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钱塘江畔地名老竹坡,这是一个小的村落,百十户人家,倒很富庶。因为这全村的居民,不是养着船,就是有稻田去耕种。这种乐天知命的生活,倒成了一个安乐之乡。不管年成怎样,家家积有余粮,全是那么很快乐地生活下去。
这全村中只有靠南首一个人家,个别的显凄凉穷困。一段小小的院落,五间茅草的房子,里面住着只有母子二人,看他这家中的情形,完全从近些年来才渐渐衰败的。这家人的顶门立户的男人,已经没有了,只剩了孤儿寡母。街邻们全招呼这女的叫石大娘,年纪不过四十余岁,可是形容憔悴,鬓旁已经夹杂了好些白发。可见她终日在忧闷苦懊中过活着,把这岁月消磨着,她老的更显快了。
这孤儿年已十四岁,名叫容儿。天性颇为聪颖,只是体力单薄,也就是因为他从襁褓中,已经遭到家庭的丧乱,把个可怜的母亲,陷入愁云惨淡中,强自支持门户,过着清苦的生活。这容儿正在发育之时,得不到丰衣足食,体力受着摧残。更因为他天性聪明,所以知识也开化的早,一过十岁,渐渐地懂得人情世事,看到母亲整天地指着十指做些针线来将就着过活,愁眉深锁,不时地坐在屋中哭泣。每逢自己从外面回来,母亲竟赶紧拾泪强自展颜。这容儿年岁虽小,可看出娘的心太苦了,总不愿意以悲愁苦懊的脸色叫自己看见,可是她那心中定有一件不愿意说出来的痛苦。
容儿有时问道:“娘,为什么总这么悲伤?这样长了,岂不有伤身体?咱们家中虽是贫寒,娘你熬着我长大了,不就好了么?”
这位石大娘听到容儿这么劝,脸上作着苦笑,把容儿搂在怀中凄然说道:“我没有什么愁烦的事,你不要疑心,娘没有什么说不出的事。你只要好好地听说,在学房里用心念书,出去拾柴不要淘气,我一切愁苦的事全可以忘了。你放心,我不会病,我不会死,我为我的容儿活着,我要巴结你长大成人,在老竹坡也像别人家一样丰衣足食,叫你成家立业,我们姓石的在老竹坡不至于绝了这一户,娘就不白受苦了。”
说到这儿,容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扬着脸向母亲问道:“娘,我真不明白咱这老竹坡只有一百余户人家,怎么只有咱家中一亩地没有,一只船没有,我爹爹他是什么时候死的?这里别人家清明寒食全带着一家人到他们坟上烧钱化纸,怎么娘从来没有带我去给我爹爹上坟呢?”
石大娘被儿子这一问,现在也忍不住了,泪如雨下,竟自哭声说道:“好孩子!你不要问了,这些提起来,娘的心可碎了,你年岁还小,你爹爹的尸骨,葬埋何处,现在不能告诉你,你要是娘的好儿子,从此不要问这些事。等你长到十六岁,我把你爹爹死去的情形,以及我家中落到这个地步是谁害的,我定要完全告诉你。我每日给观世音菩萨叩头,我就是求佛菩萨保佑着,叫我能多活几年,能够看着你长大成人,我更求佛菩萨保佑着我们容儿身体一天比一天健壮起来,能够替我家顶门立户,接续香烟,那我也就一切事全可以放开了。”
这一番话,说的不明不白,容儿也哭着说道:“娘,这是为什么?我父亲难道身死不明么?母亲你要不告诉我,我可就不听你的话了。”
石大娘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是孝子,不会那样做。从今日起,在佛菩萨面前,你每天叩头求保佑身体强壮,快快地长大了,我好把一切事完全说与你。现在你要紧自追问,我也就不管你了,我只有投江一死,免得害了你。”
容儿虽说是聪明,究竟是年纪还小,母子是相依为命,他哪敢惹母亲着急,忙地说道:“娘,不要生气,我不问了,娘不是说,只要我长到十六岁,就把家事完全告诉我么,我定然好好地听娘教训,到了时候,你老不要再骗我。”
石大娘把脸上的泪迹擦干,蔼然说道:“我知道你是一个最听说的好孩子,好吧!我从此更要疼你,只要到了十六岁,我定然不会失信,把我们家中落到这般情形,一些不再隐瞒,完全告诉我的好儿子。”
说罢这个话,石大娘愁容尽敛,立刻从米缸中舀了两碗粗米,当时这种老米是一种极贱的食粮,老竹坡全村虽没有大富户,吃饭的食物最差的,也只有他母子二人。石大娘用竹筛子盛着老米,招呼着容儿:“赶紧到村外砍些柴回来,我们母子好烧饭。”
容儿赶紧答应着,出去砍柴。石大娘到水旁去淘米,自己蹲在水边上竹筛子还没入水中,这水边因为一片石坡,清流见底。自己一低头,水中照见自己的面庞,看到鬓发已苍,形容憔悴,未老之年,已经变成这样,只恐怕这种愁苦煎熬的岁月,未必能容长长地留恋下去了。可叹容儿那么聪明的孩子,我竟不能把他抚养大了,学成本领,报父仇,寻骸骨,恐怕不能指望了。自己想到这些事,一边淘着米,那眼泪一滴滴地全落在竹筛内。
这时更有两处街邻的少妇和老婆婆,也全到水边淘米,石大娘赶紧把眼泪擦干,恐怕人笑话。可是邻家看见石大娘在这儿,全赶着打招呼。因为这石大娘虽在这老竹坡村中极贫寒,但是她抚孤教子,非常令人敬重。更兼品行端正,言语不苟,对待人温和知礼,令人对于她全是既爱且敬。更怜到她的遭遇,可怜她虽然这么穷,品格极高。除了自己仗着十个手指头做些活计,更织些土布,来维持她母子的生活,轻易是不肯受人家的恩惠。对于最近的邻居,也从无乞求借贷。所以遇到她时,反倒赶着她打招呼。
那位老婆婆拿着米筛子来到石大娘身旁招呼道:“大娘,你也做晚饭了,你们容儿呢?”
石大娘道:“吴七婶,容儿到村外去捡柴。吴七婶,你近来精神这么好,真是难得。这才是修行来的呢!”
这位老婆婆一边淘着米,一边说道:“我看到大娘你,我倒不敢不知足,大娘你太苦了。”
这时那容儿已经拎着一捆干树枝走进村来,这个老婆婆还要说话,石大娘恐怕被容儿听见,含着笑意站起来,把手上的水甩了甩,把筛子端起,含着笑向这老婆婆说道:“七婶,我们容儿回来了,你老有工夫到我家中去坐,咱们明天见了。”转身赶紧走开。
这位老婆婆望着她的背影,不住地连连叹息着道:“可怜她命运怎的这样恶,世上的人还有她这么遭遇的惨么?”这位老婆婆连连地叹息着。
石大娘已经迎着了儿子容儿,一手端着竹筛,一手领着容儿。这孤儿寡母回到家中,她们这样凄凉孤苦过活着。
转眼间又过了三年的光景,容儿每天早晚到郊外捡柴,还到学房中去念书。这学房里是这老竹坡全村有孩子的人家请来的这么位老师,因为容儿没有父亲,守寡的石大娘指着十指度日,所以不要她家出钱。容儿上学是全村的义举,全愿意供给他多念几年书。顶到十六七岁,也好叫他去做一点事。就因为他家中没有田产,不能再作那自耕自食的妄想。
这天容儿下学回来得很早,可是满脸泪痕,进得屋来,还是一个劲地哭。石大娘正在厢房木机上织土布,听见容儿的哭声,自己正织到一半时,不愿意耽误工夫,遂招呼容儿:“怎么下学回来竟不到我面前来?快快过来。”
容儿从上房来到厢房中。石大娘把机子停住,问容儿道:“敢是被老师责打了?你已经这么大了,反倒不如从前,不好生听老师的教训,你叫娘指望什么呢?”
容儿忙答道:“娘,我焉能那么不争气,年岁越大,反倒不学好,我要那样也太不孝了。我今天在学房里,因为老师有事,得出去半日的时光,老师因为我平日规矩,叫我管束着同学,不许打闹,老师回来,还要给我们讲书。只是老师才出书房不久,他们竟造起反来,任意地胡闹,互相打骂,我任凭怎样劝,怎样管,他们只是不听。后街刘家那个孩子,他竟自把一个小学生的嘴唇打破。我责问他为什么这么欺负小师弟,他竟自骂起我来,骂的言语叫我无法忍受,说我穷得连一文钱都没有,只配在学房中当书童服侍他们,不配当大学长,来管别人。并且我是个没爹的孩子,这老竹坡就算是可怜我们母子,叫我们住下来,只要我再这么装模作样,跟他们瞪眼,他们定要把我们母子赶出老竹坡。儿实在无法忍耐,和他们打了起来,他自己撞在凳子上,把牙垫破,跑回家去,把他那使船的爹爹找来。他那使船的爹爹,也是蛮横不讲理,那么大人还打了我两下,还骂我小杂种。说是我到学房中念书是他们的德行,叫我回家问问我寡妇妈,我上学是沾了谁的光。娘!这个学房,我可不能去了,我不能受这个气,我若有父亲,谁敢这么欺负我?”
容儿这番说出口,石大娘把手中的木梭往地上一掷,抱着容儿,母子号啕大哭起来。石大娘这次可伤心已极,没有话安慰可怜儿。母子哭过一阵,还是容儿见伤心过度,自己有些不忍了,反倒劝慰着母亲道:“娘,不要难过,儿虽然受了辱,好在我已经十四岁了,再过两年我已长大,那时到了娘告诉我家中具情实况的时候,儿要立志好好地做人,好好地去挣一份家业,在这老竹坡扬眉吐气。也叫欺负我们的人看看,我石金龙(这是说他学房中的学名)不是没志气的孩子。娘,你过分悲痛,要把身体哭坏,儿的罪孽可就大了。”
石大娘止住了悲声,拭了拭泪痕,叹息了声道:“容儿,好孩子,委屈你了。你只要有这般志向,娘就是死了,在九泉也就瞑目了。好孩子,我们母子受了这般羞辱,只好忍耐等待,你长大再争这口气吧!好儿子,只要有志气,有心胸,将来什么事全能称心如意。你还要照旧地去上学,从此后任意谁说什么话只给他听着,听在耳内,记在心中。不要愁苦,不要羞愤,等待着到了十六岁,我把家中的遭遇,说与你时,你就知道娘叫你忍耐的有道理了。”
容儿虽然心中不愿意再到学房,只是看到娘气得脸上变颜变色,不忍再叫娘着急了,只有点头答应。自此后这容儿真个地听母亲的话,每天到学房低头念书,也不和别人搭讪。下学时早早回来,拿起绳索镰刀就去砍柴。学房中看见他变成这样,全招呼他石傻子。容儿任意他们戏弄,只好是不见不闻。
这位石大娘经过儿子此番受辱之后,她那破碎的心灵上,又给她加了一层重大的创伤,渐渐地显得衰老。对于操作上,有些力量不能支持,到了冬月,更缠绵多病,一天比一天消瘦起来,这一来可把容儿急死。学房是不能去了,石大娘强自支持,不愿意他把书本子搁下,可是容儿却跪在了娘的面前说:“娘,若强自挣扎倘若真个地一头病倒,你叫儿子还能去念书么?不如把你是服侍好了,来日方长,有多少书我念不了。”石大娘也只好答应。
这一年的工夫,她这家中越发是可惨了,大娘病体缠绵,虽然是勉强地起坐,可是日期一多就更糟了,竞自不能再起床。整天地咳嗽,夜间地喘,原本就是十分消瘦,四十许人早呈现了老态龙钟之气。再被这病一牵缠,越发地骨立形消,再也挣扎不了。容儿衣不解带服侍着母亲,自己常常地跪在了母亲所供奉的南海观世音菩萨神像前叩头祷告,自己情愿把个人的寿命减去些年,叫母亲活下去。但是这种举动,哪会再延长了她这病魔牵缠心血已尽的寿命。日复一日,只有加重,不能减轻。
容儿在这一冬里,把这过去母亲所织的土布,连那尚未织成的棉线,全都卖尽。自己更冒着寒风彻骨的天气,到山野中砍取干柴,一半自己烧,一半去卖。把个容儿也折腾得形容憔悴,直到残冬近在除夕之夜,还是邻家全看着她母子这种情形不忍了,有的送些米粮,有的送些菜肴,有的送他些银钱,叫他母子好度这除夕之夜。
容儿身受人家这种恩惠,痛心欲死。只是为博母亲的欢心,从腊月三十的这天一早,就提起精神来,把屋子收拾收拾,把邻家所送来的一切东西,叫母亲看看,为的是叫她久病的心情略微地舒展一下。可是石大娘这两日来,病势越发地严重了。不道她这种病,全是内伤忧郁劳累所酿成不治之病,任凭怎样危险,她还是那么清清楚楚,一切事情全知道,一切的情形也全都明白。看到儿子这种情形,知道他的心太劳苦了,明是身上痛苦万状,并且也感觉到恐怕大数已要临头,爱子之心太重,强自支持,把一切痛苦咬牙忍耐着,也想叫儿好好过这除夕之夜。
一天的情形很好,已到了晚间,这个老竹坡的小村中,在过年的时候,比较任何的村中全显得富庶快乐,家家户户全穿着新做的衣裳,儿童们三三两两地在街头放着爆竹,每一个门中时时从那墙头涌起了浓炯热气、酒肉的食香。更从门口可以闻到欢笑之声,远于户外,更有些个村民们聚在一起处弄一份锣鼓,敲打那太平的歌词。本来人们辛勤终年,赶上年成好,丰收下来,一家的妻子团聚,谷满仓,粮满囤。在这新年间,他们要尽情地快乐一番,补偿他们一年的劳苦。
这种一片欢腾之声,送人这石大娘的家中,这母子二人听到耳内,怎不痛心?但是娘儿两个怀着一样的心情,谁也不肯带出烦恼愁苦的颜色。到了晚间,容儿他也买了几双红烛点起来,把屋中烧了个炭盆暖着。看到母亲晚饭之后,精神十分好,脸上也有些红晕了,容儿想这准是观音大士的保佑,除夕一过,我娘就许好了。她老人家这样的病,若能挽救过来,我情愿长斋奉佛大谢神灵的保佑。可是他哪里知道,他母亲病到这种地步,漫说他已无力治疗,总然医药不断,就俱和绥复生,也无能为力了。终因他年岁小,没有经验,明是情形已到险恶地步,他还是痴心妄想。
在炭盆上温着一壶红茶,斟了一小碗,送到母亲面前,说道:“娘,你老这一天精神很好,比前几天可强多了,尤其这晚间你老的脸色上更显出滋润,年过了,娘的病,全随着旧年去掉,定能日见起色,从此就可以好了。”
石大娘看了看容儿,欲言又止,迟疑了半晌,咳了一声道:“但愿如你的话,只是恐怕未必能够好的了,傻儿子,不要糊涂,娘的病已入膏肓,你还指望我好么?除夕之夜,你高高兴兴服侍着我,我不忍向你说这话。可是好孩子,不要难过,娘此时要不对你说,恐怕我母子二人可真要抱恨终天了。”
容儿听了他母亲的话,十分伤心,想不到自己是看着母亲有好的希望,哪知道病势越发地危险了。遂凑到母亲的床前,拉着母亲的手悲声说道:“大除夕娘怎么说出这种不吉祥的话来?儿子看着今日你老的情形十分好,怎么娘反倒说不好呢?娘,现在觉着怎么样?别是过累了吧!”
这位石大娘作了个苦笑,向容儿道:“我现在正是盏油灯,灯尽油干之下,灯花一爆,灯火反要亮一下,也就是熄灭之时,这正是回光返照,不过刹那之间。只是我久病缠绵之人,虽则是大耗已临,因为我未了之事,我还能多在世上停留一刻,你不要难过,也不要悲痛,我母子未尽之缘,只有今天了。”
容儿再也忍不住,竟自哭着,说道:“你难道这么忍心抛下了儿子不管么?”
石大娘颤巍巍把那盏红茶喝了一口,眼角挂着泪珠,可是流不下来,问容儿说道:“好孩子,你虽然小,已经十五岁,只是我寿命已终,不能再等你二年,这是无可如何的事。你要往大处想,往大处看,你若真有孝,心不用作那无谓的悲伤,现在趁着我神思还在清醒,你要好好地听我讲,你只要是竟自哭泣悲痛,耽误得我把应该说的话,不能完全说与你,容儿将来你就后悔死了。”
容儿道:“娘,不是答应我到我十六岁,把我家的一切事完全说与我,只有一年娘不能等待了。”
石大娘道:“傻孩子,世上事,是万般由命不由人。我们想那么办,老天不叫我们那么办,可是我到了现在,依然是感谢佛菩萨的保佑,叫我活到今年除夕之夜,叫我儿子已长到十五岁,我还稍微地放心了。今夜就是我告诉你一切事之时,你赶紧拿笔墨来,找一块纸,给你惨死的父亲设上灵位,你还要祷告着你惨死父亲的阴灵,保佑叫我把最后的话说完了,再离人世,快去不要耽搁。”
容儿听了这话,本是温暖的屋中,自己四肢冰冷,知道母亲阳寿已尽,到了最后的时光,不敢耽搁。笔砚纸张,全是现成,把纸放到母亲面前的小桌上,磨了墨,提笔等着。
石大娘说道:“你就写亡父石璞之灵位,去供在神案上。那就是你父亲的名字,赶紧给他叩头。”
容儿长到十五岁,这才知道生身之父的名字。把这红纸灵位贴到墙上,点了三炷香,插在炉中,跪在那里叩头。
石大娘并不容他迟延,招呼道:“容儿,快过来,娘有话对你说。你不是一心一意地想问你生身之父?旁人骂你,讥诮你,凌辱你,娘全叫你忍受着。幸亏是你年纪小,倘若你年岁大,定疑心你这个娘来历不明,出身不正,自己生身之父,不知是何人了。你可知道,娘这些年来,把愁苦悲哀埋藏在心底,我的心已经早碎了。容儿,我们家中原不是这种贫寒,十五年前,也是丰衣足食。我们家的稻田,在这全村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我们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你父亲一生简朴,经营着自己的一片农田,从来不会惹是生非。哪知道祸从天降,我们的稻田紧挨着这老竹坡附近一个大地主名叫镇山虎秦大彪家的,他在这一带拥有许多田产山地,为富不仁,结交官府,走动衙门,更练就了一身武功。在这一带简直就是一个恶霸,没人敢惹他。那年因为荒旱,这一带的水田,因为江流引不进水来,所以全是牛车运水灌田。种田地的人,这种辛劳勤苦,遇上了这种旱年,人就是牛马。你父亲石璞他不肯多雇长工,他自己从天亮到天黑在农田中经营着运水灌田的事。我们的水田,因为和恶霸所有的田地紧接连着,他自己俭省人力,我们地里刚灌满了,他竟自把田埂子给扒开,把水引过去,这种事叫人怎会忍得下去?何况你父亲那种性情,从来是我不欺侮人,谁也别来欺侮我。在第一次不过说了几句闲话,哪知这镇山虎秦大彪,他所用的一般恶奴,比他主人更加可恶。我们用了三天的工夫,又把水灌满了,哪知他在夜间自又把水放到他的田地内,这种事任凭是怎样老实的人,也不甘心再受他的欺侮。你父亲竟自在第二日一早辱骂起来,把他的田埂子也扒开了,把水又放回来。这次竟起了群殴,我们的长工被打,他的家人也受伤。可是他所养的恶奴柴旺,回去在他们主人面前尽力地搬弄是非。
在第三天一早,祸事临头,镇山虎秦大彪亲自带着恶奴们,来到田间巡查他自己的田地。你父亲正在赶着一辆牛车,拉着满车水,从地里走着。车重路不好走,轻易又不往江边取水,那车未免在田地里就有辗着地边的地方。所有的农田中,全在取水,谁的车也短不了有这样。那镇山虎秦大彪他是故意寻殴,他竟喝骂着你父亲,故意轧坏他的地。这一来你那耿直的父亲,哪还忍得下去,立时也怒骂起来。他竟喝令恶奴动手,把你父亲打了。那镇山虎秦大彪更自故意示威,他一拳把牛击死,你父亲当场受伤,他率领恶奴走去。这种情形,任何人也忍不下去。你那时年只三岁,我苦苦地劝着你父亲忍耐了吧!你父亲已经吃了那么大的亏,哪肯再容他?正预备着找他拼命时,哪知他又逼迫到门上来,拿着一张借据,说是我家在三年前借了他五百两纹银,是指地借钱。若能当时把本利还上,把借据撤回,错过当天去,他就要没收田地,用以抵债。天哪!像这种事,我虽是女人,也绝不能忍耐了。可是我知道他手下人多,镇山虎秦大彪更是一身本领。你父亲是一个极老实的农人,哪里会打得过他?只好是到县里去告他,可是你父亲又不肯那么去办,说是素日知道他结交官府,走动衙门,论势力绝斗不过他,只有跟他拼命了。在第二天竟掖了一把尖刀,找了他去。可怜他这一去,再没回来。
我带着你这么个没离乳食的孩子,各处寻找,各处打听。直过了两天,在野外荒树林前,发现了你爹爹的尸体,遍体伤痕,血肉模糊。我见你父亲被害,这分明是镇山虎秦大彪把你父亲害了弃尸郊外。我一个女人,找上他们去,又该如何?那时情形,可把人惨死,问到谁,谁连一句话不敢应,分明是全畏惧他的势力,恐怕惹祸临头。我雇人把你父亲的尸体抬回家中,我只有到衙门去控告他,抱着你到城里找人写了一张冤状,到县衙去投递,哪知道这万恶的恶霸,他竟自早已在衙门中的上下买通。我这冤状,就是投不上去了。家中陈尸未殓,焉能就那么回来?县衙门里面不管,我只好怀揣冤状,到府衙去喊冤,可是门上人不接我的状子也不准我进去,有冤无处诉。人被他杀害,田地也被他霸占,我不想再活下去了,遂跪在府衙门前,要等候知府出来,拦轿喊冤。直等了一天一夜,我在那种情形下,乳水已无半点,把你饿得只有哭,已经看看要饿死在我怀中。那附近的人不忍看下去了,竟有那慈悲人给儿哺乳,给我送饮食。
这一来全城轰动,大约是衙门中恐怕风声闹得太大了,于他们不利,竟把我带进衙门,准了我的状子。知府那里派委员下乡验尸,我自以为从此可以报仇雪恨。哪知道万恶的秦大彪,他好毒恶的手段,竟自在我们回到家中,你爹爹的尸身竟自踪迹不见。我当时死过去很大的时候,这委员查问四邻,四邻大约全被这恶霸威慑住,问什么都推托不知。那委员反倒翻了脸,把我看作疯妇,怜念我是个无知妇女,不再惩办。可是竟命我具了甘结,在没有我丈夫具实下落之下,再若到衙门中去搅扰,定治以诬告之罪。”
石大娘说到这时,已经累得喘成一片,容儿听得肝胆欲裂,忙着给母亲抚摸着胸口,连连地说着:“娘,你歇一歇再讲,原来我爹爹是这样死的。娘,你可苦死。”
石大娘喘息了一阵,又说道:“我当时本当死到那秦大彪的门前,我们阴魂再去告阴状。只是我想阴曹地府是虚无缥缈,谁见到了准是真有。当时因为你这块心头肉,我无法割舍了,我这才咬定牙关,要把冤家你抚养成人替父报仇。可是你的年岁那么小,把你巴结长大成人,是得多长悠久岁月。我们田产被人霸占,家无隔宿之粮,要我这无能的妇人抚养孤儿,谈何容易?当时真是生死两难。
在那时凡是乡邻旧友一个不敢向前了,这可不是他们薄情,没有人情性,只为那秦大彪他当时那种威势,已经把老竹坡所有我们乡邻住户,完全威慑住了,谁也不敢和他为仇结冤。只有几个心肠较热的旧邻,到深夜悄悄地到我家中来,对我母子加以周济劝慰,告诉我,那镇山虎秦大彪派他的手下恶奴柴旺,到我们老竹坡村中散布下一片狂言,谁敢和我亲近,走漏他们一句,立时把全家处死。你想我们老街旧邻们谁敢惹他,对我母子虽有关心之意,也不敢说一句公道话了。更嘱咐我,若是不能逃到别处去,在这里安分守己,好好地过活下去,日子长了,他不注意到我母子,老街旧邻们绝不能看着我母子饿死。
我知道这种情形,越发咬定牙关想活下去。娘受了十几年的人间之苦,我昼夜地苦自挣扎,就盼你爹爹阴灵保佑,保护着儿能够长大成人,也好找寻生身之父死后的尸骨。过去的凄凉岁月,你从懂事后看得明明白白,娘强打着精神,整熬了这些年。一个人不是铁打的,哪禁得住这折磨,从三年前,我已种下病根。我昼夜地在菩萨面前祷告,所求的也就是能够叫我多活一年,叫我儿多长一岁,你能够一切事情全明白了,把你爹爹惨死的情形,牢牢地记在心中,我在姓石的门中,总算是尽了心,给他留下这一条根。
好孩子,今夜我把这些事告诉你,你若真是娘的孝顺儿子,可不许你任意胡为。那镇山虎秦大彪可是不容易惹的,你要好好地学本领,好好立志气。心里存着这事,不许你说出口来,慢慢地访查当年他把你爹爹尸身抢走之后,掩埋到何处。我想当时他为要消除证据,绝不会把你父亲尸身抛入江中,定然是掩埋在附近一带,离不开周围二三十里内。只要你能够把你爹爹的尸骨找着,也就不枉他养你一场。”
容儿此时已哭得不成声,石大娘气力也一时比一时微弱。容儿拉着母亲的手道:“娘,可太苦死你了!我哪知道十几年的负屈含冤,我父亲惨死在这恶霸的手内,空养了我这么个儿子,杀父之仇不能报,更不能孝养我苦守冰霜的母亲,我还成什么人!娘,我在你面前愧死了。”
石大娘又喘息了一阵,嗓音已有些喑哑,力竭声嘶地说道:“好孩子,以前你不是年岁小么,娘现在心头空乏,我虽舍不得可爱的儿子,可是我的阳寿已尽,不容我留恋了。”
容儿大声说道:“娘,我现在告诉你,我不能报父仇杀恶霸,我不是你的儿子。国法无灵,我只有问我自己,我爹爹留下我这条根,我无论如何,也要手刃杀父的仇人。”
石大娘一阵急促喘,紧拉着容儿瞪着眼道:“报仇不是现在,你没有本事仇报不了,你先把命送掉,我反倒害了你,我死后也见不得你爹爹了。你要好好地想法子,学成一身本领,那时才是报仇之时。容儿,你若是孝子,你答应娘吧!”
容儿此时进退两难,哭着说道:“娘,你不必这样问我了,我哪有那么容易练得一身本领?娘,你放心,我年纪虽小,心地尚还明白,我不能够白白地再把我这条命送在仇人的手中。”
容儿才说到这句,这位石大娘竟自喉间咕噜的一声,一口浊痰上涌,尚喊出一个“容”字,立刻已经一瞑不视,撒手人寰。
这时正是除夕的后半夜,五更左右,这老竹坡的村中,家家户户全在快乐着度过这良宵,预备着天一亮,正是新年的第一日,迎新岁,度春节。谁又知道他这家中也正是人中最惨痛的一刹那。容儿几乎哭死,但是这可没有办法了,一个除夕的后半夜,尤其是乡间有一种牢不可破的习俗迷信,最显明是听见了石家的容儿惨痛哭声,谁又肯在这种时候过来看望。容儿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他只有哭一阵,看着母亲,望望外面,这么点年岁的孩子,虽然是自己最爱的母亲,他也有些胆怯害怕了。可是自己想到个人的遭遇,更有杀父之仇,此后只有给爹爹报仇雪恨,这条命又能活到几时,还怕个什么。遂把床上收拾净了,用一床被子,把母亲的尸体盖好。
外面一片爆竹之声,天已经大亮,容儿站在院中看到满院的凄凉,更听到街上邻居们走着,互相说着吉祥话,自己索性不敢出去了。大年初一,见了乡邻给人家报丧磕孝子头,定要遭到人家的厌恶。好在这种寒冷的天气,尸体不会坏,索性等到把新年元旦过去,再去找村中几位有年岁的老伯们,求他们把尸首掩埋,自己也好另作后来的打算。
他这一天,只在屋中院中来回地转着,不敢出去。可是停尸未殓,家中又没有钱,又赶上这种日期,母亲空养了自己一场,连口棺木全不能买,养我这个儿子有什么用?可怜她老人家受尽了多少苦,才把我抚养大了。临到自己的收缘结果,竟落到这般惨况,我真是愧死了!他想到难过处,痛哭了一阵,直到太阳快落了。
这些乡邻虽然是不肯来,可也全听到了是这位石大娘已然故去,街邻们互相传说起来。虽然说习于迷信,不愿意看这种丧气事,可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石大娘守节抚孤十余年中,那种循规蹈矩,乡邻们没有不钦敬的。又知道他这家中只有母子两人,容儿年岁尚小,石大娘死去,只有那可怜的孩子守在家中,事情是太惨了。这老竹坡在村东头住着两个渔夫,他们全是无儿无女孤独一身,老弟兄两个,虽不是同姓,可是情同手足。此时听到这种情形,互相一商量,竟自找上门来,把门叫开。
这老弟兄一个叫赵诚,一个叫王大有。容儿也认识,含着泪说道:“二位老伯伯,新年元旦的日子,你还到我家来,不嫌丧气么?”
这老渔夫王大有道:“容儿,我们老哥儿两个,听见大家传说,大约石大娘病势危险了么?家中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太可怜了。我们也在这老竹坡住了多年,哪能没有一点乡邻的义气?我们全是单身人,没有那些忌惮,怎么样了?”
容儿这才跪下叩头道:“我母亲已在天亮前死去了。”赵诚、王大有一齐叹息着,走进屋中,看到屋中这种凄凉惨切的情形,不由得全滴下泪来,安慰着容儿:“不要难过,这大初一晚上什么事也不能办了。你们娘儿两个,在这老竹坡很有个人缘,我们弟兄两个出头给敛些钱,买口棺木,把你母亲葬埋了,只剩下你自己就好办了。我们在江面上打鱼,你愿意跟我们在一处,不比你一个小孩子家漂流下去好么?”
容儿听到这两位老伯这么慷慨帮忙,十分感激,只有叩头拜谢。这两位老渔人,更在他家中帮着守了一夜。
到第二天,在全村中竟自敛了一百多吊钱,把这位石大娘盛殓起来。过了五天,雇人抬出村去,葬埋在村边。这两位老渔人主张着叫容儿跟他们走,容儿只有叩谢着葬母之恩,告诉两位老渔人,自己家中还要收拾一番,过两天定要去找两位老人家帮助在渔船上操作,自己也算有了安身之处。这两位老渔人听容儿说得很好,遂回转家中去等候。
哪知道容儿是另有心肠,他哪肯去找那两位老伯。他把葬母所剩的钱,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藏在了身边。在他母亲死后的第十天,他在夜间家中设好了父母的灵位,跪在那儿,叩头祷告了一番,只求父母阴灵护佑,保佑着能够找到仇人秦大彪报仇雪恨之后,就是自己逃不了活命,也倒如愿以偿。更求爹爹的阴灵有知,能够把父亲的尸骨找着,成全了儿子的这点孝心。不然的话,虽然把仇人杀死,儿子也是落个不孝之人。
他祝告完了,等到天光微亮,把家中的灯火熄灭。自己只有一身衣服,别无他物,暗藏匕首,来到村边,在母亲的坟前痛哭了一阵,祷告了一番,容儿立刻离开。老竹坡从这天起,他家的左邻右舍,再也见不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回来。
这容儿离家之后,他虽然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幼童,但是这孩子天生来的有志气,他认为爹爹屈死在恶霸镇山虎秦大彪之手,母亲虽然是病死家中,穷愁以终。十几年残酷凄凉的岁月,也完全是恶霸秦大彪所赐。我爹爹既有我这个儿子,我那苦命的母亲为我苦守冰霜,节衣缩食,把我抚养成人,她是希望着我能够接续了石家的后代香烟,为屈死的爹爹报仇雪恨。虽然老母是要等待我再过些年,身体长得健壮了,再叫我寻访仇家。可是她老人家禁不起这种贫寒愁苦的消磨,不能再等待下去,竟自抛下自己心爱的儿子,魂归地下。剩下我一个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幸蒙乡邻仗义把老母葬埋了,我真得好好做个有为的人,决心立志。若总依靠在别人的身旁,难免觑颜偷生,置父母冤仇于不顾。我不能拿我自己当小孩子看待,我已是十五岁的少年了,安心为父报仇,我就不信不能俟机下手。
他遂在乡镇上买了一把匕首,藏在身边,葬埋母亲时还剩了几串钱,买了个竹篮,装作小贩,买些食物,他遂顺着钱塘江湾够奔了三江城交界的地方,地名沙金岗青狼堡。这里离着容儿所住的老竹坡没有多远,只有六七十里,不过容儿生长在老竹坡,就是出去砍柴,只有二三里地,从来没到很远的地方去过。他走了两天的工夫,才到了这沙金岗青狼堡。自己想的本不是一件难事,镇山虎秦大彪他是这一带有名的恶霸,只要一问就能打听着了。可是他到了这青狼堡,一看这里的情形,心里就冷了一半。这青狼堡紧靠着山根下,四面建有土围子,虽然里面所住的全是平常人家,看着非常冷落,也有出去种农田的,也有进山采伐树木的。但是所出来的人,全有人领率着,在这青狼堡你若早遇见别人这么讲话,恐怕你赚不着钱,连篮全要赔出去了,早把你打出堡去,赶快提着篮子走吧,这里少来,青狼堡这里就是这个规矩,不准闲人往里闯。
那宅门口一个年轻的家人说道:“老何你怎么那么些废话,一脚踢出去比什么不省事?”
容儿见势不佳,赶紧把竹篮提起说道:“谢谢这位大爷,我实在不知这里的规矩。”转身就走出了青狼堡。
容儿哪肯就走开,见前面不远就是一道水港,在港岸上坐着两个有年岁的人在那里晒太阳。容儿慢慢走到近前,也作为脚底下累了,往地上一坐。一个老者正擎着一杆三尺多长的旱烟袋,慢慢地吸着。容儿却问这位老者说道:“老大爷,我跟你老打听一件事,前边这青狼堡那么大的庄子,我想乘此做些生意,卖几个钱,不想一个钱没卖着,险些个把货篮子叫人家踢了,把我赶了出来,我真不明白这里怎么这么厉害?”
那老者把烟袋中的灰磕掉,向容儿说道:“小伙子,不是本地人吧!听你的口音也远不了。”
容儿道:“不错,我老家就在钱塘江口,家中人已经没有了,现在投奔到于家塘一个亲戚家中,全是穷人,我只好出来做些小生意,帮助他们度日。”
老者道:“看你的情形也不像干这个的,这青狼堡是从来不准外人进入。”
容儿道:“那是怎么回事?”
那老者道:“你难道没听说过?这里住着的是山主秦大彪么?这青狼堡内没有外人,不是他的本族就是他的至近亲友。人家有财有势,这堡内用什么东西,全是亲自派人出去采买,分散给大家,所以你看这堡内没有一家买卖铺户。你今日进去,还算讨了便宜,遇上那性情不好的,你非吃亏不可,沿江一带,村镇很多,还是别处去吧。”
这容儿听了好生懊丧,若是连这青狼堡全不能进去,我哪能接近杀父的仇人,遂向这老者说道:“这里原来住着这么个大财主,就是不让我们在这做生意,我也愿意看看这个人,认识认识这种有名的人也算不白住在这一带。”
老者道:“小伙子出来做小生意是想赚钱养家,这种眼不必开,这种人也不必想看,于你没有一点益处。你只要在这一带常做生意,等到一解冻,农田一忙了,他就不断常出来了,还会看不见么?附近百八十里内全有他的庄田,这是我们钱塘江有名的大地主呢!”
这老者说话间,已然站起,和他一同坐着的两位老者,两人拍了拍身上的土,顺着港口边向东走去。容儿望着这两个老者的后影,直到他们转过一段树林,自己被港边一阵阵的凉风吹着,觉着浑身冰凉,虽有太阳也没有觉出暖和来,只好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现在容儿身边并没有多少钱,他也不敢去住店,并且就这样他也不肯甘心,自己就在这江边一个土谷祠内暂且存身,才有少林僧一番遇合,金佛寺暗传绝艺,助孝子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