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三胜这样断送了一生的时候,他的姑娘秀儿,那是完全不知道的。秀儿所住的,是东城的一家公寓里,因为所出的价钱是相当多,所以占据了第二进里面一个跨院。夜色这样模糊,也正是看第二场电影完毕,游人回家的时候。秀儿除了她原有的那件灰布棉袍子而外,还加了一件绿毛绳的短大衣。手里拿了一个新式的紫色小皮包,高跟鞋子,是的咯的咯作响,由外面走进了这跨院。段天得穿着挺括的西服,也由后面,紧跟了进来,已是老早地高声喊着伙计开门。伙计听到段先生的声音,答应起来,嗓子也觉得脆些。早是一个喂字,手里拿了钥匙,跑步到了跨院子里。段天得撮着嘴唇吹曲谱,又在吹《璇宫艳史》,偶然问伙计一句道:“有人来找我们吗?”问完了这句,又吁哩吁哩吹了起来。茶房答道:“没人找,不过刚才有姓王的打电话来。”秀儿道;“是男人是女人?”茶房道:“是个女的吧?”秀儿对段天得道:“那准是王大姐给我的电话。我们有两天没有见面了,我应当回个电话问问她有什么事情。”段天得老早伸出两手,拦住她的去路,皱了眉道:“问什么?无非要敲我的竹杠,请她们瞧电影。”秀儿道:“那倒不见得。也许她们给我通知一点儿家里的消息。”茶房已是打开了门,段天得挽她一只手,将她牵到屋子里来,笑道:“你父亲也不在家,家里有什么消息报告给你?她们真有什么急事。决不能打一遍电话就算了,接着还有第二遍电话来的,你既然放心不下。在屋子里坐一会子。等着第二遍电话就是了。”秀儿被他劝说着,只得在一张大椅子上坐下,身上置的那件绿毛绳外褂子,也不曾脱下,两手十指交叉着,放在怀里,低了头,微皱着眉头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却不说话,段天得走向前,掏起她一只手来,俯了身子问道:“你有什么心事吧?可是现在既能挣钱,又没有人管你,十分自由,你也就可以满意的了。”秀儿抬头看了他一下,摇了两摇头。段天得在下手椅子上坐着,半歪了身子,向秀儿脸上看去,沉吟着道:“你所放不下心的,大概舍不得你父亲吧。昨日我还听到朋友说,在天津火车站看到你父亲,说是他身体很好,他自己说,要到济南去了。”秀儿将脖子一扭道:“我不信。我不提,你怎么就不告诉我呢?你分明是信口胡诌。”段天得道:“你不问我,我提他干什么,提起来,不是更引起你一番心事吗?”秀儿道:“你真会说话,我怎么说,你怎么对答。可是我要不发愁,糊里糊涂地跟你过。大概我一辈子不提起我父亲,你也是不会说的吧?”段天得笑道:“哪来的话,哪来的话?”说着这话时,连连地将秀儿的手背拍了几下。秀儿还是噘了嘴,并不说什么。段天得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趟,因道:“人生在世,无论在哪个阶级里,总要知足才好。你现时同我住在一处……”秀儿也突然地站起来,板着脸道:“姓段的,你说的话,不太屈心吗?自从那晚上你把我冤到这里来以后,天上说到地下,我要什么你给什么。别的且不说,你说离开学校,带我到天津去正式结婚,这事情打算在哪一天举行?”段天得道:“结婚那不过是一种仪式。只要彼此有情感,那种仪式,举行不举行,有什么关系。远的不必说,我们学校里,左一对爱人,右一对爱人,你是知道的,你瞧他们,谁是举行过结婚仪式的?”秀儿道:“那我怎能和学生先生打比。她们没有丈夫,照样的有饭吃,而且也不怕找不着丈夫。再说除非彼此交交朋友,各人不谈结婚就算了。不然,哪位小姐要是爱上了哪一个男人的话,结婚那一番排场,倒是越风光越好让大家知道。那为什么,为的是怕男人拿女人开心,玩够了就不要了。”段天得道:“照你这样子说,你是不放心于我。可是你要知道,男人真要是变了心,结过婚,女人一样地不奈男人何呢。女人想男人不变心,那只有顺顺溜溜儿的,听男人的话。”说着向沙发上坐下,架起一只腿,口里斜衔了一支烟卷抽着,接着道:“别的你没有学到,女人讹人的本事,你倒先弄清楚了。你要是存了这份心,咱们将来是好不了。”秀儿也跟着坐下去,默然了很久,不由得两泪交流,向衣襟上陆续地垂下来。只看那泪珠,一粒跟着一粒,向下飞滚,随着两只肩膀,也跟了哭态,陆续地颤动,可以知道她伤心已极。段天得只管斜偏了身子,向她看着,微笑道:“这也算不了什么。你爱听我的话,就听我的话,不爱听我的话,你就别听。你也是有一项吃饭本领的人。就算没有我捧场,你也不愁什么。”秀儿道:“对了,你把我带在公寓里住了这些日子,已经是玩腻了,我要走,你就让我走,对也不对?你说我有吃饭的能耐,你丢了我不要紧。对啦,你就存了这一番心事。这个我还有什么不知道,要你提着吗?可是我真要同你翻了脸,你就会到学校里去捣乱,我那饭碗也是保不住吧?事到于今,我很明白,我不靠你是不行的。”段天得摇摇头笑道:“你别这样说。你要是这样说,我更要拿乔了,你不害怕吗?”秀儿道:“我害什么怕?至多是一条命。”段天得立刻两手伸出,握住她两只手,把她拖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将手拍了她的肩膀道:“你别害怕,我不是那种人。现在我正想法筹一笔款子,这一笔款子到了手,我就同你赁房住家。学校里这一份事,你就不必干了。虽说做这种工作,是为了艺术,究竟带些牺牲的意味,能够不做这项苦工,那是更好。你跟我在一处住,也有这么些个日子了,你看我待你怎么样?由头上替你置到脚下为止,别的都可以假,花钱是假不了的。我早就立下了志向,要同一个穷人家姑娘结婚,娶了来,好替我持家……”秀儿道:“你自己也说结婚了,咱们哪一天结婚呢?”段天得笑道:“又让你把结婚两个字抓住了。我早就同你说过,就为的公开结婚,怕同学们散布谣言。大家知道了,我不好在那学校里念书。你既是跟了我了,你就得望我学业成就。你愿意我念不成书吗?”秀儿道:“难道当学生的人,就不能结婚吗?结了婚的人,就不能念书吗?这话你不能冤我。”段天得道:“我同别人结婚,没有关系,同学校里模特儿结婚,那是难免人说话的。”秀儿这就身子一扭,在远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了,头一偏道:“这还用说吗?你的心事,我全明白了。就是你艺术学校里那些先生学生的心事,我也明白了。你们口里说平等,你们口里说模特儿为艺术牺牲,也是艺术家,于你看起来,那全是假的。你们眼睛里,依然是把模特儿当奴才小子,你们做主子的人,玩玩奴才小子,那还没有什么要紧。若是真要娶奴才做女人,那是见不得人的事。你别拦着我了,让我回家去吧。”她说到这里,手按住桌子,突然站了起来,瞪了眼睛向段天得望着。段天得先把房门掩上,然后取了一支烟卷,在嘴角上衔着,坐在沙发上,左腿架了右腿,右腿悬空,只管颠动着,然后向秀儿笑道:“劳驾!请你把那茶几上洋火递给我。”秀儿抓起茶几上的火柴盒,向他怀里扔了去,将脚轻轻一顿道:“你别同我东拉西扯的,让不让我回去?你说?”段天得缓缓擦了火柴,将烟卷点着了,喷着烟笑道:“你真是要回去,我还能把你拉住吗?可是你也得仔细想想,怎么回去得了?”秀儿道:“我没有什么回去不了的,这权都操在你手上。我若是不管你肯不肯,一扯脚走了。你明天到学校里去,联合几个同党一散我的谣言,这一份儿事我就干不了。”段天得笑道:“你说的我就那么坏。就算我散你的谣言,我也不是校长教务主任,用你不用你,那权柄依然操在人家手上,我捣乱有什么用?”秀儿道:“我心里比你还亮呢。就为你不让我到艺术之宫去画画,那画会里几个人,把我恨透了。可是又为着你几个出风头的学生,帮了我的忙,他们不便为了抢一个模特儿翻了脸。假使你们再踢我一脚,我准得滚。”段天得颠动了那条右腿道:“你非干模特儿不可吗?”秀儿道:“我根本是个六亲无靠的人,现在父亲又走了,我不自己去挣钱,谁养活我?”段天得摇摇头笑道:“凭你这样一说,你倒是进退两难了。”秀儿鼓了腮帮子,对他看了很久,才道:“也不算十分为难。只要你高高手儿,我就过去了。我现在退步了,不想在你身上找什么办法了。我不是让你糟蹋了吗?算我下贱,不敢同你计较,就算让你白糟蹋了。从今天起,让我离开这公寓。我干什么,你也别管,好不好?”段天得将手一拍身边的茶几道:“那不行!你一走不要紧,人家说我这人狼心狗肺,玩玩女人就不要了。你还得跟着我。”秀儿道:“我同你在这公寓里住着,除了你几个好朋友,根本没有谁知道。现在我离开你,更没有人知道,谁会来批评你?”段天得道:“你长了一张嘴,嫁我没有嫁成,你能不对人说吗?”秀儿道:“便宜都是站在你们男子一方面的。我要回家去,你怕我宣布你的臭历史;我跟你过,你又只愿偷偷摸摸的,不能让别人知道,因之我没法子说明。我跟了你,这模特儿的事,还得干,不敢把饭碗丢了。我除了得着你几件衣服之外,就是每天扰你两顿饭,你也太合算了。”段天得笑道:“哦!你就为的是这个。我也对你说过了,学校里你不必去了,你既是我的人,我不愿意你去牺牲色相。”秀儿道:“我还没有做你的女人呢,你就不愿我当模特儿。若我还是姓李人家的姑娘呢,你就不这样说了,当模特儿没关系人身上肉,哪儿也是一样,脸可以给人看,别处也可以给人家看。”段天得听着有些不耐烦了,两脚齐齐落下,踏着地板咚的一下响,站了起来,反背了两手在身后,在屋子里连连走了几个来回,因道:“两面的话,都归你一个人说了。你愿当模特儿,是你的志向,谁管得了,你现时还不是照样地上学校去吗?我并没有把你拦着。”秀儿道:“你要诚心诚意地拦着我,那就好了。因为你真不让我去干的话,你得负着责任养活我,那就很不容易把我丢了。现在呢,我要是自己不干,是我自己丢了饭碗,与你无干。你现在还没有玩腻,留着我玩玩。将来不要我了,你还当你的学生,我还干我的模特儿。你说是不是?这几天以来,我是把你看透了。”秀儿说到了这里,也就勾起了自己一腔怨恨,猛力地坐下,右腿架在左腿上,将两手抱住了膝盖。将脖子歪到一边,脸板得红红的。段天得虽是不断地来回走着,眼光还是向秀儿身上射去。见她这种情形,不走了,突然站住了脚,向她望着道:“由认识你到现在为止,我待你不错呀。听你的口音,我这人又奸猾又厉害,简直是欺侮你了。别的是假,花钱是真,我在你头上花的那些钱,这也全是假的吗?你为了一点儿事不如意,就把我的好处也一齐抹煞,这未免欠着公平。话是由人说的……”秀儿把那只脚放下来,两手连连拍了沙发的扶手,摇着头道:“别的话全不用说了。我问你为什么同你谈起结婚来,你就推三阻四的。你说现在结婚不妥当,我也原谅你,你不结婚吧,暗下里先订婚总可以的了,可是你也不愿订婚。”段天得淡笑了一声,取了一根烟卷在手,在桌上连连地顿了几下,塞在嘴角上,顺手在茶几上摸起一盒红头火柴,取了一根在西服裤上一擦,火柴着了,自点着烟抽。那火柴且不吹息,将两个指头钳住,举起来看,对于秀儿的话,好像没有听到一样。直等那火柴快烧到手上了,这才把火柴扔到痰盂子里去。秀儿道:“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还是要说。我问你,把我留在公寓里,这样明不明暗不暗的,你打算到哪一天为止?”段天得道:“这个权柄,操之于你了。假使你愿意在这里住,我决不会要你走。你不愿跟我,你找着相当的对手方,那是你的自由,我也没有法子。不过你回家去,千万使不得。因为你父亲虽然暂时走开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偶然回心转意,就回家来的。你见着他,他问你这一程子在什么地方住,你还有命吗?”秀儿点点头道:“哼!对的,同时他会找你算账。你也有点儿怕他啊!”这句话段天得还不曾答复,屋子外面有人笑道:“老段会怕人吗?我倒要打听打听,所怕这个人是谁。”随着走进来一个人,正是段天得最得意的同志章正明。
他在西服上,罩了一件法国式的紫呢大衣,腰身和下襟,都很肥大,黑呢的盆式帽子,真个有盆那样大,纷披地掩住了头的四周,西服里透着雪白的衬衣,在衬衣外露出两条黝黑的领带子。胁下夹住极大的黑皮讲义夹子。他站在屋子中间,四周地看看,向段天得笑道:“瞧你这小两口儿,一个是板着脸,一个是噘了嘴,莫非又闹着什么别扭。”段天得道:“岂但闹着别扭而已?这事很透着麻烦。我也不愿说,你直接问她吧。”章正明把胁下夹的那个讲义夹子,从从容容地放到桌子上,然后掉转身来向秀儿道:“你们结合还不多天,新婚燕尔,应该欢欢喜喜,为什么像结合了几十年的人一样,老是闹脾气。”秀儿当他进来的时候,曾向他点了一个头,随着就坐了下来,这时低头坐到一边,不答话,也不理会,缓缓儿地就有几粒泪珠落到衣襟上,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是上够了你们的当了。”说毕,左手盘弄着右手五个指头,只管看了出神,那泪珠是像雨后的檐溜,过了一会儿,滴上一两点,过了一会儿,又滴上一两点。章正明在她对面椅子上坐着,却向段天得注视着,带了一些微笑。段天得两手插在西服裤子袋里,站在屋子中间,却将一只皮鞋尖不断地在地板上敲打着,淡笑道:“我们花钱的人太冤。她……”说到这里,就接连着说了两句英语。秀儿插嘴道:“有什么话,你们说出来得了,干吗瞒着我。到了现在我是耗子钻牛犄角,都没有路了。你们爱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你们当着我的面这样说话,难道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章正明笑道:“你明白是明白,若是像你所猜的,我两人当面说你的坏话,那么,我们又成了小孩子了。他同我说的英语,虽然是说着你,可是并没有说你的坏话。”秀儿道:“说我的好话,为什么不明白地对我说呢?”章正明笑道:“若是这屋子里,只有你和他,他说的这些话,那就一点儿也不隐瞒,可以告诉你的。只是这话除了一男一女之外……”说着扛了两下肩膀,向秀儿做了个鬼脸,微微地笑着。秀儿咬着牙道:“你们全是铁打的心,我心里正是万分难过,你们还要拿我开玩笑。”说时,手扶椅子扶手,将额头枕住了自己的手臂。章正明见她一把蓬的烫发之下,露出了一截粉团似的脖子,对段天得笑着,又向她努了两努嘴。段天得道:“我真高兴不起来,你别同我开玩笑。”他说完这话,也就随身转过来,在床上坐着。两只脚垂在床沿下,来往地摇撼了几下,脸上沉沉的,不见着笑,也不见着发脾气。章正明左腿架在右腿上,右腿连连地向上踢了去,身子也跟着颠动起来,笑道:“你二位吃过了饭没有?我还没有吃饭呢。我是特意来找饭落儿的。”段天得道:“我们瞧过电影之后在外面吃过点心的。你若是等着,叫公寓里的厨房,开上三份客饭来吃吧。”章正明道:“你们这一位,正闹着脾气呢,你不好好儿地请她吃上一顿,陪一番小心,你还让她吃公寓里不能伸筷子的饭菜。”段天得道:“你知道什么,我们自己预备得有好菜。”他说着话,首先把床底下一个大网篮子拖了出来,在篮子里面,两手捧了一只大瓦钵子,送到章正明面前茶几上,掀开盖来看时,却是大半钵子红烧肉。那肉汁成了白的冻子,犹如大半钵子猪油。接着,他又把写字桌子的抽屉拉开,且不看什么,早是一阵油香味,向人鼻子眼直扑了来。干荷叶包的烧鸭、油纸托着的香肠、碟子盛着香油浸大头菜,满抽屉板上,全洒着零零碎碎的油炸花生米。章正明笑道:“吃的倒还是真不少,别个抽屉里还有吗?”他说着,也就自己动手,来扯第二个抽屉,里面也不空着,有七八个干了的馒头,有两双假牙筷、两只细瓷碗,还有四五个生鸡蛋,两只没有洗的黑丝袜子、一本书、半只腿带、二三十个铜子,抽屉一拉,几个鸡蛋,在里面乱滚,滚得哗啦作响,段天得按住道:“小心点,别把我们的鸡蛋砸了。”章正明笑道:“东西倒也预备的不少。可是你们只有两只碗,两双筷子,没有我的份儿。”段天得也把嘴向秀儿一努微笑道:“你尝尝这红烧肉,口味还是真不错。”章正明道:“这准是我们大嫂子做的,红烧肉就热馒头,再加上炒鸡子儿,这……”秀儿突然一个翻身坐起来,还板了脸道:“章先生,你别这样同我们开玩笑,我们是可怜的孩子。什么大嫂子二嫂子你瞧我这样子配吗?”章正明笑道:“哟!你瞧我多荒谬,进来这样久,我还没有摘下帽子。啰!密斯李,我这儿跟你脱帽行礼了。”他口里说着时,真的取下了帽子在手,站在秀儿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他见秀儿还是正端端坐在那里的,右掌举起来,行了个军礼,口里喊着道:“敬礼。”随了这敬礼二字,两脚并拢,皮鞋打着啪的一声响。秀儿两只乌眼珠一转,噗嗤一声地笑了。她好像不肯把笑脸给人看,立刻又扶了椅子扶手,低着头,把脸藏了起来。章正明道:“这不结了?咱们在一处,吃一点儿,喝一点儿,乐一点儿,闹个老三点儿,多么是好。结婚不结婚,这没关系。你跟老段过了这些日子,谁不知道,难道还能说你们俩,不是小两口儿吗?至于说你们同居,没有人证明过,不大妥当,那不算回事。哪一天我邀起几位得意的朋友,到这公寓里来聊天,你当场宣布一下,就行了。你不愿意朋友白证明,你就沏壶好茶,摆上几只干果碟子,那就很客气。再不然,大家吃回小馆子,要上四两白干,我们更是谢谢。你有办事的一笔大费用,自己多做几件衣服穿,比什么都强。”秀儿在右襟纽扣子上,抽出一条素白的手绢,将眼睛揉擦了一阵,正着脸色道:“章先生,你这话,论起来,也算很好听。可是人生结婚,一辈子也就是这一回的事情,自己透着事情很得意,请几位朋友来庆祝一下子,也不算过于。”段天得道:“老章,你听见了没有?她是要讲个虚面子,你还得由这方面向她解释才行。”章正明笑着点头道:“李女士,先弄一杯茶来我润润口行不行?”秀儿虽然不高兴段天得,但是对章正明并无恶感。人家好好地说着,倒是不便不理会,只好站起身来代为叫茶房沏茶,茶房来了,而且把衣厨子里的茶叶瓶拿出来,取了一撮好茶叶,交给茶房沏茶去。章正明笑道:“有香烟没有?送一根我抽抽,我一点儿精神没有,得兴奋一下子。”秀儿靠了屋子中间椅子背靠住,向他微笑道:“你这是成心。我不抽烟的人,你向我要烟抽。”章正明道:“我也知道你没有烟在身上。可是我问你要,你可以再向别人去要。”秀儿道:“我管不着。”说到这里,将头一偏。章正明笑道:“这就是你不对。我好好儿的同你说,你也不应该给我一个钉子碰。”秀儿道:“明知道我没有烟,你问我要,那不是让我为难吗?”章正明道:“我还是那句话答复你,你可以去问人要啰!那个人身上有,我指你一条明路。”说着,把嘴向段天得一努。秀儿笑着把身子扭过去,不理会他的话。正明笑道:“李女士,你更不对了。你想呀,你在我当面,不和老段过言。我要走了,你两个人在一块儿住家过日子,还能够不过言吗?喂,老段,你别和她一样闹小孩子脾气。”段天得这时坐在床沿上,远远地向秀儿看看,只是微笑。茶房已是捧着茶壶进来了,秀儿接过茶壶,斟了一大杯,两手捧着,送到章正明面前来。他笑着站起,两手捧住茶杯,笑道:“多谢多谢。不过朋友来了,应该是先敬烟,后敬茶。我又不是不抽烟的……”秀儿笑道:“这没有什么,我去买盒烟来请你得了。茶房。”她昂头对了窗户外,大声喊着的时候,已经是伸了一只手到衣袋里去。章正明这就大声拦住道:“不用不用。”秀儿掉转身来向他望着道:“你这不是成心吗?没有烟抽,你要抽,去买烟卷来敬你,你又不要了。”章正明道:“放着天得身上有烟卷,你不敬我,倒是掏出钱来,当我的面叫茶房买去。那不是打算臊我一下子吗?”秀儿道:“你们都是一条路上的,打算逼着我同姓段的说话,在姓段的面前讨饶,你说是不是?我想定了,偏不中你这一条计。”章正明笑道:“凭你这样说,世上做和事佬的人,都是坏蛋了。”秀儿道:“和事佬自然是好意,可是没有像你这样劝和,只同一边人说话的。”章正明喝了一口茶,把茶杯轻轻地放在桌上按住,两手一拍,身子跟着一耸,笑道:“哦!你说这话,我明白了。你是嫌我,没有劝老段向你赔不是,对不对?喂!老段,你给我一点儿面子,你当着我的面和她说两句话吧。”段天得坐在床沿上,只管将两只脚来回地晃着,对人嘻嘻地笑,也不说他劝得对,也不说他劝的不对。章正明瞪了眼道:“老段,你听劝不听劝?你若是再别扭起来,我罚你同密斯李kiss十次。”秀儿在学生堆里混了许久,什么叫kiss,她已经很明白了,红着脸道:“那敢情他愿意。章先生,我倒想起你一段故事。”正明道:“你想起我什么故事!”秀儿道:“那是王大姐告诉我的。说是今年正月里的事,你和平民学校一个女学生很好,在她家里打扑克,逮王八玩,你逮住了她,你就对她那么一下,她要是逮着你,也那么你一下。你倒老是让她逮着。你赢了你乐意,你输了,你更乐意,人家才十三岁的孩子……”章正明也把脸涨得通红,乱摇着头道:“哪有这事。哪有这事。”秀儿脸一偏,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们这艺术之宫的人,尽说人话,不做人事,讲起来好听,你们当大学生的人,愿意替社会做一点儿事,借了学校里的教室,教教没有钱读书的孩子。可是教不到两个月,长得好看一点儿的女学生,都和你们做先生的,交上朋友了。你们办义务学校,就是这么一个想头。”章正明红了脸道:“密斯李,你怎么啦?老段得罪了你,我可没有得罪你。你无缘无故地把我挖苦一阵,我真有些受不了。”秀儿道:“章先生,你自己说吧,这话是真的呢,还是假的呢?”章正明摇摇手,笑道:“我的小姐,别提了,这算我的错。我这儿跟你道歉。”他本是坐着的,说到这里,可就站了起来。段天得道:“喂!你还不赶快拦着,真要人家同你鞠躬吗?”他说这话,眼光正是射到秀儿的脸上。秀儿笑着向章正明乱摇了手道:“我不过同你闹着玩,你倒真急了。”章正明倒不理会这件事,两手拍着,笑了起来道:“好了好了,你两人说起话来了,总算我这一番心事,没有白用。别的事不用谈,我费了一番心事,你两个人得谢谢我,赶快把红烧肉热一热,馒头蒸起来,还得破费小段一毛钱,打点儿白干。”段天得笑道:“你这意思,就算喝了冬瓜汤……”秀儿本来是很有笑容了,听到这话,脸色又沉了下来,章正明抱了拳头,向她拱拱道:“说得好好儿的,你又把小脸蛋儿鼓起来了,咱们还是谈吃。”他口里说着,正是把抽屉里的冷馒头同酱鸡香肠,陆陆续续地一齐搬到桌上放着。伸了一伸舌头笑道:“我还是真馋。”秀儿虽然是很生气,但是经不得章正明滑头滑脑的只管在旁边说笑着,于是也带了笑容道:“你们这些当丘九的人,厉害起来,总是闹得人哭不得笑不得。”章正明笑道:“既是那么说,哭不得,那是更好,把哭都给憋了回去。笑不得。可想到心里头还是要笑,你跟着努力一下,那笑声不就出来了吗?”秀儿也没有答这话,不过脸上的笑容,倒也有了几分。她弯着腰,把床底下一只打汽炉子和一瓶火酒,都缓缓地拖了出来。章正明笑道:“原来你们有这一套家伙,怪不得可以做出这些好菜了。来来来,我也来帮着。”他口里说出来,正待要蹲下身子去。秀儿笑道:“你别蘑菇了。让我好好儿地把炉子弄着了,赶快把吃的弄得了……”章正明道:“对了,吃完了,咱们还赶着去看第三场电影。”秀儿将头一偏头,哼了一声,并不说一句话。将炉子搬着放到桌上,在龙头上浇过了火酒,先点着了。手按了桌子角,对熊熊的火焰头望着。段天得抢到前面,就伸手要来抽那打气的栓子,秀儿一伸手,就把他挡住,因道:“那炉心还没有烧热呢,你这时候打气,会把煤油给打了出来的。”段天得道:“你不是不睬我的吗?现在也说话了。”章正明道:“好了好了,现在你两个人都交言了。快预备吃的,吃完了,我请瞧电影。”秀儿道:“什么时候了,还来得及吗?你是白说这句话。”章正明道:“假如瞧电影来不及,请两位去听戏也可以。反正我说请客。我一定言而有信,不能把这件事搁下。”
秀儿且不理会这个结论,自在炉子上蒸肉吃,段天得把茶房叫进来,吩咐预备三份客饭。章正明道:“你们不是答应下给我四两白干喝吗?怎么没有了下文,还要我自己掏钱不成?”段天得道:“这是很小的事,你急什么,我这就去和你打酒。”章正明道:“不,让我去一趟吧。也许瞧着什么好东西,我回头给你带一点儿回来。”说着,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钱,人就跟着要走。段天得笑着摇了两摇手道:“那岂不是笑话,你坐一会儿,我去我去!”当他说着这话时,人已经走出小跨院去了。秀儿掀开钵子盖,正将一双筷子,拨动里面的红烧肉。章正明坐在沙发上,看她的后影。由她的头发,直落到她的脚下为止,构成了无数的曲线。这就联想到她在课堂上当模特的时候,那种曲线,人人得而赏鉴之,一览无余的,还不及这种样子耐人寻味。小段有福气,他竟自把这个人独占了。他坐在那里,赏鉴秀儿的后影,默默无语。秀儿正耐着性子在那里煮肉,也没有心找话说。章正明在抽过一支烟卷之后,接着又抽一支烟卷,腿架了腿,视线一直的,只是射在秀儿后身。秀儿无端的肩膀一抬,却叹了一口气。章正明道:“密斯李,你怎么老是想不开。”秀儿道:“章先生,你别这样称呼我。我一个大字不认识,你这样地称呼,只让我惭愧。”章正明放下腿来,踏着地板一下响,笑道:“那么叫李姑娘吧。”秀儿把钵子盖上了,啪的一声,将手上筷子向桌上扔着,板住脸道:“姑娘,他妈的姑娘的姥姥了。”接着一转身,也在章正明对面椅子上坐了。两手抱住了一只膝盖,垂着头又叹了口气。章正明偏了头向她脸上看了来,笑道:“你数说了小段一阵子,小段一句也没有言语。这也就行了。依着你的意思,你还要怎么样?”秀儿道:“我要怎么样呢?这样荤不荤素不素的,算怎么回事?我过着真难受。小段不是有家住在东城吗?他放了家不住,带我在公寓过着。这就是一件不大正大光明的事,我越想越不对。”章正明望了她,微微地一笑。秀儿道:“你笑什么,我这不是真话吗?”章正明道:“自然是真话。我笑的是这件事你怎么到现时才知道?”秀儿道:“我也早知道他有家的。不过他带我住公寓的时候,他嘴里说得好听,说是暂为住上几天,免得猛可地走回家去,家里发生误会。据我这几日看,他简直越来越不让他家里人知道。哪里肯带我回去呢?我也就为了这个,心里更透着不痛快。”章正明笑道:“你要他带你回家去,这不是个很大的难题目吗?”秀儿道:“我脸上也没有贴字,说我是当模特儿的,为什么我不能见他父母。”章正明淡淡地笑道:“也不光是不能见他父母。”秀儿把抱住了的腿,放了下来,挺了身子向他望着道:“那还有谁?我猜小段是结了婚的,家里有女人。”章正明见她一双眼睛,定了两只乌眼珠子,向自己脸上看来,便笑道:“小段家里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其实男女之间,只要彼此相爱,结过婚没结过婚,那有什么关系。”秀儿的身体又是向上一挺,问道:“他结过婚,我跟他过下去,还没关系吗?哼!本来这班学艺术的人,把我们当模特儿的,只看着一只小鸡小狗一样,肯娶我当小老婆,那还是二十四分提拔我呢。可是你要知道我们当模特儿,是为了救穷,救命,暂时忍痛一下子。若是去做人家的姨太太就一辈子不能翻身了。而且我也犯不上嫁他这样一个人,要卖身多卖几个钱。”章正明伸了一伸舌头,笑着摇了两摇头,笑道:“你可别这样大声地嚷。小段听到了,还说是我从中挑拨呢。小段家里的事,只有我知道。漏了消息的话,不是我还有谁?”秀儿道:“这样说来,他是分明结了婚的了。你为什么不早早地告诉我?”章正明一句话也没答复,屋子外面就有一阵皮鞋的杂沓声,接着有人笑着叫了一声老段。章正明倒猛可地吃了一惊,把头偏着问道:“有谁找到这里来。”秀儿站起来向外面答应道:“在家里呢。请进来吧。”
随着这话进来两个人,却是学校两个有名的蘑菇。一个是陈大个儿,一个是赛巴斯祁登。陈大个儿,穿一件蓝布大褂,越显着个子长大。赛巴斯祁登,依然是一套情人的西服,白领子和领带子都比颈脖子大得多,由胸面前垂了下来,越显着那脖子细而且长。章正明向二人望着道:“吓!你两个人太冒昧。老段住在这个地方,他是秘密的,不肯告诉人的。你们跑了来,戳破了他的纸老虎……”秀儿就插了嘴,两手乱摇着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也很欢迎的。谁不知道我跟了段天得?不让人家来,就守得住秘密吗?不来,我还要请着来呢。”陈大个笑道:“老章说话,就是这样不关后门。大家全是老段的朋友,你来得,我们就来不得。”那赛巴斯祁登走进屋来,就碰了章正明一个钉子,愣住了站在屋子中间,只管翻了两眼,向秀儿望着。秀儿点点头道:“没关系,你请坐。老段回来,你就说是我请你们来的。”赛巴斯祁登道:“是王大姐告诉你们地点的,是你叫她带的信吗?”一面说着一面退到床面前,两手摸了被单,缓缓坐下去。段天得在门外叫道:“快点儿来接东西,我两只手拿不下了。”赛巴斯祁登听了之后,提脚就向外跑。可是走到房门口,又回身向里走。段天得是随了他这狼狈的情形,也进来了。怀里所抱着的大小纸包和酒瓶子,倒有六七样,这就呵了一声,把东西送到桌上一齐放下。赛巴斯祁登见那酒瓶子在桌面上滚得呼噜有声,要落下地来,于是抢着上前,把那酒瓶子接住,点了两个头,送给段天得。见老段绷着脸子看人,又把酒瓶子拿回来递给秀儿。秀儿倒忍不住笑了,因道:“没事,我请你两位来的,老段也不能怪你。要怪你,他先怪我。”陈大个笑道:“我们来还是好意呢。老段,你不记得我们有画烧鸭白兰地的一件事吗?”段天得道:“记得又怎么着?”陈大个道:“记得就好,这件事闹得教育部都知道了。现在教育部来了公事,还要彻查呢。”段天得道:“彻查就彻查吧,这与学生有什么关系,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学校行政的事情是应当由学校当局来负责的。”陈大个笑道:“你倒推得干净。今日学校开会,听说要开除一批学生,你我都在内。这个学校不能念书,到别家学校里还可以念,这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咱们念半辈子书,落个开除的下场,面子上也太抹不下去。在这件事情还没有揭开以前,我们得赶紧把它按捺下去才好。要不然,我们才不来呢。”
段天得站在屋子中间,脸色由深红变到了苍白,手上拿了一个冷馒头,只管去撕浮皮。把浮皮全撕完了,又一小块一小块地撅着,扔到桌子上,很久不作声。赛巴斯祁登两手插在大衣袋里,不断地鼓弄着衣襟,因道:“我也想了,开除就开除吧。开除了,我到上海演电影去。”章正明笑道:“你别不害臊了。你以为你这个外号就能名副其实吗?”赛巴斯祁登道:“我怎么不成?不信,你就当一回导演试试。你……”段天得把皮鞋一顿道:“你们急着来找我来了,我一言未发,你们又开起玩笑来了。”赛巴斯祁登道:“怎么啦,我们作开除以后的打算,这算是开玩笑吗?”段天得道:“现在什么话都不用说,吃过了饭,我们一块儿到刘主任家里去。他说没有这事,那就算了。他说有这事,他要是不收回成命,今天晚上请他别睡觉。”章正明坐在椅子上架着腿,摇撼了几下,因道:“怎么着?你要讲打。”段天得道:“那不含糊。他也有劣迹在我们手上。他要是不让我们念书,我们就叫他的饭碗捧不牢。”秀儿本来是忙做菜热馒头请客的,这也就放了事不做,两手交叉着十指,垂在怀里,望了大家,并不插言。段天得一回头看到了她这种样子,便淡淡地笑道:“我们让学校开除了,这是你最乐意的一件事了。因为没有我们几个人多事,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管不着你,比如老姜要你到艺术之宫去上课。他们出的钟点费很多,你又可多买两双高跟皮鞋穿。”秀儿道:“你就说得我那样一文不值。无论怎么着,我也不是那样幸灾乐祸的人。谁不知道我是你们一党。你们要是开除了,学校里还会用我吗?”段天得道:“为什么不用。你长得美。长得美的人,到处都有办法的。”秀儿道:“女人长得美有什么好处,不过是当人家的玩物。我也不算美,不瞎不麻罢了。可是这话说回来,假使我长得寒碜,没有人要我当模特儿,我也不至于这样的受人家的糟蹋。我就为了不瞎不麻,才落了这么一个结果。”陈大个笑道:“密斯李,这算坏吗?上等的公寓,上等的房间,还有我们这样一位摩登青年陪着。”说着,向段天得一哈腰。秀儿道:“你们这班人,没有一个说话不屈心的。别说是把你们开除了,就是……哼,我也不说,反正你们心里也明白。”段天得道:“至多也不过枪毙的罪吧?枪毙之外,还能再把死人头砍去示众吗?”说时,他捏了拳头,在桌上咚的一声打了一下响,叫起来道:“犯了强奸的罪,也不过是七年徒刑,这总说不上是强奸。”秀儿倒不料他猛可地说出这句话来,坐在沙发上,呜的一声哭了起来。章正明摇摇手道:“别闹了,别闹了,我们还得商量事情呢。老段,你瞧怎么样,我们马上就到老刘那里去吗?”段天得道:“不忙,咱们先吃饱了肚子再说,也许今天要闹一宿。到了那个时候,肚子不济事,就做不出什么威风来。只要我们肯努力,我想没有扳不回转的局面。”章正明这就走到了秀儿面前,向她笑着一点头道:“我说……”秀儿将身子一扭道:“不用说,我做饭各位吃就是了。我打折胳膊向里蚀,宁可自己受点儿屈。”章正明拍了段天得的肩膀道:“你瞧,人家说的这话,真的疼是疼,爱是爱,你还要生人家的气,那也就没有道理了。”段天得笑道:“我也并非是生她的气。一听到了这开除的消息,就不由得我肝火兴旺。老刘这小子太不讲交情。人家接收艺专的消息,刚是透一点儿风,我们就发宣言、开会、打电报给教育部。他要换哪个教授换不了,只要给我们一点儿口风,就给他轰跑。现在学校里这班教授,没有一个敢同老刘反对的,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功劳。我今天到他家里去,我非同他拚命不可!”赛巴斯祁登听了这话,把放在茶几上的帽子戴在头上,立刻就向外走。章正明道:“电影明星,你往哪里走?”赛巴斯祁登道:“拚命的事情我不干。我还留着这吃饭家伙过日子呢。”他说着话,已是走到了房门口。陈大个道:“你忙什么?你没有闻到锅里这红烧肉这股子香味吗?”他听说,倒是真站住了脚,只管把鼻子尖连连地耸动了几下,回转身来瞪了眼道:“老段。咱们这就吃吗?”段天得道:“干吗不吃,再大的事,还有比吃饭大的吗?你们心里有事吃不下,我还吃得下呢。”章正明向秀儿笑道:“人家的话,你听到了没有?”秀儿本是呆呆站着的,好像忽然的有了什么省悟,立刻收拾桌子,布置座位,忙了一个不歇。而且自己还到公寓的厨房里去,亲自指挥他们添了几样菜。
饭菜来了,秀儿就把汽炉上蒸的一大锅馒头也用托茶具的大盘子盛着,放到桌子上来。赛巴斯祁登一脚跨了方凳子,正要坐下,伸手就在热气腾腾的馒头堆里,拿起了一个。不想那馒头十分地热,不容在手心停留。可是他已拿起,也不肯放下,就交给右手。左手在衣服上连连擦了几下。然而馒头在右手心里捏着,也是不见得凉,于是还是交回给左手,将右手在衣服上擦着。这两只手总是这样颠来倒去地搬动,口里呵呵地叫着好烫好烫。章正明看到,便道:“还不是有谁捧了镜头摄影,要你装出这种滑稽表演,你就放下来要什么紧,这盘子里馒头还多着呢。”赛巴斯祁登道:“馒头尽管是多,但是我们有这些人,一个人也分不到两个吧?这年头儿不斗争就不能生存,要斗争那还客气什么?”他口里说着人已是坐下。为了人已坐下,这馒头也就大胆地放在自己面前,扶起筷子来,先把正中白铁锅里的红烧肉夹了起来,连瘦带肥,一齐向嘴里塞了去。段天得向大家点着头道:“大家请坐吧。你看这位仁兄丝毫也不客气。我们再要谦逊一下,桌上吃的就光了。”秀儿第一个不客气,她已坐在主人席上,举起酒瓶子来笑道:“我今天借了别人的酒敬诸位一杯。不过这席上也有我一点儿意思,在厨房里添的这几样菜,我已经告诉了厨房里。作现钱算,回头我就给他,不必记上老段的账了。”说着,她就将顺手边坐的章正明杯子里斟满了一杯,笑道:“章先生,您喝!多承你帮忙,我这里先谢谢你了。将来我还有事要请求您的时候,希望您不要拒绝。”章正明手扶了酒杯,可站起来了,笑道:“密斯李,这话可得先说明。我们做朋友的,总希望朋友好,假使你个人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我准办。可是为了帮一个朋友的忙,再得罪一个朋友,这就不敢喝下这杯酒。”秀儿咬住嘴唇,先点了一点头,接着便微笑道:“章先生是很聪明。我除了和老段的事要你帮忙,还有别的事吗?你倒先封了门,让我没法子向下说了。”赛巴斯祁登左手捏了个大馒头,右手拿住筷子,夹了一块肉,正向嘴里塞了去,要说话吧,口里却是塞得满满的,只好翻了眼睛,向秀儿望着,许久才道:“什么?你们两个人的事,还用得着要朋友帮忙吗?那我们可办不了。”大家见他抢着吃的当儿,口里嚅啰嚅啰说出这两句话,还是不带笑容。再回想到他说出来的话,那一番误会,大家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幸而有了这一番狂笑,把段天得难于答复的这个问题,算是拉扯过去了。段天得虽然是故作镇静,但对于开除的这条消息,也不能完全放下,抢着把一顿饭吃过了,立刻站起身来,将两只手互相搓了几下,笑道:“该走了,我们还是大家同去呢?还是……”章正明道:“当然是大家同去。人去得多一点儿,也可壮壮声威。”赛巴斯祁登道:“还有几个同学那里,应该去报告一个消息,我不去吧?”陈大个抓了他的衣襟,就向屋子外拖了走,笑道:“你有一回不临阵脱逃,也算给我们做朋友的挣一点儿面子。”赛巴斯祁登手攀住门框,向屋子里奔,口里叫道:“难道我的帽子也不用戴吗?你为什么这样忙?”陈大个放了手,他跑回来,首先将桌上剩下的一只酱鸡翅膀抓起,向口里便塞。段天得索性把一包酱鸡骨头,用干荷叶一卷,塞到他手上,笑道:“还要什么?”赛巴斯祁登道:“你不是说了吗?无论什么大事,也大不过吃饭,怎么着?我要吃一只鸡翅膀,就不行。我吃的不乐意,我不……”陈大个第二次伸过一只手来,拉了他就向外飞跑。章正明和段天得也哈哈大笑地向外跟着。秀儿送到跨院子门下来,叫道:“章先生,回头还请你来一趟,我有话说。”章正明口里虽也答应着,人已是走远了。秀儿站在门下,倒不免向着他们后影,很久很久地发了呆望着。
这时,有一个长了斑白胡子的人,穿了一件大袖子灰布棉袍,手里拿了一根旱烟袋,缓缓地由外面进来,正打这跨院门口过去,对了秀儿身上只管打量着。这是一位同公寓住的老者,每日见面无数次,彼此也都眼熟了的。秀儿倒不愿和他对眼光,向他点了两点头。那老人微笑道:“姑娘,你贵姓是李吧?”秀儿道:“对了,你应该认识我?”他笑道:“也不过两年不见,你就大人了。以前,我们住过街坊。后来我家眷搬下乡去了,我到处住公寓,就没有会过面了。你怎么也住公寓了。你们老爷子呢?”秀儿道:“呵!对了,你是孟家老太爷。我父亲出门去了。”孟老头道:“姑娘,你出门子了吧?这位先生贵姓?好像是个大学生。”秀儿红了脸道:“是的,也是没法子。”孟老头虽然说着话,口里还抽着旱烟袋呢。听了这话,猛可地把旱烟袋由嘴缝里抽出来,问道:“没法子?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吗?”秀儿道:“那……那倒是没有。”孟老头道:“姑娘,我这一大把白胡子,我到你屋子里坐坐可以吗?”秀儿道:“哟!老前辈,又是老街坊,你干吗说这样的话?”于是在前引路,把他引了进来。他进屋之后,先不坐下,站着四处观望了一会子,点点头道:“很好。哦!哦!”秀儿让他坐下,立刻斟了一杯热茶送到他面前茶几上。茶房也进来收碗筷。他只是抽烟,不住地满屋打量,不曾开口。等茶房去了,他才道:“姑娘,你既然知道我是孟家老太爷,你就相信我不能冤你。我看你这样子,现时透着有点儿进退两难,对吗?”秀儿坐在他对面椅子上,不觉咬了下嘴唇皮,低下头去。两只脚互相交叉着放在地上,眼看了脚尖。孟老头道:“这几天,我进进出出,我早就看出你的情形来了。我听说那位段先生是大学生,总算是个文明人,没有什么关系,所以没有多事。”秀儿忽然抬起头,正了颜色道:“不瞒你说,你是猜对了。我同老爷子,闹了一点儿小别扭,他老人家要杀我,吓得我不敢回家。这个姓段的,是艺术学校里学生,我在那里,……我做点儿小事罢了。他老早就认得我的。那天他对我说,不能回家,就跟他过吧。我一时糊涂,就过下来了。可是我老爷子气很了,把家里东西全扔了,背了他那混饭的玩意儿,出门混饭去了,现在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现时我要回家去,也是无家可归。”孟老头将旱烟袋头在茶几腿上,缓缓敲了两下,另一只手摸着胡子,微笑道:“总算我这双眼睛,没有看错人。既是这么说,你这事情,不能就这样含糊着下去,你总得要有一个打算才好。”秀儿道:“我有什么打算呢?本来我想着,既做错了,就跟着错下去吧。现在把这姓段的家事打听出来了,大概跟着错下去还是不行。好在我自己还能混饭吃。我再天一天二就离开他了。不过他是学校里顶出风头的学生,得罪了他也不成。所以我也在这里想着。今天遇到老太爷,那就更好,请你跟我拿几分主意。你是从小把我看大的,我高攀点儿,就算是你的子女一样。”孟老头且不答话,把两个指头只管在烟杆挂的皮荷包掏烟叶子。秀儿把话说到这里,心里好像是很难过,脸色沉郁着,把眼皮垂下来,两道眉毛头子慢慢儿蹙到了一处。孟老头把那旱烟袋吸着,烟斗上的火柴,自烧着了烟斗上的烟丝。嘴里喷出两口烟来,将身子向后靠着,微微笑道:“我们上了两岁年纪的人,用冷眼去看人,无论什么角色,我总可以分出个善恶来的。我看这位段先生,人是倒是很活泼,就是……年纪轻的人,都是这样,也不但是他。依着我的意思,姑娘能够回去的话,你最好还得回去,你们老爷子回来了的话,卖着我三分面子,给他讲一讲情,也许你们可以团聚起来的。”秀儿听了这话,猛可地站了起来,倒是从从容容的,向他鞠了三个躬。孟老头随着站了起来,抱着拳头,拱了两拱手,笑着点头道:“姑娘,你别这样。凡是我愿意干的事,你不请,我自来;我不愿意干的事,随便你说什么,那也是白费劲。要不,人家怎么说十个老头儿九个倔呢?”秀儿笑道:“其实那不是倔,都为着老人家都是古道热肠的人,对于年轻人所做不规矩的事,有点儿看不上眼,就得说,就得管。虽然这件事同他没有关系,可是他为着同社会上去了一件不好的事,比替他自己办好了一件事,还要痛快得多。我可是瞎说,不知道对不对?”孟老头突然把旱烟袋放下,将手在茶几上一拍道:“姑娘,不枉你是在学堂里做事的,你说很对。”他这一拍太重,把茶几上放的一杯茶打翻,淋了满地的水汁。秀儿连忙抢过来,把碗扶住,口里连连地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同时,找了一方抹布在茶几上擦抹着,又掏出胁下的一方白绸手绢在他衣襟上拂拭好几下,孟老头哈着腰道:“不敢当,不敢当。”秀儿重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来,笑道:“这有什么要紧,我高攀点儿,你就同我父亲一样。”孟老头手摸了胡子,先点点头,随后又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公寓公寓,简直就是私寓。在这里住的人,规规矩矩的,简直没有几个。姑娘,你听我的话,还是趁早儿回家去。”秀儿坐在他对面椅子上,又低了头下去,两手放在怀里,互相盘着手指头。孟老头坐着吸了一阵旱烟,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准是你住的那个大杂院里,人多嘴杂,你这样回去了,怕人家闲话。那没有什么,人生在世上,总有走错了路的时候,走错了路,能回头就是好汉。谁还能说不让你走回头路吗?只要你肯回家,明天我送你回家去。你说什么时候走吧。”只这句话,又引出一番风波来。
当晚上孟老头和秀儿足谈了约一小时之久。孟老头是把秀儿的胆量扩大了不少。恰是段天得这番交涉,办得很棘手,直到深夜一点钟方才回公寓。秀儿不曾理他,他有了满肚皮的心事,也就不来撩拨秀儿。
次日早上起来,秀儿起来,见段天得在炕上睡个正酣,赶紧悄悄地梳洗了一阵,就走到孟老头屋子外面站住,隔了窗户低声问道:“老太爷起来啦,我先到外面等着去了。”孟老头道:“我正等着你呢。我这全为着你,我不怕什么,谁要和我过不去,我都接着。”他说话时,嗓音还是挺大。秀儿四周看了一阵,放宽了脚步,就到胡同口上站着。孟老头手上提了旱烟袋,垂着两只大袖子,带了笑容走出来,老远地就嚷着道:“不妨事,不妨事。”秀儿倒是早雇好了车子,他过来了,就坐上车去先走。在车上,心里也就盘算个烂熟。见了院邻说些什么。见了街坊,又说些什么。总得绷住一股子劲,别害臊。
不想车子刚拉进那胡同口,就听到有人在身后道:“喂!瞧!那个当模特儿的姑娘回来了。”秀儿看也不看一眼,只当没听见。迎面就有两个小孩走来。一个大些的指着道:“呔!没逃跑呀。怎么好几天不见?`”孟老头在后面大声喝道:“哪家的野种,当街对人家姑娘这样说话。”那孩子抬头向他一看,扭着头走了。可是在身后又叫起来道:“喂!你们瞧吧。李秀儿嫁这么一个糟老头子。”孟老头气的根根胡子直翘,也只是回头干喝了一声。但是那些小孩子料着孟老头坐在车上,也不能下车来追人,经过这一喝之后,他们叫得更起劲,有的叫道:“卖光眼子的回来啦,跟人跑的大丫头回来啦,大家瞧吧。”这车子经过了这条长胡同,后面就跟有一二十个小孩,到了大杂院门口,那群小孩子远远地站住,索性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孟老头捏了旱烟袋的手,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一大截光手臂来,捏了露出青筋的大拳头,瞪了大眼睛,向大家喝道:“哪里来的这些野小子,抓着一个,我就揍死你。”那些小孩子看到,哄然一声的就四散跑掉了。胡同里住家的,被这些小孩子一阵鼓噪,惊动着都出来了。有些人认得孟老头的,便笑着问道:“老太爷,久不见啦。这些小孩子怎么了?”孟老头哆嗦着嘴唇皮道:“我送这位李家大姑娘回家来,并没有什么可笑的事,这些小孩子,偏要跟在后面起哄,你看,这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吗?”孟老头还没有把话交代完毕,左右住户,已是来了大群,各人带了一种鄙笑的样子,拥到大杂院的门口来,将秀儿围上。那大杂院里,看到门口拥了这么些个人,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也纷纷地跑了出来。人丛中有人叫道:“喝!李家大姑娘回来了。”秀儿被大大小小许多人围着,脸臊得通红。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有把头低了下去。这时有了那个人说话,她算得着了一个机会,就向那人笑着点了两点头道:“张三爷,您知道我父亲的消息吗?”那张三爷在人丛里面挤了向前对她点点头道:“你还不知道吗?你们老爷子过去了。”秀儿问了一句什么,人向前一挤,抓住了张三一只袖子,再问道:“三爷,您说什么?”她的脸色已是变成苍白了。人丛里这就有人插言道:“你爸爸死了,在隆福寺里面死的,还是警察给收的尸呢。”秀儿抓住张三的袖子连连地跳了脚道:“三爷,真的吗?真的吗?我……我怎么办呢?”说到这里两汪眼泪水,像奔泉的一样狂流下来,两张嘴唇皮哆嗦着合拢不起来。孟老头也挤了上前道:“姑娘,你别着急,慢慢地把话问明了再说吧。”秀儿道:“我真想不到……我真想……”她不能说完,哇哇地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