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大姐已经把段天得看出来以后,秀儿已是藏到家里去。他到了面前,王大姐向他点了一个头。段天得倒不好不理,向她面前走来。王大姐竟是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怕人看到一样,扭转身子,就向大门里跑。段天得对胡同两头看看,并没有什么可注意的事,也很快地追了进来。王大姐站在北屋廊檐下,看到了他,就低了声音道:“段先生,你幸而是迟来一脚,早来了,出了娄子了。”段天得道:“有什么事?”说着这话,又回转头,四面看了一看。王大姐道:“刚才有两个查户口的警察,只管在这里盘问,他说,你们这儿,常有一个穿西服的人进进出出,那是谁?你想,我们怎能说什么,只好说是没有这回事。”段天得站在院子中心,却不免呆了一呆,回头四处张望着,也不见得有什么动静,微笑道:“你别吓唬我。”王大姐道:“段先生比我们聪明得多吧?你想,我们这人家,又说不上干什么的,再加着有年轻的人进进出出,警察看到,有个不注意的吗?”段天得将两手反背在身后,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的,有了几次,就突然地向王大姐道:“这我倒要问问你,学校里,最近有什么人由这里经过吗?”王大姐道:“怎么没有,常见的。”段天得道:“这门口也是一条热闹的胡同,常常有人经过,这也算不了什么。”王大姐道:“若是光在门口经过,那自然算不了什么,可是他们是到家里来调查的。”段天得道:“这是你骗我的话,漫说你们在学校里工作的,他们管不了。就是我们当学生的,他也只能在学校里管我们,出了学校门,那是私人行动,他们管得着吗?”王大姐道:“他们并不是来明察,有什么法子拦阻他们。比如那马先生,他就到这里来找过我们的。本来有什么事,我们这儿有电话,学校里打个电话来就得啦。现在他亲自来找,这就有缘故。”段天得听了这话,把一只手托了腮,将一脚点着地,很是踌躇了一会子。看看王大姐老站在屋檐下,并没有向屋里让去的意思,自己不便硬闯了进行,于是站在院子里,对王大姐望着道:“对过李秀儿,没上你这儿来吗?”王大姐道:“你这人说话,就是这样两面倒。当着人家的面,密斯李长,密斯李短,这会子彼此没见着,你就连名带姓,一块儿同人家叫了出来。”说着,将嘴撇了一下。段天得昂着头向天上看着,淡淡地笑道:“无论什么人,总是以不恭维不巴结为是。你越是抬举了她,她越是瞧你不起,好吧,咱们瞧着办吧。”他说完了这话,抬起腿就向外面走了去。王大姐受了秀儿之托,这样拦阻段天得一下,也并没有什么更深的用意,以为他虽不爱听,也不能算自己直接得罪了他。这时他昂头大笑地走了出去,那些话又全都是牢骚之极的言语。倒觉得为秀儿惹了祸,自己不便追到外面去叫他,只好把这话搁在心里,打算明日到学校里去,有机会和他说话,再去向他解释。好在自己同段天得向来没有交情,纵然得罪了他,也不要紧。
可是秀儿对这事又不放心了,当屋子里亮着煤油灯的时候,她敲着大门进来,在屋子里听着,是徐秀文将她拉着谈话去了。很久很久,她在外面叫着大姐、二姐。王大姐不便装马虎,只好向徐家走来。只见她和秀文两个人并肩坐在那假的沙发椅上,彼此还互挽了一只手。一盒火柴,压着一包小长城烟卷,放在桌子角上,地面上扔了不少的半截烟卷,在烟头上还有一截红的胭脂印。于是就向她二人望着道:“你们聊天的时候真不短,还抽了这么些个烟头子呢。”秀儿伸出一只手,把她也向下拉着。王大姐刚坐下去,就站了起来,笑道:“来不得,来不得,那垫着这椅子的砖头,已经活动了。咱们三个人一坐,这椅子会变成一条龙,飞腾起来的。”秀文斜乜了她一眼,笑道:“干吗呀,老笑我们这张假沙发椅子,总有一天,我发了财,买一张真的。”秀儿道:“你还想发财吗?我倒要问问,你凭着什么本领去发财。”秀文笑道:“做大姑娘,有什么法子发财,只有像你一样,有小段这么样一个人来捧,那就快发财了。”秀儿红着脸,啐了一声。秀文笑道:“你啐什么?女人不都是靠着找一个好主儿,才有一辈子饭吃吗?所以一个女人,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不用得算命,就可以知道她这一辈子能不能发财。”王大姐扶了桌子角坐下,向她问道:“那为着什么?”秀文将腿架起来,两手抱着一个膝盖,将脸一偏道:“那还有什么,就为的是脸子。脸子好的人,那就是一张发财票。我们不行,就为的是长他妈这一身肉。”王大姐笑道:“哟!你吃醋了。你是要同谁吃这一分醋呢?”说着这话,就伸手过来,在秀文的脸腮上,轻轻地撅了一把,又笑道:“小王不是也很喜欢你吗?你还发什么牢骚?”秀文鼻子里哼了一声,将身子一扭道:“没有那样说话的。”秀儿笑道:“把王大姐找了来,原是有话同她说,你又在这里面打岔。”秀文道:“你说是谁打岔吧。她尽同人家闹。”王大姐笑道:“你不用说,我也明白,不就是为了小段的事吗?他来的时候,我把话吓唬着他,说是巡警常到这儿来调查的。他就开骂起来,说是咱们不受抬举。你说,他是抬举咱们吗?”秀文道:“你在艺术学校里的日子比我多,小段为人,你应该比我知道些。你想,小段可是好惹的。校长见他都麻头皮子,校务会议有好几次想开除他,也没有开除。我刚才还同秀姐说,他只管送这样送那样,就收下吧,又不是讹他的。不收他的,倒反是得罪了他,那又何苦呢?再说到他那个人,……”说到这里,她把那个小圆胖的脸儿,笑着簇涌起两圈红晕来,眼睛眯成了一条黑缝,低声些道:“他脸子长得也不错吧?”王大姐微笑道:“就是,眼睛差点儿劲。”秀儿笑道:“你们尽同我开心吗?那我不说了,回家去了。”说着,就站起身来。王大姐一把将她拖住,正色道:“你别走,我正正经经的,同你说几句话。”秀儿看到她这样子,便站住了。王大姐把她扶着在椅子上坐了,笑道:“只管坐下,我又不咬你一口。”秀儿道:“我是等我老爷子睡着了,溜出了来的。他要醒过来,不瞧见我,他那份碎嘴子,叫人受不了。”王大姐道:“我们这院子里,除了徐家老师,并没有第二个爷们,你回去直说在我这里,大概也不要什么紧?”秀儿笑道:“我的天,你就别抬出这样大的话帽子了,有什么话只管说吧。”王大姐道:“徐姐叫你别得罪小段,那是真话,小段虽是很调皮,到底为人还不坏。”说着,将下巴向她点了两点。秀儿笑道:“别做这种样子,怪难为情的。还有什么话说没有?我可要走了。”王大姐笑道:“咱们全是一样的人,闹闹要什么紧的。我现在归根结底问你一句话,你还是要钱,还是谈爱情?”秀儿坐着把身子一扭道:“我不知道。”王大姐正色道:“我倒不是闹着玩儿。我听到说的,为了你到姜先生那个画会里去,小段没有气死,他说,决计不让你去。你昨天没去,他倒是很高兴。不过他今日来了,不上你那儿去,就发脾气走了,不知道又为着什么。你再要把他得罪了,你是两头儿不讨好,学校里这份事,就怕你干不下去。”秀儿听说,倒低头沉吟了一下,因道:“并非我诚心要得罪他。你想,我们那个大杂院子里,什么人全有。他老向我们那里去,非把这件事闹穿了不可。我把这事同他说着,他也答应不去了。”王大姐道:“怪不得他往我们这儿跑了。可是青天白日的,老是向这里跑,也透着不方便。”秀儿道:“你瞧,你也不是怕他来吗?”秀文笑道:“大姐刚把话提到了节骨眼上,又说远了。我说,秀姐,你若是看定了老万,学校里你就不能去了。我看那姜先生同小段,都在找你的茬儿。老万是个古道人,他要知道你干这个,恐怕不高兴。”秀儿听了这话,触动了满腔的心事,把两条眉毛几乎簇拥着成了一条线。王大姐把桌子里面的煤油灯向外挪了一挪,用手掌挡住了灯光,偏头向秀儿脸上望着。秀儿还是皱了眉毛,苦笑着道:“你这是干什么?”王大姐笑道:“我瞧你满脸愁容,倒替你怪难受的。”秀儿道:“你瞧,我现在是三面夹攻,姜先生不能得罪,小段也不能得罪。”说着,胸脯子一伸,叹了一口无声的气,因摇摇头道:“我简直不知道怎么是好。”秀文眯了眼笑道:“你说三面夹攻,这还只有两面,还有一面呢?”秀儿道:“这用提吗?这一程子,我们老爷子,天天吃白面馒头,天天喝白干,钱用得挺称心。我要说不干了,他又得挨饿,那还是小。他要问起来,我凭什么有钱不挣,我没法儿交代。”秀文笑道:“那样说,是四面把你包围了,还不只是夹攻呢。”秀儿道:“人家心里正为难,你不同我出点儿主意,还只是哄我,我又不是新娘子,起什么哄?”王大姐将她一只手拉住,笑道:“不开玩笑,我给你出个主意,小段那东西,很留意我们二丫头。明天让二丫头给你去疏通疏通。你还是到姜先生那艺术之宫里去画,请小段别捣乱。可是有一层……”说着,把秀儿给拉了起来,两手按住她的肩膀,对她的耳朵,喁喁地说上了一阵。
王大姐说完了,两手将她微微一推,又大声问道:“你看我说的这个办法怎么样?”秀儿站着沉吟了一会儿,因道:“蒙你的好意,给我提出这个主意来,我还有什么话说?可是……”她说到这里,脸色已经变紫,手扶了桌子,将一个食指在桌上画着圈圈,只有她脸上的两丛睫毛,拥着几乎成了一条线缝,那分明是垂了眼皮,有哭出来的意味。王大姐道:“你也别伤心,我说一句不大中听的话,我们已经脱了衣服,光着眼子给人画,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现在只有糊弄一天是一天,糊弄几个钱到手了,咱们爱干,那就是大爷了。”秀儿道:“我一个人同小段去,可害怕,让二姐也去一个成不成?”王大姐笑道:“那不成,这有个名堂呢,我也是在学校听来的。人家一对,中间要是夹一个人的话,这人叫萝卜干儿。当男学生的,就最讨厌这种萝卜干儿。”秀儿噘了嘴道:“若是那么着我可不去。”秀文道:“大姐,你瞧,说得挺好的,给你这一打岔,这事又要吹了。秀姐,你先别发愁,到了那时候再说。咱们虽然这样出了主意,小段那小子受这个不受这个,还不知道呢?你这么大一个人,还怕有人会把你吃了不成?”秀儿只是默然站在桌子角边,并不理会她二人的话。王大姐道:“不用说了,你回去睡吧,今天晚上,你好好地想一宿,明天再说。”秀儿对于她们的话,仔细想了一想,觉得她们总是有理。自己正等着钱用,将学校里的一条路塞死了,以后还到什么地方去找几十块钱一个月?不过对王大姐所说的,总不肯立刻答应,还要回家里去,躺在炕上,仔细地想上一想,便站起来点点头道:“那也好,明天见面再说吧。”她交代过这句话,起身告辞回去。
可是,她回家躺在炕上想了大半夜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到了次日上课在路上会见了王二姐,这就笑着迎上前,对她道:“我昨晚在你那里谈了大半天。你没出来,都在干吗啦?”二姐笑道:“我有什么,睡觉啦。我是糊涂虫一个,任什么心事不想,倒上炕就着。”秀儿叹了口气道:“这是各人家境不同。以前我不也是同你一样,倒上炕就着。可是现在怎么成呢?”王二姐道:“刚才我姐姐把话全对我说了。你的意思怎么样?只要你言语一声,我就同你去对小段说。”秀儿只是低了头走路,没有能答复。王二姐道:“你不作声,我可不说。说出来你不兑现,我可受不了。”秀儿道:“你能在学校里同小段说话吗?”王二姐笑道:“那当然不行,可是,我总有办法让他知道就是了。”说到这里,抿着嘴微微地一笑。秀儿道:“你有什么法子,告诉我也不要紧。”王二姐道:“这样说,你是答应了。你听信儿吧。”她说到这里,已是迫近了学校大门口,再要说什么,一定会泄漏了秘密。而且模特儿迫近了学校,她立刻另变成了一种人的,不但地位卑贱,还在身上藏了许多毒菌,人在面前经过,千万沾惹不得,若沾惹了,就要生病的。所以她们进了学校门,总是低头,很快地放开步子走。秀儿在王二姐身后跟着,心里那一句话始终也不曾说了出来。好在她叫着:“回头听信,且看他怎样回信。”
上过了课,秀儿故意在屏风后,慢慢地扣着衣服,很耽搁了一些时候,然后才走出来。当即看到王二姐在课堂门外面,伸头探望了两回,便抢着出来,握住她的手道:“我知道你会来,在这儿候着你呢。”王二姐道:“你同我到后面校园里去,我同你说几句话。”秀儿道:“咱们一块儿走回去,一路谈着,别坐车子,好不好?”王二姐道:“你别忙回去。”说着,拉了她的手,向花园里走去。走到一丛矮树下,将秀儿拉了过去,对她耳朵低低地道:“小段对我说,今天晚上八点半钟,在我家里等着你。姜先生那个画会,还是让你去。姜先生为了你不去,已经在那新房子里,雇了一个老妈子,这让你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秀儿听了这话,把眉皱了两皱,同时,嘴里还吸了两口气。王二姐且不说什么,却伸手到口袋里去摸索了一阵,然后向秀儿手心里塞过来,秀儿捏住着,低头看时,却是两张五元钞票。吓得手向回一缩,因道;“这是干吗?这是干吗?”王二姐道:“是小段交给我,再让我交给你的。”秀儿红了脸道:“这可是怪事了。无缘无故的,他送我一笔钱干吗?我可不能收,你送回给他。”王二姐道:“他早走了,我把钱送谁?你要是不收,回头你们有见面的时候,你当面送还给他就是了。你也不是没有收过他的东西的。”秀儿道:“好吧,我暂时收着吧。”王二姐道:“你只管到姜先生那画会里去。小段说只要你再去三四回,他就有法子让你不去,你若是现在不去倒白得罪了人。你去一趟,他就得给你一趟的钱,干吗不去?”两个人正说着,远远的已经来了好几个人,二人只得走开。秀儿还不曾拿定主意,却见那个助理庶务马先生,板住了他那白麻子的面孔,老远地站定,向人瞪了白果眼。秀儿料着他是有所为而发,就站住了等他发作。他劈头一句,就问道:“姜先生画会你干吗不去?”秀儿只好用柔和的声音答道,“昨天下了课,我就头晕,所以没有去。”马先生道:“今天还脑袋晕吗?”说着,脸上还带了一番冷的意味。秀儿道:“你不用说这个,我去就是了。”马先生道:“他们那儿,为了你说闲话,已经雇了一个老妈子了。这对你还不算是客气之极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去吧。”说到去吧两个字,语意更见得沉着。只这两个字,已经逼迫得秀儿不能不去。好在艺术之宫里的几位画员,因为她今天复工,颇是不容易,她去了就画,画了就让她走,并不叫她有为难之处。
秀儿走到自己大门口,就碰到赛茄子由院子里笑嘻嘻地出来。他笑问一声:“大姑娘,下学啦。”秀儿垂手站在一边,笑着点头,叫了一声丁大爷。可是叫过之后,脸上就红了一阵。赛茄子抱了拳,拱着几下道:“今天我坐久了。明天再来吧!明儿见,明儿见。”他说着这话,便走到很远去了。秀儿站在一边,倒有些发闷,自己何尝叫他不走,对着他后影微笑了一阵子,自走回家去。三胜在今天,并没有喝得醉醺醺的,靠了自己的房门框,坐在门槛上。手扶了一支旱烟袋,衔在嘴里抽烟。他身子虽是朝外的,脸可向着里面墙上,秀儿远远地叫了一声爸爸。三胜回转头来,向她看了一眼,依然回过脸去,向里面墙上看着,那墙上正挂着他演鬼打架的那两个假人,那假人的脑袋上,浮尘有几分厚,白布上画的眼睛鼻子,也有些看不清。秀儿见他这样的注意,那就多少知道了他一点儿意思,便道:“你还操什么心,现在我挣的钱,也就够咱们家里花的了。”三胜口里吸着旱烟袋,喷出两烟来,便叹了一口气道:“我能一辈子都指望你吗?再说,现在你这份儿事,终究还是个短局。一天你的事情歇了,我能不出去吗?”秀儿对于他这层解释,倒是不能否认,走进屋子来,也向那墙上两个假人,发了呆地望着,心里又想着,八点钟还有段天得的一个约会,不能不去,自己赶快地把晚饭做得了,就陪着父亲吃饭。这餐做的是大米饭,还有羊肉烧白菜、酱油醋拌小萝卜儿,全是挺下饭的。可是三胜把饭碗捧在手上,总是紧锁了眉头子,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扒一口饭,又对墙上悬的那个假人,看上一眼。秀儿道:“你尽瞧那玩意儿做什么?”三胜道:“我为什么不瞧?我对它发愁啦。到了现在,我也不能不同你说实话。这几天赛茄子不断地向咱们家来,他为着什么,你也该知道。论到万子明这门亲事,你也不会怎么反对的,所以我也就替你做主了,不想万子明这个人,比我还古道,他说,若是要结亲的话,只有一件事,要依从他,就是从今以后,你别再上学校了。至于我的家用,他每月可以贴补几块钱。我听说到后半截,就透着不像话。凭什么要亲戚帮贴我呢?再说咱们这一身债,慢慢儿的,也就可以料理清楚了。若是光凭他那几块钱,有了饭钱没有房钱,有了房钱,没有衣服钱,更不用提还债了。干脆,倒不如不要他贴钱。”秀儿听着父亲说话,可是低了头吃饭,一点儿也不向他父亲看着。父亲说完了,自己还是绷了脸子低头吃饭,爷儿俩对面,寂然无语,后来秀儿噘了嘴道:“你也犯不上为了这事发愁呀。好容易找着学校里这份事,当然我得好好地干上两个月。”三胜摇摇头道:“那也不能为了我吃饭,耽误你的终身大事。”秀儿道:“忙什么?我有三十四十的了吗?”她口里说着这话,两只眼睛望了碗里,更不敢对父望着。三胜道:“这话可不能那样说,难道我为了吃饭,还能耽误你终身大事吗?”秀儿还是低了头吃饭,因答道:“就算那……反正也不是眼前的事。咱们刚是过了两天舒服日子,我又能让你去吃苦吗?”三胜沉吟了一会子,点点头道:“自然,很如你再挣几个月的钱,我更顺手。不过向大处说,那透着说不过去。”秀儿道:“有什么说不过去。这是我自己愿意这样做的,又不是你强迫我去做的。只要你敞开来让我出去做两个月,让我多挣上几个钱,咱们早早地把账还清了,比什么都强。”三胜道:“就是让你苦干几个月,咱们也轻松不了,该人家的钱,就多着呢。”秀儿道:“那不过是比方着这样说,不一定就是让我苦干两个月。周年半载也可以,三年两载也可以。”三胜道:“那可用不了这些日子。”秀儿听了父亲的口吻,已经和缓过来了,所以向碗里注视的脸也就扬了起来,向三胜望着。三胜道:“你吞吞吐吐的样子,还有什么话说吗?”秀儿脸上泛了一些红晕,微笑道:“有一位张小姐,今天上火车,让我帮着她去收拾行李。”三胜道:“以先没听到你说,有这么一个张小姐。”秀儿道:“学校里那么些个女学生,我怎么能够全告诉你?”三胜道:“人家既然是找着你帮忙,你当然不能不去。”秀儿皱了眉道:“她要到十一点钟上火车呢。我一个人不敢去,还有王家二姐做伴,待一会儿,她会来邀我的。”三胜吃完了饭,自去将盆舀水洗脸。秀儿要交代的话,却是没有能够说出来。等着三胜转身进门来了,自己抢上前去,接过脸盆来,放在桌子上,先拧了一把手巾,两手交给三胜,这就带说着道:“爸爸,你瞧,我去不去呢?”三胜道:“你老问干什么?”说时,把他两只带了鱼尾纹的眼睛,向秀儿瞪着。秀儿极力地在脸上泛出笑容来,因道:“你瞧,我问得仔细又不好了。再说,这一趟我也不能白跑,那李小姐不定给个三块两块的。”三胜道:“你不是说张小姐上火车吗?怎么又是李小姐了。”秀儿道:“张小姐去,李小姐也去,两个人一路走。你想,姑娘家出门一个人好走吗?”三胜这才没说话,将手巾交给秀儿,斟了一大杯热茶,一脚踏在门槛上,一脚踏在地上,对了院子里望着爱喝不喝的。天色已经昏黑了,秀儿正在屋子里擦抹煤油灯罩。却听到王二姐在院子里叫了一声秀姐。秀儿左手拿了玻璃灯罩子,右手拿着一根筷子头上缚着棉花布卷的刷子,伸到罩子里去,不住地摩擦。摩擦了一会子,又对罩子里呵了两口气。呵过了,再向罩子里继续地摩擦着。这就一面走出屋子来,一面张望着,低声问道:“二姐吗?”说着话时,迎上前去。却见王二姐半侧了身子,在大门洞子里掩藏着。秀儿越上前去,她倒是越向后退,秀儿一直送到胡同中间,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问道:“他,他来了吗?”王二姐道:“你还不去,回头他又不高兴了。”秀儿道:“不要紧,我已经在家里交代好了,一会儿我就去,一会儿我就去。”她口里说着,转身就向家里头走。三胜依然捧了杯子在房门口斜站着,那灰色的天幕,已是很零落地冒出了一些星点,他对了那些星星,自言自语地道:“明天该天晴了,我得上天桥去溜达溜达。卖艺的这些老朋友,两三个月没见,真让人惦记着。”秀儿道:“你老惦记着那些干什么。”三胜笑道:“我为什么不惦记他们?这个日子不先去给他们打个招呼,将来我去卖艺,也好说话些,要不然,人家骂我闲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了。再说,房东明天又该来收房钱了,我躲他一躲。”秀儿听了这话,心里头未免又拴上了一个疙疸。到房子里点上灯,在茶壶里加上了水,又把炕上的被褥也都折叠好了,然后打了一块抹布,擦抹着外面的桌子,一面问道:“爸爸,你不买盒烟卷抽吗?我这里有钱。”三胜道:“我不抽烟,好好儿地抽烟卷干吗?”秀儿默然了一会,因问道:“爸爸还有什么事吗?我可要走了。”三胜道:“你去吧,别只是麻烦我了,可得早早地回来。”秀儿答应了一声是,连第二句话也不用说,这就向门外带跑带跳地走了去。遥遥地听到三胜后面道:“这么大丫头,你瞧,还是两岁三岁的小孩子一样。”可是秀儿也来不及管他了。
到了王家,在院子里就看到她们家北屋子里灯火通亮,段天得两手插在裤子袋里,灯光下走来走去。也不知是何缘故,心里就有点儿怦怦的跳。明知自己非进去不可的,然而站在院子里,还不免呆了一呆。王大姐一手掩着灯光,探了身子,向外望着,问道:“秀姐来了吗?我听到街门响。”秀儿只好答应道:“二姐叫我,你有什么事吗?我刚放下饭碗。”说着,走进房来,向段天得点了个头,微笑道:“段先生来啦,你得闲儿?”段天得笑道:“我早来了。特意来找你去看电影,赏脸不赏脸?”秀儿本是很大方的,走到这屋子里来的。听了这话,脸上涌起一阵红云,把头低着,接连地退了几步,退得靠了一张椅子,然后反了手扶着,慢慢儿地坐了下去。段天得笑道:“你这也客气什么?咱们都是挺熟的朋友,谁请谁听回戏,瞧个电影,这都不算什么。开演还有十五分钟了,走吧。”秀儿本想把不去的这句话,极力地挣扎出来,可是那句话,无论如何,不能够说出。本来到开电影的时候,已经是很短,而在这两人当面对话的时候,需要的回答时间,那是更短之又短,她老是一个不作声,把站在屋子中间的段天得急着将两道眉毛,联合到了一处。王二姐便道:“秀姐,你就去吧,别耽误了。段先生,你去雇车。”秀儿听了这话,只把手去卷衣裳角。当她卷衣裳角的时候,手就碰着口袋里的那两张五元钞票。原来打算见着他,就把钱退回给他的。可是想到明天该给房钱,想到父亲所说,若是没有相当的收入,父亲不免又要出去卖艺,便把还钱的意思给打消了,没有退钱的意思,也就不能拒绝段天得的邀请了。因之虽听到了叫雇车,还是不曾回答。段天得哪里知道秀儿肚子里,自打着原被告官司。以为她不好意思,已经是默允了,便向秀儿微笑道:“叫了车再进来叫你,那是白费时间。现在咱们就出去,带叫车子带走。走吧。”他说着这话,已经跑到院子里去了。秀儿依然手卷了衣裳角,微低了头,靠着椅子站定。王大姐抢到她身边,将手扯着她的衣襟,低声喝道:“你还不走。白瞧电影,为什么不去。”她口里说着,还是牵了她的衣服向门口走去。秀儿虽有力量抵抗她的牵扯,但是又陷入了没有灵魂的状态,人家这样一扯,她也就不知不觉的,走到院子里了。段天得兀自站在那里守候,手臂微微地碰了她一下,低声笑道:“走吧。”秀儿生怕他做出那挽胳臂的式样来,只好抢先两步,走到大门外去。可是到了大门外,又不知道应该向哪一头走,所以又站着等了一等。段天得走到她身边,低声笑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这样地将就着你,你还是不肯听我一句话。”秀儿没作声,只是随在他身后走。段天得道:“真的,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我一见你,就非常之爱你,直到现在,我这一点儿爱情,是有加无减。”秀儿突然听到段天得说一个爱字,心里就是一跳,将头低着,只管抢了先在前面走。段天得紧紧在后面跟着,因道:“我说,你是没有听到还是怎么样?”秀儿道:“你不是要我去看电影吗?时间没有了,还不雇车?”段天得笑道:“瞧电影算什么?今天误了,还有明天,我有几句要紧的话,想同你说一说。”秀儿道:“你有什么话,刚才在王大姐家里,为什么不说呢?你说瞧电影不忙,说话更不忙。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秀儿交代过了这句话,扭转身子,就要向回头的路上跑。段天得他伸着两手,跳了几跳,笑道:“我可不能让你走,好容易把你请了来。前面大街上,有一家糖果咖啡店,我请你去吃一点儿洋点心。”秀儿站定了脚,把头一偏道:“我不去,我老爷子回头找我,怎么办?”段天得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约你出来看电影,你说有时间,现在约你喝咖啡,你老爷子就要找你了。难道喝一杯咖啡,还比瞧电影的时候要多吗?”秀儿道:“我喝不惯那东西,我去干吗?”段天得道:“你不喝咖啡,同我去喝一杯红茶,也可以。喝不喝那全是小事,我的意思,只是要找个地方,同你谈几句话。”他口里说着,人已是走了过来,挽住秀儿一只手臂。秀儿待要把手臂抽出来,无如他是夹得很紧。段天得将手臂轻轻摇撼了几下道:“你这人不能这样不明白是非。我为你费了很多的心事,受了很多人的闲话。你在别人面前,没有说过我一个好字儿。”秀儿道:“段先生送了我那些个东西,又帮了我不少的钱,我心里很感激的。”段天得道:“送点儿东西,那不算什么,钱更谈不上。”秀儿道:“可是我总也应当谢谢你,我就是嘴笨,没有当面谢过你,我心里可没有忘了你。”段天得笑道:“你心里没有忘了我吗?”秀儿趁他这不提防的时候,猛然地把手胳臂向怀里一抽,抢前一步,回过脸来望着,因道:“我知道你就是问我这几句话,我现在已经说了。”段天得道:“下面一句话,我赶着替你说了吧现在可以回去了。是不是?”秀儿被他顶头一句说破了,倒不好说什么。段天得道:“你不用瞧我别的什么,单说把艺术之宫画会里的姜先生给得罪了,又不怕别人闲话,和令尊大人,谈着交情,这都为了你。难道请你去吃点儿东西也不成吗?你那位王大姐,就常同人一路去吃馆子。”秀儿在街灯下站着,靠了墙,将一个食指衔到嘴里。段天得笑道:“你想什么,假如你是想看电影,我还可以陪你去。刚才我说差十五分钟,那是附近一家小影院,有一家大影院子,是九点一刻开演,现在赶去,还来得及。”秀儿正想和他抵赖,无如来了一位巡逻警察,手里晃着手电筒的白光,走了过来。秀儿怕那警察注意,只好一声不言语的,就在前面走去。段天得自然在后面跟着,和那位警察不前不后的,走上了大街。
街灯明亮,秀儿越是不敢和他别扭,免得路上行人注意。委委屈屈地同他走到附近一所咖啡店里去。这地方好像是段天得极熟的一个所在,一直地登楼,自到楼角边,一间屋子门边,伸手撩起帘子来,点着头笑道:“来来来!我们在屋子里坐。”秀儿听听这楼上七八间屋子里,全有人说话。假使撞巧,遇到一两个熟人,那可怪寒碜的。因之不必他多说,自己也抢到那屋子里去。这屋子里除了一张玻璃板桌面,四张杌凳而外,还有两把藤睡椅。段天得先坐下,指了对面的座位便道:“在那儿坐,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秀儿觉得能让自己坐他对面,这还是在客气之中,且放大了胆子坐下。店伙跟着进来,问明了要什么东西,出去的时候,随手就把帘子放了。段天得撮着嘴唇,吹了一套曲子,并没说什么。直等店伙把饮料点心全送到桌上来了,他便向店伙道:“你去吧,叫你再来。”店伙去了,段天得笑道:“你看这地方谈话,不很好吗?”秀儿也没作声,将茶匙舀着红茶慢慢地呷着,低了头。段天得又道:“干吗不言语?”秀儿抬头向他笑了一笑。段天得笑道:“这个茶,不是平常那样喝法。”说着,拿起糖罐子里的白铜夹子,夹起两块白糖,就放到她的红茶杯子里去,笑道:“你试试甜不甜?若是不甜的话,还可以加上一块糖。”秀儿将小茶匙在杯子沿上拦着,皱了眉道:“我不要,我怕太甜的东西。”段天得将脖子一伸,笑道:“那要什么紧?越甜越好,我就喜欢甜甜的。”秀儿低了头,又没有作声。段天得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小小的锦盒子来,将盒子打开,里面有一只黄澄澄的金戒指,他将手掌托着,送到她面前,给她看,笑道:“你那样的白手,不戴一只戒指,那真是辜负了它了。”秀儿听说,不免对那戒指盒看了一眼。段天得笑道:“我同你商量商量,我把这戒指替你戴上,好不好?”秀儿红了脸道:“以前我蒙你送了许多东西,就很感谢了,现在哪能够要你再送东西。”段天得道:“这话不是那么说,只要咱们交情够得上,天天送你东西,那不算多,交情够不上呢,那自然是送一两回就够了。”秀儿没言语,将茶匙只在红茶杯子里搅和着。段天得将那盒子放在桌上,两手环抱在胸前,架住了桌沿,向她望着道:“你只要应答我一个小小的条件,你把手伸出来。”秀儿以为他所要的条件,就是伸手,笑着把头偏到一边去。段天得左手拿起戒指,右手拉过秀儿的一只右手,笑道:“我这个条件,很容易办到。我问你,你爱我不爱。你就答应着爱我,这戒指就给你套上。现在我问你了。我那小秀儿,你爱我不爱?”秀儿哪里肯答复,索性把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段天得拖住她一只手,只管摇撼着,笑说:“难道我把这样一番诚心待你,就是你说一句假话爱我,你都办不到吗?”秀儿把手夺了回去,然后抬起头来,正色道:“段先生,你可得放老实一点儿。要是这么着,我可要走了。”段天得听了她这话,在门口站着,两手横伸着,拦住了去路,因道:“你就不让我说什么,坐一会子也不要紧,忙着跑什么?”秀儿道:“你说的那些话,叫我没法儿答应你。”段天得这才笑着又坐下来,因道:“你是知道的。我现在还没定亲……”秀儿不等他说话,抢着道:“你的事,我怎么会知道?”段天得笑道:“你知道不知道,那没什么关系。我不过把我的话,对你讲个明白。”说着,将雪白的铜叉子,叉了一块鸡蛋糕,送到她面前碟子里笑道:“请你吃东西总可以受吧,吃一点儿,吃一点儿。”说时,伸过手来,轻轻地拍了秀儿的手臂。秀儿见那只金戒指,还没有收起。金戒指上面,放出黄光,好像对人说,那至少有十分之六七,是属于你的了,把这现成到手的东西不要,未免可惜。你不是老早老早,就想弄一枚金戒指戴吗?秀儿受了这个感动,对于段天得就不忍十分拒绝,于是拿起那块鸡蛋糕,送到嘴里,咬了一口。立刻把糕放到碟子里。皱了眉头子,摇了两摇头道:“唔!奶腥味儿,我不吃。”段天得道:“这里面也有不加奶油的,我给你挑一块吧。”说着,就伸手到碟子里,拣出一块花生酥来,依然放到她面前碟子里。段天得两手撑了头,隔住桌子面,对秀儿呆望了很久,微笑道:“凭你自己说一句良心话,我待你到底怎么样?”秀儿道:“段先生,我又不是一个傻子,你这样老帮助我,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段天得道:“你是聪明人,明白就好。那么说,我刚才的话不算过分,你为什么不肯,这地方也没有第三个人听到。”秀儿低了头只管喝水,却不去答他的话。段天得突然站起来,做个沉吟的样子。秀儿这倒吓了一跳,以为他生了气,立刻就要走,不免昂起头来,向他望着。段天得绕着桌子犄角,走近来两步,笑道:“你不说这个字,我可要……”秀儿也立刻站起来,抢着道:“你别忙,你别忙。你坐过去,我慢慢地对你说。你若逼着我太狠了,我不客气,我倒要走了。”段天得见她脸腮上鼓起来,瞪了眼皮子,也不敢再向前追问,只好手扶了桌子角,慢慢地走着,走回了原处。秀儿倒是正着脸色,向他低声道:“你叫我说的话,我可没有法子说出来。”段天得道:“你低一点儿声音说,就说那么一个字,你也说不出来吗?”秀儿低着头,依然摇了两下。段天得对她脸上望望,见她果然是把脸红着,因道:“假使……”第三个字还没有说出来,他就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秀儿看到那个盛金戒指的小盒子,依然还放在桌上。待要把手缩回来,那是断绝了自己这得珍物的机会。只好把另一只手扶了桌沿,而把自己的脸枕在手臂上。段天得把那金戒指,将两个指头钳着,在桌面上,卜卜地敲上了一阵响。秀儿虽不抬头,可是咯咯地笑了。段天得道:“你既是笑了,你就是动了心。我知道,你口里虽然说不出来,心里已经是答应了。我再问你一句。你爱我不爱?”秀儿把头刚抬了一抬,又低下去了。段天得笑道:“你点了一点头了,就算是答应了我吗?”秀儿还是不作声。段天得把她的手放下了,把戒指也放了,两手插在裤子袋里,站起身来,叹了一口无声的气。然后昂了头望着屋上的电灯,却把一只皮鞋,在楼板上连连地打着响。秀儿一抬头,看到他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便笑道:“你这人真不讲理,人家一个大姑娘家,你问的那话,叫我怎么样子答应。”段天得脸上,就不带一点儿笑容了,因道:“我不要你一定说爱我,你说不爱也成,我的意思,就只要你给我一个确实的回答。我现在改变办法了,请你对我说一句,不爱你。”秀儿见他已是有了很生气的样子,便笑道:“你干吗说这种话。我请你帮忙的时候还多着呢。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可是我是穷人家出来的孩子,懂不得什么,要像你们当学生的人那样开通,我哪成呀?”说着,低了头下去微微一笑。段天得站着望了她一会子,然后坐下来,笑着摇摇头道:“对你这种人,真是没有办法。记得我有一次在家乡县教育会开会的时候,我有一个提案,赞成的请起立。结果一百多人,只有两三个人站起来。就是这两三个人,看到站起来的很少,很快地又坐了下去。我倒纳闷,怎么全场的人,都不赞成我?我也是下不了台,就想反证一下。因说反对这案子的请起立。这一下子,我气不是笑又不是,还是给我一个闷台,一个站起来的没有。我大声笑着说,大家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那么,大家对这事不愿表示意见的,请起立。你猜怎么着?”秀儿笑道:“大概大家全没站起来。”段天得笑道:“可不是吗?你说这样的事,教我们说什么是好?你说,你是不是这一样的角色?”秀儿笑道:“你知道就得了,反正我这人心眼儿不坏。”段天得笑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你不表示意思,我知道你心眼坏不坏呢?”秀儿瞅了他一眼道:“你比什么人还聪明,这一点儿事还不知道吗?”段天得把那戒指拿在手上看了看,又托在手掌心里,掂了几掂,笑道:“我现在还要问你一句话。据你说,你心里待我,已经不错。你这份儿不错,是因为我在你身上花过一小注子钱呢?还是我这人真有点儿可爱?不要说这个爱字吧,你忌讳这个字。是不是你心眼里有了我?”秀儿低了头笑道:“要是那样子说法,更不好张口说出来了。你别逼我,反正我对你好,不为的是钱。你别瞧我家穷,我并不是那样儿瞧着洋钱说话的人。”段天得笑道:“那就很好,只凭你这句话,我心里也就痛快的多了。来!我给你戴上。”说着,向秀儿点了一点下巴颏。秀儿笑道:“干吗还要我走过来,隔了桌子面,不是一样地可以同我戴上吗?”口里说着,两手按了桌子沿,就缓缓地站起来,缓缓地走着,靠近了段天得身边,将眼皮向下垂着,微咬了下嘴唇皮。段天得拉了她的手臂,微微地向怀里一拖,笑道:“来吧!”秀儿站立不住,向他怀里直撞了去,就是这一撞,结束了他们这一番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