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金龙忙说道:“老伯,小侄已和你老说过,虽承老伯的抬爱,总得问明了我师父才算定局,怎么老伯倒对师妹面前讲起来?”秦大彪含笑说道:“贤契,你这可是太固执了,我这人做事极爽快,不过贤契对于小女若有不如意之处,不妨当面说,我绝不能因为这件事办不成,就和贤契疏远了。我认为这件事绝没有不成之理,在你两人面前讲起来,又有什么妨碍?我们这是名正言顺的事,也用不着对三媒六证,我只是爱贤契的少年正直,武功造就不凡。贤契从此把我这家中当作自己家中一样,就不辜负我这番心意了。你还叫我说什么?”说到这儿,更向秦梅贞道:“好孩子!爹爹为你这些年来才物色着这么个当意的乘龙快婿,你连一杯酒全不敬爹爹,太不孝顺了。”秦梅贞羞惭惭站起,手把着银壶,一边给秦大彪自斟着酒,一边说道:“爹爹,你老人家喝醉了,怎的竟和女儿说这些话?”秦大彪吃吃大笑着,把酒杯端起,一饮而尽,向秦梅贞道:“凤儿,爹爹的酒量你不知道么?这一点酒我就会醉么?再给我满一杯,你也要敬你师兄一杯,你别忘了你现在还是主人呢!”秦梅贞只得举起酒壶来,向石金龙道:“师兄也喝一杯。”两眼望着石金龙,脸上如同涌起两朵红云,石金龙只好把酒杯举起,秦梅贞给满满地斟了一杯。秦梅贞这才落座,不禁不由得也把酒杯端起,向石金龙让了声:“师兄请!”石金龙只好把这杯酒喝下去,自己急得脸红耳热。秦梅贞却不时地微微含笑,目光炯炯地看着石金龙的面色。那秦大彪却是十分畅快,他的酒量甚豪,左顾右盼,看着这两人笑容满面地向秦梅贞道:“凤姑,不是爹爹说煞风景这话,你母亲早已去世,我父女这些年来,真是苦中取乐,个人心中全有些说不出难过来。如今你得到这么个称心如意的夫婿,我总算是到老来反得到天伦之乐,这也很难得了。”秦梅贞见爹爹实在有些醉意了,秦大彪说这些话时,不敢答言,却偷偷向石金龙使了个眼色,石金龙在这种局面下,也觉得如坐针毡,立刻起身告辞,推托说:“从来不能饮酒,今日不敢过拂老伯的盛意,饮了几杯,头晕得很!要早早回去。”秦大彪却也不再挽留,一同离席。石金龙立刻告辞,秦大彪却说道:“贤契,我可不拿你当平常人看待,我这宅中可要照样地来。若学那庸俗人,那可就枉为名师之徒、闯荡江湖的英雄了。凤儿,你替我送你师兄。贤契咱们明朝见了。”石金龙便应声走出来,秦梅贞紧在身后跟随,自己倒也不好意思地不从花园中走,穿着内宅来到花园中。石金龙此时也不知是甜是苦,闹得心乱如麻。秦梅贞却在身后招呼道:“师兄,你还是稍坐一坐再走,吃了这么多酒就回,大石桥一带风很大,那可就要真醉了。”石金龙点点头,一同走进秦梅贞所住的精舍中。
秦梅贞叫丫环小兰赶紧去泡了一壶龙井茶来,亲自给石金龙斟上一碗,送到面前。石金龙此时默默无言,低声不语,秦梅贞也跟着沉默了半晌,这两人一变往日的情形。石金龙正在盘算心事,秦梅贞忽然招呼道:“师兄,你怎么不喝茶?你想什么?”石金龙忙把茶杯端起说:“我这不是喝了么?我什么也没想。”秦梅贞却长吁了一口气,忽然说道:“师兄,日子过得好快,算起来咱们那天游山回来,关帝庙中小坐,恍惚是一两天的事,其实已经过了有一月了,师兄你想过去的光阴真是像箭一般吧!”石金龙蓦然心惊,想到关帝神前盟誓,今日她竟拿这种话来点醒我,分明是有意而言。石金龙点头道:“师妹,我焉能把这眼前事就会忘掉?我深愿言行如一,能够如了我的心愿。但是我一再地和师妹说过,我眼前有难言之痛,碍难向师妹说明。无论什么事,总得把现在过去,再待将来。”秦梅贞带着十分不快的神色说道:“师兄,现在不就是过去的将来了么?师兄你的图谋不遂,我的志愿难达,我还是应该早早地离开这里,倚靠到一尘庵主身旁,把一切全丢开了,倒免去多少牵缠。师兄,你究竟多咱能够和我一同走?”石金龙微摇了摇头道:“师妹,你虽然屡次地告诉我,秦老伯性情很怪,骨肉至亲如同陌路,可是现在我看起来,还不尽像师妹你所说的那么厉害。他老人家对于师妹你何尝不关心?更愿意为将来打算,这不是父女之情是什么?”秦梅贞道:“也许是我见解不同,我所看到的,所觉察到的,也和别人不一样吧。师兄你究竟是在凤阳地面作何打算?还早早地决断一下。你也是寄身江湖武林中成名人物的门下,自己把道路不要走岔了才是。”石金龙道:“我道路若是走差,也不会来到凤阳地面了,这倒不用师妹替我担心,我脚跟还立得稳。只是我感觉到人生离合悲欢,寿天穷通,实不是由人所能想象的。我未来的事连我自己毫无把握,正是我不能断定我个人生死一般,只看个人的遭遇而已。”秦梅贞道:“师兄这个话说得太以高深,我实有些不明白,师兄你究竟是什么心意,怎的不肯多告诉我一些呢?”石金龙这时已经站起,向秦梅贞道:“我大约今日的酒也喝得多一些了,语言无状,自己也不明究竟将来应该落到怎样结果。师妹,我给它个随遇而安也就是了,咱们过两天再见吧!”秦梅贞道:“师兄此时走,我可绝不拦阻,不过你听父亲说了,叫你我要和往日一样,心中不许存那庸俗之见,难道非等我去找你不肯来么?”石金龙点点头道:“好吧,师妹不用去找我,有工夫必来。”石金龙立刻告辞,从秦家花园出来,回转青林观。
在才要进庙门时,突然东墙角儿那里,似乎有一人探头向这边张望,石金龙仔细一注意时,那人竟自匆匆走去。石金龙看着有些可疑,可是也不十分放在心上,仍然转回书斋。自己想到遇合之奇,有时真不信这是个人亲身经历,“怎的我命运中竟埋伏有这么些难以下手的事?我不能按着当初静虚老方丈所说的运慧剑斩断了一切情缘魔障,才可以人正途,归正果,走那未来的康庄大路。现在我自己可要好好打算一下,眼前这步魔障,我不能毅然把它斩了,我还提什么报仇?我看是姑息着这点俗缘,只怕我非落个把一身毁灭做人世间的罪人不可了。我不赶紧下手,等待何时?只要能够把父母的大仇得报,能够把父亲的骸骨从金佛寺运回去,埋到老竹坡祖坟前,我就是落个和仇人同归于尽,倒也甘心,也不再顾忌着秦梅贞那种痴情依恋。想到这儿,把一切事全丢开,反觉得心头上干干净净,自己只要把心念坚定着下手图谋,哪会没有动手的机会?”石金龙拿定了这种主意,虽则白天被秦大彪以婚姻事缠磨得几乎不能应付,到此时反倒安安静静睡了这一夜。
第二日起,却早早地梳洗完了,到市镇转了一周,在午后又去秦家花园访秦梅贞。石金龙此时是另换了一副心肠,自己认定了宁作负心人,也不能再贪恋着尘凡一切物欲,把自己复仇之念稍微影响了,所以对于秦梅贞只是一派地周旋酬应。石金龙这种情形,绝不是忽生恶念,这就是他命中多磨折,遇到了这种境地,有多大智慧的人,恐怕也找不到两全之策。虽然明知道秦梅贞是一片痴心,可是父母深仇焉能不报?石金龙安心等待机会,只要得手时,就要把秦大彪先行置之死地,自己能逃开固然是好,逃不开横剑自刎,也免得活下去无法再见秦梅贞。石金龙这种想法是志坚意决,安定了主意,反要接近了他父女两人,可是这一天竟没有机会去见那秦大彪。不过秦宅的花园和内宅,他可以随意出入,绝无阻挡,只短短几天的工夫,已经把秦大彪起居的习惯得知了大略的情形。就是他每天在中午之后,必要独自在前厅歇息一时辰,至晚间二更一过,在内宅的上房睡眠,这是他每日起居绝不变动的事。石金龙只担心着秦大彪对于秦梅贞的婚姻事向自己过分地逼迫起来,那倒不好答对了。幸而承那日谈过之后,有时见着他,秦大彪竟也不再提起,石金龙稍微地安心。
这天又来到秦家花园,正赶上又是一个中午之后,丫环小兰在廊下乘凉,石金龙走到近前,向她问:“你们小姐在何处?”小兰用手指了指窗内,低声说:“她方才睡下了,也不知怎的,我们小姐这两日来总是闷闷不乐。”石金龙点点头,也没答什么,自己转身来在这花园中柳荫下花棚前,来回散步,渐渐地又走进了通内宅的小门前,略一思索,毅然向里走来。院内在这时也是最清静的时候,连仆人们全因为天热昼长,在这时各自找凉爽的地方歇息,院落中清静异常。石金龙倒背着手,缓缓向前面走来,仍然直奔大厅房。到这里时,廊子下却有一个家人坐在栏杆下倚着柱子也在迷离睡着,石金龙本不想惊动他,可是才从他身旁走过,这个仆人已然惊醒,一见石金龙,吓得垂手站起,可是睡得迷迷离离的,他才要开口招呼,石金龙却向他摆摆手道:“你只管歇息,秦大人这时定也睡着,你不要管我,我在这里待不住。”石金龙说这话时,已经安心进厅房察看,秦大彪果然又睡着,“自己万不能再错过机会,要立时下手。”
他轻轻把竹帘掀起,才把右腿往里一迈,突然听得身后有人招呼道:“这位敢是石师傅么?咱们久没见了。”石金龙一回头,不禁暗暗咬牙,招呼自己的正是金砂手吕子彬。他站在东厢房的门口,背着手站在那儿,向自己含着笑,这分明他是早已看到自己到后面来。石金龙只好把竹帘放下,转身来向金砂手吕子彬拱拱手道:“原来吕师傅在这里,吕师傅竟还能认得我,咱们相别的日子很久了,我算起来不下十年,吕师傅你很得意吧?”石金龙说着话,竟自向院中走来,这种冤家对面,尤其是石金龙复仇的事就算要一败涂地,石金龙今日绝不想再走出秦宅了。这时,金砂手吕子彬却往台阶下一站,往旁一撤身,立刻含着笑,向石金龙拱手说道:“石老弟,咱们可否到屋中一谈?”石金龙道:“正是求之不得,吕师傅赏脸。”
金砂手吕子彬往前抢了一步,伸手把竹帘掀起,石金龙昂然走入,见屋中并没有别人,金砂手吕子彬跟着也进来让石金龙落座。石金龙向吕子彬说道:“吕师傅,你好眼力,居然还认得我,这是很难得的事,吕师傅把我叫到这屋中,怎么个打算?”石金龙说这个话时,已经预备着,只要他一口出恶言,自己再不忍耐,立刻以一身所学和他一决生死,回转再和那秦大彪作最后的拼斗。可是金砂手吕子彬面色仍然很缓和,向石金龙道:“石师傅,虽然我早已看出石师傅你就是当年到过青狼堡的年岁很小的少年,可是现在你已和秦大人的令爱既有武林的师门友谊,更和梅贞姑娘将要结成秦晋之好,这是我十分欣羡的事。秦大人他竟自不记得石师傅当年是找他的人了,可是咱们全是江湖上立足的人,谁也不能破坏谁的事,只要与大体无伤,细微的小事,很可以全把它丢开,所以我吕子彬绝不敢多说一句破坏你们事的话。石师傅你定能相信,我吕子彬也是江湖中一条汉子,不会有那小人的行为。现在我既和石师傅遇上,愿意和你多亲多近,我冒昧向你领教一声,当初石师傅你到青狼堡前去找秦大人,究竟你们有什么仇怨?或石师傅你那时尚没归入潇湘剑客门下,也是我绿林道中的朋友吧!如今与从前不同,十余年来,一切事全变化了,石师傅你身入名门正派,潇湘剑客乃是武林中最为人景仰的人。秦大人虽然出身亦不甚高,少年时也是闯江湖一条好汉,后来更洗手江湖,做了些年武官。现在石师傅和梅贞姑娘志同道合,我和秦大人是多年旧友,深愿石师傅和他把从前的旧怨完全消除,不要闹出意外的是非来,叫人笑话。我吕子彬绝不给你们破坏一些,石师傅可否把真情实况说与敝人?”
石金龙此时把先前惊惧喜怒已消去了一半,听金砂手吕子彬的口风,他实实在在对于自己出身来历,知道得并不清楚,这事尚有挽回的希望。石金龙为父母报仇的事,真是受尽了无边痛苦,自己只盼望着能够夙愿以偿,就是自身生死荣辱,绝不计及。此时能够有缓和下来的情势,心里当时不觉稍安,遂向金砂手吕子彬道:“吕师傅,当年的事尽可不问,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和这位秦大人更没有直接的冤仇。只为那时年轻气盛,架不住旁人的三言两语愚弄我,竟去轻捋虎须。秦大人的对头人,就是青狼堡的一个佃户,只为饭碗被秦大人打碎,他非要谋杀秦大人不可。我那时已经练了几年的功夫,自己已经认为是了不起的人物,竟妄自学起行侠仗义来,这就是年少无知。那时幸亏遇到了真正武林能手怜念我被人利用,把我救了出去,事后我何尝不知愧悔。这就是我当年到青狼堡的情形,吕师傅未免叫你见笑了。”金砂手吕子彬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既然石师傅知道当年所做的不当,秦大人更没有再认出石师傅就是当年找他的人,这正可以把原事完全消灭下去。不过我吕子彬有两句冒昧的话,石师傅你多担待,我们全是寄身江湖,各走各的道路,各不相扰。只是江湖中最重要的是朋友二字,我和秦大人实有过命的交情,他一身安危,我实有保护他之意。江湖道中恩怨分明,可是讲究明打明斗,硬搀硬接,那才不愧是走江湖的朋友。倘若有人使用那种阴谋暗算,我吕子彬也只有凭我一身的力量和他较量一番。石师傅你既然对他父女全认是可以接近的人,将来你们或者比我吕子彬还许近上一层,这再不用我这旁人担心了。倘若有什么危及他父女的安全,我想石师傅也不会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吧!明白人话不用多说,石师傅我们彼此间也要把青狼堡一番相遇的事完全丢开,不再记起。只要我们全能在凤阳地面待下去,或者我们更能多亲近了,石师傅咱们彼此心照不宣了。”
金砂手吕子彬这番话暗寓讥讽,分明是在点醒石金龙身入秦宅和他父女接近,不要把旁人全看成了愚蠢之徒,只要安什么恶念,吕子彬那里就不容你称心如愿,这是很明显的情形。石金龙听吕子彬说这番话时,微微一笑道:“吕师傅,你是老江湖,我石金龙年轻阅历浅,多谢你的指教。现在吕师傅既说到这儿,你又和秦大人是过命的交情,不妨一旁冷眼观察,我石金龙究竟还怀着什么心意,吕师傅不会看不出来。倘若你看出有什么人敢对秦大人用阴谋手段,凭吕师傅你一双铁掌也足可以叫他断送在你手下,他是孽由自作,咎由自取,吕师傅你很可以好好地成全他。吕师傅你想,是不是?”金砂手吕子彬点点头道:“我虽然没有那么大本领,可是真有这种人在我面前想逞手段,我还不会叫他逃出我的手去。石师傅你还不知道秦大人这些年来,也因早年结怨太多,难免有小人暗算,所以他也时时地预防着,恐怕有人对付他。这些年来,他没有一天把功夫搁下。”说到这儿,哼了一声道:“真有那不知轻重的人想加害于他,不用姓吕的多管闲事,只怕还未必逃得出秦大人之手吧!”石金龙忙道:“吕师傅,这个话我倒十分相信,秦大人一身武功本领也不是平常人所能对付的,真有那不知轻重利害的人想动他,那真是太岁头上动土。”石金龙站了起来,向金砂手吕子彬道:“吕师傅咱们改日再谈吧!”吕子彬站起往外相送,石金龙走出厢房,下了台阶,向金砂手吕子彬道:“秦大人的午睡还没醒,我不必再惊动他了,我晚间再来。”金砂手吕子彬说道:“石师傅,有工夫还是常常到这里来和秦大人谈谈,也可消磨寂寞。我是不能在此久住,一两天就要到浙江省钱塘去访一位朋友。石师傅有工夫务必来,我们也要多聚会聚会。”石金龙答了声:“好吧!”仍然奔花园子的小门。
才往这道小门外一迈步,见秦梅贞站在小门旁双眉紧皱,面带愁容,怔柯柯站在那儿,似有所思。石金龙忙招呼:“师妹你睡醒了?”秦梅贞这时才愕然惊觉,忙向石金龙道:“石师兄,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会一些不知道?”石金龙道:“我来了好久了。”秦梅贞又问道:“可见着我父亲?”石金龙道:“他老人家午睡未醒,我没敢惊动他。”秦梅贞这时愁容尽敛,一边说着话,一边引领着石金龙走进自己屋中。石金龙道:“师妹,我没见着老伯,倒见着一位武林中的有名人物,前面住的那位吕子彬老师傅,倒是江湖道中有名人物,他和秦老伯想是多年的交情了?”秦梅贞立刻脸上带着十分羞愧的神色,点点头道:“这个人倒是常来,其实和我父亲也没有深交,不过平常朋友而已!怎么石师兄认识他么?”石金龙道:“我也记不清楚,大约前些年是在什么地方遇见过他,这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的人全可以碰上。”石金龙因为今日突然遇到了金砂手吕子彬,这是一件最使自己动心的事,听他的口风简直是警告自己,他是何居心,尚不敢断定,但我必须要十分小心了,所以现在心绪十分不宁,又和秦梅贞谈了几句,立刻告辞。
回到青林观中,越想这件事越不安,“恐怕这吕子彬口中所说的未必做得准,保不定他就许和秦大彪说过当年青狼堡腊月初七夜间那件事。过去这些日子,秦大彪对自己虽起疑心,还没露出十分形迹来,如今有他从旁煽惑,更兼那夜晚间有人逼迫我叫我离开凤阳地面万事皆休,秦大彪倘若认定自己准是他的仇家,焉肯容自己在凤阳府立足?”石金龙越想这事越不能迟误下去,俗语说,“先下手为强”,还是得早早下手,免得人家已经动上手,自己不是也得和他们一拼?
石金龙怎么想也不能迟缓下去,遂在当夜晚间把身上装束利落了,宝剑镖囊全配好,这才离开青林观,直奔大石桥去,想要到秦宅要动动手刺死那秦大彪。石金龙往这里来,真称得起是轻车熟路,可是今夜来对付秦大彪,自己武功本领实不如他,想下手除掉他,不啻以死命作孤注。可是还有比秦大彪更可怕的人,就是对自己一见倾心、愿以终身相托的秦梅贞,只要遇上她,就算毁在她手内。不用说,他父女是骨肉之亲,对自己无论如何情意缠绵,也不能任凭我杀戮她的生身之父。只要我把秦大彪能够除掉了,再被她遇上,我石金龙也就听天由命,就是再死在她剑下,也倒甘心了。至于那金砂手吕子彬虽也是个劲敌,但是自己在潇湘剑客门下,学成了一字慧剑,足可以对付了他,还怕什么?
这时,已经越过大石桥,在月色沉沉中,已经见那片花园和前面那片宅子。石金龙虽在江湖道中也这么几年的工夫,不是初出茅庐的人,但是报仇这件事,到现在这种境地,和所对的人,分明武功本领全比自己高着一头,不禁不由觉得心头腾腾乱跳。心中一动,还是先看看秦梅贞是否已经入睡?石金龙心情上这么变化,他自己可是绝无一些杂念和留恋之意。若是按佛门中修行人看来,他已入了魔障,无形中对于秦梅贞起了一种闹心主意,究竟还是怕她,还是要和她作最后之一面?那只有石金龙自己知觉了。
翻进花园的墙,这一座花园中静悄悄阴森森,风一摇动,在石金龙眼中看起来,却朦胧起了一股子杀气。他蹑足轻步,穿着花荫草径,直奔秦梅贞住的精舍。这时已到了二更三点,快到三更,时候是不早了。来到精舍前,见偏着北边的窗上还有灯光,石金龙虽则出身寒微,是个农家之子,不过家世清白,母亲又是一个极规矩的妇女,治家有法,教子有方。石金龙幼受家训,长遇名师,虽则经过了那么些年颠沛流离之苦,可是志节不变,品格清高,从来不肯做一些越礼的事。现在到了秦梅贞的窗下,迟迟着却步不肯贴近了,因为秦梅贞虽已论着师兄妹,并且关帝庙神前盟愿,有终身相托之心,自己却不敢领她这种情,穴窗偷窥闺门少女,现在不是自己情该做的。可是此来是要看到她才放心,迟疑着却不肯走,白己蓦然想到,“今夜或者就是自己落叶归根之时,这条性命就许活不到明日,何妨通达权变,看看她果然已经睡着,自己赶紧赶到前面去下手,免得误事。”石金龙想到这儿,遂贴附窗下,其实用不着费多大事,现在正是一个夏季天气热的时候,已经装着纱窗,纸窗高高支着,只要往窗台上一纵身,隔着窗纱正可看到屋中一切。石金龙略一腾身,已到了窗台上,用两手轻轻地抓着了纱窗的窗口,微把身躯往下矮着,隔着绿纱往里张望时,只见里面正是秦梅贞的卧室,收拾得净无纤尘,迎着窗就是一架榆木床,纱帐子放下一半来,那一半还挂在金钩上。床前放着一支矮几,上面搁着一盏银灯,一副茶具,一只檀香盒子,隔窗尚闻得余香氤氲。秦梅贞躺在凉席上,肩头旁抛着一本书,银灯上的灯焰已经结着蕊,那情形是看书看得疲倦了,早已睡着。石金龙此时也不禁凄惨万分,想不到为父母报仇竟又牵涉到这段孽缘,使自己无法摆脱。这还是脚跟站稳,时时以师门的规诫和父母大仇悬之心上,一时不敢放下。可是秦梅贞对自己分明是一往情深,痴心妄想,愿偕百年之好,哪又知道自己正是她秦家的仇人。今日事到临头,自己再顾不得什么了,少时血溅前厅,自己若是走不脱,恐怕定要和她变成势不两立的仇人,这种情形,真使人痛心欲死。石金龙心中这一想到这些事,几乎忘了自己置身在什么地方,手底下稍微一重,纱窗竞自响了一下,吓得自己一身冷汗,赶忙把精神一振,捉住气,不敢再往里看了,赶忙地往后一退,倒纵下窗台,遂蹑着脚步,退出了走廊,直奔了花园子角门。
这道门到现在仍然是大开着,并没关闭,石金龙越发地把全副精神提起,丝毫不敢大意。因为自己所对付的人,并不是平庸之辈,稍一疏忽,自己就算是毕生之恨。那秦大彪白天在前厅,夜晚是住在内宅的正房内,这是石金龙知道得十分清楚。院中这时尤其是寂静,一点声息没有,从夹道这边转过来,穿过一段小院落,就是这宅子的内宅正房了。石金龙伸手把肩头背的剑柄按了按,绊绳没有脱扣,把镖囊推了推,不至于带出响声来,脚尖点地,已经扑奔正房前。
他这片宅子前文已经交代过,是一个富室的别墅,建筑得富丽堂皇,所有前后的房屋,全带走廊,满通连着。这正房五间,前面也是很宽的廊子,西边一带窗上黑沉沉没有一点灯光,只有偏东边窗上,微有些光亮,可是也很暗淡的。石金龙一纵身,蹿上了走廊,直扑奔东边这间窗下。才往前一迈步,突觉得背后似乎有一丝风声,赶忙一斜身,有一件东西向自己膀后打来,可是这件东西分量极轻,虽则已经打到,自己才觉着。石金龙往起一扬手,用掌缘把这件暗器给劈出去直飞出走廊外落在了院中,声音不大,“吧嗒”一下,已现出是一段树枝。石金龙好生诧异,仔细辨别这暗器的来路,脚下一点,已经腾身而起,蹿出了走廊,直奔这正房的西墙角。赶到石金龙扑来,眼中似乎望到有一条黑影奔内宅后面的夹道如飞逃去。石金龙好生着急,心里生怕是秦梅贞已然觉察,跟缀了来,那么自己今夜又算是完全失败了。石金龙紧自追了下来,这人果然是奔了花园子,可是赶到追近了花园内,里面是到处有隐迹潜形的地面,竟自失去了这人的踪迹。石金龙此时可顾不了许多,竟自扑奔了那秦梅贞的卧室,要看看她是否在屋中,仍然纵上窗台,从纱窗往里看时,秦梅贞依然好端端地睡在床上,那情形睡得香梦正酣,心想:“暗中破坏自己事的绝不是她了。”可是望到了那人的背影,绝不是前面那金砂手吕子彬,比他的身形矮得多。石金龙又在花园内来回搜寻了一番,丝毫看不出一些夜行人的踪迹来,这是怪事。
在二次从花园子扑回来,仍然扑奔内宅。这次反倒对于那金砂手吕子彬起了疑心,也得向他身上注些意,这是个人生死关头,含糊不得。金砂手吕子彬住在这宅子的西跨院,石金龙从第二道院转过来,通跨院的屏门已然关闭,一腾身蹿上墙头,脚下才落稳,背后又是一股子风声到。石金龙赶紧一飘身,趁势蹿落跨院门内,身形往地上落,跟着“叭”的一声,一块瓦片落在了砖地上,深夜中这种声音显得格外大。石金龙一个“鹞子翻身”,也不顾暗中人的暗算,竟自猛扑上墙头,蹿到墙头上。还没察看出暗算自己的人,可是跨院的西房中金砂手吕子彬已经哈哈一笑道:“那位朋友,竟这么深夜降临,我吕子彬是交朋友的主儿,既来了,你可别走。”他这么一迭声喊着,石金龙知道他就要出来,自己顾不得搜寻暗算的人,此时万不能和吕子彬作对手,倘若和他一动上手,自己非得和秦大彪见面不可了,那一来仇报不成,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连命也要送在他们手内,含辛茹苦,所为的是什么?所以石金龙赶紧一腾身,往南面一排房山的前坡纵去。这就仗着跟随潇湘剑客学艺数年,内功有了根基,身形巧快,起落之间,已经伏身在这小房的前坡上,暗中察看金砂手吕子彬的动静。只这刹那,已经追上房来,吕子彬口中尚在说着讥讽话道:“这个太不够朋友了,既来大石桥赐教,却又这么藏藏躲躲,太以地不够江湖道中人物了。若是下五门的朋友,请你赶紧亮出‘万儿’来,吕老师有好生之德,绝不杀害你,恕你无知之罪。若是不赶紧答话,休想再逃出吕老师的手内。”他这时竟往这南门的墙上一腾身,那情形好像是知道自己隐身在这里要逃走的方向,他竟自作势也想往这小房上扑过来。石金龙已然手按剑柄,预备他只要到了近前,讲不起只好和他一拼了。可是吕子彬才往下一矮身,身形还没纵起,突然在他身后两丈外,靠左边一段墙头,猛然现出半截黑影。这人分明是跨在墙头并没翻上来,只见他一扬手,打出了件东西,跟着竟自退去。吕子彬已然觉察到背后有暗器到,身形没往起纵,往右一晃,双臂却往这跨院矮墙对面的一排后房檐上纵去。打过来的又是一块屋瓦,可不是整扇,这片瓦打在墙上,立成粉碎。金砂手吕子彬身形纵出去,也真利落,脚下才一找着对面的后房檐,身躯一拧,一个猛虎出洞式,竟往北追了过去。
这一来,石金龙如坠五里雾中,心说:“这可真是怪事,这分明是要把金砂手吕子彬诱得和我背道而驰,这是什么人无形中帮助了我?”石金龙趁这时候,却另换了一个极严密的地方,把身形隐蔽起来,倒要看看他搜寻暗中戏弄他的人能否得手。因为在这种时候,自己也不能再往秦大彪所住的后上房去,那金砂手吕子彬他只要翻回来,定要把宅中察看一周。果然石金龙还算是算计对了,他伏身不动,没有多大时候,金砂手吕子彬从宅子后面翻了回来,不住地悻悻怒詈着。他到了自己所在的房上,并没停留,更向前面大客厅倒座跨院一带,飞纵着搜查过去,他在房上转了一周。石金龙暗中听着,他分明在怒急之后,气喘吁吁,飘身落在这跨院内,毫不迟疑,回转屋中。石金龙虽然自己形迹没被他发觉,但是暗中引诱吕子彬的人,不知道究竟是何人。自己不敢贸然现身,仔细察看着四周,脚底下加着十二分小心,提防着恐被吕子彬二次觉察。石金龙离开跨院,这里轻蹬巧纵,奔了那秦大彪所住的内宅下房,他才到了那厢房上,就知道今夜绝对是不能动手了。上房窗上灯光太亮,不过听不见说话的声音。石金龙此时真是痛恨万分,怎的机缘竟自一点不凑巧,报仇的机会一些得不到,今夜再不能下手,这吕子彬硬对头守在这里,他绝不会不对那秦大彪讲。倘若他们暗中计议,下手对付我一人,我早晚是非落在他们手中不可了。自己恐怕打草惊蛇,遂从厢房退出来,反奔那宅子的后面。自己心想:“只好回青林观吧。”才越过内宅的最后一排后房坡,也正是接近花园子地方,石金龙绝不想再往花园中去了,自己打算从就是内宅的西偏房屋顶上,有人一晃身,发出一声冷是下房,小矮房上一落,突然在身左侧,也就是内宅的西偏房屋顶上,有人一晃身,发出一声冷笑。石金龙蓦然一惊,自己也没答话,竟自猛扑了过去。因为这种冷笑,分明对自己有轻视之意,形迹已落在他眼中,也不易逃开。石金龙赶到一扑过来,那条黑影竟自腾身纵起,反蹿进花园子内,往一排垂柳下落去。石金龙见这人并不想和自己动手,越是这样,越觉可疑,遂不顾一切地仍然追了过来。只是这人身形极快,路径极熟,在柳荫下只一纵身,已经把踪迹隐去。石金龙在这花园子里搜寻他,转到假山附近,仍不见此人的踪迹。石金龙也想着,自己也把身形隐匿起来,再察看这人的迹象。
可是才往假山旁一纵身时,突然听得有人招呼道:“怎么是石师兄么?深更半夜你到这里做什么?”这一来可把石金龙窘住,自己怎么也没想到秦梅贞竟会在这时出来,自己一时间答不出话来,可是秦梅贞已经纵身到石金龙面前。石金龙在万般无奈下,向秦梅贞道:“师妹怎么在这时还没睡?我并没想到宅中来,只是无意中追赶一个江湖人,直直追到花园子附近,这人的踪迹已失。我恐怕这是一个绿林道中人,万一有不利师妹宅中的情形,我既然已经发觉了他,再袖手不管,岂不误事?”秦梅贞听着石金龙这么说,并不答话,只怔柯柯站在对面,等石金龙把话说完,才淡然地说道:“这倒多谢师兄的关心,我却把师兄也当作江湖道中人,幸亏我这次手底下没肯莽撞,若不然我们这时也许动上手呢,师兄到屋里坐。”石金龙道:“夜深我不便打搅,咱们明朝再会。”秦梅贞却逞着微愠说道:“师兄,怎么你越来越不近人情了,既然来到这里,何况又安心为我们帮忙,我又没睡下,略坐一坐又有何妨?”
石金龙不敢推辞,遂跟着秦梅贞走进精致屋中。所有的软帘全挑,更不是方才隔窗偷窥的情形,连床上收拾得十分利落,绝看不出已然睡下的情形。石金龙虽然看着可疑,没法子向秦梅贞问,自己心中也是满怀心事,竟想不起用什么话来应酬。秦梅贞怔在那儿,丫环小兰依然没醒,屋中静得一点别的声息没有,几乎连呼吸的声音全听得出来。秦梅贞忽然向石金龙说道:“师兄,我们从一见面,我就抱定了相见以诚,所以我不论什么事,没有不可以告诉师兄的。师兄你近日的情形,叫师妹我太以地失望了。我伶仃孤苦,只比师兄你多着一个父亲,自从遇到了师兄,认为是我最幸运的事。不是我一个做姑娘的,不知羞耻,我实有倚托终身之意。师兄你不要认为我是个没有品德的女子,我生在这么个家中,只有这么做别无他法。师兄你口口声声在凤阳府地面另有图谋,可是到今日依然是推延下去,究竟不知道师兄你图谋的是什么?石师兄今夜你来到宅中,究属何意?我对天盟誓,从心里绝不疑心你,师兄你可知道今夜你这种行径一落在第二个人眼中,恐怕不易叫人见谅吧。师兄你何妨拿出赤诚来对待这苦命的师妹,难道你对我家中的人有仇么?你不是暗中想来下手,不会有这种行为。师兄你只要把真情实话说出来,我定然照样给你隐瞒着,就是我父亲前面,我也不对他提一字,你还不放心么?”石金龙听到秦梅贞竟自说出对自己已起疑心,那么方才在前面保护自己脱出吕子彬手,定是师妹秦梅贞所为了,一切事落在她眼中,她怎会不起疑心?只是这个话叫自己怎样出口?抬头看了看秦梅贞,叹息一声说道:“师妹,我看你还是不必再问了,我到今日,依然无法对你说明我所图谋的事。我痛心,我自恨,我恨造化弄人,叫我所遇的全是十分棘手。我与尊府上无冤无仇,我何必做那阴险小人的所为。不久将来,师妹定然能明了一切,到那时就知道我石金龙一片苦心。”
秦梅贞皱着眉头,只怔着神不住地盘算着,沉了一刹那,慢吞吞抬起头来,向石金龙问道:“石师兄你的话我应该深信,我知道你是一个诚实君子,绝不会以虚言哄骗我。我有些明白了,你大约不是对我秦家的人,多半许是为的和家父有牵缠的人么?师兄,我想若是没有深仇大怨,看在师妹的面上,还是放手吧!我知道你定是为的前面住的那吕老师傅,此人他近日来也遭逢到许多逆事。你也知道他前些日子曾到宅中来,匆匆地走去,如今又投奔到这里。师兄你想,谁没有朋友?他和家父已是二十年的深交,现在他磨难当头,做朋友的只有拔刀相助,不能袖手旁观。到现在我不愿意对师兄再隐瞒什么了,家父少年也曾闯荡江湖,所以他认识的人,也很杂乱,哪一路朋友全有,这吕子彬也是他在没离开江湖道时结交。家父毅然洗手江湖,可是和他曾共同患难的弟兄,焉能就拒绝他,不和他来往?这是个人不得已之情。我和师兄说句私话,你果真和他有什么冤仇,何必在这里动手?不要叫我们父女两难,我很可以想法子叫他早早地离开我家中。离了这凤阳地面,师兄你一样地能去收拾他,就不致把我全家牵连在内了。我是血心赤胆的话,师兄你以为怎么样?”石金龙听得秦梅贞这么委曲求全,真也是难为了她。可是自己真心话,实无法对她讲了,我若真个把我的来意说出,恐怕神仙出来,也难有两全之策。我为的父母大仇,也只好昧着良心花言巧语,敷衍她一时。今夜就是过去,明晚我不论死活也得动手了。刚要设法推辞她对自己这番好意,耳中突然听得内宅那边有人在呵斥着,似乎已有人动上了手。不止于石金龙吃惊,连秦梅贞也觉突如其来,究竟是什么事?
这时,秦梅贞却看了看石金龙,慌忙站起,已经蹿到门口,却扭着头向石金龙道:“师兄,我去看看内宅里发现什么事,你可千万别走,我还有要紧话和你讲呢!”石金龙只好答应着。秦梅贞闯出屋去。
石金龙再仔细听时,内宅那边声息又静下来,工夫不大,秦梅贞竟从内宅回来,进得屋中,向石金龙点点头道:“师兄,我告诉你一件最安心的事,吕老师已经走了,不知他是为了什么事,竟有人找上门来,在宅中动手之下,未见胜负,他已逃向宅外而去。大约是他闯下什么祸,有人跟踪采迹到这里了。师兄你想,我正愁着不容易立时把他打发走,如今天赐良机,他竟能离开我家中,免去了多少是非。”
石金龙既知秦大彪如有所疑,复有金砂手吕子彬威胁,然父仇不共戴天,决意力刺。庆寿筵秦梅贞被劫,玉带桥双斗,巧拿金砂手,抱树功剑刺秦大彪,秦梅贞父仇斗金龙,解冤缘两师成全,以下情迹请阅《一字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