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行礼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装设电话录音机已经有十年了。

近年来这种机器已经十分普及,所以比较少接到打错的电话,但刚装好的时候倒也因此带给我不少乐趣。

“这里是某某咖啡厅,请马上送两公斤摩卡和一公斤蓝山来!”

“喂,某某说她一定要离家出走,所以——咦,怎么了?喂喂?听不见吗?喂……呼呼(对着话筒吹气声),真是怪了……嗯……今天的天气是晴天。”

这还算是好的,有些人则是破口大骂:“开什么玩笑嘛!”

也有人质疑“找不到躲债的借口,故意装女人的声音骗人家不在,是什么意思嘛!”甚至威胁今天之内要凑齐三十万,不然就给我好看。当然这些打错的电话跟我毫无瓜葛,而且我在一开始的留言上也报了姓名,说明目前有事外出,在我留言之后的一分钟内请留下联络事宜,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会发生这些事。

有些人一分钟的留言时间不够用,必须再打一次录制续集,其中最有意思的莫过于黑柳彻子小姐。[2]

“向田女士吗?我是黑柳。”她好像一开始不这么说便接不下去。迅速说完开场白后,她便滔滔不绝地说明:“这是第一次对着机器说话,实在不知道怎么说,说得很有感情也不对,像报新闻一样也很奇怪,真是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就这样,一分钟的时间便到了。

接着她又打电话进来。

“向田女士吗?我是黑柳。”

同样的开场白,然后接续刚刚的话题。“一分钟真是快呀。别人怎么有办法在一分钟内说清楚呢,大家的头脑真是好呀,我就没办法了……”说着说着一分钟又结束了。

接着她又开始:“向田女士吗?我是黑柳。我现在是从nhk摄影棚的副控室打电话给你的。因为大家只听见我一个人对着话筒拼命说话,都神情怪异地看着我,以为我发疯了……”说明情况之际时间又到了。

就这样,她口若悬河地连续打了九通电话来,最后竟然还说:“关于要说的事我们见面再谈。”连续拨放来听就成了逗人发笑的九分钟个人脱口秀。

我心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虽然没有取得表演者的同意,凡是到我家来商谈事情的制作人或客人都能欣赏到这出余兴节目。直到目前还没有人能打破黑柳彻子小姐一人连续留下九通电话留言的纪录。

到目前为止接到语气最冷淡的电话,应该要算父亲打来的吧。

“嗯……”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先发出一声低吟,粗声报上自己的姓名:“我是向田敏雄。”然后咬牙切齿般地怒吼:“赶紧打电话到公司给我,我的电话号码是××……××××。”

我还以为哪里惹他生气了,打过去一问不过是有人送他能剧的招待券,要我去拿之类的小事情。父亲在八年前过世了,这是我唯一一次听见他在电话录音机里的声音。

母亲近来比较习惯留言了,刚装好录音机的时候,她的表现极具有个性。

“我是妈妈,喔……你不在呀。”口吻显然有些生气。

“不在家就算了,跟机器说话也没什么意思,我要挂电话了。”听到她的语气仿佛就能看见她不满的表情。

十年来接到的电话留言不乏特殊的内容,其中我最喜欢的是来自某个应该是中年妇女的声音。

“我想我应该不需要报上姓名。”声音优雅而稳重,语气带着谦虚与惶恐,“看来我打错电话了。我不知道像这种情形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她轻声叹了一口气,说:“我还是挂上电话吧,真是不好意思。”

最后是一声轻柔的挂电话声。

这就是所谓的教养吧,我脑海中不断揣想着话筒另一端的她会是什么模样、穿着怎样的服饰、生活在怎样的家庭里……肯定是个谦恭有礼的人。

大约半年前,母亲的心脏有些不太对劲。说是突发性脉搏急速跳动,一时之间会增加到两百下以上。虽然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是母亲和我们都感到不安,决定住院检查。这年除夕就满七十岁的母亲身体一向很健康,除了生产坐月子之外很少躺在床上休息。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住院,尽管医生说只要一个月就能出院,不必担心,她似乎还是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

刚住院的两三天,简直就是人仰马翻。一到晚上她便抓着一把十圆硬币到走廊上打公共电话,报告今天一天的检查过程。

她所说的不外乎一天三餐不用张罗、生活很悠闲;菜色都顾虑到老年人的喜好和营养、护士小姐都很细心照顾……活灵活现得就像是电视记者的报道,有种强自为自己打气加油的意味。

不过从第三天起,报告的内容便急转而下,时间也跟着缩短。第四天以后便连电话也懒得打来了。

好不容易将手边的工作完成一个段落,一个星期后我去探病时,坐在床上的母亲很明显地脸蛋瘦了一圈。这一天刚好远嫁外地的妹妹也回来了,难得我们四姐弟能齐聚一堂,然而离开时分却变得有些尴尬。

我偷偷瞄了一下弟弟的手表,正在犹豫该不该提出“时间差不多了……”,母亲竟然抢先说出:“我也该躺下来休息了。”

母亲语气开朗地说完后站了起来,一一将亲友探望她时送的鲜花、水果分配给我们。几经推让,结果我们手上捧着比来时更丰盛的战利品被赶了回去。

“有的病患没有人来探望,你们这样一大群一起来,妈妈觉得很不好意思,下次不要再来了。”身材最为娇小的她边说边在前面带路。

“真的,你们不要再来了。”再三叮咛之后将我们送进了电梯里面,就在电梯门即将关上之际,母亲像是外人一样,以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调鞠躬道谢说:“谢谢你们。”简直跟站在百货公司一楼电梯口的电梯小姐没有两样。

医院的大型电梯足以容纳病床进入,电梯门从两边缓缓阖上。母亲身上披着妹妹亲手织的褐色披肩,一头白发鞠着躬,身型显得益发瘦小。我好不容易勉强按捺住想按下开门钮、只为了多跟她说说话的冲动。

我们四姐弟沉默不语地从七楼来到一楼,终于弟弟还是忍不住嘟囔一声:“真是受不了。”

小妹也说:“每次都是这样。”

小妹每天去照顾母亲,弟弟则约三天来探望一次。每一次母亲都亲自送到电梯口并鞠躬致意,而且“随着人数的多寡,鞠躬的角度也不同”,弟弟说。

“今天我们都到齐了,应该算是最慎重的一次吧。”

我们笑说“妈妈就是这样子”,一起往停车场走去,一路上大家都不敢让彼此看见自己含泪的表情。

受到母亲这么正式的行礼如仪,那是第二次。

两年前,我出钱让妹妹陪着妈妈到香港去一次六天五夜的旅行。

尽管她嘴里念着“你们死去的爸爸会不高兴的”“这样有损阴德”,但是她本性喜欢接触新鲜事,年事虽高好奇心则不减。因此我不怕撕破脸地硬是将她送出门,因为我知道她肯定会尽兴而归的。

妹妹和母亲在机场接受手提行李检查时,我在后面隔着透明压克力墙看着她们在海关人员面前打开手提包。

“有没有携带刀子等危险物品呢?”海关人员制式性地询问。我也预期她们的答案是“没有”。不料母亲竟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带了。”

我和妹妹都愣住了。

母亲取出一把大型洋裁剪刀。

我不禁大声斥责:“妈,你带那种东西出来干什么呀?”

母亲无惧于我和海关人员的存在,回答:“我只是想,出门一个星期,指甲会长长嘛。”

海关人员笑着说:“好的,请收起来。”

我到了里面的候机楼还在责怪母亲:“为什么不带指甲刀呢?”

“我临出门才想到的嘛,一时间又没空去找指甲刀。”母亲解释之后还加了一句,“要是你爸还活着,一定会骂我的。”看来她是真的很沮丧。

我突然觉得很不忍心,悄悄地起身到花店买了一朵洋兰胸花,还将价格从三千日元杀价成两千五。将胸花送给母亲时,她反而大发雷霆。“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你干吗要这样乱花钱呢!”

母亲坚持要我将胸花退掉,于是我们母女又起了争执。还是妹妹看不过去,出面打圆场劝她说:“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嘛,有什么关系呢?”

母亲这才高高兴兴地别在胸前,这时也传来通知登机的广播声。跟着队伍走向登机口时,母亲猛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我。我还以为她要挥手道别,很自然便举起了右手,结果母亲深深地一鞠躬,害得我也跟着一边挥手一边行礼,好像天皇陛下一样。

我买了入场券到阳台外送机。虽然是冬季,那天却是个日暖晴好的天气,万里无云的晴空中起起落落的飞机反射出闪亮的银光。

看着母亲搭乘的飞机缓缓地滑行,并改变了方向,突然间胸口像是被箍紧了一样,我一心祈祷:“但愿飞机不要坠落,如果一定要坠机的话,也请在回程的时候。”

飞机停止攀升,开始在高空中回旋,我知道已经没事了,不知为什么泪水竟然夺眶而出。心里一边笑自己,母亲不过是到香港旅游罢了,同时又想到刚刚发生的洋裁剪刀和洋兰胸花事件,于是整个人就像阴阳雨一样地站在那儿又哭又笑,止不住泪如泉涌。

祖母过世是在战事转为激烈之前,所以应该是三十五年前。当年我是女子中学的二年级生。

守灵的夜晚,大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声,有人大喊:“社长来上香了。”

坐在祖母棺木旁的父亲几乎是踢开一旁的吊唁宾客往门口飞奔过去,然后趴在地板上对着一位中年男子行礼如仪。

与其说是行礼,其实应该说是跪拜。在那个时代,石油已经受到管制,一般老百姓是不可能使用汽车的。父亲在那间隶属于财阀的大公司里担任一介小小课长,当然也没料到贵为社长会在员工家属的守灵夜出现,所以才会那么惊惶失措。那也是我头一次看到父亲那么谦卑的态度。

从我懂事以来,父亲的形象就是充满了威严。他是那种对家人甚至连对自己的母亲也会高声叱责的人。加上后来担任分公司经理的职位,我只看过父亲高高坐在有墙柱可靠的上位,压根儿都没想到他会如此谦卑地对人行礼。

我一向都很厌恶父亲暴君般的作为。

他从来没买过戒指送给母亲,凭什么自己却能穿着浆洗得笔挺的亚麻西装上班呢?凭什么一有部下来家里,就得大费周章地要大家帮忙招待呢?即使我们姐弟出麻疹或患了百日咳,他也毫不在意地照常上班,好维持他从不迟到旷职的纪录。

看来这就是他以高小毕业的同等学历,不靠任何背景从小弟干起,赢得公司破天荒晋升的原因吧。我曾有段时间和过世的祖母住同一间房,可是我已经不记得参加祖母葬礼时的任何悲痛,只留下父亲谦卑行礼的影像。原来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父亲是以这种姿态在战斗!于是对于父亲的晚餐总比我们多一道菜、保险业绩不尽理想的结算日几乎是迁怒般地揍人行为……我已经能够谅解了。

直到今天,只要想起那一夜父亲的模样,我的胸口便一阵激动。

至少母亲还曾经对我们姐弟鞠躬行礼过,而父亲则是在六十四岁时因为心律不齐猝逝,所以根本没有机会跟儿女低过头。晚年的他态度多少比较缓和了,但临终前还是凡事大呼小叫,让我们对他始终感到敬畏。

看见父母鞠躬行礼,是种十分复杂的感受。

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困惑,总觉得有些奇怪、有些悲哀,却又有些令人生气。

尽管我明白对着自己养育长大的子女鞠躬行礼,正意味着人会变老的事实,但是身为子女,依然感到无比悲伤。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