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儿这一去没有回来,是逃脱了三胜这一刀。可是三胜决不能就此罢休。他将那把菜刀放在桌上,端了一条板凳拦门一坐,两手抱在怀里,直瞪了两眼。由天黑坐到胡同里的更锣转过了二更。天上半钩月亮,照着大院子里,有些昏昏的黄光。已是初冬天气了,西北风刮过天空,扑到人身上,也让人身上冷飕飕的。他心里的怒火,已经烧得周身发热,虽然那西北风吹着,他也不管,因为他屋子里没有灯火,院邻也全不知道,后来他连连地咳嗽了几声,这才有两个院邻听到。其中一个叫老刘的,是个卖烤白薯的老者,年已过五十了。他口里衔了管旱烟袋,慢慢儿地走近前来,先站住了脚,缓缓儿地问道:“三爷还没睡啦。”三胜叹了口气道:“老朋友,我没脸见你。”说着这话,就哽咽住。老刘道:“你别往窄处想。活在这个年头儿,自身就难保,儿女的事谁又是管得了的?等着她回来,你慢慢儿地审问着她,也许人家传言是靠不住的。”三胜道:“这还用审问吗?只怪我老糊涂,让她瞒过两三个月。她不见着我就罢,只要我见着她,在大街上我也把她杀了。她以为不回来,就躲开了吗?”老刘道:“她躲是不会躲的。可是谁人不怕死。你在家里提刀动杖的,嚷着全胡同人都知道了,你以为她是个傻子,自己回来送死吗?”三胜道:“她今晚回来,也许我可以赏她一个全尸。今晚不回来,我一早就去找她。有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把刀揣在身上,到那学堂门口去候着她。”老刘道:“我的天,这个你可别胡来。别说咱们这要饭似的样子,闯不进那学校大门。就算进得去,你先没动刀,人家把你先拿下了,你说把刀揣在身上,别人不知道吧?可是你那个样子,脸色像土一样,两只眼睛红得怕人。你说你走上大街,巡警看着你,准不管吗?”三胜默然了一会儿,突然地答道:“巡警把我捉去坐牢也好,比在家没有脸见人强。老大哥,你是知道,自从十年前,我那老伴儿死了,这丫头就是我一手拉大的。我总说等她长成人了,找个老实点儿的孩子,招门纳婿的,弄成一个人家。那时,她有了终身的倚靠,我哪怕出去要饭,也糊了自己的口。两眼一闭,他们抓把土把我埋了,人生一世,也算交代得过去。不想她来这手,比上莲花河混事,还要下流。人家不说我姓李的要钱不要脸吗?”老刘道:“咱们全是老院邻,谁不知道谁,你是那种没有出息的人吗?孩子们做错了事,这也不能怪你。”三胜道:“错非是老街坊,知道我李三胜穷虽穷,还不至于拿自己的闺女去换钱,可是这话一传扬出去了,哪里能叫个个人都明白过来。往后我真不好意思出去见人。”老刘道:“这没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能说家里出来的人,十个指头儿一般齐。就像我家那大小子,他妈的论什么活不干,整天便上天桥去鬼混。昨日我做一天活,挣了两百枚,放在墙窟窿眼里,让这个小兔崽子找着了,早饭没吃,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李三胜道:“小子不成器,那没什么,大不了不认他做儿子就得了。”老刘越说越近,就把手上那管旱烟袋,不知不觉地递到三胜手上去,因道:“你不能那样说。自己养活的嘎杂子不要,轰到市面上尽坑人不成。”两个人说到同病相怜之处,就在两对面,拦门的板凳上坐着。那昏昏的月亮越发是把光收敛了,两个人坐在这里,差不了都看不到人影子,只有旱烟袋头上那一点儿小小的火星,在暗中闪动着。老刘便道:“三爷,您睡觉吧。天也不早了,有什么心事,到了明天再说吧。”三胜道:“我怎么睡得着呢?老天爷。”老刘身上带有现成的火柴,这就擦着了一根,晃了几下,看到那把切菜刀放在桌沿上,等火柴灭了,笑道:“三爷,您睡吧,我也该回去睡了。明儿个一早起来,我也得去找我那个畜生。”三爷说了一声劳驾,一手反藏在身后,他侧身走了。
三胜兀自坐那凳子上发闷,听着胡同里的梆锣声,又转了三更。仿佛自己身上也透着一些凉意,两只眼睛皮,全枯涩起。于是手扶了门框站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关着房门,摸上炕去睡了。自己也不明是何缘故,一宿到天亮,竟是做了七八次的梦,其间有两次,梦的是格外吓人,自己却是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看到满眼漆黑,又躺下了,最后一次,却是天色大亮。这就毫不犹豫地,伸脚下炕,把鞋子穿起来。一口气奔到桌子边,伸手就要去拿那菜刀。可是桌子上光光的,什么也没有。回头看那两扇房门,照常地关着,插好了闩。这倒不觉望了正面墙上挂的一副破烂关羽画像,只管出神。心想,这倒有点儿怪,明明白白放在这儿的一把切菜刀,会飞起走了,莫不是神仙爷在暗中救了这丫头,这丫头丢尽了父母的脸,还命不该绝吗?李三胜很是出了一会子神,又回到凳子上去坐下。两手叉住了大腿,瞪了眼向画像望着,心里默念着道:“圣贤爷,难道我这个臭丫头,她有那么大造化?我要杀他,圣贤爷会把刀给收藏起来?”心里这样念着,眼看那画上的神像,眼睛微微睁着,好像有点儿向人发笑。而且看得久了,那像的衣服仿佛也有点儿飘动,这就不敢看了,开了房门,又呆呆地朝外望着。
正好老刘推了架炉子的独轮车子,缓缓走着,到了门口,就把车子歇下来,向他笑道:“三爷,您一宿都没睡吧?”三胜叹了一口气道;“不用提了,坐得心里发慌,周身发冷,没有法子只好到炕上去躺着。不想一躺下来,我就上了电影了,腾云驾雾,什么梦都做一个够,梦里头把我骇醒了几回,我只好起来坐着。你瞧这事真够邪行。我放在桌上的那把刀,门没开,也没有人进来,会好好儿地不见了。”老刘微微地笑着,将手摸了稀松的长胡子。三胜道:“您知道,我是最敬重关老爷的,关老爷不让我杀她,我也不敢勉强。可是我在这里住了一二十年,满胡同的人谁不认识我?现在我要一出大门,脊梁骨也会给人指通了。没法子,我只好远走高飞。”老刘将两只长满了蛇皮纹的粗手只管互相搓着,向他望了道:“什么?你要离开北京城吗?打算上哪儿去?”三胜指了墙上鬼打架两个假人,因道:“把这玩意儿掸掸灰,带了出去,天津、保府、石家庄、张家口,哪儿不许我去。反正我这是要饭的玩意儿,到哪儿也是要饭,这没有什么走不通的。”老刘伸着五个粗指头,可摇撼了两下,笑道:“三爷,你可别那么说,你有这么大年纪了。这是卖苦力的玩意儿……”三胜不等他说完,就站起来笑道:“老大哥,您这话本来是对的,走江湖唱莲花落,还得拜拜码头呢。可是你要知道,我现在要出去卖艺,本来就是拚命,若是死了,那是我死得其所,强于我投河抹脖子了。”老刘道:“你也别那么想不开,你那姑娘躲开了,无非是怕你要对她怎么样。现在你不对她怎么样,她自然会回来,到了那个时候,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一个来由,你总可以问得出来。”三胜淡笑道:“我的老大哥,你倒以为我有那么大的精神?”他说着,把两手环抱在胸前,微昂着头,向天上望去。老刘这也透着无趣,搭讪着望望太阳影子,自说是天不早了,这就推了车子走去。
李三胜站在那里,还很是发呆,忽然一个转念,立刻跑回屋子去,趴伏在炕上,两手捧着脸,眼泪像泉水一般地直涌出来。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家,当然也不便哭出声来,哑着嗓子,只是干呜咽着。哭得久了,自己觉得有些头晕,便昏昏地睡去。因为他两只手全是掩着面孔的,醒来之后,却酸麻得抽缩不动,嗓子眼里像是经过了火的燎灼,结成了疮疤,急于要用茶水来润湿。可是自己只抬起来,便觉加重了几倍,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全加上了一套红绿五彩的花纹,自己也不知这是什么现象,赶快又把脸伏了下去。这样静静地过了十几分钟,身子还是挺直不起来,只有翻转了身子,仰卧着。又睡过了一小时之久,这才觉得两只手臂是自己的,可以伸缩自如。看到桌上的茶壶,立刻抱了过来,也不问里面是哪一天的茶水,嘴对了壶嘴儿,咕嘟咕嘟,一阵猛吸。随着有一阵凉气,直透入肺腑里去,放下那壶,将墙上挂的冷手巾,擦擦脸,揉揉眼睛,似乎自己清醒一点儿,于是坐在方凳子上,隔着窗子,望了天空上的白云。这就听到院子外面,有院邻轻轻地说笑声,立刻想着,这必定是说我。他于是屏住了气,继续地向下听着。只听得院邻喁喁地说着话。有时发生出两句较大的声音,却是说:“这事变了,往哪儿说去?”又有人叫着:“这发瘟的老狗,老是在人面前,讨厌极了。”三胜这就联想着,所谓发瘟的老狗,那是说我的吧?自己的姑娘,做出了这样的事,人家准是不齿,藏在屋子里,人家还是这样讥笑着。若是出头同人说话,人家不会指到脸上来骂吗?心里这样犹豫着,这就听到院邻在笑,是笑自己。院邻在叹气,是叹息自己。便是院邻自说他家里的柴米油盐琐事,也是道论着自己。因之坐在屋子里,尽管自己极力镇定着,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嘴里二十多个牙齿,自然相对地撞击起来。这样约莫有两三小时,自己不能再忍耐了,就把墙窟窿眼里的一面小破镜子,取了出来,手里托着,只管向那镜子里的人影注意。许久许久才道:“李三胜,你就这样地算了吗?”自言自语时,更注意着镜中的人影,但看到自己瘦削的脸腮,越发高拱起中间的鼻子来,眼睛凹下去不算,而且在眼睛眶下,发现两大团青紫的印子,加之眼珠又是红的,看了很久,自己也跟着害怕起来了。最后他把镜子由屋子里扔出来,直扔到院子中间去。
过了一会子,便是这院子里那位爱管闲事的小姑娘桂芬,伸进一个头到门里来,问道:“三爷,你一个人在屋子待着啦?秀姐回来没有?”三胜低头看了地上,兀自出神。猛然抬头看到这小姑娘,不由皱了眉头子。桂芬把那面破镜子举了起来道:“还可以使呢,你干吗扔了?”三胜勉强带了笑容道:“我用不着。你要你就拿去吧。”桂芬两手扒住两面的门框,身子站在门中间,却回头看了两看,然后跳着进来,睁着眼睛,张大了嘴,悄悄地向三胜面前走来。三胜笑道:“桂芬,你有什么话?”桂芬道:“三爷,这件事,你别尽怪秀姐,全是对过那几个狐狸精不好,勾引了秀姐去上她们的当。”三胜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桂芬道:“她们全回来了。秀姐没有同她们一块儿来。”三胜道:“你怎么知道呢?”桂芬道:“我在大门口等着她们呢。我等了好几个钟头了。我见着她们撇嘴,她们就向我瞪眼。她们真不害臊。”三胜听她这话,心里就怦怦地跳了几下,低低地道:“小姑娘别管那些闲事。”桂芬将身一扭,走出门去,骂道:“我好意有话告诉你,你倒不睬。老梆子,养活的好闺女。”李三胜听了这话,心里又加起了一把怒火。待要追上去,她已到院子中心了。隔了窗户上的纸窟窿,向外面张望着。见桂芬那孩子,偏着脑袋,兀自骂骂咧咧的向她家里走了去。三胜呆呆地望了许久,咬着牙,使劲用脚在地上一顿。这一顿之后,他立刻倒在炕上,可就直挺挺地躺着,不再起来了。
这样昏沉沉地睡下去,约莫有两三小时,却听得老刘在隔壁屋子里叫道:“三爷,还在屋子里躺着啦。”三胜道:“刘爷,您都回来了。你瞧,我急得人事不知了。”随着这话,老刘已是走进屋子来,看到他半侧了身子躺着,两个颧骨上,全是焦红色,眼睛圈子更是凹下去许多。嘴唇皮上,有许多裂纹,便道:“三爷,你还没有吃什么吧?”三胜已是手撑着炕沿,坐了起来,歪着脖子,垂下头去,有气无力地道:“我还吃什么啦。睁开眼睛,直到现在,我没出这屋子,就喝几口凉茶。也不知怎么了,心里直发烧,脸腮上像喝了酒似的,只觉热气烧得难受。”老刘也没言语,转身出去,却拿了两只很大的烤白薯进来,笑道:“老朋友,您听我劝,想开一点儿。这里有两块白薯,你先拿去吃着。回头我煮面条子,咱们一块儿吃。”三胜坐在炕上,向他抱着拳头,连作了几个揖,因道:“您多费心。可是一点儿也不想吃。”老刘道:“你不吃也得勉强吃下一点儿。你姑娘没回来,你一个人在家,又这么大年纪,自己也该保养着自己。”三胜听说,心里一阵酸痛,摇摇头道:“我没想到把她拉了这么大,她会这样坑我……”只说到一个“我”字,两只红眼角上,眼泪早是挂线似的流将下来。老刘看着,手里捧了两个烤白薯放不下来,跟着直发愣。三胜在袖笼子里,抽出一块白布手巾不住地揉着眼睛角。老刘等他把眼泪擦干了,就把烤白薯塞到他手上,点点头道:“那也难怪您伤心。您先吃着,我把车子推回去,一会儿就来。”三胜按着那两只烤白薯只是拱揖。本来自己也不想吃什么,只是人家已然塞到手上来了,可也不便拒绝。先拿起一只,撕了一块白薯皮,送到舌尖上舔了两下。这一舔,可就把食欲引起,继续把两只白薯吃下。老刘真是看得起朋友,一会儿送着茶水来,一会儿送着煮面条子来,没有肯休息一下。三胜终于是受了他的感动,陪着他在一块儿坐着吃饭了。
晚饭以后,老刘又劝三胜出去散散闷,拉着一同去洗澡。三胜经过了几次畅淡,心里也就开阔些了。晚上回来,虽然还是一个人在家,他心里便另有了一个念头:没有儿女要什么紧?一个人挣,一个人吃,大不了一根棍子、一只破饭碗,也不会饿死的。人是着实疲倦了,倒下头来便睡。
一觉醒来,窗户纸上,已经发着灰白色的光。自己悄悄地穿衣下炕。先把破箱子打开,将一件小袄子和三四件换洗衣服,全都叠在一处,用一个包袱包了。然后找些细软的零碎东西,也都塞在包袱里。收拾完了,站在屋子里四周上下,全都看看,叹了一口气。那靠墙正中的方桌上,关羽画像之下,有一块小小的木牌,写着李氏祖先之神位,他对上面注视了一下,然后就恭恭敬敬的,朝着上面磕了三个头,又比着袖子作了几个揖。接着把墙上演鬼打架的两个假人取了下来,对两个偶像笑道:“老朋友,还是咱们到一块儿去混吧。”然后把包袱同两个假人同在肩上背着,在桌子底下捡起一个煤球,在墙上涂了几个字。丢下煤球,把手擦干净了,就反带着屋门,开了大门出去。他出得门来,似乎身后,有了什么魔鬼在那里追逐,径直地向前走,头也不敢回。直待走出了本胡同后,停住了脚,才向自己的来路看看。然而家门遥远,已经是看不见了。于是把肩上背的两个假人,也取了下来,笑道:“朋友,替你两个人,也收拾收拾吧。”将捆住假人的板带解下,上下都掸过了灰,自己把腰子挺着,笑道:“还是自己求自己靠得住。”说着话,把假人在肩上扛起,放步便走,没有走到五十步,对面一个人走来笑道:“三爷,您身体大好啦?出来做买卖了。”三胜看到是一位街坊,更把腰子直立起来,带着笑道:“好了,好了半个多月了。朋友,再见吧。”说着抱了拳头,拱了两拱手。
那人还追着问:“干吗这样早出去……”可是他径直向东走着,越走越远,遥遥地看去,好像他肩上两个假人,只管在推着他呢。那人见他这种情形,倒有些疑心,前日还提刀动杖地杀人,隔了一日,满脸全是笑容,就认真做起事来了,这透着新鲜。因之很快地赶回院子去,就向三胜家里看看秀儿回来了没有。却见他的房门,开着半边,里面空洞洞的,没有一个人影,不由得呀了一声。当他在院子里这声惊呼的时候,老刘也是推着烤白薯的独轮车子,由院子里经过,放下车子道:“三爷又早起来了。”那人道:“他早出去了。扛上他耍的那玩意儿,已经去做买卖了。”老刘道:“去做买卖?他那身体哪行?让我瞧瞧去。”说着话,走进三胜那间屋子里。首先可以注意的便是炕上的棉被,并不曾叠起,上面放了一只箱子,又乱七八糟地堆了些零碎衣服,好像是三胜搜寻过一阵东西的。他搜寻着什么呢?这却不由得跟了向屋子四周看去。在这样目光四射的时候,发现了墙上那煤球涂的黑字了。那字大概有饭碗大一个,是很容易看了出来的。那话是:
刘爷,我走啦。没什么说的,屋子里零零碎碎的,全都交你啦。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见再见。我没面见人,街坊好友,我不辞啦。
李三胜磕头
这大杂院子里,就算老刘认识的字最多。他看过之后,两手一拍道:“吓!三爷真走了,这么大年纪的人,叫他向哪里去存身。这个老头子也真可怜。”他这一嚷,把大杂院子里全院子人都惊动了,齐拥进李三胜这间屋子里来。大家看着屋子里东西,并没有怎样搬动,不像是主人要逃走的神情,这就纷纷议论起来,说不定要出什么乱子。有的说,李三胜等不着姑娘回来,一定找姑娘拼命去了。有的说,他那个倔脾气,很容易想不开的,找不找有水的地方,遇到电车道他也会躺下去,让电车由身上过去。有的说,他面子丢大了,没脸见人,稍微躲两天,将来搬了家,这些东西还是要的。大家说了许多,都是不大高明的话。老刘听着,只是皱着眉摇了两摇头。随后就望了大家道:“李三爷既是走了,咱们不管他这一走之后怎么着,反正总是可怜的事。咱们全是多年的街坊,应当可怜可怜他。我这人就是实心眼儿,他既在墙上题下了字,把家里东西全交给我,那说不得了,我一定得负全部责任,把这些东西全管得好好儿的。因为将来三爷有一天回来,那自然没什么可说的。说句不懂人事的话,若是三爷不回来,我把这东西交给他姑娘,或者永远存着,都有一个交代。我说这话,各位觉得怎么样?”大家对于三胜这档事,就不大满意,谁愿去多他的事。老刘问着,大家全没作声。虽有一个人说,他既交给您了,您就接着吧,那声音也小得像蚊子一样。老刘一看大家的情形,知道谁也不愿负责任。这没什么,自己和李三胜是老朋友,就担起这个担子来吧。大不了就让人家说,吞没了李三爷一套家产,也不过是破桌子烂板凳罢了。这样地想着,就一抱拳向大家拱手道:“好的,交给我了,诸位请便,我要锁门。”那些街坊见他说话,这样的干脆,倒不免向他瞪了两眼。可是老刘把话说过了,并不怕人注意,首先走出门去,站在一边,抱着两只拳头,只管向大家拱揖。明是客气,其实是催人出去。有人叫着走吧,大家就一哄而散。老刘先把门向外反扣了,赶快就跑到家里去,取出一把锁来,把门锁了。
那些走出门来的街坊,站在院子里,四围闲散地站着,兀自未曾散开。有位年老的街坊,淡淡地笑道:“多费什么闲心?这儿的街坊,全不开眼,没瞧见过几张破桌子烂板凳?”那个爱说话的桂芬姑娘,这时也站在院子里,便噘了嘴道:“那个讨厌的老头子,活该他走了,人家同他说好话,他倒要搭起臭架子来,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老刘瞪了眼道:“你这孩子怎么张嘴就骂人?”桂芬手扯了身上的薄棉袍子大襟,将脖子一扭,连顿两下脚道:“活该活该,再说三十声活该!”老刘把颔下几根胡子,气得真撅撅的,那件灰布短棉袄外,拦腰系着一根大布带子,他是解开来重系,系了又复解开,倒有好几次。在这个期间,他心里是在想着,要用一句什么话来质问桂芬,最后两手拿了带子头,向前胸紧束着,就对桂芬瞪眼道:“你爹妈就是这样教给你说话的吗?”桂芬道:“怎么啦?我爹妈怎么教着我不好,把我卖过钱了?你别瞧那些个人穿得比姑奶奶好,她可没有姑奶奶身上香。”说着这话时,她向大门外一指。正好对过王氏姊妹,坐了车子由外面回来,王大姐看到对过院子里,站着许多人,心里头正有一些奇怪,看到桂芬指手画脚,向这里说话,便停住了脚,板着脸道:“呔!你充谁的姑奶奶,话可要说明白些。我是不怕事的。我不惹人家,人家也别惹我。谁要无事生非的,招到我头上来,那我不客气,真用大耳巴子量人!”说时左手就卷了右手的袖口,那神气简直就要向这里奔过来。桂芬道:“你干吗找我?我提着你的名,道着你的姓吗?你别向我找碴儿。”王大姐睁了两只眼睛,紧蹙了眉头子道:“那么,你刚才向谁说话。”桂芬看到她来势很凶,只管慢慢地向后退,退着到一群男人的身后去。王大姐兀自轮流地卷着两只袖子,偏着脖子红了脸道:“要是像你这种东西,我们也含糊,别在北京城里待着了。丫头,你躲着吧。你别出来。不定在什么地方遇到你姑奶奶,姑奶奶就撕你。有道是:拼了一身剐,皇帝拉下马。别说是你,就是再厉害十倍的角儿,我不含糊。”桂芬藏在人身后噘了嘴,哪里还敢哼上一声。王大姐气愤愤地还只想骂,王二姐可就抢上前,一把将她拉着,皱了眉道:“你同这种人讲什么理。”王大姐虽然让她妹妹拦住,掉过身去,可是她依旧回过头来向这边骂着。直等王二姐带推带送,直推到大门里边去了,这一顿风潮方始了结。在那边大杂院子里的人,全都站定了脚,半侧了身子,向王大姐看着,脸上还似乎带了一些淡笑。王大姐走了,大家都向桂芬埋怨着。有人道:“这孩子尽说一张嘴。人家真同你认真起来。你又没得可说了。”桂芬道:“谁同那不要脸的人一般见识?”说着,扭转身子跑了,大家正在哄笑着呢,王大姐换了一件旧灰布棉袍子,手里拿了一根洗衣服的棒槌,又跑出来了。两手一叉腰在大门口站住,横瞪了两眼,只管向这边大杂院子看了来。王大姐这么一凶,只向这大杂院子里光瞧着,这边站着的人心里也都想,谁吃了饭没事,同人找别扭去?所以王大姐在那里站了很久,不但这边没有人敢骂她,而且眼光也不射到那边院子里去了。她最后横瞪了眼睛,向这边看着,鼻子里可就哼上一声。因为这边没有什么回响,她也就转身走回家去了。
李三胜结束家庭的事,到了这里,总算告一段落。没有人去过问李三胜,也没有人去查问李秀儿。老刘反插着锁的房门两扇淡灰色的门板,向着这院子里来往的旧街坊,那是象征着李家的凄惨。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房东已是知道了。听说三胜的家具,是老刘代管着的,就催着老刘,把家具快搬了出去。老刘自然不敢担认下来,就对房东约着,再等一个星期,找不着三胜本人,也要找着三胜的姑娘。房东的理由是:李三胜曾经欠过五六个月的房钱,好容易现在快还清了,不能再让他白占住房子。强制着扭开了锁,叫两个人力车夫来,把屋子里东西一齐搬到院子里来。同时在门外也贴上了招租帖,大杂院里的房客,差不多都是欠房东房租的,房东处置李三胜的事,大家也不过是白瞪眼,谁敢哼上一声。
在租帖贴出来的第三天,发生了反应了。天上仅仅只有一线光亮,胡同里的宿雾,罩着人家有些迷迷糊糊的,电灯杆上的电灯,现着一圈圈儿红丝。黑暗到光明在空间是分野的时候了。在胡同口上,进来一个老人,背上扛了一个极大的蓝布包袱。一顶破呢帽子,低低地放下帽檐来,罩着了自己的鼻尖。他的身躯也许是很高大吧?只看他把身躯弯着,额角和胸部的距离,是很长的。他的眼睛,大概是不行了,罩上了一副玳瑁框的眼镜。他好像有什么顾忌似的,挨了墙,慢慢儿走到大门口来。到了大门口,他伸直腰了,向那租帖看着,接着又弯了腰,由大杂院里的大门缝里,向里面张望着。他总看了十分钟之久,听到大门里边,已经有了咳嗽声,他这就很快地掉回身来,向胡同外走去。
约走了半里地,他的腰不弯了,直伸出来,再走了一里地,他的眼睛也好了,摘下了眼镜,这样是露出了他原来的形状,那正是李三胜。他的脸更憔悴了,眼角里也藏了两粒泪珠。向东更向北,这就到了东城最大的一个庙会所在,隆福寺。这里的庙会期是逢每个八九十的日子,在每个会期里,这里除了出售日用百货而外,也容留着各种下层娱乐的卖艺者。李三胜背了大包袱,走进庙来,先买了两套油条烧饼,坐在茶馆里把肚子闹饱。然后在人稀少,而又是太阳晒得着的地方,就半坐半躺地睡了一觉,到了中午,一觉醒过,已是精神饱满,这就把那大包袱打开,先透出两个打架的假人,掸了两掸灰,半立着放在地面。后来找出一只洋铁香烟罐子,装了一罐子白石灰。自己用三个指头,撮了些白石灰,就在这面前空地上,蹲着画了个大圈圈,在圈子外正南,画了个长方格子,格子里,白粉洒了四个字:“艺术之宫”。地面占好了,圈子中间一站,昂了头,提着嗓子喊道:“诸位快来瞧吧,青天白日鬼打架。快瞧快瞧,这是新鲜玩意儿。”他一顿大喊,也就有一二十人渐渐地走拢,围了这白粉画的圈子。李三胜看着这些人里面,却也有两个衣服穿得整齐些的,这就一抱拳向周围做了个罗圈揖,才道:“诸位,我老小子不敢夸嘴,有什么玩意儿伺候你。你逛庙来了,在外散散心,解解闷,这是快乐的事。你就只当大门口要饭的,同你讨了两大枚。你说没带钱,那不要紧,请你在这儿多站一会儿,帮帮场子,让没有来的朋友,瞧着这儿人多,向这儿来赶热闹。”大家看李三胜尖着脸腮,凹着眼睛,透着更老。似乎他没有什么力气,他能干什么呢?在大家心里这样猜度着,也就站定了不动,看一个所以然。李三胜一面解着腰带,一面睁了老眼,向大家笑道:“诸位,别瞧我这要饭的玩意儿,我也有那么一个字号。以前我把这字号叫作一人班。那意思就是说,这班子就是我一个人。于今想起来,我这人是太老实了。这年头儿,就是个蒙事,谁能蒙人,谁就有饭吃。不多几天,我学了个乖,把我这白粉圈的地面儿改了,叫艺术之宫。”说着话,他已经把带子解开,扔在地上,接着去解衣服的纽扣。同时就在白粉圈子里走来走去,对着四周人说话道:“宫?就是皇宫内院那个宫,可不是吗?打二十年前说吧,这个宫字,谁敢拿来做招牌?到了现在,皇帝轰跑了,说是咱们四万万同胞,一律平等,谁是要饭的,四万万人全是要饭的。谁是皇帝,四万万人就全都是皇帝。这么一来,皇帝是他妈的狗屁,宫殿这个招牌,也不能像从前是皇帝家里的独招儿,谁爱说他家是宫殿谁就说他家是宫殿,我保那么一档子险,准不犯法。”说到这里,就对了四周的人注视着,好像寻找着谁。他寻找一番,把他所要找的人,找着了。那人由头发到颈脖子上,全像是用黑墨涂过了,身上穿的青布衣服,黑得放油光。两只乌鸡爪子的手,环抱着手臂在胸前,斜伸了右腿,好像听得正入神。三胜这就一抱拳道:“这位大哥,你不是煤铺子里的吗?什么字号?”那人倒是一怔,答道:“我们是义和家,干吗?”三胜笑道:“不干吗!我的意思说,宝号若是不叫义和煤号,叫起义和煤宫,不好听得多吗?”看玩意儿的人,这就轰然一阵大笑。三胜向大家瞪着眼道:“别乐,我这是实话,这年头儿只要会吹,白水可以当香油卖。你要是不会吹,香油当白水卖,准保还没有人肯瞧上一眼。你以为我这是废话不是?可是我的话有来历的。我有一位远房亲戚,就算是晚辈吧,她在一个学校里当老妈子。这学校不大不小,也有个二三百学生吧?总也算有点儿面子,他们那里的学生先生,觉得这学校两个字不大新鲜,对人不说学校了,他们说咱们是艺术之宫里出来的。我只听说有乾清宫、雍和宫、娘娘宫,没听到有四个字的什么艺术之宫。后来我一打听,才知道只要是卖艺的手艺,这都叫着艺术,学玩意儿的地方,叫艺术之宫,那是说他们的人,像谭老板、杨老板一样,当过内庭供奉。”他说到这里,把小短袄由身上扒了下来,只剩一件单褂子,这就把地面放下的两个假人,提了起来,在怀里抱着。抖了两抖,因道:“诸位瞧,我一个人变作两个人,这虽是讨饭的玩意儿,可也不易。吹牛,大家就吹吧。我也说是艺术之宫里出来的,有什么不行?你要说我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我还压根儿就瞧不起那艺术之宫呢。这年头儿,什么新鲜事儿都有。就离着那学校不远,有一所民房,门口也挂了一块艺术之宫的招牌。你猜怎么着,那里面全是一般畜类。每天下午花一块钱,让人家大姑娘脱光了眼子,他们来四五个人围着人家画。他们说这是艺术,其实是瞧光眼子开心。这年头儿,大姑娘真不值钱,脱光了眼子给许多人瞧,一点钟才值两三毛钱。瞧光眼子的大爷,平摊起来,一个人才花二三十枚铜子儿,比上莲花河三等下处挑个人儿,还要省得多。这样作孽的人,我没什么可说的,只盼望他们多生下几个姑娘,在隆福寺光了眼子给人瞧,一瞧一大枚,让诸位也开开眼。”于是在场子上围着看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三胜把有皱纹的脸,板得通红的,点点头道:“我真不屈心,这全是实话。”他说着,又把假人抖了几抖道:“实不相瞒,也有这么一个姑娘,光了眼子卖钱,瞧我年纪大,做不动事,白养活着我。以先我不知道她是干这个的,所以糊里糊涂过下去,现在我可明白了。有道是人人有脸,树树有皮。我能吃碗脏饭吗?所以我一赌气,把手上这玩意儿扛了起来,还是来卖老命。以先,我瞧着这北京城里也有些乌烟瘴气,跑出城去,到乡下去混。唉!别提了,走了半个来月,倒饿有五六天的饭。没法子还是溜回北京城里来。北京城里虽然乌烟瘴气,人家可是真出钱,不来怎么办?今天到隆福寺来,是头一招儿,诸位大爷,多少帮个忙儿。”说时,抱了两个假人儿,向周围的人,作了个罗圈儿揖。说毕,就把这个假人,向身上套了起来,身子向地上一趴,两只手穿在假人的裤筒子里,两个假人立刻直挺挺地竖立起来。于是那两个人回手相抱,就摇撼了几下。三胜下面两手两脚在地上爬滚着,上面两个假人,就纠缠着打了起来。远远地看着,就活像两个人在一处打架一般。围着看的人,瞧着这倒真是个玩意儿,笑着只叫好,连连地鼓掌。
三胜背着两个假人,很打了一阵子,突然又把两个假人一掀,就捧住了拳头,向大家作揖,喘着气道:“诸位,帮个忙儿。多少不拘,大家凑合我一顿窝头钱吧。”他说着话,蹲了身子,连请了几次安。四周围了百十个人,从中也就有两三位,扔了铜子在地面上的。三胜见情形不好,就挑着两个衣服整齐些的,迎到他们面前,伸着巴掌,笑出来道:“先生,多少随意吧。您只当买了几大枚猪肝,拌了猫饭。您只当买了两个羊肉包子,喂了你那小哈巴狗儿了。我反正是不要老脸,你若嫌我恭维的不够,我再跟您磕一个。”他这样一阵苦哀求,地面上又扔下了十几枚铜子。待再要四周告帮,看看那个人圈子,由一条粗线,变成虚线点,溜走的人已是不少。于是一抱拳,高举过顶,嚷着道:“现在不要钱了。扔了钱的各位,只管向下看玩意儿,我不和你再要。没扔钱的各位,也别走,请你帮帮场子。您真是没带钱,我能要您坐汽车回家去取钱给我吗?刚才玩的几套玩意儿,也许你不以为奇,现在我还耍两套好的。”说毕,伏下身去,把两个假人竖着挺立起来。
刚一摇撼身体,他复又直身子来,闭着眼,呆了一呆。有道是:天桥的玩意儿,尽说不练。若是老这样练下去,哪有许多玩意儿?看热闹的人以为他又要耍贫嘴,没理会到什么变故。三胜将手按了一按额头,然后伸了巴掌,在颈脖子上拍了几下道:“沉住气,还不够一顿窝头钱呢。”于是向大家拱拱手道:“实不相瞒,我两三天没吃过一顿饱,现在练起玩意儿来,脑袋直发晕。没什么,我一定神就好了。可是有一层,我一蹲下去了,诸位千万别走开。你要一走,我练给谁瞧?”说毕喝了个来字,身子猛可地向下伏去,第三次练起。这一次练得果然不坏,那两个四手相抱的假人,摇撼着白布包成的脑袋。左撼右晃,下面四只脚,挑挑拨拨,闹个不歇。有时踢上一腿,有时分开两脚,俨然是摔角的一种解数。
约莫有十分钟之后,两个假人,在场子中间定住了。随后下面四只脚,缓缓地移动几次。看热闹的人,以为演鬼打架的人,又要换招数,大家也就凝神看了去。不想仅仅地面上有两只脚起了一起,并无别个招儿。接着四只脚缓缓向两个假人的背后冲出去,四条腿,成了个大八字。大家全纳闷,真摔跤也好,耍假人也好,哪有这么一着招儿呢?全睁了眼呆望着。两个傀儡似乎是全打得疲倦了,四只脚各向后伸,人只管蹲子去。蹲得四只脚成了个平地一字,大家以为这倒是个新招儿,不由全体哈哈大笑起来。可是这两个傀儡,却是哗啦一声响,把右边这傀儡的下半截衣服扯断了。这就看到李三胜的脑袋,由假人衣襟下伸出来,正是趴伏在地上。两只手臂各带了半截红裤脚,手上套了靴子,直伸过头去,直挺挺地双比着。两个假人的衣服套子断了,失去绊系的功用,也就随着倒在地上。看玩意儿的人,哄然一声就围了拢来,嘟囔着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三胜的身子虽是趴着,脸倒是偏过一边,就重重地哼了一声。看热闹的当中,有个年纪大些的,就俯着身子,对了他脸上问道:“喂,老头儿,您这是怎么了?”三胜哼着摇了两摇头道:“我不成啦。”那人道:“您家住哪儿?给您家里送个信吧?”三胜连连哼了几声,闭着眼睛,没有答复。看热闹的人,见了这情形,又是哄然一声。有那热心的,已是跑到巡警岗上,找了一位巡警来。巡警弯腰一看,见他面色紫中带乌,情形很是严重,这就把他身上的假人,首先取下,放在地上,然后蹲着身子把他扶了起来,问道:“你是怎么了?”三胜回转头向巡警看了一眼,因点点头哼着道:“先生,您是好人。别扶着我,让我躺下,别脏了您的衣服。”巡警道:“你家住哪儿?雇辆车把您送回家去吧。”三胜道:“我不成了……”说着,把眼睛闭上。巡警看他的情形越发不对,招招手,叫看热闹的人,把假人拖了过来,做了个大卷子,塞在三胜身后,就把他放在上面靠着。再问道:“老头儿,您姓什么?您家住哪儿,赶快地说了出来,我好同你去报个信儿。”三胜点着头道:“我家住在花枝胡同三号,大杂院子里。我叫李三胜,还有一个姑娘……”说到姑娘两个字,他就哽咽住了,说不出话,随着两行眼泪,由脸腮上直滚下来。巡警道:“既是您有家有底的,这没什么,我到你家去报个信儿,你家来个人,把你接了回去得了,好好地休养,也许慢慢地就好了起来的。”三胜的眼珠已是带了灰白色,缓缓地有点儿不能转动,只向巡警点点头,随着眼皮合了起来,不能睁开,两手臂缓缓垂下,脖子歪到一边,同时那脸上的颜色,只管苍白起来,除了胸面前还有一点儿微微的闪动而外,五官四肢,全板得没一点儿动作。巡警撕了一片破衣襟,将他的脸盖住,于是他看不到这世界,也看不到艺术之宫,更无须为这艺术之宫伤心了。
隆福寺的庙会,到了下午六七点钟,一切也就散完了。那些空洞的场子,白天到处都拥着动乱的游人。到了这个时候,天上的夜幕,缓缓地张开,在模糊的夜色里,只看到一些长板凳、方桌子架着木板的空浮摊。有些地方,较大的摊子,没有拆掉,还有那歪斜不成格式的几根大柱,撑着大小架子,满地上是零落的碎纸和水果的皮核。墙角下,有一块地皮潮湿着,是卖食物的在那里倒下了残汤剩汁,正有那拖了尾巴的瘦狗,将鼻子尖在地上嗅着。两廊下的茶馆和其他的小商店,也都上了铺板门。两三家透出一点灯火,那是在报告夜之来到。在周围一两里大的隆福寺里,什么都沉寂下去了,哪有什么人奔走来去。做小买卖、耍玩意儿的人是得了钱回去。看热闹买东西的人,是各自得了所需要的东西和快乐回去。这里只有四五个人,在大殿东角,在做另外一种的工作的。在夜色更深一点的时候,两根粗木杠子,抬了一具白木棺材,悄悄地由庙的后门出去。棺材面前,有一个五十上下的人,手上挽了一只藤篮子,里面盛了纸钱和香烛。他正是大杂院里卖烤白薯的老刘。那么,后面抬着的是李三胜,不问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