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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母亡家破孝子访仇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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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小庙,在江南一带到处全有,每一个村镇市集,差不多全有庙宇,可是这种小庙,并没有僧道。平常的时候只把山门倒锁上,遇到了春秋祀神的时期,农人们到这里献些香烛,或是有死亡的人,也到这里报庙,这不过是愚民一种迷信的举动,可是若干年来,竟成了习俗。

容儿越过短墙,进了小庙,就在里面容身。天气既然寒冷,又没有多少衣服,只有坐在那神案,略避那外面的寒风而已。想到眼前的事,这青狼堡不准人入内,看情形他手下还有一般恶奴,听母亲说这镇山虎秦大彪,更是颇有本领,难道我就从此放手,置父母之仇于不顾么?我这做小生意不过是掩饰了本来的面目,我哪儿会经营,身边倾其所有,不过还有两三串钱,我就是拿它苟延残喘地度命,又能活到几时?我若是流落到乞讨为生,做了叫花子,仇不能报,爹爹的尸首更没法找寻,爹娘要我这个无用的儿子何用?我倒不如死了干净,气恨极了,把身边所藏的短刀抽出来,就要把自己扎死。但是刀尖子到了衣裳上,又停住了手,泪如雨下把刀扔在神案上,容儿在这种走投无路之下,并不是怕死惜命。他完全是想到人死不能复生,我娘从三岁把我抚养到今日,受了多少苦,就要我一刀自己扎死么?我也太没志气了,我死了我娘也不愿意,要我这个儿子,鬼魂全不能去见他。

在学房中也会听老师讲过,从古至今,凡是成大事业的全要有坚忍之心,百折不回之念,不贪生,不怕死,无论多艰难困苦的事,全能闯得过去,才能成就人所不能的事业。我父母含冤而死,我生长在贫寒之家,现在我觉着虽然是剩了我一人,无家可归,我还没吃什么不能受的苦,我怎能就想自杀?我好糊涂。容儿这一转念,立志要吃尽人间苦也要为父母报仇,乞食度日以待时机。他打算的好,真去做可就难了。别看容儿出身农家,他母亲本是一个极规矩妇女,虽是遭遇不幸,把她打入悲惨凄凉之境,她可是没一点小家妇女寒贱之气。所以容儿虽是穷孩子,也不善做那摇尾乞怜之态。为何逼迫的他,竟自到各村镇上乞食度日。他哪里能张得开口,说得出话来,有时站到一个大门首,一站就是半日的光景,他也不肯开口招呼。直到人家看着可疑了出来问着,他才两眼落泪,羞愧难当地说是父母全死了,无家无业。现在因为庄稼地里还不到时候,不能去给人家做工,只好是暂时乞讨,求善人的怜悯。人家看得他这种可怜的情形,反倒格外的周济他。但是容儿越得到人家的怜悯,越是格外地难过,回到了土谷祠中,招呼着爹娘一哭就是半夜。

这天因为在一个村庄中,竟受到一个恶少年的轻薄、奚落。回到土谷祠中,越想越难过。竟在半夜中不住地招呼着爹娘,大哭起来,喊着说:“爹娘你的阴灵有知,赶紧把我叫了去吧!我没法子给爹娘报仇了。我没要过饭,我受不了人家的冷语轻薄,我愿意早早地死掉吧!”他哭了一阵,喊叫了一阵,隔扇门是关着,里面是黑暗暗冷清清。在他哭得力竭声嘶之下,隔扇门忽然吱呀的一声竟自开了。容儿先前也是一惊,忽然扭头招呼道:“爹、娘,你们真能来把儿子带走么?”可是门口这条黑影,忽然念了声“阿弥陀佛”,“可怜的孩子,你叫我把你带到哪里去?”

容儿这时已然看出进来的竟是一位僧人。容儿急忙站起哀告道:“老师父!我实在无投无奔,才在你这庙中聊避风雪,我疑心这是一个没人管的小庙。老师父你多慈悲我吧!”

这个老和尚把容儿的两手拉住,凑近门前,借着星月之光看了看容儿的脸,不禁叹息说道:“尘世上竟有这样可怜人。我出家人以慈悲为念,哪能不管这冰冷的佛堂中食不饱、衣不暖的孩子,岂不把你送葬在这里?可怜的孩子,不要怕。这不是我的庙,我也不住在这里,你随我走吧。你方才哭诉的情形,不止于听个满耳,我已经看过你好几次了。”

容儿见着这老和尚慈眉善目,听他说话的情形,分明是对自己起了怜恤之心,流着泪说道:“我这么一个叫花子,老师父你肯收留我,我倒不敢跟你去了。”

老和尚道:“那叫怎样讲?”

容儿道:“老师父带我到庙中,一定要叫我出家当和尚,出家的人只能念经拜佛再不能办别的事了,我还有未了的事情,我不把它办了,死不甘心。我焉能舍身佛门,忘了一切。”

这位老和尚点点头道:“可怜的孩子!你不明白我的来意,我若不知你出身来历,焉肯多管闲事?快快随我走吧!”

容儿道:“老师父怎么称呼?在哪座庙修行?”

这位老和尚道:“老衲法名静虚,就在沙金岗上金沙寺出家。我那也是个小庙,只有师徒二人清修苦度。”

容儿这才跪在地上叩头道:“我现在已经衣食不济,堪堪地饿死在土谷祠中。老师父能够搭救我,叫我免去眼前这步劫难,不止于我感激不尽,就是我那死去的父母也不忘老师父的大德。”

老和尚把容儿扶起来,说道:“不许说这些感恩戴德的话,你我有这番相遇,在我佛门中算是夙缘,快快走吧!”

容儿还要把他那破竹篮拿着,这位静虚和尚道:“傻孩子!不必要了,现在你已经有了安身之处,还要它何用?”

这位静虚和尚领着容儿走出佛殿,竟自把他手往他左臂下一托,容儿身体竟被静虚和尚带起,越过了短墙,轻轻地落在了墙下。容儿很是心惊,像这和尚这种年岁,总有七旬左右的情形,可是身形这么矫健,他定有一身好功夫。随着这静虚和尚在这冷月疏星照着的荒野小路一阵疾走,绕着一处处的小村落,直奔沙金岗。

来到这座山冈上,孤零零的一座古庙,墙头灰土全剥落,山门紧闭。静虚和尚仍然是翻墙而进。这座庙内,地方很大,可是房子不多。庙内倒有许多数百年的古树,把这整个儿庙全遮盖上,越发显得庄严古朴。前面是一座佛殿,后面离开很远有一座禅房,靠东西墙下,尚有几个小房。

这位静虚老和尚领着容儿走进后面禅房。屋中已经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僧人,在灯下看着经卷,这时赶忙迎接过来,竟向老和尚问道:“师父,这是什么人?从哪里领来的?”

静虚和尚落座之后,向容儿道:“这就是你的师兄,他的法名叫悟禅,你拜见拜见,往后也好叫他照顾你一切。”

容儿赶紧跪倒行礼,静虚老和尚却向他这弟子悟禅说道:“此子身负奇冤,天性至孝,流落到乞讨之中,却没有苟且偷生之念,遭遇的可怜。我不能再坐视不救,只得把他接引入我佛门,只是他将来还有显达之日,我只能把他收作记名弟子,你看他并没有寒贱之象吧!”

悟禅把容儿已经拉起,却向师父答道:“师父绝不会看差,此子骨格很好,不过是为饥寒所逼,显着十分衰弱,若是师父肯慈悲他,不过三月的工夫,定可变形易貌了。”

容儿对于这位老和尚说话的情形,很像是完全知道自己过去的事情。这沙金岗离着青狼堡很近,我还是谨慎为是。自己正在一怔神之间,老和尚却叫悟禅先给容儿取了一碗热汤来,叫他喝下去,先减去身的寒冷,遂叫他坐在对面,向容儿说道:“你可知道我佛门的规矩?”

容儿忙答道:“弟子是一个贫寒人家出身,父亲早死,老母苦守冷霜节操,强巴结着我念了几天书,家中过于贫寒,不能够叫我多受些教化,漫说佛门中规矩不懂,连平常的一切事我全不能十分明白。老师父叫我住在庙中应该守什么规矩,求老师父明白指教,弟子一定谨记。”

静虚老和尚道:“佛门中最重要的是不准打诳语,我把你带入金佛寺,是一种佛门善念,明日我要带你在佛前祝告一番,你虽不是我佛门中人,我把你收作记名弟子,你也要表明心愿。”

容儿忙答道:“弟子跟着母亲长大,虽然是贫寒人家,家教很严,从来是不许我说假话。我在老师父面前,哪敢说诳语?表明心愿,正是我的心意。还有一事,不过将来我要去办时,是离开庙中去办,绝不愿老师父受一点牵连。”

静虚师父把面色一沉说道:“你才和我见面,把你从那寒冰地狱中,带到了温暖的禅房,你若有感恩之意,身边所带的东西为甚还不肯献出来?”

容儿变颜变色地站起道:“弟子现在已经遭到饥寒交迫,每日不得一饱,身边连一文钱都没有了,我实在没有可献之物。”

静虚和尚冷笑道:“已入佛门,身藏利刃,年岁虽轻,在我面前还敢存着恶念,你认为老衲就那么可欺么?”

容儿赶紧跪在地上,哭着说道:“老师父你一心救我,把我带到庙中,我焉肯再生恶念。不错,我藏着一口利刃,是我报仇雪恨之物。老师父你不要疑心,我身负奇冤,我才这么忍受饥寒,等待机会。如今老师父疑心我怀着什么恶念,求你把我放出庙去,我的事老师父不必问了。”容儿说罢,一阵痛哭。

静虚老和尚这才用温语招呼道:“容儿快把你那把刀拿出来,你认为是你报仇之物,你又哪知道是害你自身的利器。你的仇焉能那么容易报,你那仇家又岂是你能接近之人,好好地坐下听我来问你。”

容儿赶忙把身上那把短刀拔了出来,向桌上一放,自己拭了拭脸上的泪痕,向静虚和尚说道:“老师父对于弟子的事,似乎知道得清清楚楚,弟子一切事再不隐瞒,也要求老师父把怎样知道我出家来路,说与弟子才好。”

静虚和尚道:“我对于你过去的情形,并不十分清楚。自从你一到青狼堡,可疑的情形颇多,老衲未免十分注意。我遂叫你悟禅师兄暗中察看你的行为,和你的来历。虽然对于你家乡住处出身来历,还知道不甚详细,可是你在那土谷祠中不时地哭诉,一生的冤枉和你的心事,差不多已知道了大致的情形。是你父母全算死在青狼堡山主镇山虎秦大彪之手,你已经剩下孑然一身,既无钱财,又无依靠,以这点年岁,竟要为父母报仇雪恨。虽然你不知利害,自不量力,要做出那种愚蠢行为,白白送掉自己性命,可是你的这种孝心,和你已死的父母之仇在念,实在是令人可敬。

老衲更想起了十几年前,一件可惨的事。因为常年这镇山虎秦大彪虽则强梁霸道,他不过是仗着是富有田地,为自身多造些罪孽,他还没有过分作恶行为。老衲虽然和他近在咫尺,一个佛门弟子,但凡可以忍耐之下,不愿意妄开杀戒。何况我们时时存着因果之念,他自身作恶,终有报应临头之日。不想有一日他们竟自从别处弄来一具尸身,时候是天已经快亮了,就在这沙金岗青狼堡后面一片桑树林前,掘坑掩埋。老衲当时虽然发现这件事,明知很有毁尸灭迹之情,只是一时事无佐证,更不知所害的是何人,只把他掩埋尸体地方记清了,预备着查出被害的来历和他的苦主来,再设法查明他的事迹。只是当时任凭我师徒各处寻访,这青狼堡一带所有的居民,一个个守口如瓶,不肯对镇山虎秦大彪妄谈一字,这样叫老衲也就无法了。事隔十余年,老衲把这件事未曾忘掉,认为世上的事,冤孽牵缠,不会这么无结果,使被屈含冤者冤沉海底。想不到隔了这些年,竟有你前来寻访仇家,我认为你这正是与那件事有关连,所以远到那土谷祠中去访查了数次。你悟禅师兄更跟缀你多日,这才把你带回金佛寺。你的孝心可嘉,不过你还算是父母的阴灵护佑,没叫你闯进青狼堡动手,杀害那镇山虎秦大彪,保全了你这条小命。我把你带进庙中,要成全你这一条苦心,你还要把你本身的冤枉对老衲从实地讲来。”

容儿泪流满面地说道:“老师父你这番慈悲之心,叫我家生死难忘。弟子的遭遇,实在是叫我寝食不安。我父亲石璞是钱塘江老竹坡安分守己的农人,我家虽不是什么富庶,所有的田产可以说丰衣足食。我母亲孙氏只生我一人,不想弟子从落生后,就给家门中带来无边大祸。我父亲因为田产相争,得罪了镇山虎秦大彪,他倚仗着官私势力,把我父亲打得遍体鳞伤,更把田产完全占去。

我父亲因伤致死,那时弟子尚在襁褓之中。可怜我母亲怀抱着孤儿,到县衙去伸冤告状,哪知道镇山虎秦大彪有钱财有势力,我母亲冤屈难伸,在我父亲停尸未殓之下,抱着我越级上告,在府衙门前跪了三日三夜,状子递不进去,母子也堪堪地要死在了府衙前。那府衙前所有的黎民百姓,全动了公愤,竟自要激成了民变,府衙中把状子接了进去。

可是在这种黑暗世界,贿赂公行,狼狈为奸,竟把状子收下,差派委员下乡查验。哪知道镇山虎秦大彪,竟自用了毒恶手段,把我父亲尸身抬走。左邻右舍,被他威胁得不敢说一句公道话。府衙差派的委员,竟自污我母亲为疯妇,勒令我母亲具结悔过。可怜在那种势力之下,我母亲有什么力量再去挣扎?父亲的尸首没有了,更是无凭无据。

可怜我母亲要带着我死在镇山虎秦大彪门首。还是一般乡邻父老不忍坐视,白天不敢跟我母子接近,竟在一个深夜中,悄悄到了我家中,把镇山虎秦大彪的恶魔举动说与了我母亲,更劝慰着以教子成人,终有复仇之日。如果一死,岂不更遂了恶人的心愿?一般安善的良民,虽然看着事情不平,个人全有身家性命,父母妻子,跟这镇山虎秦大彪结了仇,还有安生之日么?愿帮助我母子的生活,或是使他恶贯满盈势力败了,再出头告他,或是把我抚养大了,替父报仇雪恨。

这就是当年的事,老师父你想我家中田产完全被镇山虎秦大彪占去,寡母孤儿过那种凄凉的岁月,只有苦了我那可怜的母亲。她只仗着十个手指头支撑着家门,每天天一亮就操作,夜间还要织些土布,常常熬到夜静更深。我年岁小不能帮助她,她苦受了七八年的光景,年岁未老,已经把她摧残得憔悴异常。她积劳成病,更因为近几年来,精力大衰,缠绵床褥,被病缠磨着,竟于去年除夕之夜,撒手人寰,弃我而去。

可怜我母亲怀十年的深仇大怨,把我抚养到十五岁,只在临死前才把以往的情形告诉我。我虽然年未及冠的少年,没有力量,没练过功夫,可是父母深遭惨死,我是姓石的后代,不能寻父尸、报父仇,为亡母地下伸冤,我有何面目活在人间?可怜我家中已经贫无立锥,连葬埋母亲全仗着乡邻之助。虽有人要收养我,我不愿意忝颜偷生苟活下去,这才买了一把利刃藏在身边,假扮小贩模样,找到金沙岗青狼堡。

可是漫说秦大彪见不着,连他那堡内全不容我进去,我无处存身,在土谷祠暂避风雪。我的心不死,我还一心想着天赐我机会,叫我为父母报仇雪恨。只是在天寒地冷下,无衣无食,我竟流落成乞丐了。不过我在万分绝望下,我只要有一口气在,我的心终不会灰。

老师父入土谷祠救我入佛门善地,我本该就认为我有报仇的机会。所以明知道入金佛寺带着这种预备杀人的兵刃,是罪恶事,但是弟子绝不想在庙中为佛门添一些罪过。想不到师父对我一切完全尽知,我真对不起老师父一番好意了。”

容儿说到伤心处,哭个不住,这位静虚和尚点点头道:“虽然你存着杀人之念,就是我出家的和尚也不能认为你是甘心作恶。你怀着这么大的深仇大怨,受到饥寒之苦,心中仍然是忘不了为惨死的父亲和含冤而死的母亲伸冤雪恨,这是很难得了。不过你身上既没有一些本领,更不明白世路人情。镇山虎秦大彪他有一身武功,自幼习武,因为拥有极大的田产,更做了他作恶的工具。平常青狼堡养着许多江湖道中人,这种人虽然是良莠不齐,可是内中颇多能手。这些年来,他学了一身本领,有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虽不是刀枪不入,可是平常的兵刃也轻易伤不了他,他练过油锤贯顶、铁尺排挡、外撞硬功,漫说你这么个懦弱的少年,就是平常江湖的武师也不是他的对手。你想你未曾深入青狼堡见着他本人,还算是命不该绝,若稍有举动,就是你这小命在镇山虎秦大彪手中岂不是像一个蚂蚁?仇不能报,反先断送了你自己的性命,你那苦守冰霜的老母,岂不白白地在千辛万苦中,为姓石的留了这条后么?”

容儿听到静虚和尚这番话,更加痛哭着说道:“这样看起来,我是一些指望没有了!我还活在人间有什么用?”

静虚和尚却把面色一沉呵斥道:“糊涂的孩子,我是叫你知道眼前的利害,何曾告诉你报仇已绝望?死重于泰山,轻于鸿毛,死生的轻重,只在你自己选择。秦大彪虽然武勇非常,他不是活佛转世,金刚不坏之身。你若是有志气的孩子,应该下苦功夫,锤炼本领。那秦大彪尚在盛年,他哪会就离开尘世?你能够下苦心练成一身本领,那时何患仇不能报,冤不能伸,怎么说出这种无用的话来?”

容儿一阵灵机闪动,想到静虚老和尚带他到金佛寺,那种体健身轻,分明不是平常出家人。我眼前明放着这难得的师父,我反倒说出那种无用的话来,真真该死!连忙叩头道:“师父你要怜念弟子的遭遇,就求师父你传授我武功本领,我定要昼夜刻苦用功,将来为父母报仇雪恨。师父你就是成全我这一生的人,求你慈悲到底吧!”

静虚和尚道:“我本有此意,不过我有言在先,我还未必就是成全你到底之人,将来靠你个人的机缘遇合,至诚可以感动天地,只要你孝思未泯,定有意外的遇合,能够成全你这孝子之心。”

容儿叩头拜谢了静虚和尚,站了起来。那位悟禅从外面走进来,向容儿道:“师弟你真是跟师父带来宿世之缘,他老人家并没收过俗家弟子,把你带进庙中,既已说明师弟你不是我佛门中人,可是师父对你竟不用再仔细观察,慨然答应你传授武功。师弟你可知道,我们师父在这金佛寺小庙中,不过是一个平常和尚,谁又知道他老人家是嵩山大义林,少林寺嫡传的门下。只要你肯好好地用功,不要起急躁之心,忍耐着岁月。这庙中虽然没有香火,还有些山田和菜圃,粗茶淡饭,守着我佛门的本分,心中不起杂念,好好地遵着师父教训,锻炼功夫,自有你成就之日。我这里倒为师弟庆贺了。”

容儿听师兄说出师父竟是少林一派,自己对于武功虽是门外汉,可是听人也讲究过,少林寺是武术正宗,只要是本门亲传,得到他一点真功夫,就可以成名露脸。自己绝处逢生,竟会遇合上这种方外异人,实在是不容易了。赶忙问师兄答礼道:“此后我能在庙中存身,望师兄你对我多加教训。”

静虚老和尚又向容儿招呼道:“这沙金岗下所埋的无主尸身,事隔多年,再也无人提起,和你所诉说当年的情形,颇为吻合。只是这件事很难办,年岁既多,又无棺材,你父亲被害时,你且尚在襁褓之中,现在不过是一堆枯骨,就是刨出来,怎能辨认出来?”

容儿是个天性至厚的孩子,听到师父这话,不由落泪说道:“我听人说过,亲父子骨血相关,虽则他死去多年,尸骨已腐,我还能滴血认父尸。我想我父亲含冤而死,母亲受尽千辛万苦,把我抚养大了,我能找着含冤而死的生身之父的尸骨,他不会没有一些显应。”

静虚和尚不禁口念阿弥陀佛,遂向容儿说道:“明日在佛前你先行了拜师之礼,我把你收为弟子。在明天晚间,我带领你到那山坡下青狼堡后,找寻你父亲埋骨之处。万一你父亲冤魂不散,能够认出来,准是他的骸骨,我们仍把他掩埋上。这里离青狼堡很近,得十分谨慎,严密着一切,预先买好一口棺木。好在我这庙中,停放灵柩,是很平常的事,那时把你父亲的骸骨捡回成殓起来,也算先了结你一桩心愿。”

容儿叩头拜谢了静虚方丈,这位老和尚叫徒弟悟禅领容儿去歇息。到第二日天明后,静虚叫他拜见悟禅师兄,因为容儿是他的乳名,并且事先说明,绝不收容儿出家为僧,仍然招呼他石金龙的学名。容儿拜师之后,自己感到十分安慰,总算是有了寄身之所,不至于流落到别处去。静虚方丈更答应传授自己武功,从此报仇有望。对于老方丈这么恩收自己,真是感激涕零。

到了晚间,夜静后,老方丈叫悟禅徒弟点起一支灯笼,持着铁镐招呼石金龙跟随出了这座金佛寺。这种地方在白天就是十分荒凉寂静,轻易地见不着人迹。此时在这种严冬深夜里出来,一片黑暗,虽然有悟禅提着一个纸灯笼,这山冈子上风又大,吹得灯笼摇摇欲灭,更觉着身旁所经过的地方尽是荒林野树。山根子底下,那枯干的荒草,被风摇得唰啦啦作声。悟禅在前面领着路,静虚方丈和石金龙在后面跟随,悟禅不住地回头问着,应该向哪里走。因为这件事,只有静虚方丈亲眼看见,青狼堡的人十几年前在这里埋尸灭迹。静虚方丈遂跟他走在前面,指点着他的道路。因为这种地方既不是通行的道路,附近也没有村庄,虽有这点形如鬼火的灯火,在这荒凉的旷野里,再不怕有人注意。

离开山冈下,往东出来有一里余,静虚方丈把悟禅手中的灯接过来,自己也仔细地辨认着。往前又走出半里之后,身形站住,向石金龙说道:“这里你可曾到过么?”

石金龙忙答道:“这种地方,我哪里会来过?看这一带的情形,多半是大户人家的坟山墓地。”

悟禅道:“镇山虎秦大彪,他把那青狼堡弄成了匪巢盗窟一般,夜间他围子上定有巡查防守的人,我们有灯笼在这里移动,不要被他们发觉了,那一来就误了事了。”静虚方丈道:“你倒不必多虑,这前面有两处极大的坟地,是这县城中两个富户的坟茔。坟地那片苍松翠柏,整整地横在青狼堡的后面,就是灯火再多些,也不易被他发觉了。”静虚方丈说着话,手提着灯笼向一片树林前走来。这里道路也是坎坷不平,深一脚浅一脚,静虚方丈忽然把身站住。见他用灯笼所照的是一排白杨树,这树林前尽是些荒草,全有半人多高,可见这里轻易是没有人到的地方了。

静虚方丈说道:“我记得当初他们掩埋尸体,就在这当中第三株白杨树前,不过年岁既多,准准的距离这株树有多远,我可记不清楚了。”

容儿听到静虚方丈的话,他竟把肩头扛的一把铁镐放在地上,向着第三株白杨树跪倒,哭着叩头招呼道:“屈死的爹爹,你当日被镇山虎秦大彪打死,移尸灭迹,把你尸骨埋在这里。十几年的工夫,叫你含冤地下,你这留下的后代石金龙,已经长大,要给爹爹报仇雪恨。现在佛门高僧金佛寺住持静虚方丈,大发慈悲,收录我为弟子,答应了传授我武功,为含冤而死的爹娘报仇雪恨。今夜蒙我老师父的慈悲,带领我到这荒林寻找爹爹的骸骨。爹爹你阴灵如若有知,要可怜儿子石金龙,过去年岁太小,不能早早给你报仇。如今你得保佑着儿子,把你骸骨找着,我总有给爹爹报仇雪恨之日。”

容儿一边祷告着,连连叩头,这悟禅师兄虽然和容儿才见面不过一天一夜,如今看到他这种孝子的行为,难过得不住落泪,忙过去扶他起来道:“金龙师弟你不要这么悲痛,你父亲冤魂不会散,咱们赶紧动手,他定能保佑着你早早地把他骸骨找着。”

静虚老方丈也不住地口宣佛号,连连为他祝告着,遂叫他两人在这杨树前五尺内,先把地上一片荒草除了。只是这天寒冻之时,想把地上冻结的土翻起来,不是容易的事。容儿亲自拿着一把铁镐,悟禅师兄也用一柄种地的锄,帮助他掘地上的土。静虚和尚见他二人力气费得很大,很大的工夫,才把地上的土掀起半尺来,自己不禁摇手遂向容儿招呼道:“石金龙你过来,举着灯笼,看老衲替你动手吧。你们这样费事,刨顶天亮,也不易把尸骨找寻出来。”

容儿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听到师父的话,赶紧地把锹递过来,把灯笼接过去,退向一旁。这位静虚方丈,把铁镐擎在手中,招呼悟禅,也闪在一旁。这静虚方丈把这铁镐提在手中,把灰布僧袍前襟掖在系带上,用这铁镐向地上拨动起来,那么坚硬的土地,如扰泥沙,一刹那间,已经掀起一尺多来,手底下渐渐地放慢了,地面上的土坚硬的也就是上层,越往深处越容易着手了。静虚方丈招呼悟禅,用铁锄帮助着,把这一尺深的浮土推开,只是任什么也看不到,下面只有草根和树根。静虚方丈不住摇头,也因为年月太多,这尸骨恐怕全腐化了。

老方丈抬起头来,望着天上的星斗,叹息着说道:“佛祖难道遇到这样可悲可痛的孝子反倒不肯慈悲他么?”

自己随手把铁镐又翻动,围着这土坑方圆五六尺内,连连发动着,忽地铁镐似乎触动了什么。这时风也很大,容儿所持着的灯笼,被风吹得灭而复明,地上的土沙全被风卷起,这一排白杨树,被风摇撼得发出一片怪声。这种林木皆鸣,眼前又是忽明忽暗,真显得鬼气森森。可是眼前这三人,那师徒是佛门至善的弟子,这苦命儿更是纯孝之心,哪还怕眼前这种鬼境?容儿忙用手遮着灯笼的上口,遮蔽着不叫风把灯火吹灭。静虚方丈忽然俯身把下面的土抓起一把,凑到灯笼前仔细地一看,把土扔在地上,向容儿招呼道:“石金龙,这足见佛祖有灵,含冤而死的冤魂不散,他的尸骨果然在此处了。”

容儿惊问道:“师父怎么知道?不是还没有刨出什么了么?”

静虚方丈道:“现在下面已经发现了还没腐烂的芦席,也正是他们当初掩埋尸体所用,这绝不会错了。”

静虚方丈把铁镐放下,那柄锄头慢慢地拨动着下面的土。果然又刨到半尺多,下面竟有芦席绳索发现,只是这种东西已被多年来雨水的浸泡,不动它时还依然有原形在,只要一见风,绳全是腐烂得随手散开。老方丈招呼着悟禅,轻着手脚,把这一堆土全拨尽了,果然下面是完具尸体,把芦席随手动着,也全成了土一样。十几年的工夫,血肉早已腐烂得没有了,只有一具骷髅骼摆在土上。那容儿再也忍不住,把灯笼插在地上,跪在土坑边,痛哭起来。

静虚方丈忙招呼容儿道:“石金龙,现在还不是你尽情悲痛的时候,虽则老衲记忆不差,在这里找寻着这具骸骨,但是只剩了这个骸骨,如何辨认?”

容儿听到师父这种话,立刻用衣袖把脸上的泪痕擦干,一声不响,把中指含到口中,牙咬处,把一个中指完全咬破,手指流出来鲜血淋漓。他竟向这骷髅的白骨上滴去,惨呼着:“冤死的爹爹,你可要给儿子显应。”

他的血流过多,疼得他一条左臂不住地颤抖着。静虚方丈赶紧把地上的灯笼拾起,招呼悟禅快把你师弟手指处的伤处扎裹上。自己可是拿着灯笼,向这具骷髅上所洒到血迹的地方,仔细看去。静虚方丈入佛门五十年来,修为的已经参透了佛门真谛,尘寰中一切看作空虚。但是此时看到这具白骨上所洒上的鲜血,点点入骨,就没有一个血迹浮在上面。静虚方丈竟洒下慈悲泪来,更知道这种冤业牵缠,竟能够没世不忘。遂招呼容儿,你赶紧跪下给你死去的父亲叩头,这正是他的骸骨无疑。

容儿跪倒地上,哭了几声,竟自晕了过去。赶到他醒来,静虚方丈已经跟悟禅弟子,把上面的土重新掩上,向容儿说道:“石金龙,你这种坚诚之念,足以动天地,而惊鬼神,赶紧随我回庙中,现在我手底下一切不齐备,不能捡拾这副骸骨。我们明晚再来吧。”

容儿遂遵着师父的嘱咐,师徒三人更把这一带的乱草,弄倒许多,堆到上面,遂回转庙中。

在第二日,这位静虚方丈给买了一具棺木,仍在夜间把石璞的骸骨完整地捡回来,自己更给他念经超度,完全用水把这具骷髅冲洗了。容儿所点上的血迹,任凭用水怎样冲洗,丝毫不退。老方丈亲自动手给成殓起来,就停放在这金佛寺庙内后墙下。容儿对于师父这样助自己完成这样大事,悟禅师兄更是尽心尽力,对于师父、师兄之恩,真是刻骨难忘。

过了十几天,到了二月初八日,在这天佛门中是个办极大功德之日,从一早起来,静虚方丈就带着两个徒弟洒扫佛殿,收拾供品。燃烛焚香之后,把容儿单独地唤到神案前,叫他跪在地上。静虚方丈说道:“石金龙,你已然行过拜师之礼,今日是我佛门中最大的盛典,这正是佛祖成道之日。我要从今日起,传授你的武功,可是论起来,我是一个出家人,在你本身是有杀父之仇,不能不报。在老衲传授你的武功,也就是我多造杀孽之时,老衲情愿在佛祖前担了罪过,正为的你这种至诚所感。佛门中更敬的是忠孝之人,不过你得谨守我今日和你说的话。你自从经我传授武功之后,须要把你报仇之事,完全丢开,不得时时存着这种凶杀之念。不论受多大艰难困苦,你要立定了脚跟,忍苦耐劳,磨炼下去,不到我亲自开口叫你去复仇之时,可不准你向我要求,你可能答应我么?”

容儿忙叩头说道:“弟子蒙师父这样成全,我只求老天保佑着镇山虎秦大彪,福寿绵长,弟子多少年全能等待。”

静虚方丈道:“很好,我但愿佛祖慈悲,能如你的心愿,但是你只要一心锻炼武功,更要明白做师父的有成全你之心,不愿意你复仇不成,反倒把你断送了,我不能落两层杀孽。”

石金龙点头答应。静虚老方丈更宣布了本门戒条,叫他一世遵守,不得稍背一字的规诫。石金龙一一领受,叩头起来。

在这日晚间,静虚方丈把他领到禅房后面一道宽大的院落中,这里绝没有丝毫练武的把式场子的情形,连一件武器也没有。这院中只有几株古老的榆树,围着一段短墙,平坦的地面,沿着墙下树下全是很深的脚印。静虚方丈站在这院当中,向石金龙说道:“金龙你把那镇山虎秦大彪,若看成平常的大地主土豪恶霸,就把你耽误了。他在青狼堡这种抢掠霸道的行为,在安善良民的眼中全看不下去,只为他有钱有势,不敢惹他。哪又知道他在绿林中,已是回心向善之人,他更认为已经是安分守己,洗手的绿林人。他精擅一身武功,更不是平常江湖道中所有的本领,内外软硬、轻身术,他全得有名师的传授。此人近十几年间,他更昼夜地刻苦锻炼。他可并不是对付会受他欺压的农民百姓,他是另有他个人的事情,防备的也正是他旧日在江湖中所结的深仇大怨之人。所以此人这一身本领,在武林中也算难得的人物,江湖绿林中更是少见了。你怀着复仇之心,必须亲手杀他才算偿了你的心,可是你要想练个三年五载平常的本领,哪能是他的对手?那时一想动他,不过是白白送了性命。更兼你天生来的体格,不能连用我门户中的重手法,这必须先把你的体格改变一下。所以我今日在佛殿前一再地向你说明,叫你必须坚忍耐苦的恒心,报仇才可有望。一年半载中,你先不要指望着能够传授你拳术器械,你只要心中知道师父我对你已下了苦心,非把你成全出来,好叫你报父仇,重整家业。现在我先从易筋经入手,给你调练气血,增加先天不足的本质,只要你肯用心,细心领悟我传授你的诀法,进步很快,改变你体格也绝非难事。”

石金龙一一答应,这位静虚方丈遂教给他站桩,站架子,完全从初步的功夫入手。这种传授的法子,可在一个平常的子弟想练武功的,练上一个月,立刻是兴趣全消,希望毫无,没有不半途而废的,何况更不是短短的时日间把这初步功夫能练完。石金龙的情形不同,他自从滴血认尸之后,已经坚定了他的心意,知道静虚老方丈已经安定了成全自己的决心。他是任凭师父怎样指点教训,他是一片虔诚之念、敬服之心,虚心受教,一丝不敢疏忽,他可就得了这种好处了。短短的两个月工夫,自己已经觉出气血充盈,筋骨有力,每一动作,全身的骨筋全作响。静虚方丈见他进步这样快,也是惊喜十分。这种情形,暗中是有天意在,或者是他那屈死的爹爹和那含恨而终的母亲,阴灵在暗中护佑着,叫他这个孝子早早地成就。老方丈越发地高兴起来,练到三个月之后,这石金龙面色红润,体格已经明显出健壮来,气守丹田,不浮不散,所摆出来的架子,稳练有力。

静虚方丈指着院中这几株大树说道:“金龙,我不想你短短三个月的工夫,成就得这么快,这真是出我意料之外。你从此日起,每日早晚练完了站桩、站架子,要矮身慢步,双掌交错在胸前,像站架子一样,作肩下气取自然之力,围着这几棵树反复回环地走。左右回旋,往返要转他四十次,不要间断,距离树身不远不近。初入手时,可以和树身隔开一些,步眼蹲准了渐渐地和树身欺近,脚底下也要一天比一天放快,回旋转折。多咱练到疾走如飞,身躯和这树柏隔不过五寸,能够练到任凭如何快走连衣服全碰不着树身,那时你再禀告我。”

静虚方丈更给他摆成了姿势,亲自给他试练了一番,叫石金龙照着这种姿势用功锻炼。石金龙遂按着师父这种教法,每天早晚必要操练两次。在乍一练时自己觉着不难,可是这种功夫实地地施展出来,这才觉出不容易了。十几天中,脚下走得慢还不觉怎样,只是转到十余次,就觉出力量不足,气往上浮。石金龙遵着师父的嘱咐,不强自用力,每觉着脚法散乱时,立刻停止,在院中稍微地疏散些时,仍然继续操练,沉心静气,着意地揣摩,身法步眼怎样为宜。

在这半年的工夫,他虽是知道那悟禅师兄在师父手下,也曾练了多年功工夫,可是自从自己经师父传授之日,就没看见师兄到这里来过。除了方丈到这里来指点之外,就是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操练。哪知道无形中这位静虚方丈已经暗地体察,石金龙体格虽差,可是他天赋的一种灵慧,有静中生明的慧根,所以绝不叫悟禅和他一同下场子。这样石金龙来运用这种武林中反先天补后天基本功夫,他得到了武功的真谛,在他这时自己可不懂得这种最高最玄妙的诀要。

这种盘旋绕树,直到了六个月的光景,才敢向师父禀明,已然得到这种功夫的诀要。静虚方丈叫他亲自试练,石金龙在师父面前领命之下,转身到了场子当中,把身形站好,向师父一行礼,跟着身形往下一矮,气贯丹田,双掌交错,脚下一动,轻灵稳快,已经穿着树干,往复盘旋。这种步眼身形,以及回旋转侧,全是深为这种功夫的诀要。他试练了一番,静虚方丈十分赞许,更告诉石金龙,叫他这种功夫不许间断。

更有一种显着呆笨的方法,越发不许轻视,在每一株树前站成子午桩的架子,向树身上连推他三掌。在初练时可不许用浊力,力勇猛了,身躯被弹得在胸下晃动,那完全失了这种功夫的真义。练到了功夫,只准树身动,自己本身上下三盘,丝毫不被这种力量反撞回来,推树之法,已经得心应手。再跟着用抱树摇树的功夫,双臂往树干上一圈,可是前胸不得黏在树干上,双臂左右晃动各三次。每一棵树要操练这么一回,只要你练到掌发臂动,树上的枝叶纷飞,那就是你功夫告成之日,也正是你复仇之时。

“这两样功夫,我是任凭你白己练,并不监视,并不看着,你每天早晚两次,除了你练这种掌力臂力,我再教授你轻功器械。”石金龙一一领教,自己周身的力量,白从师父传授了易筋经八段锦,个人也曾试练过,双臂上足有五六百斤之力。可是自从师父叫自己操这种摇树击树之法,自己丝毫不敢间断,细心体会此中的真理。

可是经过三四个月的工夫,树身上丝毫见不出一些被自己的力量震动,树上的枝叶哪又会脱落下来?知道这种功夫,实非容易,在师父既这样重视,当然是自己报仇雪恨所用,更不敢向师父多问。遂忍耐着岁月悠长,刻苦地昼夜锻炼,这时别的功夫,可进步快了,长拳短打,各种的兵器、暗器、轻功,全随着岁月增加他的火候。

寒来暑往,像箭一般快的光阴,这石金龙来到金佛寺,一晃已经五年了。他这摇树的力量,才见出些火候来,双掌向树上一击,树身已见震动,并且掌落处,树皮完全脱落净了。树干上被他这样昼夜不断地用掌力猛击,每一个树干转着圆圈剥落下来寸许深。在双臂晃动时,那树帽子上虽不见脱落,但是上面发出很大的响声,如同一阵狂风一样。因为师父当年交代的必须枝叶纷飞,才是功夫成就之时,虽则见到了这个火候,依然不敢明告师父现在自己的造就。

近一年中,悟禅师兄却不断地和自己一同下场子了,操练对手的功夫,这正是静虚方丈的授意,叫他亲自给这个师弟领招喂招。石金龙每天除去练功夫之外,就到后墙下父亲的坟墓前叩拜一番,数年的工夫,绝没间断。每次叩拜必要祝祷一番,求父亲的阴灵护佑,保佑着自己早早地把武功练成,为父母复仇。

这年正到了八月中秋,这天晚间月明如昼,静虚方丈却带着他们师兄弟二人,来到后面场子中,叫他们师兄弟两个人演一趟罗汉拳。这两人各把一生所学在师父面前施展出来,这趟拳术演完,各自收住式,求师父的指教。静虚方丈微笑点头道:“你们拳术上功夫,能练到这样,已经很好了,锻炼武功就仗着心志专一,你们再把剑术施展一番。”

这师兄弟二人,各持一口利剑,以师门最得意的剑术,先把八卦六十四式这趟剑术施展开,又是在月光下,一僧一俗,起落进退。封、拦、隔、拒、吐、撒、放,两人的手法,紧妙异常,剑术和身形已经全能够身剑相合,这六十四式剑施展完,各自一收式。

静虚方丈点头说道:“火候虽差,你们倒还能够深得这趟剑术的诀要。”遂单向石金龙说道,“你把你自己所练的两种功夫,在我面前试练一番,我看看你的进步如何!”

石金龙很惭愧地说道:“弟子深负师父的期望,这两种功夫火候还差得很远,师父要格外地慈悲弟子。”

静虚方丈说道:“你自管练来。”

石金龙遂遵照师父的话,矮身踏步,到了每一株树前,双掌一挥。向树身击去,双掌打上,身形撒开,扑奔第二株树,仍然是用掌一击,他掌落处树帽子上面全见了响声,枝叶摇动,连着击过五株树干,身形转回,又用这种抱树的功夫。双臂晃动时,那树上面也是像他掌击时一样的枝叶动摇。

这位静虚方丈不住地口宣佛号,把石金龙叫到他面前,蔼然说道:“你果然不负老衲一分苦心,能够这么刻苦用功,老衲当年若是能像你这么样苦心锻炼,我早就做了掌教的方丈了。”说到这儿,略一沉思,向石金龙又说道:“当初叫你锻炼这种功夫,我曾说过,必须要你的力量到处枝叶纷飞,那不过是老衲一时鼓励你的言辞,叫你安心忍耐。因为我看你有铁一般的心肠,我恐怕对你说出真情实话,把你复仇之事摆在近前,你的心情一起浮躁之念,反影响了你最后的功夫,我所以才那么对你讲。这种武功造就到你现在这般地步,已很难得,真要是把力量用上,这么巨大的树身,枝叶纷飞,再练十年亦不容易见到那种火候。今日已是八月中秋,在三个月内,就是你这部功夫放手之时,可是在这最后紧要的关头,你可不许起浮躁之意。一百天内,我那时看到你这部功夫到了你最大的成就之时,我自然对你讲,你要好好地安心,一如往日。”

方说到这儿,忽然禅房的屋顶上有人说道:“身为方丈,反不能守沙门五戒,你还敢妄传弟子,我看你这和尚要永堕泥犁了。”

静虚方丈听得发话的声响,蓦地一惊,抬头向房上一望时,却双手合十招呼道:“一尘庵主仙驾降临我这金佛寺小庙,恐怕不足接待庵主的金身。”

这时上面发话的人,已经飘身而下,那悟禅已经跪在地上。石金龙见来的是一位老尼,看年纪不过有五旬以上,生得骨格清奇,不是平常所见修行人那么慈眉善目。这老尼眉目间,夹着一股子英风锐气,叫人对她不敢逼视。身材很高,穿一件灰布僧袍,腰系丝,背后背着一口剑,右肋下挎着一双黄色香袋,白袜僧鞋,手执拂尘。这老尼实当得起“仙风道骨”四字。石金龙见悟禅师兄对于这老尼这么恭敬,遂也随着跪在地上。这时这老尼向静虚方丈手打问讯,更向悟禅和石金龙道:“不要多礼,请起!”

悟禅站起,赶紧搬过一个座位来,放在师父所坐的上首。静虚方丈向这老尼让座,彼此落座之后,静虚方丈问道:“庵主怎么这么清闲,来到此处,竟肯迂尊赐教,这真是贫僧所想不到的事。”

这位一尘庵主答道:“我正在到钱塘赴潇湘剑客之约,他离开湖南之后,已经有数年没见。忽然在一月前,有人传信给我,他已在西子湖边结芦归隐,老方丈你想这不是欺人之谈么?以他那种天性,他焉肯在西子湖边隐迹下去,我认为他定有什么缘由,故意又做出这种出人意外的举动来,请这一般同道前去。或者就许他个人有不能应付的事,叫大家替他帮忙呢!”

静虚方丈道:“怎么潇湘剑客已到钱塘,他远走天边,在边荒一带,这几年很做了些无上的功德,突然又重返江南,我还丝毫没有听得一点信息。我早晚倒要访他一番,我和他大约有七八年没有见面了。”

这时悟禅已给一尘庵主献上茶来,石金龙站在一旁垂手侍立,一尘庵主不住地仔细看他,却向静虚方丈问道:“你不是已经说过,有悟禅这个徒弟,足可以继承你的衣钵,你怎么又收起俗家的弟子来了,更肯把你一生绝技倾囊而赠,这倒是老方丈你意外的缘分了。”

静虚方丈慨然答道:“庵主,我自从在金佛寺闭门忏悔以来,我绝不想多惹牵缠,只是这里边有一段不可解的宿缘。”说到这儿,却招呼石金龙道,“你过来,这是衡山玉清庵一尘庵主,这是我们江南侠义道门中领袖人物。今日庵主仙驾降临,我认为更是你难得的缘分,你一身冤孽很重,将来或者还许求庵主的慈悲,以她的菩萨救世之心,定能助你消灭一切魔障。”

石金龙赶紧跪在地上道:“弟子石金龙求庵主的慈悲。”

一尘庵主打着问讯道:“不必多礼,愿你在静虚方丈的门下,能够把他一身所学全能够用心锻炼,将来你的成就,定能为他门户中昌大光明。”

石金龙叩头起来,仍然退到师父的身旁。静虚把石金龙的出身来历,以及自己收他的情形,全说与了一尘庵主。这位老尼听罢静虚方丈这番话,更注意地向石金龙的脸上看了看,却向静虚方丈说道:“此子骨格聪明,实是难得的资质,只是按着我佛门中因果说来,他这一身冤孽牵缠,摆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稍一不慎,方丈你就要枉费辛勤。按他这种面貌五官气色,三五年中他这无边的魔障,任你有多大的力量,也不易替他消灭了。”

石金龙听得这话,立刻跪倒在一尘庵主的面前,悲声说道:“这样说起来,弟子为父母报仇的事,恐怕今生无望了么?”

一尘庵主念了声阿弥陀佛,却招呼石金龙起来,正色向他道:“你不要灰心我佛家修行之法,只重清心,所以说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上。你这心存复仇,固然是一种杀孽,可是你复仇完全是至孝之心,虽然有一切磨难,阻拦你不能顺情顺理地叫你如愿以偿,可是佛祖慈悲度世,也正是愿意拯救你们这般孝子贤孙。你只要具坚韧不拔之心,百折不回之志,任凭他魔火万丈,想要消灭他,只有你一颗心,你明白我这个意思么?”

石金龙点点头回答道:“谢庵主的慈悲,弟子明白这种意思,只是我心志虽然坚定,只怕我一身力量薄弱,终要被这种磨难把我炼化了,落个含恨而死。”

一尘庵主微摇了摇头道:“你不要动这种想念,任凭他眼前摆上刀山箭树,你也要拿定这种至死不变的心肠去闯他,终有叫你把一切阻难荡开,走向光明之路。”

石金龙道:“但愿能如庵主的教诲,弟子能够把这不共戴天之仇报了,我自己就是落个身化劫灰,也无遗憾了。”

一尘庵主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命运也一样可以转移的。默默中贫僧感觉到我与你也有一段缘法,将来或者再遇到时,也就是你大仇得报,壮志得伸之时了。”

石金龙道:“谢庵主的慈悲。”

这静虚方丈站起来,向一尘庵主道:“何不请到禅房略坐片刻。”

这位一尘庵主站起说道:“我今夜尚有四十里路程,天在黎明前要赶到,我们还是再会吧。方丈如若有闲暇时,何妨到西子湖边走走,潇湘剑客他颇眷念故人呢!”

静虚方丈道:“我这金佛寺无人主持,我哪能离开?何况我自己多种下这种冤孽债,我不把他清偿了,也不容我放手的。庵主既是有事,我不便强留,事情也不能预定,或者我能够把这种俗事稍微地摆脱开,也想到钱塘走一遭。”

这位一尘庵主含笑向静虚方丈道:“我从来处来,我还是从去处去,咱们再会了。”

向静虚方丈一打问讯,把右手的拂尘倒提着向背一拨,左手把僧袍一提,身形飞转起,已到了后面那段墙头。静虚方丈是跟踪而起,也落在墙上,这一僧一尼,竟自在墙上略一停。那一尘庵主却回头看了看石金龙,低声向静虚方丈说了两句,这位老方丈点头答道:“既然是庵主推测出过去未来,我焉能扭天而行,自当谨遵庵主之教。”

一尘庵主不再答话,已经一飘身翻下墙去,静虚方丈只在墙头上一合手,说声:“不远送了。”跟着飘身而下。

悟禅和石金龙也跟着过来就在墙下等候,师徒三人一边往前走着,静虚方丈说道:“石金龙,你虽然遭逢这种厄运,可是你的遇合也不非凡。这位一尘庵主,乃是南派剑侠中有数的人物,今夜她初次见你,对于你十分关心,并且把你未来的事更多指示,你只要拿定了主张,前途遇到大灾大难,我看自有解救之人。”

石金龙忙答道:“但愿能如师父的话,那就是弟子之福了。”

静虚方丈道:“天色不早,你我歇息了吧。”遂一同转奔前面,师徒各安歇。

石金龙自经这一尘庵主说过这番话之后,个人越发时时地警惕着,每日仍然是刻苦用功,一丝不敢松懈,并且在父亲坟墓前更加虔祷告,阴灵默佑,早早地报了大仇。从那夜起,静虚方丈也不再问他的武功锻炼如何。

一晃又过了三个月的光景,已到了严冬腊月,眼看着就到了腊月初八日,这个日期是佛门中最大的祀佛之日。头两天师徒三人高高兴兴地忙着收拾佛殿,预备香烛供品。这天从半夜起,就要在佛殿诵经拜忏,在黎明时,要把这煮的腊八粥供奉在佛前。这位静虚方丈却换上了轻易不穿的袈裟,戴上毗卢帽,悟禅也换了一身新僧衣,只有石金龙仍是俗家弟子的打扮,可是也换得衣帽整洁。这时佛殿中已是香烟缭绕,头一天做好的供品、素菜陈列在神案上。静虚方丈带着两个徒弟焚香叩拜,师兄弟两人鸣钟击鼓,老方丈跪在神案前高声朗诵经文。这个腊八节,在民间是普遍的重视,这个日期差不多的人家,全是整夜不眠。有那富户和那笃信佛教的善男信女,全要在这日的黎明时,做一次大布施,施舍给那无衣无食的贫民,所谓结佛缘,种善果。

这位老方丈叩拜已毕,站了起来,立在神案前,向石金龙说道:“到今日你来到寺中有几年了?”

石金龙忙跪在师父面前,说道:“自从那年师父把我从土谷祠中救来,已经整整五年的光景。”

静虚方丈点点头道:“日月如梭已是五个寒暑,过得很快了,这五年的光景,论你的武功造就,足比别人练十年的。现在我认为你功夫造就,虽然不能算是得我少林派武功的个中三昧,可已经登堂入室,不过我尽我个人的所能,只能把你造就这样,可是现在我无法再在这里耽误下去,三日内我就要离开金佛寺了。”

石金龙道:“师父到哪里去?”

静虚方丈答道:“我要到福建少林寺朝拜掌教方丈去,我离开少林寺已经有二十年了,这已经到了我积修外功限满之日,无论有什么事牵缠,也得暂时放手,所以我决意地离开此地。我把你收录了来,是为的成全你一番孝道,想助你为父母报仇。可是当年你也曾有誓愿,必须要亲手报仇,不愿借重于人,我这佛门弟子不到不得已时,又何尝愿意多造杀孽?只是这镇山虎秦大彪,这些年来,他的武功造就,和你相同,也是颇得能人指教,你要想动他可能成,我毫无把握。这三天之内,在我没走之先,我愿意叫你见识他,倘若能够蒙师祖的慈悲,你亡父的阴灵默佑,你能够把这恶人歼除,你的壮志得伸,我的心愿已了,我就是回寺之后,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如若是不能得手,千万地要及早抽身,不要辜负了我这五年的心血,我还另有办法,对这件大事未了,我是放不下手的。”

石金龙听到师父竟答应今晚叫自己去报仇,叩头说道:“谢师父的慈悲,无论成与不成,那是弟子个人的命定,我含辛茹苦,这些年来,我只盼望的是今日,总然不能得手,弟子死也心甘了。”说罢,给师父叩头,谢过师父数年辛勤的教诲。

站了起来,向师父说道:“我到后面向我亡父的灵前也祭奠一番。”

静虚方丈点点头道:“叫悟禅给打点了一份祭品香烛,用木盘子托着,一同到后面庙墙下,在那坟前把供品香烛摆好。”

石金龙焚香叩拜,行完礼,跪在那儿,泪流满面的祝祷道:“儿子石金龙,现在已到了最后的关头,父亲含冤地下,十几年来,总算有这个不孝儿子,与你报仇雪恨。爹爹你阴灵保佑着儿子,石金龙能把秦大彪的心摘下来,把父亲灵柩运回家乡。儿子总然这一生就此了结,也算于愿已足,情愿意追随父母的阴灵于地下,叫我做鬼能够尽些儿子的孝心。父亲你有灵应没灵应,我也只能做最后的祭奠你了。”叩头站了起来,把供品收拾起来,香烛熄灭,仍然回到佛殿上。

师父却在那里念着经文,炉中的香烟袅袅,佛殿中静肃异常,石金龙来到师父身旁,低声招呼:“弟子想天色尚早,趁这时我想入青狼堡探查一番,师父你看可能去得么?”

静虚方丈抬头看了看,向石金龙点点头道:“我也正想叫你入青狼堡去察看察看秦大彪的动静,也好预备下手。不过你虽则随我练了五年的功夫,可是你身临大敌,这还是初次,你要一切谨慎才好。”

石金龙点点头答应道:“师父,我等待了这些年,为的是什么?不过是只盼有一日,我一切自知谨慎就是了。”

静虚方丈却从神案旁把石金龙当初入寺时带来那柄匕首刀取出来,递给石金龙道:“你把这匕首刀插在腿上,比较着便利,不过你要听我的话,你要借重这种兵刃来制服秦大彪,可就没什么指望了。你只凭这些年来锻炼的铁臂功夫,以内力胜他,比较有些把握。”

石金龙把匕首接过来,插在腿上,静虚方丈却转身向神前一拜道:“弟子静虚作孽作福,为求佛祖的见怜,虽造杀孽,弟子甘愿领佛祖的谴责,求佛祖的慈悲护佑这可怜的孝子吧。”

石金龙听到师父这个话,不由感激涕零,向师父一拜,更向悟禅师兄一拜道:“师兄我走了。”

悟禅道:“师弟,师父有三日的工夫才能离开此地,你不要鲁莽从事,不要急于下手,此去暗中侦查一番,详细地计划一下,方可成功。”

石金龙答了声“是”,离别师父、师兄,转身出了佛殿。这时天也不过四更左右,外面寒风阵阵,天却又阴下来,已经微微地飞起雪花来,这正和当日他被师父接引入金佛寺情景相同。静虚方丈和悟禅全送到廊门,老方丈只说了声:“金龙,我要等待你回来。”

石金龙道:“师父,我也愿能够重回到师父的身旁,只看弟子的命运吧。”

石金龙一咬牙,竟自头也不回,施展开夜行术的功夫,顺着山冈的斜坡,翻了下来,走出老远去,回头往庙门那里看了看,尚见到师父、师兄的黑影,在庙门口依然没肯回去。石金龙不敢留恋了,辨着方向,扑奔青狼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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