隔着她薄绸衣裳的手紧紧抱着,不停地动着,让她差点晕倒。她挣扎着想要脱身,可是没成功;只能照旧站着不动,最后总算能开口说话了:
“慈悲?我能硬叫自己爱吗?自从开始有世界以来,还没人办得到。请你起来吧,求你啦!放我走吧!”
但克拉米埃用力把她朝下一拖,她只得也跪在青草上,同丈夫脸对着脸。只听得丈夫一声低低呜咽。真是糟糕——糟透了!他不住求告,说话颠三倒四,眼睛不看对方。奥莉芙觉得这将永远不会结束,永远没法从那双手里脱身,没法远离那结结巴巴、低声下气的话音。她本能地闭着眼睛,木然不动。随后她感到克拉米埃盯视着她的脸。她明白了:当晚克拉米埃第一次这么做,是因为先前不敢看她睁着的眼睛,生怕看到她眼神中的含意。奥莉芙十分温和地说道:
“请放我走吧。我想,我快晕倒了。”
克拉米埃紧紧搂着的双臂松开了;奥莉芙瘫软下来,僵在那片草上。这样毫不动弹地过了一阵,她不很清楚对方是不是已经走开,只觉得克拉米埃火热的手在她袒露的肩头。难道这一切又得重来一遍?她把身子缩了又缩,一声轻轻的哼唧不由得脱口而出。克拉米埃的手突然抽了回去,奥莉芙最后抬眼一看,他已经离开。
奥莉芙颤栗着站起身,急忙从紫杉树下走出来。她尽力在想——想弄明白这件事对她、对她丈夫、对她情人究竟预兆着什么。但是办不到。她思想中憋着一片闷闷的黑暗,就如同这夜晚笼罩着气闷的黑暗。啊!可是夜有了幽淡的金黄色月亮,她却什么还没得到,连一丝微光也没有;倒不如钻到那黑沉沉水面下试试!
她抹了抹脸,理了理头发,掸了掸衣裳。这件事延续了多长时间?他们在这里待了多久?她开始朝屋子慢慢走去。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屈从于恐惧和怜悯,没有说假话,没假装还能爱他,没有做违心的事。要是做了那种事,回忆起来真是不好受。
她久久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似乎要在朦胧的花坛上看出未来的光景。后来她打点起精神,匆匆回屋。游廊里没人,客厅里也没人。她看了看钟。快十一点了。她打铃叫仆人关好窗,便悄悄上楼回房。她丈夫是不是走了——是不是同来时一样,突然走了?要是没走,她是不是马上又要面临那可怕局面?丈夫在家,她就怕黑夜;现在这心理一直使她痛苦。她决定不上床;就把长椅拉到窗前,裹上睡袍在椅子上靠着。
真是奇迹,在幽暗的草地上挨过那些时间,胸襟上的花竟然没有揉坏!她把花插在窗边的水缸里——马克有一次说过,他最喜爱这种花;现在闻着它香味,看着它色彩,心里想着马克,这就是安慰。
说也奇怪,她一生中见过那么多脸,认识那么多人,但遇见莱恩南以前没爱上任何人!她甚至认定自己永远不会有爱情;不需要爱情——不是很需要;她本已想好:就这样过下去也好——既然从未享受过盛夏时光,也就不怎么想——直到撒手而去。如今,爱神在报复她,因为过去献给她的爱全都遭她冷落,因为今晚跪地以进的爱遭她厌恶。据说,这种情形每个男女总要遇上一次——谁知道,这种着魔的感觉,这种神秘的甜美之感是怎样萌生的?为什么会萌生?以前她不相信,现在她懂了。不管今后可能遭遇到什么,她在这点上不会有所不同。既然世上事物都在变,她必然会变,变得年老色衰,在马克眼中不再漂亮。但她心中这感受不可能变。她对此深信不疑。就如同她听到启示:这是永恒的,超越生,超越死,这是永恒的!马克会化为尘土,你也会化为尘土,但你的爱将获得永生!将会在某个地方——在林子中、在花丛里,在黑沉沉水下,显灵般出现!你只是为了这个才活到如今!……
这时她注意到,有一只银白色翅膀的小东西,同她见过的任何飞蛾都不一样,歇在她颈子旁的睡袍上。这飞虫好像睡着了;它轻灵小巧、睡意昏昏,来自外面沉闷的黑夜,也许误以为洁白的她便是光明。这隐隐勾起她一缕回忆;是同马克有关的,是他做过的什么事——也是在幽暗中,也是在这样的夜晚。哦,对了!是去过高尔比欧之后的那个晚上,一只像猫头鹰的小蛾子停在她膝头上!马克拈起那眼睛像丝绒的小东西,放飞那亲热的白色小蛾时,还碰到了她!
她探出窗外吸了吸空气。是什么样的夜晚啊!——闷热之中,星星都深藏不出,金黄的圆圆小月亮毫无澄澈之感!这样的夜,就像有着金黄小花蕊的漆黑堇菜花。而且静极了!那些树木,夜间总飒飒响个不停,现在连白杨也没了声息。静止的空气挨在她面颊上,给了她梦幻般恒久之感。在那无边寂静中,有着怎样的感受力,怎样的风月情——这正同她心中的一样!她能不能把马克从那些林子里,从波光幽幽的河上引到她身旁?能不能把他从花木丛中,从弥漫空中的风月情里引来?——引到了这里,自己就不必等待,不再受相思之苦,让自己同他、同夜色结合在一起!她不由得让垂下的头搁在双手上。
她整整一夜待在窗边。有时在长椅上打盹;有一回却陡然惊醒,以为丈夫正朝她俯下身来。是不是他已来过——又悄悄走了?曙光来了;灰灰的像露水,迷迷糊糊的像郁郁薄雾,交织在一棵棵黑幽幽的树和白蒙蒙鸽棚周围,又像长围巾落在河水上。树叶还看不见,鸟雀却在枝叶中唧唧喳喳起来。
这时,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