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的小钱包夹口“罢工”了。
或许是我的怪癖,一如鞋带或腰带我总是要绑到最紧,钱包夹口如果不能清脆地发出“啪”的一声,感觉上进进出出的金钱便不能控管好,心头就是不舒服。于是上银座时,顺便到百货公司的皮包卖场逛了一下,东挑西选了一番,正准备空手而返时,拿起了放在角落的那个圆形红色钱包,突然间脑海中闪过了一个画面。那是几十年前,某个早已遗忘的海边光景。因为当时我们住在四国的高松,所以应该是三十五年前的往事了。当时我是个小学六年级的学生。
我和一位女同学走在堤防上,两人刚游完泳回来,头发是湿的,海风吹得皮肤有些干涩,有一种游完泳后小睡一番的舒畅感。因为泳技进步一些了,我的心情很好,边走还像玩沙包般地向上抛掷着手中的红色小钱包。
迎面走来两名水手。当时高松有个叫“筑港”的码头,或许在战时有军舰停靠在那儿。两名水手望着堤防边垂钓的人们,慢慢地朝我们这里走过来。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曾在校内表演活动时跳过“海鸥水手”的舞蹈。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真人水手,自然心跳得很厉害。结果就在四个人擦身而过时,走在前面的水手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抓住我抛掷在半空中的钱包。
女同学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想她吃惊的表情跟我是一模一样的。当时的军人代表一种绝对权威的存在,被水手一把抓住钱包,就相当于被警察当成小偷看待一样。
记忆到此便断了线,但我还留存继续使用那个红色钱包的印象,大概事后水手表示“只是开个玩笑”而将钱包还给了我吧。回忆中的画面定格在一个双腿瘦长的女孩,被擦身而过的水手一把抢去红色小钱包后,一副呆若木鸡的傻样。那一天,濑户内海难得起风了,海浪拍击堤防的左侧,发出阵阵的浪涛声。
常记在心底的海水浴场是鹿儿岛的天保山。
四十年前乡下地方的海水浴场其实很简陋,不过就是有着用苇棚围起来的更衣室和撑着黑色遮阳伞卖弹珠汽水、水煮蛋的小店而已。
每到星期日,我们就会从鹿儿岛市的家里到海水浴场来。带队的人通常是祖母,我和弟弟戏水的时候,她撑着洋伞坐在沙滩上,随时看着母亲借给她的手表,每隔十分钟便挥挥手帕让我们知道时间。
因为在前一年我生了场大病,医生交代:到海边游泳时,必须浸泡十分钟后离开海水十分钟。
我的内裤在天保山海水浴场的更衣室被偷了。那时候什么东西都是自制的,我的“灯笼内裤”也是母亲用白色棉布亲手缝的。对华战争虽然已经开打了,但还不至于到衣料匮乏的地步,所以我不懂为什么一件小孩子的,而且是手缝的内裤会失窃呢?总之我上上下下翻遍了整个置物篮,就是找不到。
从天保山到位于市区的家里必须搭乘巴士才行。祖母看不过去我一脸委屈的神情,要求当时读小学一年级的弟弟,“把你的内裤借给姐姐,反正你直接穿上外裤就可以了”。
弟弟平常动作都慢吞吞的,只有那一天很快便收拾好东西,一边用手紧抓着裤头,闷不吭声地凝望着大海。
我只好紧紧抓着裙摆搭乘巴士回家。那一天在晚餐桌上,母亲跟正在喝啤酒的父亲报告此事。
“混账东西!”父亲猛然大叱一声。
“两个人都不对。保雄不是男孩子吗?为什么不将内裤借给姐姐呢?真是丢我们男人的脸。”
弟弟泪眼婆娑地瞪着我。
“邦子也不对,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下次就穿着去游泳!”
发生这种事已经够难堪了,还要被一再重提。而父亲的说法却又让我觉得莫名其妙,搞得我更加不高兴。
祖母赶紧出面打圆场:“好啦好啦,下次两个人脱下来的衣物我都背在身上保管。”这说法简直是在取笑人,我听了更生气。一向爱笑的母亲,强忍着笑意帮父亲斟啤酒,她的样子也让我火冒三丈。我嘴里说着“吃饱了”,回到房间后泪水止不住地泛流。我担心流泪的样子被父亲看到又要讨骂,便偷偷躲进了厕所。刚擦干了泪水,父亲竟走进了隔壁的厕所。从前的厕所一进门便是男生的便斗,接着左推、右推或拉门之后的才是女用厕所。
自己正在上厕所时,父亲也隔着一块门板在方便,那种感觉不太好,我只好极力屏住呼吸不让他发现我在里面。
大概是喝了啤酒的关系,父亲方便的水势浩大,其中还夹杂着笑声。父亲不停地大笑着。尽管刚刚在餐桌上高声怒斥,父亲也觉得这件事很好笑吧。我不禁感到我的父亲实在是很奇妙的人。
我曾经在游泳时和朋友不期而遇。
那是在镰仓材木座的外海,说是外海,其实不过只是离海岸约一百米的距离,但毕竟很难得会在这种地方碰到熟人。我一边享受着美丽的海滨风光,一边悠闲地划水游泳,就在觉得可能离岸太远了正要回头时,遇见了十年不见的老朋友。
他是我在上班族时代认识的朋友,任职于国外的通讯社。
“哎呀,好久不见了!”
“是呀,真是难得能遇见你。”
就这样,我们在海水中直立着游,彼此寒暄十年来的近况。对方成长于湘南海岸,单单拍动手脚的立泳对他而言就像是站在路边闲聊一样地轻松。我就不行了,加上又是回程的途中,只好仰躺着继续聊天。随着海浪的波动,我们的身体偶尔会有些许的碰触。尽管是在海水中,我穿着几乎是比基尼式的泳衣,躺着和旁边半裸的男性应对,说起来还是不太庄重,我觉得十分难为情。
我们聊得差不多了,开始往岸边游回去时,途中我被鲣鱼乌帽子给螫伤了。
鲣鱼乌帽子是一种管状的水母,船形的身体是由透明的软骨所构成的,底下垂着透明、细长的足须,长度是墨鱼足须的三倍。我就是被它的细足给缠住了手臂,感觉一阵灼热与刺痛。虽然当场便甩开了,但由于刚刚在海水中立泳的疲惫与手臂的疼痛,不小心喝了不少的海水,游回海岸时几乎站不起来。
当晚手臂便红肿了一倍大,一如被铁丝网烙下的痕迹,上面有着三圈伤痕。伤痕直到来年的春天还明显留在手臂上,许多人问我是不是被绳子绑的,为了解释原因,我简直是汗流浃背。听说鲣鱼乌帽子别名又叫做“葡萄牙军舰”。
我有过一次溺水的经历。
也是发生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由于刚学会游一点泳,所有的学生必须练习一个个从跳水板上跳下水后游回岸边。我跳下水,正准备开始游泳时,忽然有人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原来是紧跟在我后面跳水的男生脚抽筋了,一时间痛得受不了,抓住了我。
听说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会回忆起许多画面,不过可能因为我还是个小孩,并没有看见什么。我只记得脖子后面一阵温热,不知是谁的手紧缠着我的脖子,我拼命地想甩开。
等我回过神来,人已经躺在沙滩上,周遭围上了七八张关心的脸,正中央是蔚蓝的天空。不记得是课外教学的老师还是工友端来热姜汤给我喝,或许因为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到,我记得好喝得不得了。
该说是从前的小学管理很松散吗?老师既没有跟我说声抱歉,我也是一个人走路回家。在回家路上我突然才发现,有个男生躲躲闪闪地跟在我后面。
就是刚刚那个因为脚抽筋害我差点溺水的男生。我见过他却没有和他交谈过。他默默地跟在我后面,时而攀折篱笆上的树叶,时而踢踢路上的小石头。
我故意放慢脚步,心想你要道歉就赶紧说吧,可是对方一见我放慢脚步,也跟着减缓速度,始终没有走上前来。
回到家爬上二楼的书房,从窗口向下望,他就站在马路对面,游泳时所戴的红色泳帽用绳子束了起来,鼓成球状,里面大概包着湿掉的泳裤吧,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脚边,晕湿了一大块。
当我决定从窗帘里探出头时,听见母亲温柔地呼唤着:“邦子,吃饭了。”便下楼去了。
鹿儿岛的海滩位于锦江湾的内侧。眼前就是樱岛,有着名副其实的白沙青松,是个海浪平静、风光明媚的海滩。近年来已经成为观光胜地,游客如织。但是在二次大战前却很幽静。
那里附近有岛津别墅,可说是距离市区颇近的高级别墅区。山紧逼着海岸线,沿海的公路上有许多卖当地名产“酱波”的小吃店。
“酱波”是一种以酱油佐味的糯米饼,约一口大小,上面插着两根如竹筷子对折长度的木棒,所以当地人称之为“两棒”,以讹传讹的结果变成了现在的“酱波”。这是爱说典故的父亲一边吃着酱波一边告诉我们的。
由于母亲很喜欢吃酱波,住在鹿儿岛的时候我们一家常去海边玩。
我们总是会租个面向海洋的包厢,父亲喝啤酒,母亲和我们小孩子点一大盘酱波吃。然后父亲睡午觉,母亲和我们有时一起眺望樱岛,有时在沙滩上玩,度过一个悠闲的午后时光。
那应该是个不适合游泳的暮春时节。
跟往常一样,父亲在包厢里喝啤酒,我们则是等着酱波烤好上桌。对大人来说,欣赏风景可以怡情养性,但是对小孩子而言,就只觉得很无聊。当时读小学四年级的我,一个人穿上鞋子,走到包厢前面玩耍。每个包厢和包厢之间的通道宽度只能容纳一个大人通过。我穿过通道前往出租车穿梭的马路边观望,看看没什么好玩的,便又经过狭隘的通道回到家人聚集的包厢里。
这时从海边走来一位渔夫,赤裸的身上只绑着一条丁字裤,他一个人便将通道给挤满了。为了让他通过,我身体紧贴着包厢的木板墙壁,突然觉得墙板的味道很像新年时用来装饰大门口的马尾藻一样。接着我发现上身被人抚摸了,那个渔夫居然对我性骚扰!
正当我惊吓得叫不出声音来时,传来了父亲响亮的说话声,渔夫便匆匆离去。
一时之间,我就这么紧靠在墙板上,凝视着夹在包厢之外的细长海洋。
我没有马上回到包厢里,而是先到外面的井口边洗手。生锈的打水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我用力搓洗干净后,从口袋掏出手帕擦干。
手帕的一角有母亲用毛笔帮我写的名字“向田邦子”,字迹因为渗水而消退了。好像自己的名字头一次被旁人知道了,有种奇怪的感觉。
我慢慢地折好手帕,然后转身走回包厢里,对刚刚发生的事绝口不提。
我不记得那名渔夫是年轻小伙子还是上了年纪。为什么事发当时我没有大声呼救?明明手又不脏,何必硬要洗手呢?当时的心境如何如今我似乎有点明白,但若是诉诸言语又显得造作虚假,于是决定不提为妙。
已经将近七年不曾到海边游泳了。
以前做过游泳的梦,也曾梦见被人追赶,奔逃在海浪之间,最后因为脚步沉重而惊醒。但是近来已经不做那些梦了。那种在晚上晾湿泳衣、隔天穿时觉得不是很干的不快感受,还有在礁石之间的水洼游泳时,小鱼在腿肚子上碰触的感觉,都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
印象中最美丽的海洋,要算是五年前看到的。虽然宛如薄荷果冻的加勒比海、有着味噌汤色泽的泰国班森海、冬日波涛汹涌的多雷多海,还有秘鲁南部的贝多班特海——站在礁岩上可以早晚两次眺望成千上万只企鹅结队入海觅食沙丁鱼——也很精彩,然而感觉上国外的海洋就连拍击浪花也是发出外文的声音。日本的波涛不论是哗哗作响还是惊涛拍岸、波澜壮阔,发出的都是日文的声音。
也许从小生长在这里,自然有偏爱的嫌疑,总觉得日本的海洋也许没有惊艳之美,却多了份温柔。如果硬要我从其中选出最美的一处,不知为什么,那个曾经让我有过难堪经历的细长海洋,竟成了我最怀念的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