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没有多远,只不过半个时辰,已到了青狼堡的土围子下。现在这石金龙已和当年假扮小贩的容儿变成两样了,现在已经练就一身软硬功夫,蹿过壕沟,看了看土围子上,见只有四角的箭楼上,有巡更的驻守,并没有多少巡查防守的人,自己翻上土围子。
这青狼堡内,家家户户全在灯火齐明,也是预备着过这腊八节。石金龙翻下土围子,秦大彪所住的那片庄院,他当初是已经来过,遂从一片之民房上轻蹬巧纵,扑奔东南,远远地看到了那秦大彪庄院前面,大门已经开着,门口立着两架气死风灯,从大门里到后全挂着红色的羊角灯。那庄丁家人,全是衣帽鲜明。只见烟气腾腾,这正是秦大彪他在这腊八节,要做一回善举,预备在黎明时,施舍腊八粥,散福食。所以他这宅中,这一夜和大除夕不差上下。
石金龙从西面大墙翻进来,这里正是他这宅中的大厨房,那里院中临时架着四个炉灶,四口巨形的大锅,用劈柴烧着。每一个大锅前,有两名壮汉,站在两边的高凳上,用长柄的木铣把锅中的粥来回搅着。那大厨房里也用极大的笼屉蒸着施舍的面食,已经做好了的全放到竹筐中,一筐一筐地排在窗下,风凉着。这里有二三十个人,这么忙乱着。石金龙看到这种情形,越发地痛恨,难道这就是积善之家所做的善事么?霸占别人的田产,装不满他没底的贪囊,他却沽名钓誉地做这种假善人,来欺骗乡愚。怎么天道不公,这种人竟不能叫他遭报,太叫人痛心了!
石金龙翻过两边的厨房一带,往东又转过两道院落,这里迎面是一座高大的客厅。厨房的沿下挂着四个红纱宫灯,厅门口挂着暖帘,从那水纹式的隔扇窗上,看出里面也是灯火辉煌。正有两名穿着长衣服的家人,从里面走出来,两人走到院子当中,只听内中一个低着声音说道:“今天庄主爷十分高兴,不止于大施舍一下,对我们还有一番赏赐,好好地伺候着。你看从前天起,就这么高高兴兴地预备一切,庄主爷安心做好事,这回看出来他是一点虚假没有,全宅上下人,三天之内,全不许动一些荤酒。早晨因为厨房里一只碗,刷得不干净,被庄主大闹了一顿,说是不因为这种好日子,非把那个厨房吊打一顿不可,告诉他谨慎小心,只要敢再这么疏忽,过了这三天,也是跟他算账。”这两人一边说着,已经走出去。
石金龙从沿口翻到地上,一纵身,已蹿到磨坊的月台上,丝毫不敢迟疑。知道此时家人们不断出入,身躯往前一纵,已经捋住走廊下上面的横框。下身往起一翻,两脚的脚尖往横框上一挂,双手一鬈,身躯倒翻下来,只用两脚倒挂,珍珠倒卷帘式,全身倒翻着,已经手攀住隔扇上的横窗把上面窗纸点破了一个小孔,脸贴在上面,往里窥察。
只见这座厅房之中,陈设得富丽堂皇,乡绅的气派十足,靠西山墙一张花梨螺甸的八仙桌,两旁坐着两人,正在谈话。靠里边那个年约五旬余,虽坐在那里也看出身躯比别人高,赤红的一张脸面,浓眉巨目,狮鼻阔口,唇上已留黑短须,穿着绛紫幕本缎皮袍,腰系蓝丝板带,下面是青缎靴。在灯光下看这人的气色身形,和服装的打扮,带着一团威风。靠外边椅子上坐着这人,年纪和他不差上下,只是身材较短,脸色微黄,眉秃眼小,光着头顶,年岁不大,鬓发已秃,可是精神十足。在石金龙眼中,看到这两个人也是暗暗惊心,从他们眼光中全可以看出内力十分充足,这二人原来就是镇山虎秦大彪,和他莫逆之交半师半友的近人,名叫金砂手吕子彬。二人全是高高兴兴地谈论着一年所有的庄田收积,更谈到这次腊八节施舍的心愿。
这时那金砂手吕子彬正在赔着笑脸说道:“庄主这么乐善好施,终能得到作善降祥的好处,我看你认为缺陷的事,很可以不必挂在心上。何况你年岁未老,太太就是不能生养了,讨一房小,一样地能够传宗接代,何必把这种事看得那么固执。何况你现在有这点家业,吃个i辈五辈的也吃不穷,并且屡年还有积蓄,将来这一带所有的土地,定要完全归到青狼堡掌管之下。现在你虽然是一个乡绅,可是做到督抚又该如何?恐怕没有你这样清闲之福。你这位小姐,从这点年岁,说话就那么聪明伶俐,有时候连我全反被她问住,无话回答。她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就是那么聪明伶俐,将来武功练成了,只凭这个姑娘,就能给你顶门立户。庄主你要想开些,有这么个可爱的女儿,也足可以宽心了。”
那镇山虎秦大彪哈哈一笑道:“吕师兄,这个话我倒真承认。她天生来的是我们武士家风的后代,差不多平常人家的女孩子,从小时就喜欢擦胭脂抹粉,只有她天性个别。从一小五六岁时,看着我练功夫,她就跟着武枪弄棒,天性带来近于此道。这几年我教她些粗浅的功夫,那时也没叫我多费过事,一说就明白,指点就会。我很想不辜负了她这份天资,和她这种性之所好,我想要尽我的力量,给她访来名师,把她成全起来。可是吕师兄,只有一件叫我不能释怀,就是她将来岁数大了,女孩子终是别人家的人,只要一出嫁,我这个爹爹也不过是白费一番心血。所以我在高兴之中,思至将来,又未免灰心。”
那金砂手吕子彬笑说道:“庄主,你这种可算完全叫错了。你这万贯家财,吃不尽的田产,既没有近枝的宗族,将来你选个乘龙快婿,叫他稍尽半子之劳,不也是一样了么。”
镇山虎秦大彪含笑点头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咱们且先顾眼前。天色不早了,大约快亮了吧。”
金砂手吕子彬道:“才交过五更,离着天明大约还有些时候。”
镇山虎秦大彪站起来向吕子彬道:“吕师兄,咱们到前面去看看,大厨房预备得怎么样了。”
这时二人全奔厅房门走来,石金龙绷在横框上,把他二人的情形全看明白了。自己暗打主意,仇人现在眼前,我怎能再忍耐下去,天赐良机,我再把他放过,也太没有勇气了。
这时秦大彪和吕子彬已然走出厅房,才到这廊沿下,把脚步停住,那秦大彪却说道:“吕师兄,你看雪又下起来了,天气也真够冷的,佛祖成道之日,听他们讲究过,就是这种情形。”
那吕子彬也随他一同站住,这时外面那两个家人也翻过来,走到院中,见庄主出来,遂紧走了两步,站在台阶下说道:“厨房那边完全预备好了,静等着庄主传话。”
秦大彪点点头,跟吕子彬一同走下月台,却向家人说了声:“到厨房里把帽子给我们取来。”家人答应了声,赶紧进厨房,给这两人去取帽子。
秦大彪和吕子彬已经走到院子当中,石金龙已经身形一翻,把上半身垂下来,往起一推。双手翻到外窗,抓住横拕,双腿往下一落,轻轻地落在了走廊下,往起一耸身,疾如脱弦之箭,已经蹿到了二人的背后。他二人是并肩而行,镇山虎秦大彪在右边,吕子彬靠他的左边。石金龙这么快的身形扑过来,这两个人全是一身极好的功夫,哪会丝毫不能察觉?那吕子彬猛一转身,往旁一撤步,已看到了石金龙扑到了庄主秦大彪的身后,他厉声呵斥:“什么人?”
可是他口中虽这么问,已明知来人不怀好意,并看出是一个年轻的乡下人打扮,身形飞纵过来,脚底下极轻,分明有一身极好的功夫。这金砂手吕子彬,他是话到人到,身躯往前一扑,双掌齐出,向石金龙肩头胸口打来。石金龙怀着十余年的冤愤,不论什么人阻拦他复仇,也要和他一拼生死,手底下哪肯再留情。吕子彬双掌到,石金龙往旁一撤身,双掌往回一圈,双抬手,往上一崩金砂手吕子彬的双臂,黏着他胳膊底下打了过去。吕子彬凹腹吸胸,往后闪避,可是已被石金龙左掌手尖扫中了,他的左肋上被震得倒退出三步去,跌在地上。
那镇山虎秦大彪在吕子彬惊呼之中,身躯也转过来。石金龙和吕子彬动手,一招一式不过刹那之间,秦大彪见突然发现来人行凶,他怒斥一声,往下一矮身,竟自黑虎掏心式,左掌穿出,向石金龙的左眉头便打,石金龙右掌拨他的腕子,一横身,左脚往前一欺,左掌从底下穿出,叶底摘花,一掌打到,正奔他肋下的致命处。秦大彪脚底下往后一滑,身躯往回下一带,一个转身,扫堂腿,奔石金龙双腿扫来。石金龙往起一纵身,已经蹿到镇山虎秦大彪的右侧,右掌金叉手,向镇山虎秦大彪的右耳轮戳来。秦大彪一甩头,双掌往前一翻,向石金龙这条右臂上劈来。石金龙心说:你这还哪里走?右臂往后一扬,猛然往下一圈,双臂完全向秦大彪的两肋上击来。这次石金龙把丹田的力量完全贯到两肋上,那秦大彪他识得这一手的厉害,身躯往后撤,是来不及了。他的双臂往后一撑,顺着自己的胸前往下沉,可是石金龙的掌已经到了,力量往一处一合。哪知道这时金砂手吕子彬已经一按地,纵身而起,还算好,他和石金龙身躯没正对着,他蹿到了石金龙的背后靠左边。他因为形势太紧急,又是倒坐在地上,纵起来脚上总不如平时得力,他身躯往地上一落,相隔着两步,探掌向石金龙肩头后斜劈过来,这一掌他也是用的十分成力。那镇山虎秦大彪被石金龙双掌已经打上,可是他的双臂已经垂下来,往左右猛地一分,石金龙肩头后这一掌也挨上了,只有猛一斜身,双臂一抖,大鹏展翅,左掌猛然向吕子彬右臂劈去,镇山虎秦大彪身躯倒退着,已经跌在地上。
进客厅取帽子的两个家人,已经出来,见院中已然动了手,立时一按嘴唇,连着就是三声呼哨。石金龙右肩头后被金砂手吕子彬斜扫中一掌,虽则这下没打正了,但是吕子彬他是湖南派内家名手,手底下实有真功夫,这一掌石金龙已经禁受不住,虽则负伤之下,仍然还他一下,自己的身形也是踉跄倒退出去。在这种情形下,眼看得不共戴天之仇的人,又要逃出手去,遂咬牙忍痛,一抬腿把匕首撤出来,仍想着就是临死前也要再给秦大彪一刀。
往前紧赶了两步,扑了过来,可是那两个家丁这几声呼哨,把秦大彪平日所收容的江湖道中朋友惊动过来。更有他手下的恶奴柴旺,他也正从厅房东西角门外闯进来,一眼看见庄主倒在地上,一个少年提着一把匕首刀,正扑过去。吕老师似已受伤。这恶奴柴旺,他平日抢掠霸道,借着秦大彪的势力,更是穷凶极恶,平日腿上总是掖着家伙。此时他看见有人刺杀他主人,他一俯身,手叉子撤下来,一纵身蹿过来,向石金龙大喊了一声:“好小子,你敢逞凶。”他这把手叉子照着石金龙左肋后戳来。石金龙见有人来接应,此时眼红了,有一个算一个,哪还顾得是秦大彪的什么人。恶奴柴旺,手叉子递到,石金龙微往后一斜身,手叉子递空,他的身躯可也转过来。石金龙匕首向他左肋上一送,扑哧一声,扎了进去,腕子往外一抖,把这柴旺抖出两步去,跌在地上,他立时算是送了命。
石金龙虽是料理了这个恶奴,自己知道自己不行了,这一掌被打的右臂已然用不上力量,但是哪肯甘心,仍然往秦大彪这边闯。秦大彪此时已然挺身蹿起来,那吕子彬右臂已伤,他见石金龙仍然不肯甘心,他也是连着撮唇打了两声呼哨。这时从东厢房上飞扑下两个人来,一个提着单刀,一个提着一条七节鞭,飘身而下。使单刀的喝喊了一声:“哪里来的狂徒,敢到这里老虎口上拔毛,接刀吧!”一纵身过来,这口刀搂头盖顶向石金龙就劈,石金龙一闪身,捡起匕首向这人左肩便戳。这人刀已劈空,他竟自往后一个矮身回旋,这口刀捡起,向石金龙双腿斩来。石金龙匕首剁空,敌人的单刀从下盘削到,用力一纵身,蹿出六七尺来。可是那使七节鞭的也扑了过来,人到鞭到,向石金龙斜肩带劈过来。
这时四下里呼哨齐鸣,壮丁们已然聚众往厅房这边集合。这二人把石金龙这一圈住,秦大彪他已然缓过式来。退向月台上,却招呼手下的壮丁打手,各自抄家伙往上围,不要叫来人走脱了。石金龙和这一口单刀,跟一条七节鞭,努力拼斗,但是负伤之下,哪里还能竟自和匪徒们缠战。那吕子彬更指挥着青狼堡中一般得力的壮丁,四下里包围上,用弩箭要把来人攒射在这儿。石金龙虽有一身精纯的功夫,怎奈这条右臂不给他使唤了,对头冤家更又逃出手去,自己在这种情形之下,知道今生报仇是无望了,一咬牙,预备再料理两个,脱不开身,只有用匕首自刎,免得落在他们手中。和他动手的两人,并不是多高的本领,不过仗着全是年轻力壮,一股子锐气。石金龙又在受伤之下,显着不能抵挡他二人,可是石金龙是安心想在这里了结一生,无形中又鼓起一团勇气,那使单刀的一刀正向石金龙胸口上扎来,石金龙不闪不躲之下刀尖子已然点到胸口上,只把上半身微往左一撑,刀尖子擦着衣裳扎了过去,可是他的身形也撞过来。石金龙喝声:“去吧!”掌中短刀贴着右臂往上一挥,这匪徒哎呀了一声,已然往旁跌出去,一条右腿已被石金龙这柄短刀削断,只连着一些皮肉,立刻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石金龙往回一撤身,哪知道那吕子彬却退到东房下,那打了两声呼哨往大厅这院内围进来的打手壮丁,已经把弓箭暗器全预备在手下。这吕子彬招呼着自己的人,往下一撤,立时唰唰的连着就是一阵乱箭,夹着飞镖、飞蝗石齐向石金龙打来。尤其是这种利箭攒射,在这种负伤之下的石金龙,可实不易走脱了。那镇山虎秦大彪他便招呼手下的人,只要能上房的要从屋面上往下用暗器包围石金龙,这时石金龙身上已经中了一飞蝗石,腿上更中了一箭,虽则全不是致命伤,这种情形下,要逃走可实不容易了。大叫一声:“万恶的秦大彪,姓石的杀父之仇不能报,我死后化作厉鬼也能来要你的狗命。”自己一咬牙,把短刀往起一横,就要自刎死在青狼堡。
正在他喝喊声中,西房上一阵呼号喊叫,跟着砰砰的两声巨响,从房上滚下两名匪党,全摔得脑浆迸裂,鲜血四溅。从这西房上突然如飞地缀下一人,这人却披着一件皮毛向外的大风衣,头上却戴着一顶遮到眼眉的风帽,把他整个脸全掩藏在风帽内,快若风吹般地到了石金龙的面前,一伸手竟把他的腕子抓住,把短刀夺过去。一转身之间,把石金龙驮在背上,一句话不发,一个“鹞子攒天”式,已经又翻上西房,纵越如飞,向西边逃下去。
这人连扑下来,再逃走不过只刹那之间。地上已死两个,房上更一片呼喊之声,原来受伤的滚上房坡上尚有三名,把那镇山虎恨得咬牙切齿。眼看着手底下空有这般人,竞自任人来去,还伤了这么些人,没受伤的再想追赶时,人已逃得无影无踪。
石金龙被这人背在背上,一路拼命地逃窜,就这样,石金龙始终也没有辨别出搭救自己的是谁。因为这种衣服和形状,绝不是师父和师兄,并且这人脚下不停,仗着天阴沉着,此时可是五更已过,天就算亮了。因为天空被阴云笼罩着,雪花不住地飞着,旷野中依然是黑沉沉的。石金龙也缓过气来,在这人背上招呼道:“救命恩人,你是哪一位?这样不顾生死的,把我救出虎口,请你把我放下吧,我谅还能勉强行走。”
这人仍然脚下不停,却是一句话不答,赶到走出一里多地来,竞扑向了山冈上,直奔了金佛寺。石金龙惊呼道:“你究竟是何人?怎么竞把我送到这里来?”这人仍是不答,腾身飞纵上了庙墙头,竞落在了大殿前。走进大殿中,把石金龙往地上一放,此人把身上披的皮风衣往地上一抖,把头上的风帽一摘下来,石金龙见正是悟禅师兄。
石金龙看了看悟禅,不觉落泪说道:“原来竟是师兄,这么舍死忘生,把我救回庙来,不过我不愿意回来了,师父空费了这么些年的心血,我依然不能报杀父之仇,我还有何面目活在人间?”
这时殿门外静虚方丈往里走着,却口念着“阿弥陀佛”,招呼道:“金龙你回来了,你没有面目见我,我这做师父的又该怎样,更得怨我没有真实的功夫,把你教出来,手戮仇家。我的罪孽比你还重,真个若是叫你报仇未成,反死在青狼堡仇家手内,我岂不是造了无边罪孽?石金龙不要这样想,这样看起来那位玉清庵主果有先见之明,她比我高多了,在她到我庙中一见你之后,就已经看出你这一段因果。虽未明言,她已经暗中指示我,现在还不是你复仇之时,时机未至,尚有另外一段因缘,必须要你本身自去了结他。你只要以这种坚韧不拔之心,仍然忍耐下去,终有如愿以偿之时。庵主这等说法,我还不敢深信,如今我回少林寺的期限已到,所以任凭你青狼堡寻访你的仇家。我还想着人力或可胜天,只要时机凑巧,也许能够见你早早报了大仇,哪知道终是不能如愿。
虽然是你有誓约在先,报仇的事不叫别人相助,可是我终觉不大放心,这才暗中打发你的师兄追随了去,暗地保护你一切。你师兄还算是善于应付,这种局势他居然没露出本来面目,我们在这金佛寺可以耽误两日,你不必灰心。那玉清庵主临行时曾嘱咐我倘若应验了她的言语之时,叫我指给你一条明路。你赶奔浙江钱塘县,在西子湖边寻访那潇湘剑客公孙毅,他自能看在庵主和我的面上收留下你,你能在他身旁再锻炼个三年两载,那时节只要机缘一到,才是你报仇之时,你能信得及师父的话么?”
石金龙两眼含泪匍匐在地上,向静虚方丈叩头道:“师父始终这么成全弟子,弟子敢不遵命,只要有师父的话,我绝不敢丝毫违命。何况我一身除了报仇这件事情,势在必行,我一身自顶至踵,已经许与了佛门,再没有别的心念了。”
静虚和尚点点头,遂叫悟禅弟子把石金龙扶起来,架到后面禅房中,验看他的伤痕。腿上的箭伤,身上的磕绊伤,老方丈全不介意,只有看着他右肩头后的掌伤,向石金龙道:“还算佛祖慈悲,这掌伤你的人,是湖南派内家名手,这一掌若是被打中了,你报仇可就无望了。”
石金龙听到师父这么说,也觉惊心,可见镇山虎秦大彪青狼堡内确实地收容不少江湖能手,遂向师父问道:“我听他们说话,此人姓吕,他既有这种内家的掌力,湖南省更没有多少成名的人物,师父可知道他的出身来历么?”
静虚方丈道:“这还不能断定,据我想,他或者就是那金砂手吕子彬,真个若是此人,你更要十分注意。他在湖南派中很有几个极厉害的人物,倘能全被勾结出来,实是你复仇时极大的阻碍。湖南派这种掌力,另有一种传授,和别的门户中完全不通,他们这种内力运用出来,非常的厉害。就是手下太毒,只要打上,性命就不易保全,可是多少年来,也没出了几个擅长这种掌力的。”
说着话,静虚方丈亲自动手,把伤处全给他扎裹好了,内里更给他服下治内伤的灵药,嘱咐石金龙把一切放开,不必再想过去未来的事情,因为现在实在无法耽搁,第三天一定要离开金佛寺。
石金龙知道,师父实在是得如期赶回少林寺,这是关系他佛门中的大事,自己牵缠他不能走,于心何安?在服下药去之后,把服药前的事情全都放开,澄清思虑,将养了一昼夜,果然静虚方丈少林寺所传的治伤秘药,实有起死回生之力,伤处疼痛全止。肩头后虽是掌力的重伤,也觉得这条右臂渐渐地有力,到第二日精神已经恢复过来,可以下床行动。
静虚方丈向石金龙说道:“你要好好注意这次的掌伤,虽则他没有打实了,可是你在这最近还要谨慎留神。练武的所仗的就是四肢,只要十天内不再过分的用力,就没有妨碍了。我和你师兄明晨一定起身,要赶回少林寺。我写一封信你带着,分手之后,你就投奔潇湘剑客那里去,他自能收留你。我回少林寺之后,还不知掌教的对我如何分派,你只安心地跟随潇湘剑客公孙毅,好好地练些剑术,到了时期他自会叫你去报仇,那时师徒或许有相会之时,即或我不能再到江浙一带来,你大仇得报之后,可以去寻我。”
石金龙听到师父这么吩咐,泪流满面地说道:“弟子现在不敢过分地指望了,这次青狼堡的失败,我才知道练武的有这样难法。并且江湖上能人太多,弟子对付这镇山虎秦大彪随着师父练了这几年的功夫,尚且不足应付,将来的事,也许那秦大彪另有所遇,或是再有什么厉害人物,暗中相助他,只怕弟子的事,终要抱恨终身。”
静虚方丈把面色一沉,向石金龙道:“你怎样竟说出这种话来?你的心念若是那样易于动摇,潇湘剑客那里你也就无须去了,必须有百折不回之心,才能成就事业。你才遭到挫折便要灰心,我这番心血也就白费了。”
石金龙赶忙跪在地上叩头道:“师父不要生气,弟子不敢灰心,只觉得来日的大难所盼望的事没有十分把握而已!”
静虚方丈道:“一生畏难之心,你前途的事,更没有指望了。你不要背却在神前所发的誓言,你报仇的事终不会叫你失望。何况玉清庵主更把你前因后果看得明白,你只要忍耐着眼前的困难,将来的事绝不会叫你过分地失望。”
石金龙点头答应着说道:“弟子还有一件事,求师父允许我。此去投在潇湘剑客门下,武功剑术没有大成就,弟子绝不能人江湖,三年五载不敢定了,我想回到老竹坡,给我亡母上坟扫墓,稍尽人子之心。虽然我没把我的心愿达到,可是蒙师父收留之后,现在有这身功夫保护我自己,总不至于葬身沟壑,埋骨异乡了,亡母地下有知,也当稍慰。”
静虚方丈点头道:“人子之心,我哪能不允许你去,好,这正是你的孝思不泯。”
师徒说罢之后,静虚方丈又给他服了一次药,晚间这师徒三人各自收拾好,老方丈又拿出几两碎银子四串铜钱交与了石金龙,叫他留在身旁,好防备着不时之需。石金龙此时对于师父看成了自己的骨肉一般,丝毫不客气,把钱收起带在身边。
这一夜间静虚老方丈却把石金龙叫在面前,把这江南一带所有江湖中成名的人物,以及他们武功本领,各门各派中的绝技,全都一一地说与了石金龙,又指示了他重新投入潇湘剑客门下应守的规矩。老方丈对石金龙这份关心,情真意挚,石金龙实有些对师父依恋难舍了,这一夜全都没睡。
黎明之后,在寒风凛冽中,这师徒三人出了金佛寺,悟禅把庙门从里面关好,这座金佛寺从此就要荒废下去。静虚方丈带着这两个徒弟。走下高岗用手向东南一指道:“石金龙,那边是你的去路,我们就此分手吧!”
石金龙哪里舍得就和师父分开,痛泪直流,要送师父和师兄一程。静虚方丈叹息了一声道:“石金龙,师徒全有大事在身,你不要作那儿女私情般的留恋,我们师徒这一去不是永别,定有重聚之时。我们也不必耽搁了,你快快地走吧!”
向石金龙一挥手,跟着向悟禅徒弟说了个“走”字。这师徒二人,在晓色曚昽中,竟自往西南一条小道上如飞而去。石金龙愣柯柯地站在那里,直到师父和师兄转过一片树林,看不见他们踪影,自己才怅然地转身来奔江边一带走去。
离着老竹坡不足百里,在第二日的中午之后,已然来到老竹坡附近。自己的大仇未报,重返故乡,见着邻里父老们面日无光,所以只在附近一个村庄小店中暂时住下。直到天快黑了,买了些冥纸,找到自己的石家坟墓,在母亲的坟前哭拜了一番,祷告了一番。在这种天色已经黑了之后,又是一个腊月的天气,寒风刺骨,在这旷野中人迹是见不着,石金龙痛心往事,伏在母亲的坟上,哭了个力竭声嘶。一阵阵朔风扬处,枯干的树叶子满天飞起,石金龙已经把寒冷忘掉,坐在母亲的坟旁,静静地等候了会子,听得老竹坡村中交了二更,这才站起奔老竹坡村口里走来。
看了看村口一带,房屋的形式,和当日离家出走时还没有什么改变。渐渐地走到自己当初和母亲所住的那所小房子前,心里跳个不住,不知道那房子这些年有没有人管,是否已被别人住了,或是还荒废着不得而知。走近门前,自己的心中越发难过,只见两扇木板门上,更多了几块木板,横钉在上面,可见已经是一向废置着,没有人肯动它。
石金龙翻到墙头,往院中一看,越发地凄凉满目。靠大门前一株桂树,此时虽已枯干,可是比自己走时已经长高了数尺,地上荒草落叶全布满了庭前,那屋中的破纸窗被风吹破,吱吱的作响。自己飘身落在院中,把囊中所预备好的引火之物取出来了,直奔上房,把门拉开,里面黑洞洞一股子阴凉之气。石金龙丝毫没有胆怯,用火石打着了火,把囊中一段蜡烛点着了。烛光一亮,找着一个旧蜡台,把蜡插在上面。走进里面,和当日出走的情形丝毫不差,只是添了许多灰尘和蛛网。纸窗上的纸被风雨侵蚀的几乎全没了,外面的风阵阵地吹进来,点着的这盏蜡烛,被风吹得忽明忽暗,阴惨凄凉如同地狱。
石金龙呆立半天,欲哭无泪,好似没有知觉一样,手中的蜡台差一点儿没随手掉落在地上,只好勉强把蜡台放好。只见母亲的那个神主,尚好好地供在了桌案上,上面全蒙罩了一层尘土,父亲的那个纸牌位,依然贴在墙上。石金龙把母亲的神主拂拭净了,供在了父亲纸牌位旁。母亲在拜佛的香炉,还依然摆在那儿,神案上还放着当日没烧完的香。石金龙伸手去拿,那眼看着是好好的,赶到用手一动,却早已腐朽了一堆香末,只好怅然地跪在地上,向父母的灵位叩拜了一番,祝告道:“不孝儿石金龙,愿为父母报仇雪恨。虽则幸遇静虚老师父传授武功,只是依然未能如愿。如今重去西子湖边,投入潇湘剑客的门下,重学剑术,再练功夫,好预备手刃秦大彪为父母报这廿年冤仇。望父母阴灵有知,保佑儿子如愿以偿。那时把我父亲的尸骨运回来,归入祖宗的坟墓,儿子的心愿才算尽了。父母的冤沉海底之下,儿子若不能报此大仇,那只有把石氏后代香烟也断绝了。”
祝告完,叩头站起来,这种凄凉惨切的地方,再不愿留恋下去了。把蜡台端着,走到院中,把蜡台抛在地上,火焰熄灭,屋门仍然掩好。石金龙叹息着说道:“我石金龙重返故居之时,也正是我大仇得报之日。倘若是不能如愿,老竹坡这个家宅今生我就再不能来了。”自己咬住牙关把心一横,飞身蹿上了房顶,翻到街心上,听梆锣正交三更。
石金龙遂离开了老竹坡,连那邻村的小店也没去。在这黑夜中直走了一夜的光景。天亮之后,稍微地在一个镇甸上歇息了半日,遂赶奔杭州西湖。
按着师父所指示的地方,这位潇湘剑客公孙毅就住在岳王坟畔。石金龙来到西子湖边,正是一个严寒的时候,六椅三竺虽然是风景无边,可是这时草木凋落,湖面上风涛也大。在这种季节里,哪还有游人到这里来?静荡荡的长堤,柳条积雪,越显出一片萧条气象。石金龙雇了一艘小船,直到岳王坟畔,弃舟登岸,顺着水边往里走来,这里那耐寒的苍松古柏,全是数百年的老树。顺着一条小道,往前走了有半里多地,远远地看见了一片梅林,在这种严冬中,逞着娇艳,高大的牌坊,就在那梅林的掩映中。只是这里更见不着一个行人,更不知这位潇湘剑客公孙毅究竟住在什么地方,遂向这牌坊下走来。
穿过牌坊,地势开展,这可是岳王坟墓的所在了。从这墓门走进来,一道花墙圈着,在门两旁有那高大的翁仲兀立在风寒料峭中,远远的一道重门,只见门上两边有一副对联,上写着“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石金龙虽然没念过多少书,可是在学房中听老师曾讲过。看到这副对联,不由令人启发一股壮气,知道流芳千古,遗臭万年,这八个字叫人凛惧。门两旁正是那秦桧长舌妇的铁像,跪在道旁受到万世的唾骂,这后面岳王坟建筑的庄严伟大。
石金龙走到那白玉石的祭台上,向岳王坟叩拜一番。岳王的忠孝,受千秋的敬仰。他才起身时,突然听得身后有人说道:“这位仁兄,在这种风雪寒天,却单单地来到岳王墓前叩拜,真是难得。”
石金龙听得有人说话,赶紧地站了起来,回身看时,见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童,手里拿着一把梅花,眉目十分清秀。石金龙忙向他一拱手道:“小哥,你也有这种清兴,到岳王坟畔,捋这寒梅,想是住家就在这附近么?”
那小童点点头。石金龙问道:“我正找不着问路的人,我是到这里访寻一位隐逸的高人,小哥既在这里住,定可指示,请问小哥这里住着一位姓公孙的老先生么?”
那小童哦了一声道:“仁兄你找这位公孙老先生有什么事?”
石金龙忙答道:“我从老竹坡被一位方老人打发来的,叫我到这里面见公孙老先生有事求他。”
小童道:“你真问着了,这岳王坟一带再没有第二个住户人家,在春夏秋三季沿着湖边还有些个游船和茶棚,卖茶卖酒,供应游客。这种时候,你若不是遇上我,只怕再找不着第二个人呢!仁兄你尊姓大名,那方老人又是何人?你说明白了,我就能领你去见公孙老先生。”
石金龙忙答道:“我姓名石金龙,住家在老竹坡,沙金港有一座金佛寺,那里的静虚老方丈,和公孙老先生是方外之交,我是老方丈的弟儿,奉命前来,拜见公孙老先生。”
小童含笑点头道:“这还算得巧,公孙老先生就是我的主人,他就在前面转过这片梅林近水的地方,那座茅庐内,你随我来。”
石金龙忙说道:“我还没领教小哥的尊姓。”
这个小童答道:“我姓柳,名叫如烟。”
石金龙道:“一切事多求小哥你照应吧!”
说罢,遂随着他一同走出岳王坟,往东转过来,顺着这片梅林走出有半里之遥,已到了湖边。远远地在一片柳林下,圈着一段竹篱,里面有三间茅屋,小童领着石金龙向竹篱边走来。石金龙听得这茅屋中琴声悠扬,小童忙叫石金龙站住道:“你在这里略候片刻,我去给你通禀。”
石金龙遂站在篱边等候。这小童走进去,里面的琴声顿住,工夫不大,小童出来向石金龙一点手,石金龙小心随他进了竹篱。来到茅屋前,把竹风门拉开,石金龙随着小童走进屋中,只见这茅屋中是两门一通连,里面窗明几净,一股梅花的清香散布满了屋中。在靠里边窗下书案前,坐定一人,这人年岁约五旬余,生得骨格清奇,满面书卷气,看不出一些练武的气派来,面前正放着一张古琴,近窗处一个瓦瓶中,插满了梅。这情形分明是一个读书的隐士,谁又看得出他仗剑走江湖的侠义道。这小童向石金龙道:“这就是我们主人公孙老先生。”
石金龙赶忙跪在地上叩头道:“弟子石金龙,奉静虚老方丈之命,前来拜见。”叩头已毕,从怀中把一封信取出来,那小童接过去递与了潇湘侠客公孙毅。公孙毅却欠身向石金龙道:“请起,一路风尘你很辛苦了,坐下好讲话。”
石金龙哪肯就座,仍然站在一旁。公孙毅把静虚老方丈的信打开,看了一遍,抬起头来向石金龙仔细端详一番,遂说道:“静虚方丈是我二十年来道义之交,我们已阔别多年没见了,不过他这信中,说是要叫你拜师在我的门下,这件事我可不敢承当。你想静虚方丈是少林派的正宗,他一身武功本领,武林中没有多少能和他做对手的,我公孙毅读书习剑,不过是空有虚名。并且我从来也没有收过徒弟,你在老方丈门下,已有很深的造就,我焉敢那么不自量,妄为人师,我看你不要自误,还是另投别处吧。”
石金龙一听,公孙毅竟自不肯收留,立刻跪下叩头说道:“老师傅,静虚方丈他已经回转了福建少林寺,弟子不能跟随他前往,所以才叫弟子投奔老师傅来。弟子身负奇冤,我的仇家更是武林中极厉害的人物,所以老方丈才叫我投奔老师傅来,成全弟子这点死不瞑目的心愿。老师傅无论如何看在静虚方丈的面上,收留弟子,能够叫弟子稍有成就,就是我死去的父母也不忘老师傅大恩。”说罢,叩头不已。
这位潇湘剑客公孙毅却把面色沉着向石金龙道:“你这真是强人所难了,我有什么功夫可以教给你,何况你还有势不两立的仇人。我隐迹在这岳王坟畔,就为的离开是非地,闭门读书,永远不再问江湖上事,我焉能惹火烧身,自寻苦恼。何况我武功本领连那静虚方丈全不如,你叫我传授你些什么,不要强人所难,我看你还是另投别处吧!”
石金龙仍然跪伏在地上不肯起来,悲声说道:“老师傅无论如何你也把弟子收留下,就是不能传授我武功剑术,我也愿意在老师傅这里做一名童仆,也免得我流落江湖,无投无奔。”
公孙毅无可奈何地说道:“你说得可怜,叫我也不忍过分地拒绝你了,只是我的话和你讲在头里,我实没有什么高深的本领。能够传授你。你愿意在我这里,我只能拿你和我这书童如烟一般看待,我可不能承认和你有师徒的名分。你若愿意时就暂时留在我这里,等候那静虚方丈再到江南,叫他把你仍然领去,你可愿意?”
石金龙已经拿定主意,静虚方丈既打发自己投奔了他来,任凭受多大苦,自己也要忍耐下去,赶紧叩头答应。这位潇湘剑客遂吩咐书童如烟,把他领到隔壁屋中,安置石金龙的一切。
石金龙万分难过,只有忍在心中。自己把包裹和一口剑完全放下,那如烟却倒是照顾着他饮食一切。不过立时告诉石金龙公孙老先生每日起居饮食的习惯,伺候他的一切规矩,石金龙只好一一答应,记在心中。这一天的工夫,倒是也没招呼他操作。到第二日一早起来,如烟就招呼石金龙把竹篱内打扫干净,跟着招呼他去一同收拾这座书房。
石金龙见这位潇湘剑客对自己冷淡异常,只好低头操作。从这日起,石金龙来到这里如同小厮一般,渐渐地连那如烟也随便支使起他来,更是不时地挑剔着石金龙不懂规矩,不会做事。
石金龙虽是生长乡农之家,孤儿寡母,为了家境贫寒,也会受了多少磨难,每日更到野地中拾些柴草,卖钱帮助母亲度日。可是自幼就是天性,不流于那种因贫贱而下流。像这种情形,在他的本性是不能忍受,只是每一念到静虚方丈收录自己那一片热诚,真叫自己哪一时也不能忘掉。虽则跟随他习武数年,把武功锻炼到火候纯青,青狼堡复仇又遭失败,老方丈又急于回转少林寺,师徒分离,把自己打发投奔潇湘剑客,师父说话的神情,和他的打算分明是叫自己投在公孙的门下,报仇雪恨全可以如愿以偿。老方丈是一个有修为的出家人,他绝不会做荒唐事,必是十分靠得住才叫自己投奔了来。
哪想到见着了公孙老师之后,毫没有顾念和师父交情,真心收留之意,这种情形分明是在无可如何之下,将就着把自己收在身旁,竟拿自己当小厮看待。我若是有志气,不该甘心在这里受这份侮辱,就是忍受了,父母之仇何时报。只是若负气离开此地,定叫静虚老方丈认为自己没有恒心、没有耐性。石金龙在反复思索之下,只好暂时忍耐下来。
他们主仆二人对于石金龙呼来喝去,毫无一点情意。瞬息之间,已经到了三月间,风和日暖,这西子湖一带已经是最好的时光,山明水秀,美景无边。每天这里的游人也多了,这岳王坟一带不时地有人走了来,到这里凭吊。这好几个月的光景,就没见这位潇湘剑客提到一个武功的字,只是每日读书写字,弹琴赋诗。到了这三春景色最佳之时,这位公孙毅先生,常常地出去游玩,有时一整天不回来。那如烟只要在主人一走,他立时什么事不做,有时在屋中,有时在柳荫下躺在那里一睡,所有一切全得石金龙去操作,还得满伺候周全了。
石金龙看到这种情形,真是些意冷心灰,不能忍耐下去,但是想到离开这里,茫茫天地,何处是自己容身之处,只好低头忍受。可是想到和静虚方丈所学的武功剑术,要长久地这么不去操练,把已经学成的本领荒疏了,岂不可惜,还指望报仇雪恨么?遂在如烟偷闲躲懒不在面前时,自己悄悄地到茅屋后面去操练功夫,更时常把宝剑偷偷地取出来,自己锻炼一番。这样又过了月余,石金龙每日要得着余暇的工夫,躲开如烟的面前,自己反倒刻苦地用上功夫。
这一天正在晚间,已经到二更过后,这位潇湘剑客公孙毅在外面游玩了一天回来之后,似乎十分疲倦,也早早地歇息下。石金龙见如烟也睡了,个人遂把宝剑拿出来,悄悄地出了院落,把竹篱门带好,却不敢在附近操练,却赶奔岳王坟。因为那里地方极为清静,在深夜间更没有游人来往,可以尽情地锻炼一番。石金龙遂在这月色当空之下,走进了岳王坟前。
石金龙来到墓前,把宝剑放在祭台上,恭恭敬敬地在墓前先行过礼,抬头看了看满天的星斗,一轮皓月当空,翠柏苍松围绕着四边,短墙内外越显得这墓地中沉郁寂静,自己遂在这片空地上把十八罗汉手施展了一番,又演了一趟罗汉拳,觉着精神十分振奋,周身气血充盈。不由得感觉高兴,自己的功夫还未生疏。这样看起来,只要我自己肯暗中用心锻炼,师父曾说过,武功的造诣,火候的深浅,一半是由师父教,一半也在自己肯下苦心。把拳术施展完,围着墓地转了一周,一时高兴,把身形往下一矮,围着一株株的大树,施展开旋身盘掌,运臂力,推树撞树的功夫,一盏茶时把东边这一排巨树全转过来,这才略微地歇息一刻。
又从祭台上把宝剑撤出鞘来,施展剑术,这种寂静无人的地方,石金龙这一尽兴,施展开这口剑,舞动得霍霍生风。这趟剑术方运用到紧妙处,突然听得靠西边似乎有人说了个“难得”二字,石金龙猛然把剑式一收,喝问什么人。压剑斜身察看,一株老松树下,似有黑影一闪,石金龙猛然纵身蹿了过来,追到这树后看时,仍然是寂静无人。自己觉得绝不会听错,分明是有人声,一纵身蹿上矮墙,见往南去两三丈外,一条黑影往东转过去。这次看得比较真切,石金龙又喝问了声什么人!脚下一点墙头,二次腾身而起,飞扑过来,追得不算不疾,可是那条黑影竟自又出去了三四丈,已转到东南木棚门后,身形又被树木隐去。石金龙暗道:“怪哉?难道这种地方也有鬼魅潜形?”腾身追赶,可是那条黑影时隐时现竟围着岳王坟四周,整整地转了一圈。石金龙尽力地追赶,只是相隔数丈远,就是追不上。他心内越发地怀疑,越不肯就这样放手,又转到这围墙的东面,竟自找不着那条黑影的所在。围着这一带的树后搜寻一周,石金龙实在搜寻不着踪迹了,自己不禁愤恨着,转身退回来,想要奔祭台前取那宝剑鞘,赶紧回去。
才从一排苍松后面转过来,突然见那祭台前站定一人,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潇湘剑客公孙毅。石金龙吓得惊慌失措,自己是私自出来,竟自被他发觉了,定要遭到他的严厉责备,赶紧把宝剑压在左臂下,紧走了两步,来到潇湘剑客的面前,往地上一跪,叩头道:“老先生你恕我初次不守规矩,下次我再不敢出来了。”
潇湘剑客叹息一声,亲自伸手把石金龙扶了起来,蔼然说道:“石金龙我太对不起你了,这几个月来,我竟拿你当作童仆看待。我主仆尽情地折磨你,你能甘心忍受,绝无一字怨言,现在你居然肯这么有志气,不堕落。你到这种地方,个人把武功本领暗自锻炼,你有这种忍苦耐劳坚韧不拔之志,我公孙毅还哪里去找这样好徒弟,我倒深为感谢静虚老友之赐了。从今夜起,再不要存主仆之心,石金龙我要收你作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