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游鱼眼中满含泪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小时候我很不喜欢吃小鱼干。

不是说我讨厌吃鱼或是讨厌沙丁鱼,而是用干草绳穿过鱼眼睛让我觉得很恐怖,看到就觉得眼睛发疼,根本没有食欲。

不记得是几岁了。有一天祖母用火炉在烤小鱼干,站在旁边的我看着四条串成一串的小鱼干问:“它们是兄弟姐妹还是朋友呢?”

祖母一边摇着焦黄的蒲扇,一边用同样烧得焦黑的筷子翻动鱼干:“鱼是卵生的,所以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

但是或许因为我们家有四姐弟,我总觉得那是四条沙丁鱼兄弟姐妹同时被抓了起来,并排地死在一起。我小声地说出心里的想法后,祖母一边眨着被烟熏得难过的眼睛,一边盯着我的脸,“我看你是书读太多,有点神经衰弱了吧!”

当时还不流行“精神官能症”的说法。

我不觉得自己是神经衰弱,而是不知道为什么从这个时期起,我开始介意起“鱼眼睛”。

祖母是能登人。亲戚中有人从事渔业,所以对鱼类知之甚详,只要问她皆知无不言。

最让我感到痛心的就是t仔鱼。t仔鱼是沙丁鱼的鱼苗,据说是将黏在渔网上的小鱼直接在海边晒干。阳光炙热的话,一天便能晒成鱼干,算是上等货色。想到活生生地在阳光下曝晒而死,我就很同情那些沙丁鱼。仔细一看也会觉得每一条鱼都痛苦地扭曲着身体,眼神茫然地无语问苍天,死状凄惨。或许是临死前的痛苦挣扎吧,有的鱼张开了嘴巴,有的甚至身体断成两截。

我很想问:“是不是鱼在死前也会想喝水呢?”

但是害怕又被说成是神经衰弱而选择了闭嘴。

这么说起来,我也不能接受t仔鱼片。[20]

t仔鱼片是父亲爱吃的小菜。母亲将t仔鱼片稍微烘烤过后,切成适当大小装在父亲专用的小碟子上则是我的工作。既然我对鱼眼睛过敏,想到居然要面对这一堆黑色的小眼睛,心情便难过得不得了,于是转过头去,好让视线尽可能不要跟鱼眼睛对上。

这却换来了父亲的大声斥责。“你做事时眼睛看哪里!”

我也不喜欢白鱼干。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凉拌萝卜丝是拌柴鱼吃的。虽然柴鱼也有眼睛,但是眼不见为净,只要不将鱼眼睛放在我面前就没事。

一旦对鱼眼睛有意见,吃整条连头带尾的鱼便很痛苦。端上来的如果是生鱼片或切块的鱼肉就还好,若是整条烧烤的竹荚鱼或秋刀鱼则很难下箸。

有时候我会跟着母亲或祖母到市场买鱼。尽管心里想着不要看,视线还是自然地瞄到鱼身上。不管是什么鱼都没有眼睑和睫毛,而是圆睁着黑色的眼珠子。新鲜的鱼眼球透明如水,随着时间经过会变成像邻居中风的老爷爷一样,眼睛浑浊。想到烧煮之后,鱼的眼睛会变白,我觉得不忍心,于是固执地要求大人买生鱼片或是切开的鱼肉块。

如果一条鱼切成两块,我会要尾巴的部分。而像比目鱼这种鱼,黑色的那一面有两只眼睛挤在一起,所以如果要吃头时,我一定迅速地将鱼身翻到白色的那一面才动筷子,至少心里好过些。

“鱼眼球的肉最好吃了。”

看着父亲和祖母忙着夹鱼眼睛周围的肉来吃,不禁觉得他们好残忍呀。偏偏我又特别爱吃鱼肉,害怕看见鱼眼睛却爱吃鱼肉,我这个人还真是麻烦。

讨厌的食物还有“鱼骨汤”。

就是吃完鱼肉后,将吃剩的鱼骨、鱼头熬成汤来喝。由于我的身体一向很虚弱,祖母每次都说鱼骨汤很营养,要我一定得喝掉。我只好闭着眼睛喝完。我想现在一定还有很多老人家会这么做,以前的人总是不舍得丢掉有咸味的东西,祖母连剩在碟子里的酱油都会加点热水喝掉。

春去鸟悲啼,游鱼眼中满含泪。

对于芭蕉大师[21]实在很抱歉,直到今天我还不太能好好欣赏这首俳句的意涵。

读完这首诗,我的感觉是:

用白色针线将樱花瓣满满地缝在黑布上做成手环与首饰。等到这淡红色、冰冷的花瓣饰品变成了黄褐色,春天也即将结束。

披着紫色披肩上街买菜的母亲回来了。从鹅黄色的盐罐里抓了一把粗盐,涂抹在竹筛上并列的鱼身上。一整排的鱼似乎眼眶都泪湿了。

这时传来祖母饲养的十姐妹的啼叫声。四方形的鸟笼就挂在日晒充足的阳台上,周遭地面上散落着十姐妹的小米饲料。

“又到了该换亚麻衣服的季节了,妈。”

父亲很讲究穿衣服,夏季一到每天都穿着亚麻西装上班。

“是呀,洗烫起来很费事呀……”

“那您跟孩子爹说嘛,今年多做几套吧。”

走廊上传来母亲和祖母的对话。眼前似乎可以看见年轻时的母亲跪在走廊边,鼓着脸颊喷出雾水帮父亲熨衣服的身影。

脑海中还有站在母亲背后,身穿亚麻西装、头戴康康帽或巴拿马草帽、拄着藤制拐杖、留着不输给夏目漱石的胡子、神情威严的父亲的身影。

我曾经吃过猴子肉。

那是住在四国高松的时候,所以应该是在小学六年级吧,父亲到高知出差带回家的礼物。

父亲一边责备母亲和祖母的大惊小怪,一边忙着准备做寿喜烧火锅。猴肉鲜红欲滴,十分美丽。我战战兢兢地将肉片放进嘴里,发觉比牛肉或猪肉都甜,肉质柔软,相当可口。

可是咬到一半时,好像嘴里多了什么东西。吐到碟子一看,原来是黑色豆子般的霰弹丸。

“听说猴子中弹后,红色的脸会逐渐翻白,但猴子还是用力抓着树枝不放。直到抓不住了才掉到地面上来,慢慢地闭上眼睛断气。所以有经验的老猎人都不太喜欢开枪打猴子。”

父亲很会说故事。

喝了啤酒满脸通红的父亲看起来就像猴子。祖母一脸厌恶地放下了筷子,母亲则找个借口起身到厨房去,没有人肯动筷子的猴肉火锅就这么在炉子上继续烧着。

我有一个会睡觉的娃娃。

是一个做工精致的大型日本玩偶。肚子上贴着一个用和纸做的发声器,单击就会发出婴儿般的哭声。将它放平躺下,眼睛会咕噜一声闭起来。

脸蛋雪白美丽却面无表情,感觉有些可怕。我尤其讨厌咕噜一声眼睛闭起来的那一瞬间,总是尽可能地将眼光避开。听了猴子的故事后,我将娃娃放进祖母给我的藤篮里。明明是自己将娃娃塞进去的,却又忍不住常常偷看娃娃做何表情。

我也受不了鸟的眼睛。

鸟的眼睛就跟睡觉娃娃一样,下眼睑会上下翻动。因为害怕这一点,我始终无法喜欢金丝雀与十姐妹。

小鸟停在手指上时,细瘦的爪子会用力夹紧。

对于爱鸟的人来说也许不错,我却觉得痛得难受。

饲养猫咪最快乐的是小猫眼睛张开的时候。

小猫出生一个星期之内是看不见的。过了两三天,眼皮张开了,形状像粉红色的日式甜点葛樱一样,不过据说还没有视力。小猫抬起跟身材不成比例的大头,抖动小鼻子拼命嗅着空气的味道。

然而过了一个星期到十天,早上起床去看时,四五只的小猫咪之中,有一只已经睁开一只眼睛。不过也不是张得很开,而是像用雕刻刀轻轻划过一样,如同葛樱里面露出一点的黑色眼瞳。

“原来你是第一名呀。”我很关心这只刚张开一只眼睛的小猫,搔搔它的前肢逗弄它玩耍之际,另一只小猫的一只眼睛也张开了。这似乎跟小猫的身材大小没有关系,也跟聪明才智毫不相干。奇怪的是到了傍晚所有的小猫都张开了双眼。其中最早睁开一只眼睛的小猫有时很可能是最后一个张开另一只眼睛的,因此我才觉得很有意思。

更妙的是,这些刚睁开眼睛的小猫,一旦和我四目相对便会咪咪叫。小猫的身体大小不过相当于大一点的红豆麻糬,在它们的眼里看来,我岂止是巨人格列佛,简直就是大怪兽吧。可是没有人教它们,它们很本能地知道自己的眼睛和我的眼睛是相对应的器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一个月后,当我睡觉时,小猫就会爬上我的身体,跟我嬉闹玩耍。这时它们会咬我的脚后跟,好像很看不顺眼似的。抚摸它们的小脸也必须留意才行。等到它们长大之后,很明显的就不能再碰触其眼睛四周,它们会伸出猫爪抵抗。关于这一点我始终觉得很奥妙。

有时我到动物园只是为了观察动物的眼睛。

狮子有着一双好人的眼睛;老虎的眼神则显得冷酷、有心机。

熊的身体庞大,却拥有一双深陷的小眼睛,看起来很阴险;熊猫如果去除掉眼睛四周可爱的眼影,不过就是一只普通的白熊。

骆驼看起来很狡猾;大象的眼睛——或许是我个人的想法,总觉得跟印度首相甘地一样,深谋远虑,而且还是那种让人不敢掉以轻心对待的老太婆的眼睛。

长颈鹿的眼睛是正值青春期的高瘦少女,带点羞涩。只是嘴巴在动的牛,眼神显得一切都看开了;马则跟男人一样,眼神哀伤。注定在赛马场上不断奔跑的马匹和场外撕碎落选马票的男人,说不定有着同样的眼神。

就在前不久,某家杂志要我写一篇附插图的散文。

对方表示可以用子女或孙子画的图画来代替,遗憾的是我既没有老公,当然也就不可能会有子女或孙子。

没办法,我只好在出门到银座时顺便去文具店买素描簿和炭笔。三十多年没画画了,我也想牛刀小试一番。刚好在鱼店看到漂亮的竹荚鱼,于是买了一条,同时仔细比较了一下虎头鱼的长相后,最后又买了小鱼干回去。

我想起了小时候曾经害怕看鱼眼睛。如果长大以后还是一样的话,说不定也能跟吉行理惠一样写出风格细腻的诗或文章。只可惜遭逢了战争和粮食缺乏的时代,别说是害怕鱼眼睛,凡是能入口的东西就连南瓜藤也要拿来做菜吃,后来不知道是被锻炼的还是年纪大了的关系,如今看到别人不吃鲷鱼的眼肉,还会主动跟人家要来享用呢。

我心想,人总是会变的,接着便开始写生竹荚鱼。然而怎么看都觉得自己画得有些奇怪,形状的确有竹荚鱼的样子,就是眼睛不大对劲。

太过娇媚了。

眼睛的表情太过了。

有的甚至带有笑意。

我决定放弃竹荚鱼改画虎头鱼,也画了成串的小鱼干。不管怎么画,画出来的都是女人的眼睛。女的竹荚鱼、女的虎头鱼、女的小鱼干,而且这些鱼都跟我长得有点像。

我放弃画鱼,开始画南瓜,心中直纳闷鱼的脸怎么那么难画呢?

我拿出中川政一大师的水墨、胶彩画册《门前孩童》来翻阅。

笠子鱼、沙丁鱼、比目鱼和石斑。

每一条鱼都是鱼的脸、鱼的眼睛。

前面提到了《春去》的俳句,我还必须画蛇添足说个故事。

我有个朋友很容易长鱼眼。[22]

根据辞典上的解释,鱼眼是脚后跟或脚底的角质层变粗变厚,然后深深嵌入真皮组织造成的。当受到压迫时,会刺激鱼眼内的神经而感到剧痛。

我没有长过鱼眼,但听说好像真的很难受。我的朋友表示:冬天的话还好,等到樱花谢了,不再穿厚毛袜时,薄棉袜实在不足以减缓鱼眼的疼痛。一想到那种痛楚,他就毛骨悚然。而且一旦长过就会成为惯性,不管怎么挖掉还是会继续长出来,痛起来的时候,连大男人都会忍不住流泪。而且,鱼眼已经成为那个朋友的代名词了。

听说鱼眼必须用小刀轻轻地挖出来,大小像珍珠一样,有些肮脏,就跟竹荚鱼的眼珠子一模一样。

春去鸟悲啼,游鱼眼中满含泪。

对我的朋友而言,俳圣芭蕉的悲悯之情,直接就发生在他的脚下。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