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奥莉芙的这些日子里,莱恩南成百次差点就不顾她嘱咐,前往她住处附近;为的只是经过那屋子,感到同她近在咫尺,或者偶尔能远远见她一眼。若是说莱恩南的身体还出没于伦敦,他的魂早已离开,去他一度漂流过的小河上勘察。已去了成百次——白天在想象中,夜晚在睡梦里——拉着一根根树枝费力前行,偷偷来到那处幽暗的死水,然后,再来到能望见黑魆魆紫杉和白乎乎鸽棚的地方。
他现在一心要实现梦想。奥莉芙在消瘦下去,叫人看了揪心!为什么还让她留在那里?还留在她所讨厌的男人怀里,不就让她和所有女性都受到亵渎吗?
在六月中旬的那天,他收到奥莉芙来电,真像拿到了进天堂的钥匙。
奥莉芙的意思会不会——可能不可能当晚同他一起走?不管怎样,他对此要有所准备。在他的爱情经历中,他经常考虑的,是如何面对此类急转直下的事态,所以现在的问题,只是把仔细想好的办法化为行动。他整理了行装,备足了钱,给监护人写了长信。这会让老人家难过的——高蒂如今七十开外了——但没有办法,只能如此。这信他先放一放,要等他了解清楚后再寄。
讲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后,他这样写道:
我知道,高蒂,在很多人眼里,也许在你眼里也一样,我的这件事极端错误;但在我看来并非如此。道理很简单。依我看,每个人对这类事都有自己的观点;我可以用名誉担保,高蒂,对于任何并不爱我的女子,我从来不愿把她抓在手里,也从没想过要这样做;即使在将来,也永远不愿以婚姻或非婚姻手段占有她。如今,有一位夫人我愿意随时为她而死,愿意带她离开如此不幸的生活;我认为这并非出自虚情假意,因为我也讨厌人家对我虚情假意。我这话的意思,不是说这里有丝毫的怜悯因素——起先我倒是这样想的,但现在我明白,这怜悯之情已完全被淹没了,淹没在我最强烈的感情中,而将来也永远如此。我一点也不怕良心谴责。要是上帝代表普天下的真情,他就不可能责怪我们,只因为我们忠实于自己的感情。至于对世人,我们只管昂起头来;我认为,在通常情况下,你对自己如何估价,他们也就这样估量你。但无论怎么说,社会毕竟无关紧要。哪些人不需要我们,我们也将不需要他们——请你相信我的话。我希望她丈夫很快同她离婚——除了你和西丝,任何人不会为此有多伤心;但如果丈夫不离——那就没办法了。我想她不会有什么财产;但凭我有六百镑的进项,加上我还能挣一点,即使我们得在国外生活,在银钱上也将没什么问题。你一向对我极好,高蒂。如今使你伤心,我很难过;要是你认为我忘恩负义,那我就更加懊丧。但是,任何人只要与我有同样感受——在肉体、灵魂和精神上——那就不会有任何疑问;哪怕死神挡路也不会有疑问。一旦你收到这信,我们就已经一起走了。今后,不管我们的帐篷支在哪里,我都会给你写信;当然,也要给西塞莉写信。烦请你转告都恩太太和西尔维娅,而且,如果她们不嫌弃,也请为我向她们致以亲切问候。再见了,亲爱的高蒂。我深信,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永远对你怀有爱的——马克。
那区区几小时的每一分钟,他都很亢奋,但始终有条有理做着各种准备,什么都没遗忘。出门前他做了最后一件事:把牛头人面像上的湿布拿掉。这怪物的脸上新近添上了如饥似渴的巴望神情。他有着艺术家的本能,能在不知不觉中公正地对待作品,虽然违背本意却塑出了真实。他拿不准这像今后是否还会加工,就重新把布弄湿,仔细把像包起来。
他没直接去奥莉芙那个村子,却去了在其下游五六英里的地方——去这个村子比较保险,而且划船能帮他定下心来。他租了小艇,向上游划去。他在远远的河岸下划着;为了消磨时间,他划得很慢。手虽然在划,心里却紧张得火燎似的。他是真的在划向奥莉芙呢,还只是命运之神跟他开天大的玩笑?或者只是一个梦,醒后就发现自己仍在孤衾独眠?他终于划过鸽棚。再往前一点便拐进死水,然后在浓荫下悄悄靠近白杨树。他到了,离八点还差几分钟;他把小船掉好头,贴紧在河岸下等候着。他拉着树枝站在那里,为了能看见那条小路。要是说渴望和焦心真能让人死去,那么莱恩南准已死去!
风完全停了。白天成了静得出奇的傍晚。太阳低垂,黑幽幽水面上有几道稀疏的斜晖,其中蚊蚋飞舞。已没有人干活的田野里,飘来干草的气息和牧草地的浓重香味;死水散发的麝香味也混在一起,成了弥漫的芬芳。没有人经过。他满怀渴望谛听着,但声音悠远又稀落,因为那里没鸟雀啼唱。这静止的空气多温暖,但似乎在他的两颊震颤,就像马上会冒出火苗。他站着等呀等呀,出现了生动的幻觉——恍若淡红色小小火焰上热气腾腾。现在茂密的芦苇上,一些黑乎乎大飞虫还在慢悠悠觅食;时不时,在离他几码远的地方,水禽会溅出一点水声或发出长唳。奥莉芙来了以后——要是她真的来!——他们就离开,不待在这泥土味的黑沉沉死水里;他要带奥莉芙去对岸,去那边林子里!但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他的心越来越沉。
接着,他的心猛跳起来。有人在过来——穿着白衣,没戴帽子,胳臂上搭着不知是黑是蓝的东西。是她!别人走路都不是这样!她很快走来。马克注意到她头发飘在额头两旁,她的脸宛若长两个黑翅膀的白鸟,在飞向爱情!现在她走近了,看得见她略略分开的嘴唇,被爱情点亮的眼睛——除了露重星明的漆黑之夜,世上的一切都无法与之比拟。马克伸起双手,抱她下船;感到有朵什么花贴在脸上,那香味似乎直透肺腑,深入内心,唤醒了已被忘怀的某件往事。他随即拉着一根根树枝,把小艇弄出那处死水,匆忙中噼里啪啦拉断一些树枝,面孔也不时撞上飞舞的蚊蚋。奥莉芙似乎知道这船会载她去哪里,任马克把船划到开阔处,然后划向远远的对岸,一路上两人都默默无言。
他们同那林子之间,只有一片庄稼地——这是一片还在生长的小麦,外面有一道山楂和冬青的树篱。他们紧紧拉着手,贴在树篱边走去。他们现在还没话要说——就像孩子,把话藏到以后再说。现在奥莉芙披上斗篷,遮没了里面的白衣裳;丝斗篷擦着小麦的银白色叶片沙沙有声。她怎么想到穿这件蓝斗篷?蓝色的天空、花朵、鸟羽,还有蒸腾在黑色中的蓝莹莹夜色!这是一切圣洁事物特有的色泽!这夕阳残照多么宁静!飞禽走兽和树木花草都寂然无声,甚至没一只嗡嗡作声的蜜蜂!色彩也不多——只有星星似的白色毒芹和剪秋罗的花,只有最后一道温暖又迷人的夕晖,低低飘荡在麦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