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底下那间屋子里,这番讨论里的中心人物正躺着——虽然躺着,却毫无睡意。她知道自己暴露了心思,而这份心思,至今就连对自己都没承认过,却让马克·莱恩南看得一清二楚。但当时就算要了自己的命,也无法不流露那爱恋的目光;然而流露后接踵而来的却是“有失身份”之感。因为她此前严格地区分妇女世界:一类是干这种事的,另一类是不干这种事的。现在她很害怕,拿不准自己属于哪一半。但是思虑有何用?害怕有何用?——这不可能导致任何结果。昨天她不知道会发生这事;现在她无法预测明天!今夜就够了!洋溢着柔情蜜意的今夜就够了!只要去体验!去爱,去接受爱!
她有了全新的感受。做姑娘的时候,人家来求爱或后来结婚都曾让她激动,但比起这一次,犹如黑暗之于光明。因为她从没真正恋爱过,甚至同丈夫也如此。现在她懂了。在她原以为没有阳光的世界里,太阳正照耀着。不可能有任何结果。但是太阳正照耀着;她得在那阳光里暖和一会儿。
卡斯特拉尔也是滨海阿尔卑斯省一地名。 她倒也干脆,开始计划自己和马克将做些什么。还剩六天。他们还没去过高尔比欧,没去过卡斯特拉尔 ——没有骑牲口或步行去那里远足,而原本就打算去看那些美景。明天他会早来吗?他们能在一起做点什么呢?绝不让任何人知道这六天对自己意味着什么——连马克也不让他知道。反正就同他一起,端详他的脸,听着他说话,时不时碰碰他!奥莉芙觉得信得过自己,不会在任何人跟前流露出什么。然后,就让这件事过去!当然,回到伦敦后还会见面。
骑士桥是一地区名,在海德公园紧南面,东端接海德公园角,而威斯敏斯特在骑士桥以东,上校由骑士桥到威斯敏斯特,再到海德公园,实际上绕了圈子。 她躺在夜色里,想着他们初次在海德公园相遇。那是星期天上午,虔诚的上校照例要参加军人去教堂做礼拜的行列,为了把侄女带去,甚至从他靠近骑士桥的公寓出发,一路来到威斯敏斯特。 奥莉芙记得,他们正慢步走着,叔叔突然停下,站在一位面孔黄胖、眼睛半睁半闭的老绅士跟前。
“啊!赫泽利先生——从德文郡来?你那外甥——那个——呃——那雕塑家怎么样?”
在奥莉芙看来,在那顶灰色大礼帽下,老绅士的双眼在眼皮后略略一睁,回答道:“是埃尔考特上校吧?这里就是那家伙本人——马克!”只见那年轻人脱帽致意。起先,奥莉芙只注意到这人一头黑发,不很长却很浓密;只注意到他双眼深陷在眼眶里。接着看到他微微一笑,脸上显得热切又腼腆;这时她认定这人不错。不久,她随埃尔考特夫妇去看莱恩南的“东西”;当然,结识雕塑家并非寻常事情,尤其在那个时代——就如同你园子里养了斑马。上校看了很高兴,而且那些“东西”几乎全是鸟兽塑像,让他略略放了心。对上校来说,这些都“非常有趣”,因为年轻时捕杀过许多鸟兽,肚子里尽是有关的稀奇故事,而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痛恨杀生——只是从没这么说过。
第一次参观他的工作室以后,他们很快就相熟起来。这回轮到奥莉芙稍稍放心了;因为马克·莱恩南可说全心全意致力于鸟兽雕塑,不搞所谓神妙的人体雕塑。是啊!——那样的话,她会难受的;如今爱上了马克,她明白了这点。无论如何,她可以细细地看其作品,以同情的态度为之出力。那可错不了。……
她终于睡着了,梦见她独自在乡间别墅附近的河上,小船载着她,周围的花又长又尖,像是常春花,她就在这花丛里漂过,而四周有鸟雀在飞在啼唱。她的脸和四肢无法动弹,但没有不舒适的感觉。后来她感到正渐渐漂近一处地方,这里非水非岸,不明不暗,只有说不出的感觉。这时她才看见:从岸边的灯芯草上探出一个巨大的公牛头,朝她盯视着。她动,公牛头也跟着动——虽然头始终就一个,却在她左侧和右侧。她想抬手捂住眼睛,但办不到——于是抽泣着哭醒了。……原来天色已亮。
卡西诺为意大利语,原意为“小房子”,后指有表演和舞池等等的大赌场。 已经快六点了!那场梦使她不愿再把自己交托给睡神。现在睡神是强盗——抢走这区区几天里的分分秒秒!她起床朝屋外一看。是个晴朗的早晨,空气里已有暖意,露莹莹的让人惬意,还有香水草固着在她窗外的墙上。她得做的只是打开百叶窗,只是走进阳光里。她穿好衣服,拿上阳伞,悄悄关上百叶窗,便无声无息地出了门。她没走饭店的花园,免得大清早出现在那里显得蹊跷,暴露出她的精神状态;而是直穿到通向那家卡西诺 的路上。说不定她还没意识到:她现在去的正是昨天下午的去处,那时她同莱恩南一起,坐在那里听小乐队演奏。现在街上已略有行人,都是穿蓝罩衫去干体力活的。她没戴帽子,只撑着阳伞,却激起了这些鉴赏家的欣羡,而那种质朴的欣赏使她很快乐。因为这一回,她真正认识到自己肢体的匀称优美,切实体验到自己脸蛋的温柔而有朝气,还有她几乎乌黑的头发和眼睛,凝脂般的皮肤——这种稀奇的感觉让人欣慰!
在卡西诺的花园里,她走得更慢了,因为要欣赏种种香树,又时时停下脚步俯身看花;随后,在昨天同马克坐过的位子上坐下。几步开外,是通向下面火车站的台阶;每天每夜,多少人满怀热望走上来,又有多少人轻松地或懊丧地走下去。在她上方有两棵松树,还有一株木兰树和棕榈交枝叠叶,构成一片树荫——在这个奇异地方,树木间和灵魂间的交叠多妙!她收拢阳伞,靠在椅背上;随意而友好的目光朝一根接一根树枝看去。现在还没热气和尘埃来袭,这些树枝衬着明净的天空,线条分明,显得超脱凡尘。她从木兰树上摘下一串粉红色浆果,两手挤压着揉搓着,要闻那香味。她为得到了爱而欢乐,所有这些美丽可爱的事物,看来都是她欢乐的一部分,如今突然来到她心中,成了这炎炎夏情的一部分。那天空,那鲜花,那绿翡翠、蓝宝石般的海,那鲜艳的金合欢,都只是世上的爱。
寥寥几个人走过,看到她静静坐在木兰树下,肯定感到奇怪:这位太太怎么起得这么早,穿戴又这么齐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