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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滕文公章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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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十章

6·1

陈代1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

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2,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昔者赵简子3使王良4与嬖奚5乘,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6,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7,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8。”我不贯9与小人乘,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10;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1陈代——赵岐《注》云:“孟子弟子也。”

2招虞人以旌——旌,音精(jing)。《说文》云:“游车载旌,析羽注旄首,所以精进士卒也。”《左传》昭公二十年云:“齐侯田于沛,招虞人以弓,不进,公使执之。辞曰:‘昔我先君之田也,旃以招大夫,弓以招士,皮冠以招虞人。臣不见皮冠,故不敢进。’乃舍之。仲尼曰:‘守道不如守官,君子韪之。’”,案《左传》所载与孟子所言虽有所不同,但大体一致。古代君王有所召唤,一定有相当的事物以见信。旌是召唤大夫用的,弓是召唤士用的,若是召唤虞人(守苑囿之吏),只能用皮冠。

3赵简子——晋国正卿赵鞅。

4王良——《左传》哀公二年云:“邮无恤御简子。”杜预注云:“邮无恤,王良也。”王良为春秋末年的善御,故先秦两汉古籍多称之。

5嬖奚——嬖音闭(bi),即梁惠王下的“嬖人”,爱幸小人也;奚是其名。

6范我驰驱——“范”作动词用,谓纳我驰驱于轨范之中,根据《谷梁传》昭公八年所载,驾御田猎的车,尘土飞扬不能出于轨道,马蹄应该发足相应,快慢合拍。

7诡遇——根据《白氏六6·执御篇》所引的《孟子》旧注,以“谲”训“诡”,谓不依法驾御为“诡遇”。案此说甚是。

8《诗》云等句——诗句见《小6·车攻篇》。王引之《经传释词》云:“如破,而破也。”

9贯——《尔6·释诂》:“习也。”就是今日的“惯”字。

10比——旧读去声,《汉6·刘歆传》:“比意同力。”颜师古注云:“比,合也。”案当与“子比而同之”(6·4)的“比”为一义。

【译文】陈代说:“不去谒见诸侯,似乎只是拘泥于小节吧;如今一去谒见诸侯,大呢,可以实行仁政,统一天下;小呢,可以改革局面,称霸中国。而且志上说:‘所屈折的譬如只有一尺,而所伸直的却有八尺了’,好像可以干一干。”

孟子说:“从前齐景公田猎,用有羽毛装饰的旌旗来召唤猎场管理员,管理员不去,景公便准备杀他。〔可是他并不因此而畏惧,曾经得到孔子的称赞。〕因为有志之士〔坚守节操,〕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弃尸山沟;勇敢的人〔见义而为,〕不怕丧失脑袋。孔子对于这一猎场管理员取他哪一点呢?就是取他不是自己所应该接受的召唤之礼,他硬是不去。假定我竟不等待诸侯的招致便去,那又是怎样的呢?而且你说所屈折的只有一尺,所伸直的却有八尺,这完全是从利的观点来考虑的。如果专从利益来考虑,那么,所屈折的有八尺,所伸直的却只一尺,也有利益,也可以干干么?从前,赵简子命令王良替他的宠幸小臣叫奚的驾车去打猎,整天打不着一只鸟。奚向简子回报说:‘王良是个拙劣的驾车人。’有人便把这话告诉了王良。王良说:‘希望再来一次。’奚被勉强之后才肯,一个早晨便打中十只鸟。便又回报说:‘王良是一个高明的驾车人呀。’赵简子说:‘那么,我就叫他专门替你驾车。’便同王良说,王良不肯,说道:‘我给他依规矩奔驰,整天打不着一只;我给他违背规矩驾车,一个早晨便打中了十只。可是《诗经》说过,“按照规矩而奔驰,箭一放出便破的。”我不习惯于替小人来驾车,这差事我不能担任。’驾车人尚且以同坏的射手合作为可耻,这种合作得到禽兽纵是堆集如山,也不肯干。假定我们先屈辱自己的志向和主张而追随诸侯,那又是为什么呢?而且你错了,自己不正直的人从来没有能够使别人正直的。”

6·2

景春1曰:“公孙衍2、张仪3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4。”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5;女子之嫁也,母命之6,往送之门7,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8;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1景春——赵岐《注》云:“孟子时人,为从衡之术者。”周广业《孟子古注考》云:“《汉艺文6·兵阴阳家》有《景子》十三篇,疑即此人。”

2公孙衍——即魏人犀首,当时著名的说客,在秦为大良造的官,又曾佩五国相印,《史记》卷七十有传。

3张仪——魏人,游说六国连横去服从秦国的大政客,《史记》卷七十有传。公孙衍、张仪为同时人,景春说此话时,正是他们得意之时。景春所以不曾说到苏秦的缘故,可能因为此时苏秦已死(周广业《孟子出处时地考》之说)。

4熄——赵岐《注》云:“安居不用辞说,则天下兵革熄也。”故译文以“太平无战事”译“熄”字。

5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古时男子到了二十岁,便叫做成年人,行加冠礼。但根据《仪6·士冠礼》,行加冠的时候,祝辞都由“宾”,不由“父”,与孟子所言不同,因之后来有种种解释。一说,“父不自命,而以其命之意出于宾”。则“宾命”即是“父命”。一说,“命”不必口令,以行与事示之而已(诂经精舍文集四集孙锳丈夫之冠也父命之说)。一说,孟子当时本有父命的礼仪,不必事事与《仪礼》相合。

6女子之嫁也,母命之等句——孟子此言也与《仪6·士婚礼》所载略有不同。

7往送之门——刘宝楠《愈愚录》以为“往”字当作一读,我们以为不必。

8广居、正位、大道——朱熹《集注》云:“广居,仁也;正位,礼也;大道,义也。”按之《论语》“立于礼”、《孟子》“居仁由义”(16·33)、“仁,人之安宅也”(6·7又6·11)、“义,人路也”(16·11)诸语,《集注》所释,最能探得孟子本旨。

【译文】景春说:“公孙衍和张仪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一发脾气,诸侯便都害怕;安静下来,天下便太平无战事。”

论子说:“这个怎能叫做大丈夫呢?你没有学过礼吗?男子举行加冠礼的时候,父亲给以训导;女子出嫁的时候,母亲给以训导,送她到门口,告诫她说:‘到了你家里,一定要恭敬,一定要警惕,不要违背丈夫。’以顺从为最大原则的,这是妇女之道。〔至于男子,〕应住在天下最宽广的住宅——仁——里,站在天下最正确的位置——礼——上,走着天下最光明大路——义;得志的时候,偕同百姓循看大道前进;不得志的时候,也独自坚持自己的原则,富贵不能乱我之心,贫贱不能变我之志,威武不能屈我之节,这样才叫做大丈夫。”

6·3

周霄1问曰:“古之君子仕乎?”

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2如也,出疆必载质3。’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

“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

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4:‘诸侯耕助5以供粢盛6;夫人蚕缫7,以为衣服8。牺牲不成9,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

“出疆必载质,何也?”

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

曰:“晋国10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

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11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12。”

1周霄——赵岐《注》云:“魏人也。”按此人又见于《战国6·魏策》,考其年代,当在梁惠王与襄王之时。

2皇皇——《礼6·檀弓》郑注云:“皇皇,忧悼在心之貌也。”《楚辞》王逸注云:“皇皇,惶遽貌。”

3质——同“贽”、“挚”(zhi)。古代初相见,一定用一定的礼物来表示诚意,这礼品便叫“贽”,这礼品,士人一般用雉。

4礼曰等句——《礼6·祭统》云:“天子亲耕于南郊,以共(供)齐(粢)盛;王后蚕于北郊,以共纯服。诸侯耕于东郊,亦以共齐盛;夫人蚕于北郊,以共冕服。”《谷梁传》桓公十四年云:“天子亲耕,以共粢盛;王后亲蚕,以供祭服。”又成公十七年云:“宫室不设,不可以祭;车马器械不备,不可以祭;有司一人不备其职,不可以祭。”《礼记.曲礼》云:“无田禄者不设祭器。”又王制云:“大夫士宗庙之祭,有田则祭,无田则荐。”都和孟子所说略同。自然孟子所引不是这些书(这些书都著述在孟子以后),但他所引的话的起讫,实在无由确定,焦循孟子正义以为“牺牲不成”以下非引文,恐误;今暂定“牲杀”以下为孟子伸述之言。

5耕助——此二字为连绵动词,和下文“蚕缫”相对成文。“助”即“藉”(《说文》作“耤”,云,“帝耤千亩也。”经传多作“藉”。)《滕文公上》已云:“助者,藉也。”故知《孟子》此处实假“助”为“藉”。古者天子有藉田千亩,诸侯百亩,于每年孟春,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大夫九推(见《吕氏春6·孟春纪》)。则天子他们之耕田,不过做做样子罢了,其实仍须假借人民的力量以为之,所以这田便叫“藉田”,而耕种这种“藉田”也叫“藉”。《国6·周语上》:“宣王即位,不籍千亩。”卢植曰:“藉,耕也。”《左传》昭公十八年云:“鄅人藉稻。”正义引服虔注云:“藉,耕种于藉田也。”正是此“助”字之义。赵注未了,前人注解以及字书亦皆未及,故详言之。

6粢盛——粢音咨(zi);盛音成(cheng)。“粢”字《说文》作6··”,重文作“秶”,古书或又作“齐”。六谷(黍、稷、稻、粱、麦、菰)之可以盛于器皿中的叫“秶”(《6·甫田》毛传云:“器实曰齐。”)已经盛于器皿中的叫“盛”(毛传云:“在器曰盛。”)

7夫人蚕缫——此“夫人”专指诸侯之正妻。缫音骚(sāo),抽茧出丝。

8衣服——专指祭祀穿用的衣服。

9牺牲不成——祭祀所杀的牛羊猪等都叫“牺牲”,也叫“牲杀”。王夫之《孟子稗疏》云:“畜牧曰牲,渔猎曰杀。大夫用麋,士用免,皆渔猎所获,所谓杀也。”《释6·释言语》云:“成,盛也。”赵岐《注》云:“不成,不实肥腯也。”

10晋国——详(6·5)注1。

11媒妁——《说文》:“媒,谋也,谋合二姓。”又云:“妁,酌也,斟酌二姓也。”

12与钻穴隙之类也——这句不合语法,孔广森《经学卮言》以为“与”读为“欤”,当属上句,作表停顿的语气词用。但《孟子》全书不见相同的句例,故难以相信。焦循《正义》以为“之类”的“之”字是衍文,本作“与钻穴隙类也”;俞樾《孟子平义》则谓“与”当读为“如”,亦俱无确证。我们只能存疑。

【译文】周霄问道:“古代的君子做官吗?”

孟子答道:“做官。《传记》上说,‘孔子要是三个月没有君主任用他,就非常焦急,离开一个国家,一定带着准备和别国君主初次相见的礼物。’公明仪也说过,‘古代的人三个月没有君主任用,就要去安慰他,给以同情。’”

周霄便问:“三个月没有找到君主便去安慰他,不也太急了些吗?”

孟子答道:“士的失掉了官位,正好像诸侯的失掉了国家。礼上说过,‘诸侯亲自参加耕种,就是用来供给祭品;夫人亲自养蚕缫丝,就是用来供给祭服。牛羊不肥壮,谷物不洁净,祭服不具备,不敢用来祭祀。士若没有〔供给祭祀的〕田地,那也不能祭祀。’牛羊、祭具、祭服不具备,不敢用来祭祀,也就不能举行宴会,那不也应该去安慰他吗?”

周霄又问:“离开国界一定带着见面的礼物,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答道:“士的做官,就好像农民的耕田;农民难道因为离开国界便舍弃他的农具吗?”

周霄说:“魏国也是一个有官可做的国家,我却不曾听说过找官位是这样的急迫的。找官位既这样的急迫,君子却不轻易做官,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男孩子一生下来,父母便希望给他找妻室;女孩子一生下来,父母便希望给他找婆家。爹娘这样的心情,个个都有。但是,若是不等待爹娘开口,不经过媒人介绍,自已便钻洞钻门缝来互相窥望,爬过墙去私会,那么,爹娘和社会人士都会轻视他。古代的人不是不想做官,但是又讨厌不经合乎礼义的道路来找官做。不经合乎礼义的道路的,正和男女的钻洞钻门缝一样的呢。”

6·4

彭更1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2于诸侯,不以泰乎?”

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

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3补不足,则农有馀粟,女有馀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4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5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

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

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

曰:“食志。”

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6,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

曰:“否。”

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1彭更——赵岐《注》云:“孟子弟子。”

2传食——传,旧读去声,传食犹言转食。

3羡——赵岐《注》云:“馀也。”

4梓匠轮舆——《周6·考工记》有梓人、匠人为木工,有轮人(制车轮)、舆人(制车箱),为制车之工。

5待——焦循《正义》说:赵岐大概是读‘待’为‘持’,谓扶持后之学者。

6墁——(man),本义为粉刷墙壁的工具,这里似乎指新粉刷的墙壁而言。朱熹《集注》云:“墁,墙壁之饰也。”可能亦是此意。

【译文】彭更问道:“跟随的车辆几十,跟随的人几百,由这一国吃到那一国,〔您这样做,〕不也太过分了吗?”

孟子答道:“如果不合理,就一筐饭也不可以接受;如果合理,舜接受了尧的天下,都不以为过分——你以为过分了吗?”

彭更说:“不是这样说,〔我以为〕读书人不工作,吃白饭,是不可以的。”

孟子说:“你如果不互通各人的成果,交换各行业的产品,用多馀的来弥补不够的,就会使农民有多馀的米,〔别人得不着吃;〕妇女有多馀的布,〔别人得不着穿;〕如果能互通有无,那么,木匠车工都能够从你那里得着吃的。假定这里有个人,在家孝顺父母,出外尊敬长辈;严守着古代圣王的礼法道义,用来培养后代的学者,却不能从你这里得着吃的;那么,你为什么尊贵木匠车工,却轻视仁义之士呢?”

彭更说:“木匠车工,他们的动机本是谋饭吃;君子的研究学术,推行王道,那动机也是弄到吃的吗?”

孟子说:“你为什么要论动机呢?他们对你有功绩,可以给以吃的,便给以吃的了。而且,你还是论动机而给以吃的呢?还是论功绩而给以吃的呢?”

彭更说:“论动机。”

孟子说:“这里有个匠人,把屋瓦打碎,在新刷的墙壁上乱画,他的动机也是为着弄到吃的,你给他吃的吗?”

彭更说:“不。”

孟子说:“那么,你不是论动机,是论功绩的了。”

6·5

万章1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2,则如之何?”

孟子曰:“汤居亳3,与葛4为邻,葛伯放5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6。’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雠也。’‘汤始征,自葛载7,’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有攸8不惟9臣,东征,绥厥士女,篚厥玄黄10,绍我周王见休11,惟臣附于大邑周12。’其君子实玄黄于筐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太誓》13曰:‘我武惟扬,侵于14之疆,则取于14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1万章——赵岐《万章章句》云:“万姓,章名,孟子弟子也。”案此人当是孟子高足弟子,一则问难最多,一则《史6·孟子列传》说孟子“退而与万章之徒作《孟子》七篇”。

2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根据《战国6·宋策》、《史6·宋世家》,宋王偃的行为同于桀纣,终于为齐、魏、楚三国所减。而孟子说他行王政,有人说这是王偃早年之事,而“晚节不终”(周广业《孟子出处时地考》),而全祖望、焦循则怀疑国策、《史记》的记载,认为是当时齐、楚诸国诬陷之言。

3亳——音泊(bo),自来说汤都者纷歧无定说,而以《汉6·地理志》注臣瓒说为可信,盖在今商邱北,汉时之薄县,说详王国维《观堂集6·说亳》。

4葛——古国名,嬴姓,故城在今河南宁陵县北十五里。

5放——放纵、放肆之意。

6葛伯仇饷——赵岐《注》云:“《尚书》逸篇文。”案梅赜采入伪古文《仲虺之诰》。管同《因寄轩文集》云:“吾意《尚书》止云‘葛伯仇饷’,所谓‘仇饷’者不知何事,至后世或乃言其本末如此。事有无不可知,孟子但以天理人情为断。”

7汤始征,自葛载——此六字恐仍是《尚书》之文,互详《梁惠王下》十一章注。《毛诗传》云:“载,始也。”

8有攸——旧注把“攸”字当“所”字解,恐误。根据甲文和晚商金文都有攸国之名,故译文作攸国。

9惟——为也,用法和《尚6·益稷》“万邦黎献共惟帝臣”的“惟”相同。

10篚厥玄黄——“篚”音匪(fěi),这里作动词用,谓把物件装在筐篚之中。玄黄,本为束帛之色,即以指代币帛,用法和《尚6·禹贡》的“玄纁”相同。

11休——美也。

12大邑周——甲文中有“大邑商”“天邑商”之辞,金文中亦有“大邑周”之辞,不仅别人尊之如此称呼,自称亦如此也(“大邑”即“天邑”,《尚6·多士》亦有“天邑商”之文)。自“有攸”以下至此仍是古《尚书》之文,今已亡逸,梅赜由此采入伪武成篇。

13《太誓》——即《泰誓》,其文早已亡逸,马融所见的“后得”的《泰誓》也是伪作,今天梅赜伪古文的《泰誓》更是赝品了。此数句经他采入《泰誓》中篇。

14于——这两个“于”字都是国名,陈梦家《尚书通论》云:“于即是邘。案通鉴前编,‘纣十有八祀,西伯伐邘’,注引徐广曰‘大传作于。’‘于,疑即卜辞之盂方伯。”

【译文】万章问道:“宋是个小国家,如今想实行仁政,齐楚两个大国却因此讨厌,而出兵攻击它,怎么办呢?”

孟子道:“汤居住在亳地,同葛国为邻国,葛伯放肆得很,不守礼法,不祭祀鬼神。汤着人去问,‘为什么不祭祀?’答道:‘没有牛羊做祭品。’汤便给他以牛羊。葛伯把牛羊吃了,却不用来祭祀。汤又着人去问,‘为什么不祭祀?’答道:‘没有谷米做祭物。’汤便着亳地百姓去替他们耕种,老弱的人给耕田的人去送饭。葛伯却带领着他的百姓拦住那些拿着酒菜好饭的送饭者进行抢夺,不肯交出来的便杀掉他。有一个小孩去送饭和肉,葛伯竟把他杀掉了,抢去他的饭和肉。书上说:‘葛伯仇视送饭者’,正是这个意思。汤就为着这一小孩的被杀来讨伐葛伯,天下的人都说:‘汤不是贪图天下的财富,是为老百姓报仇。’汤的作战,便从葛国开始,出征十一次,没有能抗拒他的。向东方出征,西方的人便不高兴;向南方出征,北方的人便不高兴,说道:‘为什么不先打我们这里?’老百姓的盼望他,正和大干旱年岁盼望雨水一样。〔作战的时候,〕做买卖的不曾停止过,锄地的不曾躲避过,杀掉那暴虐的君主,安慰那可怜的百姓,这也和及时的雨水落下来一样,老百姓非常高兴。书也说过:‘等待我的王!王来了我们便不再受罪了!'又说:‘攸国不服,周王便东行讨伐,来安定那些男男女女,他们也把黑色和黄色的捆好了的绸帛放在筐子里,请求介绍和周王相见,得到光荣,作大周国的臣民。’这说明了周朝初年东征攸国的情况,官员们把那黑色和黄色的束帛装满筐子来迎接官员,老百姓便用竹筐盛饭,用壶盛酒浆来迎接士兵,可见得周王的出师只是把老百姓从水火之中拯救出来,而杀掉那残暴的君主罢了。《泰誓》上说:‘我们的威武要发扬,攻到邘国的疆土上,杀掉那残暴的君王,还有一些该死的都得砍光,这样的功绩比汤还辉煌。’不实行仁政便罢了;如果实行王政,天下的人都抬起头盼望着,要拥护他来做君王;齐国楚国纵是强大,怕什么呢?”

6·6

孟子谓戴不胜1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

曰:“使齐人傅之。”

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2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3之闲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4如宋王何?”

1戴不胜——赵岐《注》云:“宋臣。”赵佑《四书温故录》以为即戴盈之(第八章),一名一字,无确据。

2咻——音休(xiu),赵岐《注》云:“讙也。”焦循《正义》云:“讙即今之喧哗字也。”

3庄岳——顾炎武《日知录》云:庄是街名,岳是里名。《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得庆氏之木于庄。”杜预注以“六轨之道”(大街)释“庄”。又“反陈于岳”。杜注云:“岳,里名。”

4独——王引之《经传释词》云:“独犹将也”,一作单独解。

【译文】孟子对戴不胜说:“你想你的君王学好吗?我明白告诉你。这里有位楚国的官员,希望他的儿子会说齐国话,那么,找齐国人来教呢?还是找楚国人来教呢?”

答道:“找齐国人来教。”

孟子说:“一个齐国人教他,却有许多楚国人在打扰,纵使每天鞭打他,逼他说齐国话,那是做不到的;假若带领他在临淄庄街岳里的闹市,住上几年,纵使每天鞭打他逼他说楚国话,也是做不到的。你说薛居州是个好人,要他住在王宫中。如果在王宫中的年龄大的小的,地位低的高的,都是好人,那王同谁干出坏事来呢?如果在王宫中的,年龄大的小的、地位低的高的,都不是好人,那王又同谁干出好事来呢?一个薛居州能把宋王怎么样呢?”

6·7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

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1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纳2,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3而恶无礼,大夫4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瞰5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曾子曰:‘胁肩谄笑6,病于夏畦7。’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8。’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己矣。”

1段干木——姓段,名干木(此从臧庸《拜经日记》说,与《史记集解》以为“段干”复姓者异),魏文侯时贤者,其故事又散见于《史6·魏世家》、《吕氏春6·期贤篇》、《举难篇》等。《高士传》云:“段干木少贫贱,心志不遂,乃师事卜子夏与田子方。李克、翟璜、吴起等居于魏,皆为将,惟干木守道不仕。”

2纳——一作“内”,同。

3阳货欲见孔子——事又见《论6·阳货篇》。“见”旧读去声,为使动用法,阳货欲使孔子来见之意。

4大夫——阳货虽然不是鲁国之卿,但为正卿季氏之宰(总管),所以也得称“大夫”;而其时孔子在野,故称“士”。

5瞰——同“瞰”(kan),窥伺也。

6胁肩谄笑——胁肩即竦体,故意为恭敬之状;谄笑,强为媚悦之颜。

7夏畦——夏,夏天;畦(xi),灌园,浇水。

8非由之所知——朱熹《集注》云:“甚恶之之辞也

【译文】公孙丑问道:“不主动地去谒见诸侯,是什么道理?”

孟子说:“在古代,〔一个人〕如果不是诸侯的臣属,便不去谒见。〔从前魏文侯去看段干木,〕段干木却跳过墙躲开了;〔鲁穆公去看泄柳,〕泄柳关着大门不加接待,这都做得过分;如果逼着要见,也就可以相见。阳货想要孔子来看他,又不愿自己失礼,〔迳行召唤。有这一条礼节,〕大夫对士有所赏赐,当时士如果不在家,不能亲自接受拜谢,便得再亲自去大夫家里答谢。因此阳货探听到孔子外出的时候,给他送去一个蒸小猪;孔子也探听到阳货不在家,才去答谢。在这个时候,阳货若是〔不耍花招,〕先去看孔子,孔子哪会不去看他?曾子说:‘竦起两肩,做着讨好的笑脸,这比夏天在菜地里工作还要累。’子路说:‘分明不愿意同这个人来谈,却勉强和他说话,脸上又表现出惭愧的颜色,这种人,我是不赞成的。’从这里看来,君子怎样来培养自己的品德节操,就可以知道了。”

6·8

戴盈之1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2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

孟子曰:“今有人日攘3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1戴盈之——赵岐《注》云:“宋大夫。”

2兹——《吕氏春6·任地篇》:“今兹美禾,来兹美麦。”高诱注云:“兹,年也。”

3攘——音禳(rang),《尚6·吕刑》郑玄注云:“有因而盗曰攘。”《淮南6·泛论训》“其父攘羊”高诱注亦云:“凡六畜自来而取之曰攘。”则“攘”和“盗”(偷)似有所不同。但“日攘一鸡”之“攘”则不便如此解释,因不见得每天都有邻人之鸡“自来”而可以“有因”而取之也。《礼6·礼器》郑玄注、《谷梁传》成公五年释文都云:“攘,盗窃也。”译文仍取此义。

【译文】戴盈之说:“税率十分抽一,免除关卡和商品的赋税,今年还办不到,预备先减轻一些,等到明年,然后完全实行,怎么样?”

孟子说:“现在有一个人每天偷邻人一只鸡,有人告诉他说:‘这不是正派人的行为。’他便说:‘预备减少一些,先每一个月偷一只,等到明年,然后完全不偷。’-——如果晓得这种行为不合道理,便赶快停止算了,为什么要等到明年呢?”

6·9

公都子1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2。《书》曰:‘洚水警余3。’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4;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5,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6,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7,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者,武王烈!佑启我后人,成以正无缺8。’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9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10横议,杨朱11、墨翟12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着,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13先圣之道,距扬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14。’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1公都子——赵岐《注》云:“孟子弟子也。”

2营窟——《说文》云:“营,匝居也。”段注云:“匝居谓围绕而居。”焦循《正义》云:“此营窟当是相连为窟穴。”

3《书》曰,洚水警余——赵岐《注》云:“《尚书》逸篇也。”“洚”和“洪”古音相同。

4菹——(ju),泽生草曰菹。

5代作——焦循《正义》云:“《说文》,代,更也。代作谓更代而作,非一君也。”

6周公相武王诸句——崔述《论语馀说》云:“‘周公相武王诛纣’一句,‘伐奄三年讨其君’一句;‘伐奄’乃成王事,不得上承‘相武王’言之。”朱珔《小万卷斋文稿》说同。

7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史6·秦本纪》云:“蜚廉(‘蜚’与‘飞,古字相通)生恶来。恶来有力,蜚廉善走,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纣。周武王之伐纣,并杀恶来。是时蜚廉为纣石北方,还,无所报,为坛霍太山,而报得石棺,铭曰:‘帝令处父(处父,蜚廉别号),不与殷乱,赐尔石棺以华氏。’死遂葬于霍太山。”所言与《孟子》有异。

8《书》曰丕显哉数句——赵岐《注》云:“《尚书》逸篇也。”案梅赜窃以入伪古文《君牙篇》。“承”是继承之意,译文用意译法。丕,大一也。

9有——同“又”。

10处士——《汉6·异姓诸侯王表》“处士横议”注云:“师古曰:处士谓不官于朝而居家者也。”

11杨朱——其人其事又略见于《庄子》及《淮南子》诸书。

12墨翟——鲁人,或云宋人,生年当在周敬王之末年,其时或者孔子犹未死,但至迟难出孔子卒后之十年内;享年可能在八十以上,死当在孟子出生前十年左右,当周安王十年左右。其学说备见于《墨子》一书。

13闲——《说文》:“闲,阑也。从门中有木。”段玉裁注云:“引申为防闲。”《谷梁》桓二年传范宁注云:“闲谓扞御。”故译为“捍卫”。赵岐《注》云:“闲,习也。”恐非。

14承——抵御之意。

【译文】公都子说:“别人都说您喜欢辩论,请问,为什么呢?”

孟子说:“我难道喜欢辩论吗?我是不能不辩论呀。人类社会产生很久了,太平一时,又乱一时。当唐尧的时候,大水横流,到处泛鉴,大地上成为蛇和龙的居处,人们无处安身;低地的人在树上搭巢,高地的人便打相连的洞穴。《尚书》说:‘洚水警诫我们。’洚水是什么呢?就是洪水。命令禹来治理。禹疏通河道,使水都流到大海里,把蛇和龙赶到草泽妻,水顺着河牀流动,长江、淮河、黄河、汉水便是这样。危险既已消除,害人的鸟兽也没有了,人才能够在平原居住。

“尧舜死了以后,圣人之道逐渐衰落,残暴君主不断出现,他们毁坏民居来做深池,使百姓无地安身;破坏农田来做园林,使百姓不能得到衣服和食物;荒谬的学说、残暴的行为随之兴起,园林、深池、草泽多了起来,禽兽也就来了。到商纣的时候,天下又大乱。周公辅助武王,把纣王杀了,又讨伐奄国,三年之后又把奄君杀掉了,并把飞廉赶到海边,也加以杀戮,被灭的国家一共五十个,把老虎、豹子、犀牛、大象赶到远方,天下的百姓非常高兴。《尚书》说过:‘文王的谋略多么光明!武王的功烈多么伟大!帮助我们,启发我们,直到后代,使大家都正确而没有缺点。’

“太平之世和仁义之道又逐渐衰微,荒谬的学说、残暴的行为又起来了,有臣子杀死君王的,也有儿子杀死父亲的。孔子深为忧虑,著作了春秋一部历史书。著作历史,〔有所赞扬和指谪,〕这本来是天子的职权,〔孔子不得已而做了。〕所以孔子说:‘了解我的,怕就在于春秋这部著作吧!责骂我的,也怕就在于春秋这部著作吧!’

“〔自那以后〕圣王也不再出现,诸侯无所忌惮,一般士人也乱发议论,杨朱、墨翟的学说充满天下,于是所有的主张不属于杨朱派,便属于墨翟派。杨派主张个人第一,这便否定对君上的尽忠,就是目无君上;墨派主张天下同仁,不分亲疏,这便将否定对父亲的尽孝,就是目无父母。目无君上,目无父母,那就成了禽兽了。公明仪说过,‘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肥马,但是,老百姓脸上有饥色,野外躺着饿死的尸体,这就是率领着禽兽来吃人。’杨朱、墨翟的学说不消灭,孔子的学说就无法发扬,这便是荒谬的学说欺骗了百姓,而阻塞了仁义的道路。仁义的道路被阻塞,也就等于率领禽兽来吃人,人与人也将互相残杀。我因而深为忧虑,便出来捍卫古代圣人的学说,反对杨墨的学说,驳斥错误的言论,使发表荒谬议论的人不能抬头。那种荒谬的学说,从心里产生出来,便会危害工作;危害了工作,也就危害了政治。即使圣人再度兴起,也会同意我这番话的。

“从前大禹制服了洪水,天下才得着太平;周公兼并了夷狄,赶跑了猛兽,百姓才得着安宁;孔子著作了春秋,叛乱的臣子、不孝的儿子才有所害怕。诗说过,‘攻击戎狄,痛惩荆舒,就没有人敢于抗拒我。’像杨墨这样目无君上目无父母的人,正是周公所要惩罚的。我也要端正人心,消灭邪说,反对偏激的行为,驳斥荒唐的言论来继承大禹、周公、孔子三位圣人的事业,难道是喜欢辩论吗?我是不能不辩论的呀。能够以言论来反对杨墨的,也就是圣人的门徒了。”

6·10

匡章1曰:“陈仲子2岂不诚廉士哉?居於陵3,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4,匍匐往,将食5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6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7。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8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9,以易之也。”

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10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11兄离母,处于於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12者,己频顣13曰:‘恶用是鶃鶃14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1匡章——齐人,曾为齐威王将,率兵御秦,大败之。宣王时,又会将五都之兵以取燕。其言行散见于《战国6·齐策》《燕策》及《吕氏春6·不屈》、《爱类》诸篇。其年岁大致和孟子相当,两人当是朋友,《吕氏春6·不屈篇》高诱注云:“匡章,孟子弟子也。”恐不可信。

2陈仲子——即《荀6·不苟篇》、《韩非6·外储说右》的“田仲”,《荀6·非十二〔子〕篇》的“陈仲”,亦作“於陵仲子”。《淮南6·泛论训》云:“季襄、陈仲子立节抗行,不入洿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遂饿而死。”高诱注云:“陈仲子,齐人,孟子弟子。”饿死以及孟子弟子之说恐都不可信。

3於陵——於音乌(wu)。阎若璩《四书释6·续》引顾野王《舆地志》和唐张说《石泉驿诗》题自注,说於陵在今山东长山县南,和临淄相距近二百里。

4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井上之“李”,为李树,还是李实,很难肯定。《文6·张景阳杂诗》注引《孟子章句》作“井上有李实”,姑从之。螬为蛴螬,金龟子的幼虫,但以果树为食物者实为金龟子,故译文以金龟子译之。

5将食——《荀6·成相篇》“吏谨将之无诐滑”杨倞注云“将,持也。”管同云:“将,取也。书微子曰:‘将食无灾。’《文选注》二十七引《孟子》作‘将而食之’,语意可见。”以“取”训“将”,亦通。

6巨擘——赵岐《注》云:“大指也。”汉人又叫为“大擘”,见郑玄《仪6·士丧礼》注。

7黄泉——《左传》隐公元年云:“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杜预注云:“地中之泉,故曰黄泉。”

8盗跖——春秋时有名大盗,柳下惠的兄弟。

9辟纑——赵岐《注》云:“缉绩其麻曰辟,练其麻曰纑(lu)。”

10盖——(gě),地名,为陈戴采邑。公孙丑下有“盖大夫王欢”,阎若璩《四书释地》云:“以半为王朝之下邑,王欢治之;以半为卿族之私邑,陈氏世有之。”此说甚是。元李治《敬斋古今黈》读“兄戴盖”为句,云“戴盖”是“乘轩”,恐不可信。

11辟——同“避”。

12——今作“鹅”。

13频顣——朱熹《集注》云:“频与颦同,顣与蹙同。”则以“频”为颦眉,“顣”为绉缩眉鼻,表示不高兴。

14鶃鶃——朱熹《集注》云:“鹅声也。”

【译文】匡章说:“陈仲子难道不真是一个廉洁的人吗?住在於陵地方,三天没有吃东西,耳朵没有了听觉,眼睛没有了视觉。井上有个李子,金龟子已经吃掉了大半,他爬着去,拿来吃,吞了三口,耳朵才有了听觉,眼睛才有了视觉。”

孟子说:“在齐国人士中间,我一定把仲子看作大拇指。但是,他怎能叫做廉洁?要推广仲子的所作所为,那只有把人变成蚯蚓之后才能办到。蚯蚓,在地面上便吃干土,在地面下便喝泉水。〔真是廉洁之至,无求于人。仲子还不能和它比。为什么呢?〕他所住的房屋,是像伯夷那样廉洁的人所建筑的呢?还是像盗跖那样的强盗所建筑的呢?他所吃的谷米,是像伯夷那样廉洁的人所种植的呢?还是像盗跖那样的强盗种植的呢?这个还是不知道的。”

匡章说:“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亲自编草鞋,他妻子绩麻练麻,交换来的,〔这就行了。〕”

孟子说:“仲子是齐国的宗族大家,享有世代相传的禄田。他哥哥陈戴,从盖邑收入的俸禄便有几万石之多。他却以他哥哥的俸禄为不义之物,不去吃它;以他哥哥的房屋为不义之产,不去住它。避开哥哥,离开母亲,住在於陵地方。有一天回到家里,恰巧有一个人送给了他哥哥一只活鹅,他皱着眉头说:‘要这种呃呃叫的东西做什么呢?’过了些时,他母亲杀了这只鹅,给他吃了。恰巧他哥哥从外面回来,便说:‘这就是那呃呃叫的东西的肉呀。’他便跑出门去,呕了出来。母亲的食物不吃,却吃妻子的;哥哥的房屋不住,却住在於陵,这还能算是推广廉洁之义到了顶点吗?像仲子这样的行为,如果要推广到顶点,只有把人变成蚯蚓之后才能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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