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兔与龟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只有过那么一次,我在国外迎接新年。

五年前,我在秘鲁的首都利马度过新春假期的前三天,这个都市的除夕可真是壮观。中午一过,所有的办公室会将一年来不用的文件纸张丢出窗外。于是站在繁华的街头,就能看见从高楼大厦所有的窗户缓缓而落的白色纸张如雪片般飞来,蔚为壮观。听说以前连不用的桌椅都能从天而降,但因为击伤了路人才遭禁止,现在只有文件纸张可以丢出。

秘鲁的位置正好跟日本相反,说是除夕,天气却热得像日本的五月。穿着五颜六色短袖上衣的男男女女,高高兴兴地争相探出窗口抛掷撕成碎片的纸张。空中的纸片似乎也很高兴地飘落着,置身于纸片雪花中的路人们也心情雀跃,连拴在印第安土产店门口被当作宠物养的驼马也兴奋了起来,晃动着脖子上的铃铛来回走动,模样煞是可爱。

路上堆满了纸片,政府的清洁车开始出动打扫,看来这就算是这个国家的年终大扫除吧!

也许是因为令人发汗的气温所致,这里不像日本的除夕给人岁末年终的压迫感,也没有苦于度不过年关而举家自杀的气氛。

接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大广场的扩音器播放出《老鹰之歌》的旋律。我们住在广场前的旧式旅馆玻利瓦饭店,正准备参加除旧迎新的派对,可是同我住一房的泽地久枝女士却停下了手边的动作,打开窗户,陶醉在这哀伤的旋律中。那等于是我们那一年的除夕夜钟声。一时间在异国迎接新年的感伤涌上心头,我们一边收听地球另一端正在进行的“红白歌唱大赛”,一边脑海中浮现出围坐在餐桌前享用年菜的家人们。

走出户外,夜晚温热的空气中,朦胧地耸立着西班牙风格的白色石砌建筑。三三五五穿着燕尾服、晚礼服前往赴宴的人,走过又消失在眼前。或许是街灯太少的缘故,显得特别狭长的阴影在来回车灯的照射下,以怪异扭曲的形状映现在石头墙壁上。

当然这里没有装饰在门口的松枝或稻草结绳。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散落着白天满天飞舞的纸片,可以看得出来这个国家行事风格的草率。

我们是在第二代日侨刘易斯·松藤的府上吃年糕汤的。

黑色漆器的汤碗装着高汤,里面浮着切成长方块的年糕、海带结、香菇、青菜和烤过的海苔。不知道是因为水质还是酱油的不同,这里的年糕汤喝起来有些微妙的腥味,我没有再添第二碗。仿佛对故国新年的相思情愁全浓缩在这一碗热汤里,心情有些黯然。

在日本,年糕汤之后吃的甜点肯定是橘子,在秘鲁则是仙人掌的果实。

不知道那是什么种类的仙人掌,大小如拳头的鲜绿色果实必须用小刀切开,食用里面青蛙蛋般的果冻状果肉。

据说这东西价格不菲且具滋养疗效,但老实说有股生腥的青草味。

“很好吃吧?”在主人热情的推荐下,我面对整盘的果实努力地挤出笑容,拼命吞咽下肚。

“新年快乐。”第二代、第三代的日侨相继前来拜年,他们的发音夹杂着广岛腔、和歌山腔和西班牙语特有的卷舌音,充满了异国风情。

刘易斯·松藤的小弟,年约二十二三岁,听说还没到过日本。他以不太流利的日语陪我们聊天。当他听说我和泽地女士之后要到亚马逊河上游的小镇伊基多斯观光时,便开始为我们恶补亚马逊河的常识。

他极力推荐到了亚马逊河一定要去看兔子。我问兔子有什么特别,日本也有呀。他却重复强调:“是河里的兔子。”

同时打开双手说:“有这么大只。”

看起来将近一米吧,而且这种兔子还会游泳。

我问他是白兔吗?他说是黑兔。

我听说过因幡[24]的白兔,却头一次耳闻亚马逊河的黑兔,而且身长一米,会游水……

我不禁心跳加快。

“这种兔子游水时,一双长耳朵该怎么办?为了不让水淹到,是不是像潜水艇的探照镜一样竖立在水面上呢?”我不禁担心地询问。

“它没有耳朵呀。”

什么!没有耳朵的兔子?我的心脏跳得更厉害了。看来这兔子的种类越来越稀奇了。

“眼睛总还是红色的吧?”我又进一步追问。

这时他才惊叫一声说:“对不起,我把兔子和乌龟搞混了。”

原来是小时候第一代移民的祖母睡觉前告诉过他“龟兔赛跑”的故事。他虽然记得兔子和乌龟的单字,但悲哀的是对日语不具真切的语感,所以搞混了。

看见我们捧腹大笑,他也跟着笑了,嘴里还喃喃自语着:“都怪我还没去过日本。”眼神中带着微妙的阴影。

他们应该也听过“桃太郎”“坏狸猫”“浦岛太郎”等童话故事吧?但是面对着河面宽达好几千米、举头不见对岸、颜色浊黄的亚马逊河,实在无法联想到一个桃子飘过来的情景吧。

“桃太郎”“断舌麻雀”等故事中的老爷爷、老婆婆,因为是穿着和服、背着柴火或竹篓,所以才像是传统童话故事。如果穿上西裤,嘴里用西班牙话问:“断舌麻雀,请问你家在哪里?”肯定味道就不对了。

“让枯树开满了花。”

洒出烟灰,然后像飘雪一样地漫天飞舞。想象中的这种景象也会因国别而有异吧。他们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应该是像除夕日洒落的纸片一样,大张的纸片把天空都给遮白了。

我深深感觉到,每个国家的童话故事必须用该国的语言、在该国的风土中传唱才有意义。

同时我也开始思索有些人无法拥有跟体内血液相同的语言、有些人生缺少传统的童话故事……

亚马逊河里真的有“兔子”。

我们在伊基多斯的露天市场上,看见许多乌龟的甲壳被翻转过来陈列在摊位上。有些比较大的摊位上卖着切开来的肉块,香蕉叶包装的乌龟肉,一百日币就能买上一大碟。

从伊基多斯飞到利马大约需要三小时的航程。两家航空公司每天各自有一趟班机飞行。在我抵达利马之前,听说南沙航空公司的班机在圣诞夜坠毁了,机种是日本人也很熟悉的洛克西德喷射客机。

只知道坠机地点是在安第斯山脉一带,其他线索全无。秘鲁的报纸上大篇幅报道机上的九十二名乘客没有生还的可能。

如果是在日本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全国性的搜索活动,电视媒体也对着罹难家属伸出麦克风询问感想。但是在秘鲁好像不是这样,首先搜索机只是义务性质地出来飞一下便结束了。顶多有些好事的美国人以降落伞潜入丛林中,结果反而造成新的罹难事件而成为新闻焦点。

不知道该说他们是看得开还是太冷酷了,以日本人的情感是不太能接受这种态度的。

听了我的想法之后,刘易斯·松藤表示:“那是因为你还不认识亚马逊河。”

而且他反问我:“如果一只发夹掉在高尔夫球场上,你会想找出来吗?”

亚马逊河流域中的丛林将飞机给吞没了,就算去搜索也是无济于事。

泽地女士和我彼此对看了一眼,心想是否该中止亚马逊河之行。

也许是我们两人心中都有所迟疑吧。但是已经来到了秘鲁却不见亚马逊河而归,将会令人多么遗憾!何况同样的地点应该不会重复坠机两次吧,我们基于或然率和眼见惨剧发生却硬要逞悲壮之勇的奇怪理由,无视于他人的劝阻毅然决定成行。

唯一的一架飞机坠毁,南沙航空公司停止营业。没办法,我们只好跟另一家佛赛航空公司交涉,好不容易买到两张机票。

飞机是有点年份的ys11机种。

延迟将近两小时后,飞机终于起飞。我安心地转过头去,看见坐在旁边的泽地女士正忙着翻她的皮包。

她是研究昭和史的专家,写过《妻子们的二二六事件》《密约》《暗历》等大作,个性跟我刚好相反,做事谨慎小心。

飞机一离开地面,我便开始无聊地看着地面的风景。她却拿出笔记簿,开始记录兵险、机场税、住宿饭店的费用、小费等花费,甚至还换算成日币的金额。就连饭店名称、菜单、见过的人、游览过的观光名胜也都巨细靡遗地写下来。

接着她像变魔术一样地拿出不知道哪里买的明信片,摊开事先准备好的地址簿,开始一一写信给日本的亲友。我偷偷瞄了她一眼,没想到她居然还代替懒得提笔的我,写信给我的母亲。

这时她的样子有些不太对劲。

她从皮包中取出一枚钻戒戴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在我的腰际展示,一双三角形的眼睛瞇得更细,煞有介事地轻声说:“有了这个总能派上用场吧。”

她的意思是说:万一坠机在丛林里,将钻戒献给原住民就能免于一死。

又不是冒险阿吉的漫画故事,被头戴羽毛的食人族抓去,正要被下锅煮来吃时,奉上钻戒便能逃过一劫。毕竟整架飞机失事,最后只有我们两个女人获救,这种想法本身就太不切实际了。

因为太好笑了,随着ys11的机身晃动,我笑得更加厉害,她也跟着张口大笑。

结果飞机安全抵达了伊基多斯的机场。不知道是机场的设备太差还是机长的技术不佳,着陆时机身摇晃不定,带给我们很不人道的惊吓,但还是停落在地面上。

泽地女士慢慢地摘下戒指说:“还好没有派上用场。”

说完喘了一口气,将戒指小心翼翼地收在银色的布袋里。在回程的飞机上,她也是戴上戒指当作护身符,或许真的有保佑,这趟旅行来回的飞行都平安无事。

直到今天,一有正式的聚会,泽地女士还是会戴上这枚钻戒。

“真令人怀念,这不是那个亚马逊钻戒吗?”我不禁取笑她。

顺带一提的是,当时坠落的飞机里的九十二名乘客之中,只有一名十七岁的少女生还。她是一个人逃出丛林,在距离失事现场约两百公里的地方获救的。我们回到利马时,这位身上流着印第安和德国血统、名叫尤里雅娜·凯普、有着一张野性美脸庞的少女,顿时成了秘鲁全国的大明星。

在机上,我俯视着亚马逊河流域的丛林,一边侧眼偷瞄泽地女士闪闪发光的钻戒,心中十分纳闷:在这种恐怖到从日文辞典都找不到词汇来形容的地方,一个女人究竟是如何活着走出来的呢?

提到新年的回忆,我所想到的是长袖飘飘的和服、新买的布贴画键子拍、压岁钱,还有鹿儿岛掺了猪肉下去煮的年糕汤、仙台掺了生鲑鱼卵的年糕汤。

但就像是百人一首的纸牌中夹杂了一张色彩斑斓的扑克牌一样,有那么一年是在海外的新年景象。

从窗口飘落下来如雪般飞舞的纸片、味道令人伤感的年糕汤、充满西班牙腔的“新年快乐”、青草味极浓的仙人掌果实、将乌龟和兔子搞混了的第二代日侨青年,还有泽地女士那枚闪闪发亮的亚马逊钻戒,这些都是记忆中难以忘怀的画面。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