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生活太平庸了,那是透着无味的。无论怎样一个起码人,他的命运,总有一些波折。有了波折,才可以让他把人生的酸甜苦辣滋味,全尝遍了。秀儿刚是吃了两天饱饭,心里头总算是稍微痛快了两天。现在遇到了这样一位姜教授,要她完成一张杰作,这颇是一桩痛苦的事。本来打算极力躲开,偏偏又有当头一位主任出来多事,要躲也躲不了。所以她听了校役的话,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刘主任屋子里去。刘主任本是半侧了身子坐着的,这就用眼睛横睃了她道:“李秀儿,你好大的架子,连姜先生请你,都请不动吗?”秀儿低头道:“你说的是姜先生要我去画画的事?”刘主任道:“你凭什么不去?”秀儿道:“你瞧,他们那儿两进屋子,冷静极了。一个用人也没有,我害怕。”说着,把嘴微微地噘着。刘主任道:“难道他那儿就是姜先生一个人画画吗?”秀儿道:“那倒不。”刘主任道:“这不结了。他们有好几个人画画,你怕什么?屋子冷静,又不要你看房,你何必去过问?”秀儿依然低了头,可没敢言语。刘主任道:“现在就是两句话对你说。你要想在学校里长久地干下去,你就不能得罪了学校里的先生。反过来,你要不听学校里先生的话,那我就不能容你了。”秀儿真想不到刘主任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涨红了脸,垂下眼皮子,一句话说不出。刘主任道:“今天是来不及了,他们这几位先生也没有到画会里去。你要是愿意干的话,明天下午四点钟,再到画会里去。”秀儿呆呆地在写字桌子外面站着。刘主任道:“去吧,我没话说了。”秀儿倒退了两步,才缓缓地回转身向房门口去。可是刚刚手扶了房门,伸脚要跨过去,却依然回转身来,对了刘主任望着。刘主任问道:“你还有什么话?”秀儿道:“我没有什么话。不过……”这句话,说得非常地低微,几乎她自己都听不出来。刘主任道:“你说什么?”秀儿低了头,将手牵牵自己的衣襟,低声道:“他那儿没有用人,许多不便当,可不可以请刘主任告诉姜先生,让他们雇一个老妈子,一来,我有个伴儿,二来……”说着,抬头望了刘主任一下,接着道:“若是姜先生不愿花这笔钱,让姜先生扣我的工钱得了。我这话,总算是好说的。”刘主任笑道:“若是为了这一件事,那也没有什么难处,我想你去和姜先生说,他一定会答应,你还有什么话说。”秀儿虽是看刘主任笑了,但是在他的脸上,依然保持着一种威严的气色,却是不敢对了他脸上望着,因低声道:“没有什么可说的。”说完了,缓缓倒退了几步,才走了出去。
她走是走出来了,心里头立刻拴了一个极大的疙疸。刘先生的话,绝对是不许违抗的。可是真到那画会里去,又不定姜先生这班人要干些什么花样。坐着车子回家,兀自在车子上,现出那苦脸子来。耳边下有人连连地叫着密斯李。回头看时,却是画会里的王先生,便向他连连地点了两下头。王先生胁下夹了一个大皮包,可就向车子跟了上前来。秀儿脚踢着车踏板,轻轻地喝道:“快拉走,快拉走!”可是王先生走得也算很快,只在她催走的当儿,已经伸手抓住了车篷,大声问道:“你今天去不去?昨天可把我们等苦了。”秀儿觉得在大街上,被他嚷出这样的话,实在不高明,就接接连连地答应着回头见。所幸那车夫不愿停在路中间,已是拉了车子跑开了。秀儿连头也不敢回,免得他再嚷起来。她心里也就打定了主意,今天可别和他们别扭,再去敷衍他们一回吧。他们做先生的人,不能不讲理。我说你们要我来画也可以,应当找个老妈子,免得人说闲话。做先生的人,难道还不如我们当模特儿的爱惜名誉吗?这话说着他们受不了,我的计划就算成了。自己这样想起来,觉得是很有理由,在车上坐着,也是不住地点头。
耳边忽有人笑道:“这时候才回来啦。”秀儿心想,又是那个讨厌的段天得,在门口守着,就掉过脸来,向左边瞪着眼,却是万子明脸上带了笑容,拱手在自己大门外候着。秀儿也赶快地跳下了车,笑道:“您今天得空儿到这里来一趟?”万子明笑道:“我早来了,同三爷谈了两个钟头。”说着,在衣袋掏钱,问人力车夫道:“多少钱?”秀儿道:“你别客气,熟车子,我早给了钱了。”万子明笑道:“现时大姑娘手边,大概是便当得多了。一个人总还是有职业的好。”秀儿笑道:“别让人笑掉了牙,我们这算得什么职业啦。”万子明道:“你可别说那话,将本求利,将力气卖钱,那可全是一样的道理。”秀儿微笑了一笑,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因道:“您还进去坐一会子吗?”万子明倒没说什么,抬起手来,搔了几搔头发,笑道:“我已经坐得很久了。”一个做大姑娘的人,决不能拉客人到家里去坐着,秀儿看到万子明那样犹豫的样子,也就算了。万子明向她拱拱拳道:“再见吧,往后我短不了来。”他说着,自去了。
秀儿站在门楼下,向胡同口望着,禁不住自言自语地道:“倒是挺忠厚的一个人。”约莫站了五分钟之久,听到身后院子里,有人大声喊叫,这才转身回家去。李三胜脸上红红的,似乎带了酒色。桌子上有一张破荷叶、一堆花生壳。秀儿道:“爸爸,您今天又喝酒啦。”三胜用手一摸胡子道:“今天你可怨我。万大哥来了,两人谈得一高兴起来,拿了墙上挂的酒瓶子,就打一瓶酒回来,而且连下酒的也带着来了。你瞧,我好意思,不陪着人家喝两盅吗?”秀儿道:“在咱们家里,怎么好让人家花钱?”三胜道:“我自己能掏出钱来打酒吗?我那么一办,你又要说我借花献佛,用待客的名儿,自个儿过瘾了。”秀儿笑道:“待客也瞧什么人,像万掌柜的这种人,咱们多多地和他来往,那没有错。”三胜听了这话,似乎得着什么便宜似的,翘了一小把胡子,只管笑着。秀儿睃了她父亲一下,自向屋檐下炉子里添煤烧水,并不向下谈去。因为秀儿才在大门口,同万子明说话,后面有人嚷着,这就吃了一惊,有点儿难为情。这时又提到万子明为人不错,倒像自己存心这样,所以借了在屋子外面做活,避开父亲的眼光。三胜有过一点儿酒意了,脸上红红的,身上微微地出着汗,透着人也有了精神,端了一把小凳子,在院子里坐着。秀儿把炉火笼旺了,上了一壶水在炉子上炖着。三胜点点头道:“你得烧壶水在这里,我猜,过一会儿,那位段先生该来了。”秀儿望了父亲一眼,可没作声。三胜道:“我这人就是这样,人家敬我一尺,我就敬人家一丈。有人说,家里有这么大闺女,青年男客来往,有点儿不便,那叫他妈的瞎说。有大闺女的人家,能把封条封起大门来吗?再说住在大杂院子里,开了房门,就是大家共有的院子,谁禁得住人来人往儿的。”他自言自语儿的,声音是越来越大。秀儿跑出来,只见他白瞪了两眼,满院子张望着,这就低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多喝了两盅,到炕上去躺一会子吧,我瞧着,您又有一点儿醉了。”说着这话,就伸手扯三胜的手胳膊。三胜道:“说两句要什么紧?这年头儿,不能让人,砍了手指头给人,别人还要脑袋。”秀儿偷眼看着院里,已经有几个人,在屋子里面,向外张望着,便使劲将三胜的手胳膀拉着,低声笑道:“您来您来,我还有话同您说呢。”三胜先不起身,歪着脖子,对她瞪了一眼,见她脸上,始终还是带了笑容的,便道:“有什么话?在院子里说,不成吗?”秀儿道:“在院子里能说,我还不就说出来了吗?”三胜点点头,随她到屋子里来,又重新逼问了一句:“什么事?”秀儿道:“我还得出去一趟,有人来了,你可别喝酒,回头我回家,我会给你带两瓶回来的。”三胜道:“是这样两句不相干的话,干吗还把我拉到屋子里来说。”秀儿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着,向三胜笑道:“我还要给你两块钱用呢。”说着,拿出两块现洋,托在手心里,向三胜笑道:“这不够你喝两天的吗?”三胜将钱拿到手上,掂了两掂,向她望了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这工钱,总是零零碎碎儿地拿着的?”秀儿道:“工钱自然是整把地给,可是咱们来得及等那整把的钱吗?”
正说到这里,段天得手里拿了一只酒瓶子,又是两个荷叶包,喜气洋洋的,一脚跨进了屋子门,笑道:“三爷在家啦?”他口里说着,眼睛可是向秀儿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秀儿倒表示着很大方的样子,向他一点头笑道:“又要段先生花钱。”段天得看到三胜手上,还拿着两块钱呢。由这一点推想到她钱的来源,也就可以想到她这两日的行为,便笑道:“密斯李今天下午,又该出去工作了。”秀儿瞪了他一眼,没言语。三胜倒代她答道:“她在学堂里的事也很忙。穷人家的苦孩了,倒是不怕累的。”段天得将酒瓶同荷叶包,全放到桌上,却向三胜道:“我倒知道,打过三点以后,学堂里没什么事。可以不必去了。坐车去费车钱。走着来回,那也很吃力。”秀儿在一边听到,虽然只管将眼去瞪他,可是他只是向三胜去说话,秀儿无论向他做什么眼色,他也是看不见。三胜便道:“既是这么着,你就不必去吧。”秀儿这就退着站到房门口,因低低地答道:“不过我们已经答应人家了。”段天得偏是听到了,回转脸来,连连向她摇着头道:“那没有关系,那没有关系。有什么事,我替你保险就是了。”三胜道:“段先生这样说了,你就别去吧。又让段先生花了钱,你就在家里烧开了水,给我们沏上一壶好茶,咱们慢慢地谈着,你在旁边听几句,也长个见识。”秀儿心里想着,想不到,爸爸同段天得,倒是这样要好,因之斜靠了门框,微低了头,只管向他两人望着。李三胜将酒瓶拿在手里,摇了几摇,笑道:“我是刚才同一个姓万的朋友喝的,已经有八成儿醉了。咱们可只能再来半瓶子,你看好吗?”说到这里,将脖子扭了两扭。段天得两手就去解荷叶包,里面正是油鸡卤肉之类。不用说吃了,透开荷叶包,先就有那一股子香气,向人鼻子直扑了来。三胜倒不急于要去吃那卤菜,却拔开瓶塞子,送到鼻子尖上,连连嗅了几下,因笑道:“酒倒是挺好的。”一面说着,一面就拿了两只酒杯子,放到桌上,笑道:“段先生特意把酒送到我们家里来,我们不能不给人家面子,来喝吧。”那杯子在桌子两边,分别地放着,又在抽屉里取了两双筷子放下。秀儿始终靠了门框站定,心里想着,看你们闹些什么玩意儿。段天得站在屋子角落上,只管两手互相搓着。只要李三胜一不留意,他就向秀儿看上一眼。秀儿被他张望得多了,心里倒不免拴上一个疙瘩。若是他把画会里的事,告诉了爸爸,好拦着我不出去。那样来,就把自己的纸老虎给戳破了,那个乱子,可就不小。今天不到画会里去,就算得罪了姜先生,也不过挨刘主任两句骂。段天得已经说是保了险的,就瞧着他的吧。段天得也好像知道秀儿的心事似的,同三胜隔了桌面子,一面喝,一面谈,老没有个完,直到天色昏黑,那一瓶子酒,已是底朝天,向杯子里滴过两三回。三胜将手一按杯子,站了起来,身子晃荡了两下,向段天得笑道:“段先生,我瞧你这样子,至少还可以来半斤。叫我们孩子,再去打半瓶子来。要喝……”说着,又把身子晃荡了两下,笑道:“那就得喝个痛快。”段天得比他更来劲,只他这一句,立刻在身上掏出一块钱来放在桌上,笑问道:“酒铺子在哪里?我去!我也是这样想着。不喝就不喝。若要喝的话,那就喝一个痛快。酒铺子在哪里?”他口里这样问着,眼睛可总是看住了三胜。三胜还是站着的呢,笑道:“论理,你到我这儿来了,应当我请你喝酒,干吗让你掏钱呢?不过……哈哈!谁让我比你穷。钱是归你出,跑路是我……”身子又晃了两晃。秀儿这时坐在门外屋檐下,回转头来笑道:“你走得动,那才怪呢。”三胜把酒瓶子放到桌沿上,瞪了眼道:“那就你去。今天你打算不让我喝,那可不成。段先生,你是不知道,这大半年,为了家里没钱吃饭,几个月没喝酒,我就透着伤心。现在有酒喝了,我喝一回是一回,就算喝死了,我认命!”秀儿看他那样子,又怕他自己会走去打酒,一声没言语,进来把酒瓶子和钱,同带走了。一会子,打了酒回来,同找的钱,全放在桌上。段天得笑道:“密斯李,你干吗这样君子,就是找的几毛零钱,都要还我呢。”秀儿向他射了一眼,淡笑着道:“我去打两毛多钱酒,倒要七毛多的零钱吗?”三胜取过酒瓶子,左右两边,先各斟上一杯,因向秀儿道:“这位段先生,少年老成,真是难得。你别瞧他穿上了一套洋服,他可规规矩矩,不沾一点儿洋气。”秀儿也没理会他的话,自端了一把椅子,放到屋檐下去。三胜道:“同你说着话呢,你倒走开。你过来。”秀儿被他父亲喊着,只得又走了进来,远远地站定。三胜左手端了酒杯子,右手伸了一个指头,向段天得指着道:“你瞧人家,可是一位君子的样儿。像咱们和人家……”说着,端起酒杯来,吧唧有声,喝了一口。仍然将一个手指,向段天得指着,接着道:“咱们同人家说是交朋友,可过分一点儿,好在段先生说了,你在学堂里回来,就在家里,不必出去。一位大姑娘家出去挣钱混饭吃,那已经是没法儿的事……”说着,把剩下的半杯酒,一仰脖子又喝了个干净。秀儿听了他这一篇话,倒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三胜把酒瓶子拿过来,向杯子里满上,身子微微地晃着道:“段先生,喝!”把酒瓶子放下,将酒杯子举了一举,口里嘟囔着道:“没关系。谁要说咱们不干净的话,我就去揍谁。家里有大姑娘,又不是珍珠宝贝,怕人给抢了去。你劝她少出门,这就不是有坏心眼儿的人肯说的话。年轻人要都像你这样正经,有大姑娘的人家,那就不怕你来往了。”秀儿本是正正当当的,站在他下手听着说话。听到了这里,突然将身子一扭,口里还唧咕着道:“越说越不像话了。”这一生气,就跑到对门王家去。
过了两小时,直等街上电灯放亮,她方才回家。心里逆料着,段天得怎么好的忍心,也不能在这里坐着的。不想走到院子里一听,自己屋子里,还是唧唧咕咕,有人在说话。这就呆了一呆,心想,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于是有一阵哈哈大笑的声音,送了出来,接着道:“就凭咱们常在一处卖艺的这一分情分,你也会想到我,不能在三爷面前撒谎。”这个说话的人,并不是段天得,完全是一位北京城里人的声音。今天是什么日子,家里倒是这样不断地有客来。于是在院子里静静地站着,向屋子里听了去。那人又道:“你若是愿意的话,我不算数,一定要找一个有面子的人出来做媒。”三胜哈哈大笑道:“老兄弟,你怎么说这种话,论说,凭你这句话,我就得罚你。”秀儿这就把那人的声音听出来了,正是说露天相声的赛茄子。他忽然跑来做媒,到底是同谁做媒呢?心里一稀罕起来,少不了又跟着在院子外听了下去。只听到他接着道:“我要说的话,已经是全说了。但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意见。”三胜道:“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像万子明这种人,规规矩矩地做小生意买卖,家里又有产业,还有什么比不上我的吗?只是这年头儿改了,婚姻大事,决不能凭娘老子做主,就算了事,必得问问姑娘自个儿。”赛茄子道:“这一层,倒不用你操心,据万子明说,每次到府上来,都承姑娘看得起,当一位客待,彼此的年岁也很相当。照着这一层看起来,提起亲事来,姑娘或者不会怎样反对的。”三胜道:“但愿这样就好。不过这孩子脾气也倔,就是她心里愿意的事,也得慢慢儿地去同她说。若是把她说拧了,她可随便怎么也不干。”赛茄子答道:“若是那么着,咱今天的酒兴很可以,那就别同她说了。我愿意这件事成功,比当事人还留心呢。”秀儿听到这种话,站在院子里黑暗地方,一寸路也不肯移动,只是向下听了去。不料在这个时候那快嘴桂芬叫起来道:“秀姐,干吗你站在那黑地方?仔细院子里爬出长虫来了,咬你的腿。”这一声,好像是同屋子里谈亲事的人,发了一个暗号,立刻就把说话声音停止。秀儿只在暗里睃了她一眼也没有答她的话,这就慢慢儿地走到了自己家里去。只见赛茄子同父亲隔了桌面坐下,在桌子当中放了一把茶壶,还有一盒烟卷,只看他俩脸上带着了一种高兴的样子,就可以知道,他们这话说得很有劲,而且是时间很长的了。赛茄子倒是先站了起来,勾勾头笑道:“大姑娘,好久不见,人长得发福了。”秀儿也不知是何缘故,只凭他这一句话,已是把脸涨红了,口里唧咕着称呼了人家一声,点了一个头儿。赛茄子也听不出她称的是什么,反正人家总称呼来着吧,因笑道:“我刚才和三爷谈了半天,觉得大姑娘这份儿能干,不在男子以下。三爷下半辈子,不必发愁了。”三胜道:“兄弟,您坐着。同一个晚辈说话,您还这样地客气。”赛茄子道:“我不坐了,所有咱们说的话……”赛茄子口里说着,人已向外面走,三胜道:“你老远地来,茶也没有好好地喝上一碗,坐一会子,忙什么的。”赛茄子笑道:“不,有人还等着我呢。我这人做事,就是这样,宁可自己受一点儿累,不让朋友着急。”三胜跟着他后面送着道:“那也好!我要说的话,全都跟你说了。”秀儿站在屋子里,呆呆地听着,仿佛听到赛茄子说:“你得好好儿地说,别把姑娘给说拧了。”秀儿两手按了桌子沿,把身子轻轻跳了两跳,口里还是哼哼唧唧地唱着。
三胜走回来了,笑道:“咱们家也是鸿运当头了,今天下午,倒来了好几回客。以前倒霉的时候,十几天,也没人向这屋子里瞧一眼。”秀儿也没理他父亲,自把屋子里桌椅收拾得清楚了,又找了一把扫帚来,弯了腰扫地。三胜道:“天都黑了,你还扫地干什么?”秀儿一面扫着地,一面答道:“一个望上的人家,家里总得收拾得清清楚楚儿的。人家到你家来,什么话不用说,只要走到你家里,瞧瞧你家里是个样儿,他先就乐意了。”三胜道:“其实人要倒起霉来了,就是屋子里摆得像皇宫一样,人家也会瞧着不顺眼。明儿一早,又该上学堂去,你就歇一会儿巴。”秀儿笑道:“您今天也同我客气起来,准是那几毛钱酒,喝得不错。要是这么着,以后我每天都给你买两毛钱酒。”三胜笑道:“你这孩子,这是对你爸爸说话吗?我今天高兴也是真的,不过我高兴绝不是为着多喝了两杯酒。”秀儿道:“那还为什么?是了!我今天交给了你两块钱。”三胜这就哈哈大笑道:“这孩子说话,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为了两块钱,就这样高兴吗?”秀儿道:“那为什么?”她说着这话,人就扫了地向屋子外面走了去。三胜道:“我为什么高兴吗?我总可以告诉你。不过在今天晚上,我还不愿告诉你。”秀儿弯了腰,只管把地上的尘土扫拢到一块儿。在门角落里,找出来一个洋铁簸箕,把土搬运到门外去,那一阵胡忙乱,对于三胜的话,就没有听到。等着再进屋子去,又忙着擦抹煤油灯了。三胜靠了里面的墙坐着,一只手扶在桌子上,另一只手却不住地摸了胡子,笑道:“今天这个乐子,我觉得不小,我长到六十岁,像这样的乐子,真还没有几次。”秀儿手里拿着个煤油灯罩子,两个手指卷了一块蓝布,只管伸到里面去擦抹。擦一顿子,又对着里面呵口气,呵完了气,接着再擦。三胜看到姑娘擦了有半点钟了,嘴里这就有点儿忍不住,因道:“别擦了,凑付着使吧。”秀儿把灯罩子放下,在抽屉里取出一盒火柴来,还不曾擦着呢,笑道:“哟!灯里头还没有加油呢。”顺手将火柴盒子向衣袋里一揣,然后在墙窟窿眼里,把煤油壶提下来灌好了一灯油。放下壶,就在桌子上抽屉里,炕头边全都摸索着,口里连连叫了几声咦。三胜还是坐在那里的,问道:“你是找取灯儿吧?刚才我还看到你拿着的。”秀儿道:“我记得随手扔在桌上的,找不着算了,我去买两盒去。”于是人向外走,手伸到衣袋里去掏钱。已经走到了院子里了,这就笑道:“呵!在这儿,我揣在袋里啦。”于是走回来了,擦了一根火柴,把灯点上。火光之下,看到酒瓶子倒了,这就扶起酒瓶子来。可是酒瓶拿到手,没放下,向灯头上放着。三胜道:“你怎么了?那是空瓶子,火一烤,还得了吗?”秀儿道:“哟!我自己怎么啦,我还以为是灯罩子呢。”三胜道:“我瞧你总有什么事,心里头乱得很,你定一定神再做事吧。”秀儿两手按住桌子,真个对着灯出了一会子神。那灯芯被火焰烧得热了,向外直抽着黑烟,于是伏了身子,对着灯头一阵乱吹,唏呼唏呼有声,偏是吹不熄,还是三胜手摸了墙上挂的一柄蒲扇,远远地一下,把灯扑熄了。秀儿笑得身子乱扭,喘着气道:“这真有个意思,干什么,什么都出岔子。”三胜道:“你总说我喝醉了,瞧你这样子,你倒是醉了。”秀儿也觉得自己的态度太失常,没有敢答复父亲的话,镇静了一会子,把灯光点着,然后闪到屋子外去烧火。三胜道:“这时候你又笼火干什么?”秀儿道:“你瞧,忙了这么大半天,咱们全没有吃饭呢,你肚子不饿吗?”三胜坐在那里,摸了两摸胡子笑道:“这倒是真的。我今天什么事乐大发了,怎么饭都不记得吃了。”秀儿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乐大发了?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总知道。”三胜道:“我乐是乐,酒也喝多了,我得上炕去躺一会儿,想点儿心事。”秀儿也没言语,自在屋檐下煮面吃。三胜在炕上躺了有五六分钟之久,就隔了窗户问道:“姑娘,我说话,你怎么不言语?”秀儿道:“你都上炕睡觉了,我还言语什么?”三胜道:“我不是说,我还想心事吗?你该问问我想什么心事。”秀儿笑道:“说您不醉,您又醉了。您躺到炕上去想心事,我还同你打什么岔?”三胜道:“我想的心事,就是在你身上。”秀儿道:“是关乎我身上的事吗?”说着这话,心里可跳了两跳,等着三胜的回答。三胜这老头子,有时候不醉,有时候又很醉。等着秀儿问他的话时,他又不作声了。秀儿本待追问他父亲一句,只喊了一声爸爸,三胜却是随便哼着一声答应的,这就不敢问了,自己煮熟了面吃过,走进房去,父亲已是睡得很熟。
第二日早上起来,匆匆地把家事安排好了,又赶着到学堂里去,也来不及去问父亲的话,直等下午回家来,又是赛茄子坐在屋子里,同父亲谈话。他先站起来笑道:“姑娘我等你大半天了。”秀儿道:“那是我爸爸少跟你提一句,每天我总得到这时候才能回来的。”赛茄子道:“三爷倒是同我说过了。也是我话多,有那么些个话,要同三爷说,不等你这时候也走不了的。姑娘,你坐着。”说时,他哈了哈腰儿。秀儿看他这个说话的架子,也就料着要提那件事,脸上微微地泛起了一层红云,把上牙微咬着下嘴唇皮,向后退了两步,靠门站着。三胜道:“你就坐着吧。现时在学堂里已经做过事了,你也应该大方点儿。”秀儿这就把一张矮凳子拖过来,低了头,缓缓坐下去。赛茄子坐着把身子斜侧了,对秀儿望着,先笑了一笑道:“我这是大年夜灶神上天,一本奏上,不用说什么闲言闲语啦。”秀儿笑道:“有什么指教,您就请说吧,干吗这样客气?”赛茄子道:“指教两个字,你太言重了。我不过报告你一点儿好消息。”秀儿听到这话,立刻把脸红着,低下头去。赛茄子偷看她那样子,似乎没有什么反抗的意思,于是转过头去,对三胜看了一看。三胜的皱纹脸上,似乎带了很甜的笑意,点了两点头。赛茄子道:“我这话呢,好像是来得直一点儿,你别见怪。”秀儿这才抬起头来,笑笑道:“大叔,你说话还嫌直啦。”赛茄子笑道:“是的,我是说相声的。可是我卖艺的时候会说,到了正正经经说话的时候,就不成了。”秀儿对他望着,也没说什么。赛茄子道:“姑娘,你现时在学堂里做事,应该开通的多了。我说的话中听,那是千好万好,若是不中听,只当我没说,你就包涵一点儿吧。”秀儿微笑了一笑。赛茄子道:“姑娘,你也到了岁数了,三爷年岁大了,已然是不能卖艺。虽说你有那番好心,这样地卖力供养着他,可是你不能养他一辈子。姑娘总是姑娘,不能当儿子看待的。所以这两天我同三爷商量着,得找一个长久的法子。自然,最好是三爷有一个能干的姑爷,那就同他帮忙帮大了。”说到这里,赛茄子咳嗽了两声,就要谈入正题了。秀儿突然地站了起来,向门外闪了去,笑道:“这些话,别同我说。”只这一句话,她是越走越远,已经看不见了。赛茄子望了她的后影,就向三胜道:“她的意思,到底怎么样,我倒有些瞧不出来。”三胜道:“只要她这样,这事就妥了。”赛茄子道:“可是她没有知道我提的是谁。”三胜摸着胡子,微微地笑道:“你以为她是一个傻子呢。我们说了两天,万子明自己也来过,她心里大概是很明白的。回头我瞧她高兴不高兴,要高兴,这事我就做主办起来了。”赛茄子点点头道:“我瞧姑娘的意思,也不怎么坏。好吧,我去回万大哥的信,就是这样着手了。”
秀儿虽是走到院子里去了,可是她走得并不远,闪在屋阴下面,看看天上的阳光。听到父亲把这事已经认为妥当,于是很高兴地到对门王家姐妹家里去。一进门,王大姐就抢上前挽住了她一只手,问道:“秀姐,你什么事这样高兴,瞧你这两天,进进出出,全都笑着,是画会里,已经给了你一笔薪水吗?”秀儿笑道:“你别骂人不带脏字。我就没见过钱,也不能这样不开眼。”王大姐道:“你总有一件事是很高兴的。”两人说着话,这就走进了屋子。王大姐把她推倒在炕上,两手按住了她两只手,对了她耳朵,低声问道:“是不是姓段的,同你有了什么约会了。”秀儿红了脸,高声道:“谁同他有什么约会?”王大姐松了手,在她对面椅子上坐着,正了颜色道:“不是他同你有了什么约会,那就很好。我老实告诉你,他们那些人,尽管对我们说,这是为了什么艺术牺牲。又说什么艺人眼里,没有阶级,那全是废话。他们把咱们当模特儿的,全不当人,谁要同模特儿亲近点儿,谁就没有人格。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还会气死呢。以前有个姓何的姐妹是个口直的人。也是一位赵教授同她说,你们这钱得得太容易,再要不好好地干,真是对不住人。她说,先生,你别说容易呀,你请你太太来干一天试试。赵教授听了这话,上前就给她个大耳巴子,还要把她送警察,说她侮辱了人。你瞧,这是什么话。我们干这个,还说我们受了抬举。把他太太比方一下,就算受了侮辱,还要揍人。我们这事还能干吗?”秀儿道:“既是那么着,你们为什么劝我加入呢?”王大姐道:“咱们都不是为了穷吗?”秀儿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年头儿,就是这样,想发财,就不能顾着廉耻。我现在还是心里捏住了一把汗,瞒着老爷子的,有一天老爷子知道了,就是两条人命。所以我现在也是想破了,有一天乐一天,有一天乐不成了,大事全完。”王大姐听了这话,倒是很沉吟了一会子,对她脸上望着道:“要是照这个样子说法,你就不往下干也罢,可是你正红着啦,谁都愿意请你去画。只要你腾得出工夫来,像你这样子,每个月准可以挣个四十五十的,丢下了,倒也是怪可惜的。”秀儿听着,垂了头,沉沉地想了一想,因道:“唉,走上了这条路,我真是没有法子。不过今天我得着一点儿好消息,也许以后我不用干了。咱们做姊妹一场;要求你一点儿事,我这段儿经过,请你全替我瞒着。”王大姐望了她道:“怎么着,你找着更好一点儿的事吗?”秀儿道:“你想,我除了干现在这一行,还能干什么?”王大姐道:“这我就有点儿纳闷了。你不干这事了,老爷子也是在家里闲着的,那么,你靠什么进项来过活呢?”秀儿听到这里,倒好像一阵欢喜,由腔子里直透出来,立刻把身子一扭,笑得把头低了下去。王大姐两手轻轻一拍,笑道:“我这就明白了。”秀儿笑道:“你明白了?我有点儿不相信。”说着,把头摇了两摇。王大姐复又走到她身边来,两手按了她的肩膀,将嘴对了她的耳朵,轻轻地道:“不是老段说要娶你吗?”秀儿将脖子一扭,嘴一撇道:“哼!他?我才瞧不起他呢。他虽有钱,可是我自己也明白,没有那福气,得他那大把的钱用。他有子儿的人,哪儿找不着女人,用得着到模特儿里面来找人吗。”王大姐笑道:“还有一层,他是小白脸儿,倒也不见得没有好心眼儿。”秀儿道:“人家同你说心眼儿里的话呢,你倒闹着玩儿。”王大姐笑道:“我并非闹着玩儿,除了这个,我还真猜不出你有什么好消息,干脆,你告诉我吧。”秀儿笑着,摇了两摇头。王大姐拖住她一只手道:“喂!你说,到底为了什么,你很高兴。”秀儿笑道:“是有点儿事,现在我不愿告诉你。”王大姐道:“真的,你不告诉我吗?那可要胳肢你了。”只说了这句,秀儿早就把身体缩着一团,向炕头边藏躲,口里还是咯咯地狂笑。王大姐抢近了一步,把五个手指伸到嘴里去,呵了一口气,笑道:“你说不说,我可要胳肢了。”秀儿笑道:“我冤你的,实在没有什么。你别胳肢我,我最怕这玩意儿的。”王大姐道:“那不行,我得胳肢!”她说到这里,在嘴里呵过气,就向秀儿身上送了过去。吓得秀儿叫了一声哎哟,两手夹着胁窝紧紧的,人的身子,只管向下蹲,笑着喘不过气来道:“可别,可别,我受不了。呵……呵……哟得,得!我说就是了。”王大姐笑道:“我要你说,不怕你不说。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秀儿停止了喘气,将手摸着前额的乱发道:“你别和我捣乱了,我有什么……”王大姐撮了五指,又待伸手到嘴里呵气,秀儿立刻将她的手捉住笑道:“你千万别再胳肢,我说就是了。”王大姐道:“既是那么着,你就说吧。反正你不说,我没完。”秀儿真怕她再来,依然不放王大姐的手,笑道:“你坐得好好儿的,我自然会慢慢地告诉你。而且我到这里来,也是有意来请教于你,因为你比我大两岁,究竟比我知道的事情要多些的。”王大姐看她正正经经地说着,果然有所求的样子,便道:“那么,我就好好地坐着,让你向下谈。”说着,半斜了身子在椅子坐定,对了秀儿望着,等她说下去。秀儿道:“这个人,你也应该看见过的。”王大姐道:“我也看见过的。谁?”秀儿听到这一问,把身子一扭,又低头笑了起来。王大姐道:“这是怎么回事,说得有头无尾,我倒有些不明白。”秀儿想了一想,接着又摇了两摇头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王大姐把两只手正待向上举着,秀儿便笑着把身子向里面一藏,因连连喘着气道:“你又要胳肢了。”王大姐笑道:“我不胳肢你,我没有办法,你老是这样吞吞吐吐的,我真受不了。”秀儿道:“我告诉你也可以,请你别笑我。”她说着这话时,脸色正正板板的,已是没有一点儿笑容。王大姐道:“你好好儿地同我说,我自然不会同你闹。”秀儿道:“这个人是一个卖书的,为人倒很老实。以前同我们老爷子就认识了,我可不认得他。是后来有一次我老爷子卖艺,摔倒了,就幸得他帮忙,把我老爷子送到医院里去。为了这件事,我们就认识了。可是我没有想到别的事情上去。”王大姐听她说话时,只管抿了嘴微笑,这就笑着点点头道:“我有点儿明白了,这个人姓什么?多大年纪?哪儿人,长得好看不好看?”秀儿把嘴一噘道:“原来说得好好儿的,你又开起玩笑来了。那我还是不说。”说着把身子扭了一扭。王大姐笑道:“我又不是男人,你在我面前撒娇干什么?”秀儿站起来,一扭身子道:“同你好好儿地说,你总是不爱听,我不说了。”说着,人就向屋子外面走。王大姐一手把她的手拉住,笑道:“得了得了,我不同你闹着玩就是了。”秀儿鼓着嘴站定了,不说话,也不要走。王大姐回头一看,见房门上的布门帘子,卷起了一只角,于是抢过去,把布门帘子放下来,再把秀儿拖得炕上,两人并排坐着。一手握了秀儿的手,一手拍了秀儿的肩膀,低声下气地道:“好妹妹,你别着急,慢慢地告诉我。若是有我帮忙的地方,多少我还可以同你帮着一点儿忙。”秀儿先是看看她的颜色,随后也就放开胆子,同她说起来了。
在一小时以后,王大姐挽了她的手,由屋子里走了出来,直送到大门口。只看秀儿脸上笑嘻嘻的样子,也就想到谈话的结果良好,她心里很快活。秀儿走到胡同中间,两个人的手,拉着很长才得分开。她到了自己大门里,还回转头来,对她点点头道:“大姐,我所说的话,都放在你心上了。”她说着这话,还是把嘴一努,对了胡同的东头,丢了一个眼色,然后转身进去了,王大姐先是莫名其妙,回头一看,却是她的冤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