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见埃尔考特夫妇以后,莱恩南回到寓所,发现信箱里一张来访卡:“都恩太太”,“西尔维娅·都恩小姐”,卡上还有铅笔字:“在我们去海尔之前,请过来看看我们——西尔维娅。”这圆滚滚的字迹非常熟悉,他愣愣地看得出了神。
西尔维娅!也许没任何事能这样清楚地表明:在他这阵激情旋风中,世上的人都给吹得没了影踪。西尔维娅!他几乎忘了有这姑娘。去年在伦敦定居后,曾见到西尔维娅,甚至又对她怀有好感——她很可爱,有着淡淡的金头发和真挚的神情。随后她们母女去阿尔及尔过冬,因为那母亲健康情况不佳。
她们回国后,他已避免同西尔维娅见面了。那时奥莉芙还没去蒙特卡洛,而马克还没承认自己的感情。打那以后——他竟然从没想到西尔维娅。一次也没有!这世上的人确实都消失了。“请过来看看我们——西尔维娅。”想到这里就心烦意乱。那样的难过又焦躁,叫人不得安宁。
随后他有个主意:与其空等到明天见面,何不在河上划过奥莉芙家别墅?这不就打发掉那些钟点了?还有一班火车他能赶得上。
天黑以后,他来到那村子,在小旅店过了夜。第二天他一早起来,借了小船顺流划去。对面陡峭的河岸上高树成林,柔和的阳光照在树叶上。微风过处,明晃晃河面皱起了涟漪,芦苇被吹得弯下了,水上的花朵也悠悠摇曳。蔚蓝的空中,风把云吹成细细的一条白线。他把两根短桨收进船里,任船漂去,一边听斑尾林鸽的叫声,一边看燕子在你追我赶。要是奥莉芙在身边多好!就这样顺流而下消磨一整天!能这样聊慰相思多好!他知道,奥莉芙的别墅坐落在村子同一侧,过一个小岛就是。奥莉芙对他说过,那里有一道紫杉树篱,还有个白色鸽棚几乎就在河边。他来到小岛,让船漂进那里的死水。这里到处长满了柳树和杨树,虽说朝阳灿烂,这里却很幽暗,也静得出奇。在这里已没法下桨再划;他拿起带钩的篙子准备把船撑过去,可是绿油油的水很深,水里多的是缠来绕去的大树根,所以他只得用篙上的钩子钩着树枝前进。鸟雀似乎全躲开这幽暗之处,但偏有一只喜鹊掠过小片晴空,低低地飞向柳树后面。这里的枝枝叶叶过于繁密,连空气也带上幽幽清香和泥土气息;一切的光明似乎都给埋藏了。
他穿过一棵大白杨底下,高兴地重见晨光,进了一片金辉银彩。那碧绿草地旁的紫杉树篱,他可说一眼就看到,还有漆成奶白色的鸽棚安在高柱上,周围有斑尾林鸽和白鸽或栖或飞。在草地另一头,他看见低低的房屋和黑乎乎的游廊,布满其上的紫藤刚刚开过花。一阵风过,送来迟开的紫丁香和新割草地的清香,还有割草机的声响和蜜蜂的嗡嗡声。这里的美,尽管给人安恬之感,却也让他觉得带有奥莉芙的神采——他最爱那脸上的意态,那头发的飘逸,那眼波倏忽一转的神情——要不,那只是因为紫杉的葱郁、鸽棚的洁白和飞翔的鸽子本身?
老花匠正推着割草机,在草地上有条有理地来来去去;马克在河岸旁安静地躺了好长时间,免得引起注意。这时他多需要奥莉芙在身边!真不可思议,生活中竟然有这样的美,有这样疯狂的柔情,让心儿因欣喜而隐隐作痛;而就在这生活中,还有灰暗的习俗和难以通融的障碍——却都是幸福的坟墓!对于爱情和欢乐,那些门居然一扇扇都关上!而世上的爱情和欢乐本来就不多!夏日像飘飞的仙女,奥莉芙是这夏日的精灵,却过早在凄凄愁苦中进入了寒冬。这想法中包含的不智令人厌恶,这看来严酷强暴,死气沉沉,偏狭放肆!要是奥莉芙得不到幸福,这能达到什么目的呢!就算他没爱上奥莉芙,同样会痛恨那种命运——即使在童年时代,一听到故事中把活生生的东西关起来,他就会生气。
一朵朵轻柔白云——这些小河上的光明天使,永远不会长久远离——现在开始把翅膀覆上树林;风停歇下来,于是,夏日那催人入睡的热气和营营之声聚在一起,充满了河面。老花匠割草完毕,拿起一小篮鸟食走来喂鸽子。莱恩南看着鸽子迎向花匠,而斑尾林鸽挑剔又任性,管自待着不肯过去。这时他看到的不是那老汉,却真的是奥莉芙,是她亲手在喂那些爱神之鸟。鸽群在她四周栖着、飞着,他能塑一组怎样的群像!要是奥莉芙是他的人,他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他可以使奥莉芙不朽——就像古代的意大利人,他们的作品使情人没有被时间卷走!……
他回到伦敦寓所,盼着奥莉芙到来,但至少还得两小时。他是独居的;每天只有上午来人打扫,一两个小时就走,所以没什么要担心。他买了花,买了他们准不会吃的水果和糕点——他布置好吃茶点的桌子,前前后后至少转了二十圈,这才拿起一本书来到小小圆窗前,要守在那里看到她来。他安分地坐着,一个字也读不进,却时不时舔舔干燥的嘴唇,时不时叹叹气,缓解一下心里的紧张。
总算看到她来了。她走路时离屋前栅栏很近,毫无左顾右盼之态。她身穿细麻布衣裳,戴着极淡极淡的咖啡色草帽,帽上有黑丝绒细飘带。她横过小街,停了一秒钟,眼睛飞快地朝四围一扫,又坚定地走来。是什么让他这么爱奥莉芙?她的魅力有什么秘诀?这种吸引力肯定不是有意识的。为了能迷人,谁都是不遗余力的。可他想不出奥莉芙做过任何有意吸引他的事,连这样的小事都没有。也许,她的吸引力正在于她的被动态度?在于她不亢不卑的天生自尊,她的淡泊秉性?也许,正在于这一切和某种神秘魅力,而这中间关系之密切犹如花香之于花朵。
他等候着,听见她脚步声到了门前,才把门一开。奥莉芙一言不发走了进来,对马克甚至看都不看。马克也一样,不出一声关了门,让她要跑也跑不了。这时两人转身相对而立。她胸脯在那薄薄上衣下微微起伏,但仍比马克显得平静——在一切爱情交流中,美女都有这种镇定自若的奇妙天赋,似乎在说:这是我天生的神态!
他们站在那里对看着,似乎永远也看不够。后来还是马克开了口:
“我真以为等不到这一刻就要死了。每分钟我对你都在穷思极想,想得我差点活不成。”
“你以为我不想你吗?”
“那就来吧!”
奥莉芙面露忧色看着他,摇摇头。
哦,他知道奥莉芙不会的。还没有赢得她呢。现在有什么权利要求她对抗整个世俗,置一切于不顾,就这么信赖他?马克不想强人所难,他开始懂得一条使他动弹不得的真理:现在不再能决定这个或那个;他爱得如此之深,就不再是有独立意志的单身汉。他同奥莉芙千丝万缕地联结在一起,只有他俩的意志完全一致,他才能行动。他永远也不能对奥莉芙说:“你非得这样!”他太爱奥莉芙了。这一点奥莉芙也知道。所以,除了忘记痛苦别无他法,还是快乐地享用这段时间。但还有一条真理——恋爱中没有停顿,没有歇息——那又怎么说呢?……只要浇水,不管浇得多么少,花儿总可长到能摘下为止。……在这片沙漠绿洲——这同她单独相处的区区几分钟,炽热的风一遍又一遍扫过。近一点!怎么不那样试试?只是吻过她的手,怎么不渴望吻她嘴唇?想到她很快就要离开,回到另一个人跟前,她虽讨厌那人,那人却能任意看她、随时碰她——想到这个,真像中了毒!现在她靠着椅背坐着,马克曾在想象中见她坐在那里,但眼下只敢坐在她脚旁仰视着。一个星期前,这会使他大喜过望,如今却几乎像给他上刑,因为离他的渴望太远。而且,奥莉芙的说话声冷静甜美,马克要让嗓音同那话声协调也像在受刑。他怀着怨气想道:“她怎能光坐在那里,对我一无所求;而我却这么需要她?”这时,那纤纤手指抚着他头发,他失去自制,吻了奥莉芙嘴唇。奥莉芙对他的屈从只维持了一秒钟。
“别,别——你千万别这样!”
这又痛苦又吃惊的话立刻使他冷静下来。
他起身站得远远的,请求原谅。
奥莉芙离去后,马克坐在她刚坐过的椅子上。对她的那一搂、那一吻,求她忘掉的那一吻——忘掉!——怎么也忘不了。他做错了事,使她受了惊,够不上骑士标准!然而——他嘴边居然挂着幸福的微笑。他要求高而想象力丰富,已几乎认为这就是他需要的一切。此刻他体验着大功半成的满足,要是在这感觉消失前闭上眼死去,那该多好!
他唇边仍挂着微笑躺在那里,看小飞虫在吊灯周围匆匆翻飞。一共十六只,匆匆翻飞着——始终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