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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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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前些日子吧,一个和基督教相关的出版社来电,邀我就“爱”的主题写一篇短文。

我平常几乎是不信神的,而且认为“爱”这个字根本就是外来语,既不熟悉,说出口还会觉得颇难为情,因此加以拒绝。然而电话那头的修女,轻柔的说话语调仿佛美丽的天籁,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答应了对方。

挂上电话,我慵懒地躺在地毯上,双手自然地贴着身体,放松全身的力量,然后用力吸气,边将双手往上抬,越过头部触碰到地毯。这是女性杂志所教的偏方,连续做十次可以放松肌肉、消除疲劳。每当我写剧本想不出台词时,就会试着做做看。

明知道自己拉长了身子像晒鱼干似的思考“爱”的主题显得很不庄重,但是我还是悠闲地在夏日凉爽的傍晚一边伸展着身体,一边回想第一次感觉到爱的存在是什么时候。想着想着,自然有种幸福愉悦的感受,好像沉浸在神的恩宠之中一般,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早已打了一个多钟头的盹了。

睁开眼,周遭一片微暗,暮色已悄悄来临。午睡后仰望着家里的天花板,张贴着整片灰蒙蒙的壁纸,实在很煞风景。小时候看到的天花板才不是这个样子,上面有木头的纹路、节眼,在暗夜的灯光下看起来就像是动物或妖怪的形影。于是乎童年夜晚的点点滴滴,就如同抽动记忆的思绪般,一个接着一个浮现脑海。

小时候常在半夜被叫起床。

因为父亲参加晚宴夜归,带了剩菜回来。由于当时的小妹还是婴儿,所以总是由我带头,三姐弟穿着睡衣、身上披件毛衣或铺棉外挂来到客厅。一脸通红的父亲坐在餐桌前迫不及待地宣布:“今天让保雄先选好了。”

有时他也会讨好长女的我,“上次是保雄先选的,今天晚上该轮到邦子了。”并用小碟子帮我们分配食物。父亲带回来的大都是些晚宴时没人动过的小菜、冷盘,如今回想起来都是些相当丰盛的美馔。

连头带尾巴的鲷鱼放在盘中央,周围排列着鱼板、甜糕、干烧明虾,甚至还有绿色的羊羹。我虽然受不了父亲一身的酒臭味,但是平常爱骂人的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招呼我们“赶快吃”,而且又能将爱吃的东西一个个往嘴里送,感觉还真不错。只不过我们实在太困了,尤其是素有“睡觉大王”之称的弟弟竟然是闭着眼,光嘴巴在动。祖母怕父亲听见,在一旁轻声地对母亲说:“真是可怜呀,赶紧让他们去睡觉吧。”

母亲一边瞅着哼着歌高兴地看着我们吃东西的父亲,一边阻止祖母继续说下去。

后来,弟弟那颗比别人大上一倍的福助玩偶头到底还是撑不住了,向前倾而打翻了自己的碟子。终于父亲也看不过去,才说:“好了好了,你们去睡吧。”

我还记得被祖母抱在怀里的弟弟手上依然紧紧抓着筷子,害得母亲用力一根一根地扳开他的手指才拿得出来。其实最想睡的人应该是父亲,他常常靠在餐桌上或枕在手臂上看着孩子们的吃相,不到十五或二十分钟便醉意泛起,发出如雷的鼾声睡着了。

“好了,你们的爸爸总算睡着了。”祖母和母亲也松了一口气,将半睡半醒的孩子们带回各自的房间就寝。

由于前晚神志不清,往往隔天一早起床看见留置在餐桌上的剩菜时,不禁怀疑自己昨晚是否真的享用过了。排行老二的妹妹就经常哭诉:“人家没有吃到!”

有天早上,看见庭院里散落一地的剩菜。

原来又是爸爸半夜带着剩菜回家,大声嚷嚷“叫孩子们起来吃”。当时时值夏天,母亲劝阻着“怕他们吃了会拉肚子”,结果父亲就将剩菜扔到庭院,说:“是吗?那就不要吃好了!”

晒干变黑的鲔鱼生鱼片、黏在草地和石头上的煎蛋卷,上面沾满了苍蝇。或许是故意要让父亲看见吧,母亲打算等父亲上班后才清理。父亲则是拿着报纸遮住了脸,表情痛苦地吃着解酒药。

孩子们半夜被叫起床并非只是为了吃晚宴剩菜,有时可能是为了一顶紫色的呢帽、黑猫形状的天鹅绒包包或是童话书、羽毛球拍等礼物。我印象还很深刻,好几次,父亲拿着布料朝着我穿着睡衣的肩上比划,问我:“怎么样,喜欢吧?”

这种时候,我们小孩子的装扮肯定都是肚子上面围着毛线织的腹带。

三姐弟一字排开恭恭敬敬地对父亲鞠躬行礼,说:“爸爸,我们先去睡了。”这光景看在旁人眼里一定觉得很可笑,简直就像是小无赖对流氓老大的礼敬仪式。随着年纪渐长,我开始觉得穿腹带令人感到难为情,还好因为父亲调职,我和父母分开居住才免除了这种装扮。

比起一般小孩,我似乎很容易惊醒,常常在半夜里发现大人们在吃东西。起床上厕所时随手拉开客厅的纸门,刚刚明明才闻到烤年糕的味道,眼前却看见父亲摊开书本、母亲和祖母在缝制衣物,桌子上只有茶杯而已。

似乎以前的父母都会说,像香蕉、水蜜桃、西瓜这类水果小孩子吃了会拉肚子,而要等到孩子们睡了才享用。我稍微长大后才发现这件事。

因为,妈妈让我吃了一口香蕉,并说:“不要让保雄和迪子知道。”仅仅只有一口。然后她又叮咛说:“吃了香蕉不可以喝水哟。”

我很高兴,有种被当成大人对待的感觉。结果隔天一早忍不住向妹妹和弟弟炫耀昨晚的事,而被祖母骂了一顿。

“小绵绵”……

这名词好像只有我们家里的人知道,其实就是棉袍睡衣。

母亲是个手巧的人,会帮我们小孩缝制棉袍睡衣,并加上黑绒的领子。不知道为什么,从小我就叫它“小绵绵”,于是这也就成了我们家里惯用的称呼。直到我长大成人后,还以为这个说法是全日本通用的正式名称,等知道真相时已经出了大糗。

“小绵绵”睡袍的图案是什么我已不复记忆,却记得最喜欢的棉被花样——深红的底色上布满了黄色、白色、紫色的烟火图案。

有一天晚上,家里来了客人过夜。

由于待客用的寝具不够用,于是母亲拿了一条霉臭的旧毯子跟我换我最喜欢的烟火图案棉被,“就这一个晚上,你将就用一下吧。”

接下来的情节是我听来的。隔天早晨在餐桌上,一位客人称赞说:“府上的小孩真有教养。”

听说半夜里,客人房的纸门突然被拉开,仔细一看,排行老大的千金——也就是我,跪在门口,毕恭毕敬地行礼后走进去,说了声“失礼了”,便拖着那条烟火图案的棉被走了。父亲和母亲连忙低头道歉,而且事后还立刻追加订制了客用寝具。

儿时夜晚的记忆,还伴随着汤婆子的味道。

一到冬天,基于容易感冒的理由,我们家的孩子总是两天才洗一次澡。没有洗澡的那一天,晚上就会使用汤婆子。吃过晚饭,探头往厨房里一看,祖母已经开始将热水从墨绿色的茶壶往汤婆子里灌。旋紧有把手的开关后,就会听见如蚯蚓般嘶嘶鸣叫的水汽声。然后她用旧浴巾将汤婆子包起来,外面再用绳子小心地绑好,说是怕小孩子碰到烫伤了。

汤婆子到隔天早上还是温热的。我们各自拿着自己的汤婆子到浴室,让祖母帮忙旋开,好用里面的温水洗脸。温水里有种日晒过后的金属气味。有时候白色珐琅的脸盆里还会沉淀黑色的细沙。

为了不沾湿衣袖和胸口,我得提起脚跟洗脸。这时会听见厨房传来刨柴鱼的声音。昨天晚上用来烧热水装汤婆子的墨绿色茶壶,依然在厨房的火炉上冒着水蒸气,烧热水是为了让父亲刮胡子和洗脸用。父亲才不用汤婆子里的温水,不管什么事情他总是要跟别人不一样。父亲汤婆子里的温水会倒在脸盆或水桶里,让妈妈用来洗衣服或清洁家里。

二次大战之前的夜晚似乎比较宁静。

或许是因为当时家庭娱乐顶多就是收听广播节目,所以一到夜里家家户户便陷入宁静之中。

小时候,躺进被窝之后总还能听见最后洗澡的母亲使用水瓢的声音、父亲的鼾声或是祖母打开佛龛的倾轧声、唱诵经文的声音。记忆中还包含了后山的风声、走廊上的脚步声、家里不知哪里的木头发出的嘎吱声、老鼠在天花板上的喧闹声……都能在同一时间里听闻。连蚊子飞来飞去的声音,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据说在黑暗之中,人们对于味道和声音的知觉会更加敏锐。或许就是这样的关系吧,我总觉得能听到各种的声音。

其中最令我难忘的是削铅笔的声音。

半夜起床上厕所,经过走廊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往客厅探头一望,看见母亲将我和弟弟的铅笔盒放在餐桌上,在为我们削铅笔。

她将父亲公司不用的保单反面,放在木制的六角形锅垫上,专心地削着铅笔。用的刀片是父亲不用的银色长方形裁纸刀,轻薄精巧的造型,在今日看来也很漂亮。尽管薪水不高,父亲对于自己的日常用品却很讲究,之后我再也不曾看到过同一款式的刀子了,或许当初他买的是舶来品。

隔天早晨到学校上第一堂课时,打开红色皮革、内衬红色绒布的铅笔盒,就能看见削得整齐漂亮的铅笔依长短排列其中。那个时代已经有削铅笔机了,我们的房间里也有一台,但我们还是喜欢用母亲帮我们削的铅笔。因为笔尖滑顺,比较好写。在我们姐弟小学毕业之前,母亲每天都帮我们削铅笔,从不间断。

母亲大概是一边等着因应酬或开会迟归的父亲,一边为孩子们削铅笔的吧。冬夜里,有时火盆里的铁壶会冒热气,发出糖煮金柑的香味,那是祖母煮的治咳嗽药。夏夜,身旁则摆着蚊香,细细地飘出一缕轻烟。或许是因为白天忙做家事累了,偶尔也会看见母亲手上还拿着刀片,趴在餐桌前休息。

对于小孩子而言,夜里的走廊阴暗,感觉有些恐怖,厕所更是可怕的地方。但是只要听见母亲削铅笔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心头自然能平静。安心地上完厕所后,在回房间前顺道探头瞄一下母亲的身影,然后钻回被窝继续做未完成的梦。

我试图探索记忆中的爱,眼前却浮现童年硬被叫下床吃宴会剩菜的画面和父亲的身影。父亲为了应酬喝酒,或许已经喝醉了,满脸通红、前摇后晃地回家。尽管母亲和祖母在一旁皱着眉头,他还是高高兴兴地为孩子们夹寿司、分配食物。

还有晨光中散落在草地上沾满了黑色苍蝇的鲔鱼生鱼片和煎蛋卷、深夜在走廊上听见母亲削铅笔的声音……当我嘴里提到“小绵绵”时,这些光景便再度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们姐弟每晚都裹着它睡觉,有了它才让我们一夜好眠直到天明。

但是我如何能将如此琐碎无谓的小事刊登在基督教刊物上呢?何况内容也不够丰富。所以我决定还是下次浮现有关爱的回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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