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这样大哭的时候,看热闹的人,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李三胜本来不至于死,活活地把他气死了。有的说,李三胜死了,更合了这位的心眼,自由自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有的说,养活姑娘,究竟不如养活儿子。秀儿正哭着,还没听到这些。孟老头口里衔着旱烟袋,两双手就不住地互相卷了袖子,瞪了眼道:“你们这些人全是没有良心的吗?人家心里这样难过的时候,还要说人家的坏话。”说着,把脚在地上连连顿了两下,接着一歪脖子,沉着了声音喝道:“各人回家去把镜子照照自己的脸,你们就没有亏心的事吗?自己不干净,就别张嘴说人。你们打听打听,原先在这胡同里住的孟老头子,就专爱打抱不平的。”那些人见他颜色很厉害,对他看看,各向后退。孟老头道:“李姑娘,你别哭,先到里面去问问院邻,你们老爷子是怎样过去的。”那张三沉着脸,拱拱手道:“老太爷不是我说句不懂事的话。这位姑娘,她要到哪家去,哪家也不愿意。”孟老头道:“也许你们嫌着丧气,叫她别哭就是了。人家爸爸死了,也总得打听打听。”张三淡笑道:“倒不是为了她哭。”孟老头道:“不为了她哭。为了什么?”张三道:“这么些人在这里,我也不便说。反正我们这里的院邻,都不愿她进门。”孟老头道:“为什么不愿她进门,她身带着扎人的刺吗?”张三道:“您就不用多问了。她住的屋子,早赁出去了,这儿又没有她的家,她到哪个屋子里去坐着,人家也不乐意。”老头气得额头上蹦出指头粗的青筋,把两只眼睛瞪着荔枝一般。他所要说的话,还没有解释出来。秀儿把身子一扭,立刻停住了哭,扬着脖子道:“老太爷,你别和他们说了,他们不让我进去。我就不进去。这儿打听不着,我向区子里打听去。”说毕,自己掉转身来,挤出了人丛。先向胡同里走来看热闹的,自然是妇女们为数不少。全向她努了嘴。有的还轻轻地道:“把她爸爸活活地气死了,她还臭美呢。”有的道:“现在没有人管了,光着眼子吧。德性!”
秀儿也不顾孟老头子了,一口气跑回公寓来,就倒在床上,拖一个枕头枕着头,闭了眼睛。段天得捧了一份报在手上坐着看,正在教育新闻栏里去找,是不是有自己开除的消息。见秀儿这一番情形,便道:“唉!不要闹了,我心里头正难过着呢,起来叫茶房去泡一壶茶来。”秀儿只是睡觉。并不理会。段天得看了十几分钟的报,才站了起来,带了微笑,用很柔和的声音道:“喂!起来,我有几句话同你说。”说着这话时,才向床上看去。她虽然是闭着两只眼睛的,可是眼睛皮红着鼓了起来,头发全披到两面脸腮上来。鼻子两边,挂了许多的泪痕,这倒不由得吓了一跳,走近了床前,俯着身子,低声问道:“你有什么事,课也不去上,又哭了。”秀儿睁眼望了他道:“我算完了,我父亲死了。我到哪里……”她没有说话,把声音哽咽住。立刻由衣襟里抽出一条手绢,来揉擦眼睛。段天得道:“是哪天过去的?怎么突如其来的有了这个消息?”秀儿坐了起来,将手理着披下来的鬓发,答道:“我那些街坊,知道我当了模特儿,本来就瞧我不起。接着我跟你一跑,他们更把我看着不成个东西,我走那胡同里经过。只听到说,我父亲在隆福寺卖艺的时候过去了。”段天得道:“这样的大事,你怎么也不问个详细呢?”秀儿道:“你是没有看见那些街坊讥笑我的样子,围了一大圈子人,简直就当面明说我是不要脸的女人。小孩子跳着同声大嚷,我是卖光眼子的。我恨不得有地缝钻下去,还问话啦。”段天得道:“所以我说你的环境太恶。我把你接到公寓里来,你该明白,这不是恶意吧?”秀儿坐在炕沿上,两手交叉着,放在怀里,微低了头,只是垂泪。段天得道:“真是祸不单行。我大概开除是逃不了的了。昨晚上找老刘,老刘说,他自己的位置也不能保留,这回主张开除我们几个学生,是艺术之宫画会里几个教授主张的。他们老早地写了一封公信到教育部,说是不开除一批学生,这艺术学校,一辈子也办不好。教育部派了两个专员到北平来整理这个学校,第一下子,就是开除我们。学生谁同情我们,就开除谁,一直把学生开除完了,也不放手。老刘怕弄得学校停办,只好依了教育部的话,昨日下午,学校布告就出来了,今天我起来,就找报看。总算不错,报上没有披露出来。要不然,我父亲看到了报,一定断绝我的经济,我马上就要发生问题。可是报上对于我们学校闹风潮,向来是注意的,今天是日子太近,没有给登出来,恐怕明天报上,还是要登出来的,我现在正在想法子呢。”秀儿道:“这可真不巧,我心里乱极了,正想托你到学校里去请假,顺便请王大姐来一趟,好问问她,我父亲到底是怎么过去的。”段天得站在床前,把一只脚尖悬了起来,连连地点了几十下,缓缓地道:“这件事……好吧,我到学校里去一趟。学校里虽然把我开除了,但是不能不让我进去。”秀儿道:“那么,请你就去吧,第一是我很急着要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第二是我挂心学校里的职务。姜先生掌了权,对我一定注意,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偷懒,免得他把我饭碗弄丢了。”段天得淡笑道:“那你放心,他不会把你取消的。”秀儿擦擦眼泪,把墙上挂的帽子取下来,将手绢掸了几掸灰,两手捧着,送到段天得手上,低声道:“请你就去吧。你是不知道,我心里乱极了。”段天得把帽子戴在头上,又掏出烟盒子来,摸了一根烟放在嘴里,擦了火柴,把烟点着,两手插在裤袋里,把脚又连连点了起来。秀儿皱了眉道:“我的天,请你去吧,请你去吧。”段天得很从容地道:“这不是急的事。”说时,微偏了头,喷出两口烟来,于是把帽子取了下来,当扇子摇了几摇,笑道:“我走了。什么时候回来,可不能定,你不必等我吃饭了。”也不等秀儿再说什么,立刻就向门外冲了去。但是不到五分钟,他又踅了回来。秀儿迎着他道:“你又回来干吗?”段天得道:“我要交代你一句话。我什么时候回来,现在可不能定。假使你不能等我的消息,还是你自己去打听吧。”秀儿道:“你什么事那样忙?回来一趟都不……”段天得早是掀开了门帘子,很快地跑出了跨院去。秀儿觉得自己脸上,还有很多的泪痕,只在院子门里向外张望了一下,并没有出来。料着段天得也是随便交代的一句话,不能够真有长时间不回来。于是掩上了房门,倒在床上,充量地垂着眼泪,哽咽了一阵。
段天得的话,倒是不错,直到下午四五点钟,他还不曾回来,自己实在忍不住了,就向王大姐家里去了一个电话,倒是王大姐亲自来接的话,她道:“两天没见你的面,电话又打不通,真把我急坏了。我们只知道你们老爷子去世了。至于怎样去世的,去世以后的情形怎么样,那全不知道。你想,这条胡同里的人,谁肯同咱们说话?又不敢平白地去打听,徒然碰人家的钉子。今天你怎么不到学校里去?”秀儿道:“我心里乱得不得了,坐也坐不住,我哪里能去上课?”王大姐道:“你不去也好,学校里学生捣乱了一天,尽管打钟,没人上课,你去了也是白去。”秀儿道:“停课了也好,绝了我干这行事业的念头,我不能不想别的法子了。”王大姐说了一句也对,淡淡地答复着,把电话就挂上了。秀儿口里虽是这样地说着,到底也平添了自己一腔心事。除了父亲去世的消息而外,学校里是不是真停课了,更要知道清楚,两眼巴巴地只是盼段天得回公寓来。谁知候到晚上十二点钟他还不回来,这是在公寓里同居以来,第一回奇怪的事了。
秀儿翻来覆去在床上颠倒了一宿,到了次日早上勉强按捺住了自己那一腔悲愤,梳拢一回头发,脸上抹了两次香粉,便向学校地。在路上心里估计着,若是遇见了姜先生那班人,别像往日,低着头板了脸子走开。这回见了他,老远地站着。就让他两眼在脸上,也不要紧,还是向他深深地一鞠躬。若是见着姜先生本人,那就大胆叫他一声姜先生吧。心里头已有了准稿子,也就胆子大些。可是到了学校门口,向里面一看,那是完全和自己所揣想的情形相反了,外面的大铁栅门已是紧紧地关住,仅是留了旁边一扇小门,可以让一个人侧身进去。往日大门外停着许多人力车,今天是一辆也没有了。倒是在那小门口,除了校警而外,又有四名背枪的警察。她心里犹豫了一会子,已经到了这里下了车,要向后退,那是更显着怕事,这就停住脚步,牵扯了两下衣襟,跟着走进铁栅门去。在门口看着的警察,仅仅是看了两眼,倒没有说话,也没有拦着。秀儿走进了大门,轻轻地将玻璃门一推,正待伸了脚进去,不想这里更有两个警察背枪迎了出来,向她摇摇手道:“请走旁门进去。”秀儿这才知道情形十分严重,退出门来,回头看看张贴布告的布告牌上,大一张小一张的,贴了好几张布告。尤其是还透出湿糨糊的一张,那上面的字写着特别大。秀儿虽不大认得字。对于这布告也站着看了一看,只见上面写了茶杯大几行字。连猜带认,其间有即日停课的四个字,却是看得出来。这就随着沉思了一会儿,既然真停了课,学生谁还肯来?打算找两位感情好些的学生去问,已是不可能了。教员虽也有说得来的,又没有那胆子去问。正出神呢,后面有人道:“那布告上的字,你准认得吗?倒瞧得那么认真。”秀儿回头看时,正是校役老刘手里拿了一叠油印稿子由里面出来。秀儿道:“停课了吗?”老刘眯了眼睛,将两只胖腮上的肉,笑着一挤了一闪,答道:“你怕什么?打不了你的饭碗。”秀儿瞪了他一眼,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老刘两只手虽然还拿着东西,但是他的肩膀却是活动的,只管左起右落地摇动着。秀儿板住了脸子道:“我看不惯这样子,你这是怎么了?”老刘把脖子一缩,笑道:“哟!怎么着,李小姐长了脾气了。我这是好话呀。现在学校里换了……”说着脖子又是一伸,低声道:“换了掌权的人了。掌权的全是艺术之宫的那一班人。姜先生大概要做校长了。”秀儿虽然还板住着脸子,但是还继续地向他问话。因道:“姜先生根本就讨厌我,还不歇我的工吗?”老刘道:“姜先生不高兴你,这倒也是真的,他所以不高兴,就为了你不肯到艺术之宫去画画。现在学校里的权,要归他了,我想你也不能不敷衍他。那么,他还恼恨你干什么?今天他还问你呢。”秀儿道:“不能够。先生们在学校里最忌讳谈到我们的。”老刘道:“他也不是光指着你一个人说话。他也像现在你这副正经样子,他对人说:那几个模特来了没有?若是来了,可以告诉她们,不久就要复课的,到了那个时候,自然会派人通知她们的。说完了,又问:那个姓李的也还常来吗?你看不是对你很关心吗?”秀儿笑道:“你倒说得这样活灵活现。”老刘道:“当然是活灵活现,因为是我亲眼看到的,那还错得了吗?不信,你跟着我到办公室里去瞧瞧。”秀儿道:“我去瞧什么?人家还以为我是胡巴结呢。”老刘道:“你别透着到办公室去的样子,只在办公室院子里溜达,他见着,准会叫你进去问话。”秀儿昂着头想了一想,点着头道:“去就去,这年头儿吃饭要紧,哪里还管得了什么羞耻。”说着,在老刘面前抢着走。
到了办公室外面,就听到姜先生加大了嗓子,在里面说话。他道:“我们为了二三百青年前途着想,觉得这学校不能这样一直胡闹下去,对于教育部根本整顿的计划,当然要接受。自然,有人要说我是献地图的张崧的,以为把我们的学校送掉了。我要说句彻底的话,有人这样说我,那就该拿去枪毙。国家的教育机关,是来培植青年的,决不能让私人把持着当一个混饭的机关。若是谁宁可误尽人家子弟,虚耗国帑倒把热心教育的人,当了汉奸,那就是教育界的毒菌。对于毒菌,请问我们还用得着什么姑息?大丈夫做事,认定了目标,是不怕人说闲话的。”
秀儿在外面听了这些话,虽不全懂。可是他左一句学校,右一句学校,他是说着什么,不用提了。当时站在门外呆了一呆,后来就自己咬住牙,点了两点头,用着全力轻轻一推门。在推门的时候,身子悄悄地随了门转将进去。只见办公室各把椅子上,全坐满了人。姜先生鼻子上带着红色,正像他已经喝过了酒。口角里衔了半截雪茄烟,两手反在身后面,只是在屋子走来走去。他板着脸子继续地道:“我本来不愿接受教育部方面的命令,可是我要整顿这个学校……”他说到这里,把脚一顿,表示他的意志坚强。在他那扭身子的当儿,却和秀儿打了一个照面。秀儿笑着鞠了半个躬,叫了一声姜先生。姜先生的脸色立刻和平了许多,也向着她微微地勾了一勾头,因问道:“你有什么事吗?”秀儿道:“是的。听说学校放假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上课?”姜先生对着在座的人,全看了一遍,却笑将起来,因道:“放假?也许是吧?闹得不好,这个假是永远地放下去的。你大概很担心你的工作,这没有什么,我介绍几处私人画室的钟点得了。”秀儿听说,心里倒跳了两下,呆望了他道:“什么?这儿不上课了,那……”姜先生向她站定,摇了两摇手道:“你别担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漫说是你没有了工作,我得同你想法子。就是这全校……”这句话不曾说完,偶然看到在办公室里的这几位先生,见每个脸上全是红里透紫,带着一分难看的颜色,这就向她道:“就是全校的工友,我都得和他们想法子。你回去告诉她们,不用惊慌。”秀儿瞧这样子,他对自己的态度,还算不错。大概自己的饭碗,还不会发生什么问题,站了脚,又和他鞠了一个躬。在这两鞠躬之下,姜先生却很感到满足,便笑道:“你回去吧,有了什么消息,我会派人告诉你的。”秀儿看到办公室里那些个人,所有亮灿灿的眼睛全向自己身上射着,实在不敢多站,应了个“是”,转身就走了。心里也就揣想着,老姜既是将来掌执大权的人,他说一句能帮忙,那一定不含糊,心里头一痛快,也就不急于要回去,顺着院子里的走廊向教室里走去。
走到教室门口,向里面张望时,第一是教室的门,就向外反带上,加上了锁,贴好了封条。第二是不见一个人影,空洞洞的大教室里,将画架子推到一只屋角里去,微风经过,吹着墙上钉的画稿不住动摇,越是显着有凄凉意味。在这种地方站立得久了,越是感到不安。所以她也不敢老打量下去,一路经过好几所课堂,都是关着大门的。墙上和柱子上有许多颜色纸写的标语,都撕去了,只剩一些纸头。白粉墙上,许多铅笔写的标语,也擦模糊了,剩着许多打倒的字样。
跑到模特儿休息的屋子外一看,门倒是虚掩着的。心里忽然一动,这里面也许有人,别胡乱地撞进去。于是轻轻推着门,伸了头进去张望。这倒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一个穿蓝布大褂的男学生,趴在那长木椅子上。一只手搂住了椅子背,一只手抓住椅子腿,将鼻子尖对了椅子坐板上,左右上下乱嗅,口里还哼哼唧唧有声。鼻子上架着一副凸出来的眼镜,近视眼极深极深,这是自己认得的,正是那回第一次上课,他画着晕死过去的那个人,这可惹他不得。扭转身来,赶快就跑了开去。走了一截路,才敢回转头来,那近视眼听到脚步声,手扶了门框,也伸出半截身子来,向两方张望着。所幸他是个近视眼,倒没有看清楚。
秀儿跑出了这重院子跑到前面走廊下,见有两个校役,才停住了脚,心房还怦怦地跳呢。那两个校役,都放了事不做,第一个向她望着道:“你这是怎么了?那儿也没有人,你会在里面跑出来。”又一个把肩膀抬了两抬,眯了眼睛笑道:“没有人才是好呢。”秀儿躲闪那人,脸上的颜色,还没有定。听了这种话,把眼珠都涨红了。扭着脖子对了两人瞪眼道:“你们说的是什么话。以为我们小姑娘没有气力,打不过你,你就可以随便说人吗?今天虽然停了课,学校里可还有讲理的,你这样满嘴胡说,咱们一块儿到办公室去。”这两个校役都软了,只央告说,没有说什么。秀儿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别瞧不起人,以为我们当模特儿的,就随便可以开玩笑。老实对你说,谁要穷到找不着窝头的时候,比我这还下贱的事,一样地干得出来。当模特儿的不一样,照常的有好人。”她说着说着,声音可就来的更大。那两个校役只管赔了笑脸请她走。秀儿见他们没有作声,自觉占了上风,也就走了,她心里想着,对这些人老说好话是不成的,也得摆点儿脾气给他们看。她这样打着得胜鼓走了出去。那两个校役对她后影盯住了望着。一个道:“他妈的猪八戒倒打一耙,丫头你打点打点,总有一天送在你爷爷手上。”秀儿以为占了上风,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这两个在后面怀恨着她,她哪里知道。
绕到了大门口,见那守卫的警士,又增加了几个。自己按了两手在岔袋里,红着脸皮,慢慢儿地走去。那几个警士把她当了一个新稀罕儿,全很注意地向她脸上看着,秀儿到了这里,忽然想着,虽然姜先生当面答应了肯找事,可是那不过是顺口答应的。据现在的情形看起来,段天得是不会和自己混下去的,自己找工作也要紧,倒要再去向老姜叮上一句,到底什么时候可以介绍工作。只这样一犹豫,不免站定了有一两分钟,没有走。有一个巡警沉了脸色道:“因为你是女学生,我们没有言语。其实我们奉了命令,今天这学校里是不许学生进出的。”秀儿道:“我不是学生。”巡警道:“你不是学生?那你到这里来干吗?你是干什么的?”秀儿脸更红了,低了头道:“我是在学校里做事的。”警士都有点愕然,向她脸上望着。秀儿不好意思,移脚要走,一个警士横了身子在路口一拦,瞪了眼道:“慢着,我们要问明白了,才能放你走。”秀儿将脖子一扭道:“干吗?我偷了谁的东西吗?”警士道:“不管你偷没有偷东西,反正我们当巡警的可以盘问你。”秀儿站定了脚,把脖子一扭道:“你就盘问吧。我是在学校里当模特儿的。说明了我不犯法吧?”警士向其余的几个人全都望望,不免带一点儿微笑。还没有跟着向下问呢,那个近视眼的男学生,也就慢慢拖拖地走了出来,警士全都向那学生望着,由脸上直望到脚背上去。那男学生好像不知道这些人在注意着似的,两手插在裤子袋里,撮了嘴唇,口里吹着嘘嘘的歌声,将头微微昂着。倒是他那样,那些警士没有敢问他。那男学生走去后,警士才对秀儿道:“好吧,你去吧。”秀儿料着也对付他四个人不了,只好绷着脸子,缓缓地走出学校去。
到了公寓里,已是半下午,那房门已然锁着,问过茶房,老段并没有回来。因为心神不定,吃了一点儿东西,掩上房门睡觉,醒过来时,屋子里却已漆黑。拧着了电灯,坐着出了一会儿神。心想,老段到这时候又不回来,大概不回来了。难道什么缘故也没有,就和我拆伙吗?心里头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样子的烦闷,只觉心如火烧,便到桌子边,提起茶壶来,打算斟杯凉茶喝。一眼却看到墨盒下面,压住一张字纸。那字写着有杯口大一个,是很触目的。秀儿心里一动,抽出字纸来看时,上面写道:
今天你到学校去,做的好事。我无脸见你了。公寓里的钱,我已开销,从此以后,断绝关系了。
段留
因为那字写得非常端正,而且在字旁边,逐个添上了注字音母,秀儿连认带猜,完全明白了。心想,我今天到学校里去,做了什么坏事?这不是怪话吗?拿了那张字纸在手上,倒很是出了一会儿神。于是坐下来,低了头沉思。把进学校以后,见着姜先生,一直到出学校门为止。暗暗地叫了声对了,不是那两个校役就是那几名警士造的谣言。心里越想着对,脸皮上更发烧,直闹到后面的脊梁骨,全都向外冒着冷汗。这一晚上的不宁贴,更有过于昨晚。
次日早上起来,匆匆地梳洗过了,就要到学校去,公寓里的账房先生,手捧了一本账簿子,早站在房门口拦住,先笑着点了一个头。秀儿在他黄瘦而尖削的脸腮上,以及斜眼角上,就看出他不会有什么好意。便道:“我知道了,段先生已经把账结过了。这没什么,我还在这里住着。一来,我是有事的人,不会拿不出钱来。二来,我还有铺盖行李呢,大概也坑不了你。”账房露出尖嘴里面的狼牙,又笑道:“倒不是光为了钱。你一位姑娘住公寓,警察局子里要查问的,先得找一个保。”秀儿道:“我是歹人吗?找什么保?就算我是歹人,以前你怎么容留我住下了?”账房道:“以前段先生说你是他的家眷,现在段先生说不在这儿住了……”秀儿道:“现在他说我不是他的家眷吗?”账房将两只扛起来的肩膀,又左右闪动了两下,笑道:“他倒是没说。不过你的来历,我们也知道。以前我们就是马马虎虎,以为总有一个男子负责任。现在段先生说,以后住公寓的钱,向你要,他不来了。这分明你们的关系,什么的……有点……反正……”说着,嘴里吸了两口气,充量地表示着犹豫的样子。秀儿道:“你不用多说了。大题目,你们还为的是钱。我这儿先付你半个月钱,你放心了吧?至于警察局来盘问,我可以出来对话。规规矩矩地住在这儿,一不做强盗小贼,二不卖白面儿,三不做无歹的事,警察也不能为难我吧?”说着,在身上摸出十元钞票,啪的一声,向桌上扑着放下,板了脸道:“喏!钱你拿去,还有什么话说。”账房老远地伸了手将钞票拿了去,笑道:“错非是老主顾,要不然,我们昨天就得对你说明了。”秀儿道:“现在我不用找保了吗?”账房笑道:“好在段先生也没登报声明,说你不是他的家眷,咱们就这样马马虎虎地过下去吧。”秀儿道:“没给钱的时候,你怎么不肯马虎呢?”账房笑着将头摇了两摇道:“这位姑娘真是厉害。”第二句话不说,他已经走远了。
秀儿本是立刻要到学校里去的,为了账房先生这几句话,平添了自己无限的心事,将手托了头,斜侧着身子坐定,只管发呆。
忽听到跨院外面有女子的声音问道:“有一位姓段的先生,住在这里吗?”茶房答道:“段先生不住在这儿了。”秀儿立刻抢着出来道:“在这儿呢,在这儿呢。”正是王大姐、王二姐两个人双双地来了。秀儿抢出来,一只手挽住一个人,笑道:“你二位怎么肯到这地方来看我呢?”王大姐道:“并非我们不来,老段……”说着,低了声音道:“我们还是真有点儿不敢惹他。”三人到屋子里,王大姐昂头四周一看,点点头道:“虽然是一家平常的公寓,却也布置得不错。”秀儿道:“你还说不错呢。你们是迟一脚到。你们要是早一脚到:可以看见人家轰我了。老段太狠心,昨日丢了一张字条儿在桌上,就算和我脱离关系了。你瞧这字条。”就在这口袋里掏出那字纸交给了王大姐。王大姐坐在沙发上,两手捧了那张字纸。王二姐可就伏在她肩膀上,向了字上念着。王大姐笑道:“老段真顾虑得很周到,怕你有不认识的字,还在字边添上注音字母呢。”秀儿坐在她们对面,身靠了桌子,手撑了头,因淡淡地道:“你瞧,这样一来,女人还敢和男人在一处吗?先是带吓唬带骗的,叫人上他的钩。上了他的钩,总算女人投了降了。不想你投了降,他更是大爷。一点儿不顺心,开个字条儿就不要了。他这点儿不顺心,是为了我也罢了,是他自己闹得不好,学校里把他开除了,为什么也把这笔记在我身上呢?”王大姐将肩膀闪了两闪,回转头皱了眉道:“别闹了,人家正正经经儿地说话,你也是这么着。”二姐笑着闪到另一张椅子上去坐了。王大姐就正了颜色向秀儿道:“我也就是为了这事来的。昨天你到学校里去了一趟吗?”秀儿道:“我到学校里去了一趟。我是为着我的饭碗,不能不去看看,这还有什么错吗?”王二姐道:“你遇到那个缺德鬼了吗?”秀儿道:“不就是那个近视眼吗?我倒是遇着的。他躺在我们休息室里木椅子上,口里乱哼,我也不知道他是在干什么,只推门瞧了一瞧,我赶紧就跑。”王大姐一跌脚道:“你跑的一些什么?唉!”秀儿听了她这一声叹气,倒有些出乎意外,这就挺起腰杆子来向她望着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停了课了,学校里就不能去了吗?”王大姐瞅了她一眼,皱了眉道:“你是诚心装糊涂,还是怎么着?你忘了吗?你初次上堂的时候,那缺德鬼,那个样子,不是他有点儿怕人家太注意了,他就会正正堂堂地追求你的。昨天学校里没有人,他在我们休息室里躺着,就是他妈的,发了那脏心的病。你干吗跑到那里去了?见了他,你大大方方地走,也没事,你又要跑,透着有点儿不对劲。”秀儿红了脸道:“难道说我还是去找他的吗?”王大姐道:“当然你不会去找他。学校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地方,是天天去的,你发什么傻劲,要到后面去溜达。这样无巧不成书的事,偏偏是你遇着了。自从你走出学校以后,有人就跟着造上了一篇瞎话,学校里上上下下,现在全知道了。”秀儿的脸色,更是由红变到了紫了。于是手按了桌子,站起来向王大姐望着道:“你怎么也说出这种话起来?”王大姐将手向他她了两抬,笑道:“你别急,坐下来慢慢地说。这话不是我说的,也不是我二妹说的。我们不过是听了这种消息,特意来告诉你。”秀儿道:“这样说起来,老段留下这个字条,倒不是凭空造谣的了。你姐儿俩真热心……”王大姐笑道:“你先别把话损我。要是这么一点儿谣言,我也犯不上特意来告诉你。除了谣言之外还有一件事。”秀儿道:“还有什么事?还有比这谣言更厉害的话吗?”王大姐道:“今天我和二妹到学校里去的,姜先生在办公室屋子里坐着,刚好是没有人。他对我说,学校里对你的空气不大好,不用去了。”秀儿道:“我不过到学校里去瞧瞧停课以后的情形怎么样。现在又不上课,我老去干什么?”王大姐笑道:“不是说现在的事。姜先生的意思,简直就让你别去了。”秀儿带了红晕的脸,立刻就变成了苍白,瞪了眼道:“他……他……他把我辞了?”王大姐道:“你总是发急,你等我把话说完再问也不迟。他知道对你说这话,你心里很难受的。他就接着说,你可以到他们画会里去。不管是多少钟点,每月给你四十块钱,哪怕一个月只画三次两次,说好了四十块钱,也一定给你。”秀儿道:“这话可怪了。学校里是姜先生掌权了。艺术之宫的画会,他也是个头儿。为什么学校里不能容我,他画会里倒能容我呢?”王大姐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那意思说,别人尽管造你的谣言,他是不相信。”秀儿摇摇头道:“光在画会里当模特儿,我不去。”王大姐道:“光在画会里工作,为什么不去?你还有什么害怕的事吗?”秀儿道:“他们那班人……”说着,把眉头子皱了起来。王二姐笑道:“我就不敢去。可是不去吧,他们还是真生气。”秀儿两手抱在怀里,歪了脖子偏着头,微微叹了一口气。王大姐道:“你别听她的话,只管去。咱们只要自己把得定,哪儿也敢去。画画总是白天的事。反正咱们照规矩办,画室里没有三个人,咱们不脱衣服。”秀儿道:“我倒不是为了害怕叹气。我想着,我以前不干这个,怎么也活过来了。现在为什么丢了这事不干,就没有饭吃呢?”王大姐道:“那当然呀。以前你有老爷子,有家,饿极了,还可以找个地方躺着呢。”秀儿道:“这话是对的,假如我压根儿没有干这个,就是我没有老爷子,我也不会饿死吧?”王大姐笑道:“人不能那样想。要前前后后想个透彻,人生只几十年的光阴,那就不想活着了。你依我的劝,就到艺术之宫去试试。行,就干下去;不行,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辞工。要不然,老段不管你了,学校又不让你去,你住在这公寓里,怎么着也得几毛钱一天。”秀儿半侧了身子坐着,鼻子息率了两声,两行眼泪就随着滚下来了,而且来势很凶,胸襟上已是印下了许多泪斑。王大姐道:“你别伤心。你不听到学校里先生演说,为人要奋斗吗?咱们虽然拉不动洋车,捡煤核儿总成。无论怎么着,也不至于拿棍子去要饭。”秀儿在衣襟纽扣上抽出一方手绢来,连连地揉擦着眼睛,因道:“我觉着要饭,也比这样卖身子干净些。我怎么这样无用,三言两语的,就上了段天得的当。闹得这样上不上下不下。我要是不听他的话,回去对我老爷子一磕头,也许他不会杀我,就是杀了我,我也做个干净鬼。现在把老爷子气死了……”王二姐一顿脚跳起来道:“拼了一身剐,皇帝拉下马。老段那小子家里,我打听得出来,我明日同你一块儿找到他家里去。问问他是怎么回事。”王大姐瞪了她一眼道:“就凭你,你倒说得那样干脆。咱们一个当模特儿的人,像屎苍蝇一样,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臭的,还有工夫同人家讲理吗?人家不拿棍子打断你的腿,才怪呢。你去报告警察吧,警察准说你这种人也向规矩人家跑,打死了活该!”王二姐噘了嘴道:“凭你这样说,咱们让人打死,也算白打死。”秀儿点点头道:“大姐这话,说得不错的。要是能找姓段的评理,我不早找到他家去了吗?”她把话说到这里,真是耗子钻牛犄角,尽了头,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倒是全没有作声。三人沉默了很久,王大姐便道:“秀姐,事到于今,你不用胡思乱想,就依了姜先生到艺术之宫去吧。他说给你四十块钱一个月。就算打个七折,也凑付着够了。你先去凑合一两个月,先管住眼前的房饭钱。我昨日也和秀文的老爷子提过了,说你不像我们,是没有家的人,先给你找个主儿。不管干什么的,就供你两顿窝头就得。你自己也去找找万子明去,也许他……”秀儿摇摇头道:“我不能那样厚脸,还去找他。”王大姐道:“你一人在公寓里也闷得慌,到我家里去谈谈吧。”秀儿道:“我不去。是你那话,我像一只屎苍蝇,到了哪儿胡同里,哪儿全臭了,谁也得拿起棍子来轰我,我就托你一件事,打听我老爷子埋葬在哪里,我也好买点儿纸钱,到他坟上哭一场去。”王大姐道:“这个我准替你办到。就是明天吧,还是我姐儿俩来,咱们一块儿去。大概是埋在南下洼子,那地方背得很,白天也好远的路都瞧不见一个人,你一个人去也害怕。”秀儿道:“人家都说当模特儿的是下贱的,要照你们姐儿几个看起来,那全是好人。”王大姐道:“要是调皮的人,会干这行当吗?这全是无用的人做的事。无用的人,不会做坏事的。”说着,站起来握了秀儿的手,望了她道:“你听我的话,就不用再发愁了。”秀儿道:“我现在倒不发愁,就是有点恨人。假使遇着那个可恨的人,我不要我这条命了。”说着咬了牙齿,把脚顿了一顿。王大姐将手按住她肩膀,眼睛注视了她的脸,然后很诚恳地道:“你别信我二妹的话,咱们一个姑娘家,有什么法子可以和人打吵子。你还是忍耐着,先把事情找好了。别的事情,慢慢再说。”王大姐一劝,就是一大串子的话。秀儿也不知道要回答她哪一句才好,只是怔怔地听着。
她姐儿俩儿谈了一会儿,回家去了。秀儿却靠了跨院门站着,将一只手搭在门槛上。嘴里咬了一根麻绳,用手牵住一端,不断地理着,眼望了地上只是出神。约莫有半小时之久,只见那位孟老太爷,手扶了旱烟袋,塞在嘴里,另垂了一只大袖子,走过来了。秀儿堆下笑脸来,向他叫了一声老太爷。那老头子淡笑着,点了两点头。鼻子里是略微地哼了一声,看他脸上,分明有很多不高兴的样子,便又点了一个头道:“老太爷,不到我们屋子里来坐坐吗?”孟老头淡笑着道:“不得闲儿,改日见吧。”秀儿看他那种淡淡的样子,倒有些奇怪,便凝想了一会儿,把头低了下去。孟老头已是走开了两步了,却又回转身来,向秀儿注视着道:“姑娘,我是你的老街坊,又是你的老前辈,无论怎么着,你不该在我面前撒谎。”秀儿见他将脸子板得正正的说话,便道:“老太爷,我没有敢欺侮你呀。”孟老头回头两边看看,低声道:“你的事,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要说你是一时不小心,上了人家当,这个我可以原谅你。根本你就不存心学好,你老爷子正给你提人家,你不干,要到学校里去当模特儿。这模特儿的事,我也知道。女人肯下身份的,自然什么地方也有。可是下身份的事,总也只有另外一个人看见知道。像你所干的事,让几十个人睁了眼瞧着,那……唉!我也不愿说。这是谁的女儿,谁也得气死。”他说到了这里,可就把手一甩,落下他一只长袖子来,秀儿看他这样子,便知道他正是十二分的不高兴,猛可地心里一阵难受,却说不出话来。那孟老头更是第二句话也不说,扭转身来就走了。秀儿对了他的后影也呆望了一阵,很久,自言自语地道:“求人总是难的,我什么人,也不求了。你倔什么?”秀儿在极度愤慨之下,忘了她自身在什么地方,直待自己的脚觉得有些酸痛,方才退回屋子里去,掩了房门,足睡了一天。
到了次日,王大姐果然是不失信,带了妹妹来邀秀儿去上坟。秀儿见了她们,第一句话便道:“我想了一宿,你劝我的话很对,我决计回艺术之宫去。”王大姐笑道:“你是怎么地忽然想开了呢?”秀儿道:“一个人做了坏事,除非别人不知道。若是别人知道了,一定把你打进了九层地狱,你想做好人也是不行。既然这么着,我就做坏人做到底吧。”王家姐儿俩又走进门来,被她这一阵演说,把两人都说愣了。两人站在屋子中间,却没有动脚。秀儿这才站起来,握了她俩的手道:“你们干吗不坐着。我的话说得太鲁莽了。你是不知道,我把这话憋在肚子里头,整整有一天一宿,见着你们,我实在忍不住不说了。”王大姐道:“那倒是算我把你劝开了。”秀儿道:“劝是劝我不醒的,让人把我一气,气的我愿走做坏人的一条路。”王大姐一扭脖子道:“你这话我不承认,当模特儿就是坏人吗?”秀儿道:“当模特儿虽不是坏人,可是要到艺术之宫去当模特儿,我不能高抬我自己,这也就是向黑店里投宿了。可是我不能不去。”王家姐儿俩听说,倒为之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