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左邻右舍的味道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由于父亲工作的关系,我是在不断转学和搬家的过程中长大的。

光是小学就转过宇都宫、东京、鹿儿岛、四国的高松等四所。尽管经验丰富,每当到新学校报到的早上,小孩子的心情还是很沉重的。

“多吃点饭再去上学,空着肚子会被看扁的。”父亲捧着特大号的饭碗在早餐桌上大发议论,“不要先跟对方行礼,看见他们都弯腰低头了,才可以轻轻地敬礼。”

还说以后会不会被欺侮,在这一瞬间便决定了。说完父亲拿着报纸起身去上厕所,祖母赶紧推了一下母亲,忍着笑说:“孩子的爹是在说他自己吧。”

“妈,他会听见的。”

跟我们一样,这一天父亲也将到新单位赴任分公司经理。

母亲带着我到学校报到,穿过走廊往教室走去。学校拿出拖鞋给母亲换上,小孩子则是穿着袜子直接在走廊上走,这一点最让我受不了。

心想着早知道就自己带地板鞋来了,一边还侧着眼偷看墙上贴着的图画、书法等作品,看到书法写得漂亮的我不免心生敬畏地走进教室。站在讲台旁边接受老师的介绍后,听见老师发号施令:“敬礼。”

直到低下了头才想起早上父亲的告诫,每一次都没有来得及派上用场。

而家具等行李要比人慢个一两天才会到新家。

以前的时代没有货运车,衣柜外面钉上木条,杯盘则是用小孩子写过的作业纸包好,然后租一台货车运送过来。熬夜帮祖母和母亲整理行李时,发现我最喜欢的红茶杯,上次搬家时打破了一个,这次调职又损失了一个,心情有些难过。看着母亲将包过易碎物的废纸一张又一张地抚平、收好,她或许是想再过两三年又将调职搬离这里了吧。于是乎我也建立了一种观念,觉得不管是土地、事物还是人,最好的交往程度就是离别时不会感到伤心即可。

我想生于某地、长于某地,一生都在同一块土地上生活的人应该会有不同的想法吧。

包含公司宿舍,我们搬过二十几个家,所以回想起家中的格局时,常常把高松的家和仙台的家给搞混了,记得不是很清楚。至于对左邻右舍的回忆,更因为当时还是儿时,记忆已随着岁月逐渐模糊淡去了,不过还是有三四个印象深刻的人物。

小学一年级时我们在中目黑的家可谓是文化住宅(当时对分租洋房的说法)的先锋。正门两边各连着三间格局一样的洋房,表面看起来很漂亮,其实盖得有些简陋。我们家在左侧,左邻住的是小学校长。

当初之所以决定住在那里,就是因为有教育家为邻。以前住在宇都宫时,附近的环境不好,生性贪玩的我整天不读书,让父母十分操心。虽然说对一个才念小学一年级的小女生实施孟母三迁有些可笑,但是想到一对年轻父母为了第一个小孩所付出的关爱,我应该心存感激才对。不过这位校长却是个标准的自由主义者。

“干吗要逼小孩子读书呢?毫无意义嘛。”

既然是专家的意见,我和他们家子女更肆无忌惮地大玩特玩了起来,因此满怀希望的母亲当时应该很难过吧。

搬到这个家的第一个晚上,应酬回来的父亲居然弄错家门,跑去敲校长家的大门。

“喂!我回来了。看来花了二十五块租的房子还算不错嘛。”父亲大声嚷嚷,乔迁之初便搞得鸡犬不宁。

右舍住的是牙医。

不记得他们是来自五木还是群马,男主人出身世家,个性温文儒雅,拥有美丽的妻子和两个男孩。牙医太太经常浓妆艳抹,喜欢穿没有衣领的宽松服饰。而母亲和祖母则习惯穿把自己包得密不通风的传统服饰,不禁担心她冬天会不会着凉。有时下午会传来三味线[23]的弹奏声,据说她以前曾经当过艺伎。

一天晚上,隔壁夫妻吵架了。

为了要不要出门看戏的事,丈夫大骂:“既然那么有空,为什么不先把家里给收拾干净!”

挨打的太太还一脸苍白地隔着篱笆跟母亲诉苦:“头痛得有点奇怪。”

隔天一早,我上学出门时看见隔壁牙医打着赤脚站在门口,穿着睡衣茫然地注视着远方,似乎没有听到我向他道早安。

因为这时候他的太太已经躺在床上浑身冰冷了。放学回来时,只见家门口挤满了警察、报社记者和附近的人们。我顾不得吃点心便跑到门口看热闹,却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居然有人对着我指指点点说:“真是可怜呀。”

还有人拿照相机对着我猛拍。看来是因为房子的造型都一样,他们误认为我是发生命案的那家人的小孩吧。我本来想跑回家算了,却又难敌爱凑热闹的天性而留下来看。于是故意很高兴地踢着毽子,摆出一副“我才不是他们家小孩”的样子。

虽然已经过了四十年,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身为小孩子的我故作大人样的用心——连我都觉得自己是个讨人厌的小孩,以及一大清早神情茫然站在门口的男主人的模样。那间盖在半山坡,感觉盖得不是很稳固的房子,我始终都没有喜欢过,可是它像个抹不掉的污点一样长留在记忆之中。

高松的公司宿舍,没有邻居。

父亲任职的公司紧邻着玉藻城的护城河,公司宿舍就盖在后面。旁边是海军的人事部,前面是条新修建的大马路,周围是法院和一片空地,几乎可说是没有邻居。

我的书房在二楼,从窗口可以看见海军人事部的中庭,常常有七八个年轻士官在那里练习刺枪术。说是练习倒像是在玩耍,有时发现我在偷看,还会有士官开玩笑地跟我行举手礼,我也会回礼。

其中长得最高的士官十分潇洒,每当他向我敬礼时,我会全身起鸡皮疙瘩。当时我是女校一年级的学生。

那应该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吧。我跟平常一样望向窗外,那个令我心动的高大士官突然抛下木枪,整个人蹲了下去。

如今回想大概是打到了私处吧,他痛得像只青蛙般地四处弹跳。在场的士官全朝着我看,我赶紧将窗户关上。过后不久,由于美军的侦察机经常飞到四国的上空,中庭的刺枪术也就自然停止了。

历史悠久的护城河就在自家厨房和餐厅的窗口外,感觉十分奢侈。

但是冬天寒风强劲,夏天蚊子也多。有时还会突然从流理台的水管跑出吐着信子的大蛇,吓得祖母丢下刚洗好的碗盘,尖叫着冲进餐厅求救。而我则最爱靠在餐厅的窗口眺望护城河。

春天,护城河上水气氤氲,老鼠悠闲地在天花板上走动。夏天的傍晚,下起了濑户内海特有的骤雨,河水像是烧开了一样,散发出闷热的气味。我轻摇着扇子,心中想着:水里的鱼儿应该也觉得热吧。在这餐厅的窗口,我明白了原来水的颜色和味道也有四季之分。

住这儿唯一的问题是家中老鼠太多,大概是从排水沟进来的吧。父亲公司里的工友经常到家里帮忙抓老鼠。

有一次放学回家后,我一边吃着饼干一边眺望护城河时,看见工友拿着捕鼠器走出去。里面抓到一只小老鼠,嘴里咬着饼干的碎片。

“跟我一样的饼干!”心中这么想时,工友已经将绑着绳子的捕鼠器丢进护城河里。过了一会儿拿起来一看,断了气的老鼠嘴里吐出了两三块像甜甜圈一样的饼干碎片,漂浮在水面上,这就是老鼠的临终。我赶紧将正在吃的饼干丢进护城河里,那一段期间我便不敢再碰饼干了。

年近三十起,我才开始陆陆续续从事广播剧和电视剧脚本的创作。离家自己一个人住则是在三十岁过后。

因为一点小事,我跟父亲起了争执,演变成“你给我滚出去”“出去就出去”的场面。

老实说,我早就在等待这一刻了。所以若是以前我会当场道歉,但是那天晚上我坚持不退让。第二天,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找房子,只想带着一只猫搬离家里。正好那天是东京奥运会的首日,我站在明治路旁的小巷眺望着开幕式。

巷子很窄,但眼前看见视野良好的会场,简直令人不敢置信。我心情激昂地看着手持圣火的选手爬上迤长的阶梯。

听说父亲两三天都不说话,只问了母亲一句:“邦子真的搬出去了吗?”

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独居生活,是从霞町开始的。那里号称高级公寓,但名不符实,只是地点位于安静的住宅区中倒是不错。

左邻的大房子门上挂着“t”的名牌,好像只住着一个女人家。女主人喜欢狗,养了一条白底黑点、别名小丑的大丹狗,是母的。那条狗身躯庞大却爱黏人,只要呼唤它的名字“莉莉”,到哪都会跟着走。有一次她跟着我坐进了出租车,吓得司机一脸铁青地冲出车外大叫“快想想办法吧!”毕竟被像牛一般大的狗坐在后面不停地舔着耳朵,大多数人是会被吓到的。

莉莉后来生了小狗。

那位大家都称呼她为“太太”的女主人带我到中庭看刚生出来的小狗。莉莉是冠军犬的后代,早有专家来估过价了,听说最贵的是二十五万,最便宜的也要七万。

说来也很巧,我随手抱上来的就是七万元的小狗。现在它身上的白底黑点比例刚好,但长大后黑色部分会增加,所以价格才便宜。

喊它一声“七万”,小狗便会飞奔过来。

我曾经想要买下它,可是顾及房间太小以及巨额的饲料费用,终究还是作罢。

之后一名政治家因为双边得利的贪渎事件而闹得沸沸扬扬,事情爆发后,其他恐吓、逃税,甚至有几个情妇等丑闻也相继被周刊杂志给披露了出来。

我很感慨地读着这则新闻。因为大约在二十年前,我曾经在这名政治家t的办公室当过一天的秘书。

当时我刚毕业,又没什么家世背景,所以还没有找到工作。有一天到担任国会议员t的秘书的同学那里玩。他的办公室就在歌舞伎座后面,不是很大。t看见我就问要不要到他办公室帮忙,当秘书。

“你喜欢赌博吗?”他问。我立刻回答不喜欢。

“很好,我喜欢你。”就这样决定用我了。

他听说我寄居在母亲娘家,就提议不妨住办公室楼上的房间。我在那儿帮忙做些整理剪报和帮申诉民众订便当等杂事,不知不觉也忙到了傍晚。那一夜他邀请了保守派的大老到赤坂的高级餐厅晚宴。

“你也一起过来学习学习。”他二话不说便把我带上了车。

t将车子暂停在数寄屋,要秘书去买晚报,一脸得意地读着关于自己的新闻,可是文章里有些汉字他不会念。

那天晚宴,有大政治家裸身跳舞、冰雕和龙虾生鱼片。敬陪末座的我果然增长了许多见识。当我想先一步告辞时,t在走廊上叫住了我,说着“去买双新鞋”后,便塞了个信封袋给我,里面有五千元。我将钱退回给秘书,穿上鞋子后,他又追上来问我家里有几个人,然后在我腿上放了足够分量的寿司礼盒,说是让我带回家的礼物。

那一夜我写信给在仙台的父亲,表示我很有兴趣,想在那里上班,只要自己作风端正应该没有问题。结果父亲赶不及回信便亲自上东京来找我。

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硬是押着我回仙台,这件事便没有了下文。

朋友们笑我说:“真是可惜,继续做下去的话,说不定你就是他的第五或第六任夫人了。”

有一天在美容院翻阅女性杂志时,看到一篇报道令我大吃一惊。

杂志上刊登了几张他情妇所住地方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就是我住的公寓旁边的七万它家。

生性粗心的我,居然五年来毫不知情地跟t家的狗玩耍,跟他“太太”闲话家常。当这件新闻尘埃落定时,t从小菅监狱出来了。

我曾经在路上遇见过t,他轻装便服地在随行的年轻男子搀扶下散步,脸上像是贴着黄绿色的牛皮纸一样面无表情。

尽管我站在路边直盯着他看,但他应该不可能想起二十几年有一面之缘的我吧。他像个故障的模特儿人偶,动作僵硬地渐行渐远。不久后我搬到青山的公寓时,在报上看到了t的讣闻。

我现在的邻居是美国人。住在公寓的悲哀之处就是邻居只是点头之交,彼此没什么瓜葛却也没什么情谊。

但我暗自享受着一个小小的乐趣。

每到傍晚,就能闻到从门缝中飘来邻居家的香味。那是我过去不曾闻过的奶油浓汤或炖肉的味道,里面加了香料。

我闭着眼睛享受美国家庭的美食气味。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