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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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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三十日下午,大约四点钟的时候,我们从庶民门进入了不朽城罗马,迎面碰上——天黑洞洞的,道路一片泥泞,而且还刚下过大雨——狂欢节游行的外围队伍。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我们所看到的化装游行队伍已是尾端了。只见这些化了装的人缓慢地在广场上绕着圈子,他们在等候川流不息的马车中的罅隙,一有机会就插进去,及时赶到狂欢活动的中心地点去。我们风尘仆仆,一身困乏,如此突如其来地挤到了狂欢游行队伍之中,也没有多大兴致去欣赏这一场面。

我们在两三英里路之前就从莫尔桥上跨过了台伯河 [1] 。河水正如所想象的那样,非常混浊,在被河水冲刷、沾满泥浆的河堤之间飞速流淌,大河呈现出一种将来势必要沦为废墟的情景。参加狂欢节游行的人们那种装束使势必沦为废墟的前景大大改观。我们所到之处看不到巨大的废墟,也不见有庄重的古迹——废墟和古迹都在城的另一边。长长的街道上都是些你在任何一座欧洲城市里都可以看到的普普通通的商店和房屋。街上都是忙忙碌碌的人们、车马和平常的来往行人;此外,还有许多叽叽喳喳的外国人。它不是我心目中的 罗马——那个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想象中的罗马,那个颓败、倒塌、一片废墟、沉睡在太阳底下的罗马——正如巴黎的协和广场出乎我的意料一样。诚然,对于浓云密布的天空,沉闷寒冷的雨,泥泞的街道,我是早有思想准备的;然而,我想象中的罗马绝非如此模样。我承认,那天晚上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是心灰意懒,先前的热情大大地消退了。

第二天,我们一出门就直奔圣彼得大教堂 [2] 。大教堂远看非常高大,但是走近一看,相比之下就明显地小了。大教堂坐落的广场之壮丽,那是怎么说也不会过分的:精雕细刻的圆柱四处林立,喷泉泉水汹涌——如此明朗,如此宽广,如此奔放,如此优美。当教堂里面极为富丽堂皇的景象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尤其是仰望那教堂的穹窿的时候,我的心情是那样激动,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但那时正在筹备庆祝一个宗教节日。庄重的大理石柱上披挂了一些红的和黄的不伦不类的廉价彩饰;位于大教堂中央的祭坛和它前面的地下教堂的入口处,仿佛开了一家银器铺,又仿佛一幕铺张的哑剧就要开场。尽管我对于这座建筑的美并不麻木不仁(我希望是如此),然而我并没有被深深地打动。在许多英国的大教堂里,当那教堂风琴声一起,我就会被深深地打动,在英国的许多乡村小教堂里,当人们唱起赞美诗时,我也会被深深地打动。在威尼斯的圣马可大教堂里,我还体味到一种更深的神秘感。

我们又走出了那座教堂(我们站在那里仰望着教堂的圆顶,差不多有一个钟头,彼时彼地,随便给我们多少钱,我们也不会“背弃”天主教的)。我们同车夫说:“到竞技场 [3] 去。”一刻钟左右马车就到了竞技场的门口,我们下车入内。

我现在要说的绝非虚构,而是明明白白、毫不加渲染、实事求是的事实:此刻竞技场的景象是如此富有启示性、如此清晰,刚进竞技场的一刹那——其实就是在从外面走进去那个时刻——谁要是这么想的话,他眼前就会如同当初一样出现一座巨大的建筑物,成千张如饥似渴的脸注视着下面的竞技场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搏斗,流血和飞扬的尘土,那情景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而过了这一刹那,这竞技场给你的印象便只有寂寞、令人敬畏的美和满目的荒凉了,就像一阵缓解了的悲伤。也许,在你一生之中,从来没有一件与你自己的爱和痛苦并非直接相关的事,会使你如此感动,如此激动。

眼望着这座竞技场一年年慢慢倒塌了,大墙与拱顶上长满了青草,回廊日晒雨淋,门口长出了长长的草,长在凹凸不平的护墙上的昔日的小树,现在已经结出了果实:在墙缝里筑窝的鸟儿衔来的种子落在墙上,偶然长成了这些小树;望着泥土填塞的斗兽场,以及竖立在斗兽场中央的无声无息的十字架;登上竞技场的楼厅,朝下面望去,只见竞技场周围是一片废墟、废墟、废墟;罗马帝国皇帝君士坦丁大帝 [4] 、塞佛留 [5] 、台塔斯 [6] 的凯旋门,古罗马广场,罗马帝国皇帝的宫殿,古代宗教的神殿,倒塌了,消失了:望着这一切便看到了古罗马——邪恶、奇妙的古代城市——的幽灵在古罗马人脚下的这一块土地上徘徊。这是人所能想象的最深刻、最庄重、最严肃、最雄伟、最壮丽、最悲痛的情景。在这座巨大的竞技场的血腥的鼎盛时期,它生气勃勃,充满了活力,但从不曾使一个人为之感动,而现在见了这座已经是一片废墟的竞技场的所有人们则必然会心潮澎湃。谢天谢地,这里现在已是一片废墟!

正如竞技场是屹立在坟墓堆中的高山,是废墟之最一样,在凶狠、残酷的罗马人的本性里,罗马的古代神话和古代屠杀的所有其他残余消失之后,竞技场的古老的影响至今还可感觉到。当观光者走近这座城市的时候,他发现意大利人的面目也随着起了变化。美变成了恶魔一般。在街上行走的普通人中,从一百个人中也找不出一个在明天经过整修后的竞技场里坐着会感到不自在、感到不高兴的人。

这里终于真正找到罗马了;其景象之雄伟壮丽谁也无法想象的罗马!我们出了罗马城,在埃皮安大道 [7] 上漫游,顺着大道向前,穿过绵延几英里的荒冢、断壁颓垣,以及星散的凄凉而无人居住的房屋。我们经过罗慕洛 [8] 竞技场,那古代战车的车道,裁判人、竞技人、观众的席位,依旧同古代一样历历在目。我们经过了塞西丽亚·弥苔拉塞西丽亚(cecilia,?—230),古罗马女殉教者。之墓。我们经过了所有的围场、围栏或标桩、围墙或栅栏。我们顺着大道向前,直达罗马城外的辽阔的大平原。站在大平原上朝罗马城回望,闯入视野的只有一片废墟。除了被远处的亚平宁山脉遮断了视线的左侧之外,极目望去全然是一片广袤的废墟。别致、优美的一群群拱门之间残留了一截截的沟渠;还有倒塌的神殿,倒塌的坟墓。全然是满眼的荒凉,景象之颓败、阴沉、萧索,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遍地的乱石,每一块都记载着一段历史。

星期日,教皇莅临了圣彼得大教堂的大弥撒。我第二次参观大教堂的印象正与第一次相同,后来多次参观,印象依然如故。从宗教上说,这座大教堂并没有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也没有打动人们的心。这是一座巨大的建筑,无法叫人只停留在一个地方凝神思索;它迂回曲折,没有穷尽,连它自己也倦怠了。这个地方的真正意义并不体现在你在那里所见到的一切,除非你连它的细枝末节也都观察到了——而连细枝末节也仔细观察是于这个地方本身格格不入的。它可以作为一个万神殿,或元老院议事厅,或一件建筑上的伟大纪念品,因为,除了是建筑上的一大成就之外,别无其它可言。当然,教堂内有一尊黑色的圣彼得塑像,上有红色华盖。塑像比真人大,塑像的大脚趾不断地有虔诚的天主教徒来亲吻。这一举动你不去留心也可看到:太引人注目,太普遍了。然而,作为一件艺术品,这尊塑像并没有能加深这座神殿给人的印象;它也没有体现出——至少于我是如此——它的高尚的意图。

圣坛后面有很大的空地,那里设有专席,形状如英国的意大利歌剧院的包厢,不过其装饰却华丽得多了。在这用栏杆隔开的剧院似的场所的中央,有一加有华盖的高台,上面放着教皇的椅子。走道上铺了最鲜艳的绿色地毯;这鲜艳的绿色,配上那些刺眼的、色调深浅不一的红色装饰,以及镶了金边的帘幕,使整个地方看上去宛如一块巨大的夹心糖。圣坛两旁各有一很大的女宾席。女宾席上坐满了身穿黑衣、脸蒙黑面纱的女宾。教皇的卫士在这些专用席位的四面守卫着,他们身穿红色外套,皮马裤,脚穿长筒靴,手持银光闪亮的剑。从圣坛一直到中殿,留出了一条宽阔的走道,走道上列队站着教皇的瑞士卫士。他们身穿古雅的条子外套,条子紧腿裤,手持长戟。那长戟很像舞台上跑龙套的演员扛在肩上的长戟。那些跑龙套的总是来不及退下,当战场风云突变,敌方的部队占领的开阔地带已经劈成两半之后,人们发现他们仍然滞留在敌军的营地上。

我随同其他许多身穿黑色服装(此地不需要别的证件)的身份高贵的人,走到绿地毯的边沿,在做弥撒的时候就悠闲地站在那里。唱歌的人都在角落处铁丝围起来的栏杆里(宛如一只很大的铁丝纱罩肉柜,又像一只大鸟笼),他们唱得毫不入调。绿地毯周围是缓慢移动的人群,有的在谈天,有的戴上眼镜注视着教皇,有的在别人因为好奇而从圆柱基座的散座上站起来时乘机占人家的座位,有的丑态百出地望着那些女人哧哧地笑。还可看到东一簇西一群的修道士(方济各会的修道士,他们身穿褐色的粗布衣服,头戴尖顶兜帽),他们与那些衣着华丽的较高级的教士形成了奇怪的对照。他们被前后左右的人推过来、挤过去,地位的卑下可说是达到了极点。他们有的人脚穿沾满污泥的草鞋,身穿满是污渍的外衣,手里拿着雨伞:他们长途跋涉,从乡间赶到这里。他们的脸大抵像他们的衣服一样:粗糙,阴沉;他们注视着这富丽堂皇的场面的顽固、迟钝、单调的目光中,既有可悲的成分,又有可笑的成分。

集合在圣坛周围,站在绿地毯上的是整整一队红衣主教和神甫。他们身穿细麻布长袍,有红的,有黄的,有紫的,有蓝紫的,有白的。有几个从队伍中走出来,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两个两个地交谈,或者相互介绍、寒暄。其他一些穿黑衣的和穿祭服的神职人员也在那里走来走去,与人交谈。就在他们这样来来往往点头招呼,耶稣会教士鬼鬼祟祟、悄悄地进进出出,英国青年派教士坐立不安、老是不停地来来去去的时候,有几个身穿黑色教士服、镇定自若的人面壁静跪,手捧祈祷书,全神贯注地在诵读。这些好人无意之中成了那些来来去去的人的陷阱,用他们自己虔诚的双腿绊倒了十几个人。

我身边的地板上放了一大堆蜡烛。一个年纪很老的人,穿一件颜色泛黄的黑长袍,长袍上有一块网眼披肩,就像夏天装饰壁炉用的纱纸,他拿着蜡烛,忙着在所有的神甫中分发,一人一支。他们拿到蜡烛以后又徘徊了一阵,有的将蜡烛像拐杖似的夹在腋下,有的将蜡烛像警棍似的拿在手中。但是到了仪式进行到某一项时,他们每个人就拿着蜡烛走到教皇面前,将蜡烛横放在教皇的两膝上,请他祝圣,然后取回,列队离开。你可想象得出来,举行这项蜡烛祝圣仪式要排成很长很长的队伍,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倒不是说要使蜡烛真正地变得圣洁需要很长的时间,而是需要祝圣的蜡烛太多了。终于,蜡烛都一支支祝圣过了,又一支一支地点燃了,于是教皇连同他坐的椅子被抬起来,绕着教堂走。

我得说,在十一月里我从未见过与英国城乡普遍举行的十一月五日纪念活动 [9] 如此相似的仪式了。只要再有一束火柴和一只灯笼,这一仪式便完全一样了。尽管教皇有一张和气而令人肃然起敬的脸,但他本人也并未损害这两种纪念仪式的相似之处;因为,仪式进行到这一项的时候,他已经头昏目眩,非常不受用了,于是,在人们抬着他走的时候,他闭起了双眼。他双眼紧闭,头戴主教冠,由人们抬着绕行,身体晃动,头也随之不住地上下摇晃着,好像他也顾不得教皇的架子了。始终在教皇两侧撑着的两把巨大的扇子,在这个时候当然是与他形影不离的。当人们抬着他绕行的时候,他伸手做出那个神秘的手势,为两旁的人们祝福;在他经过的地方,人们一个个都跪下来。他在被抬着绕教堂一周之后又回到原处。假如我没有搞错的话,这一项仪式要从头至尾重复三次。这一项仪式并没有什么庄重或动人之处,而可笑与庸俗之处倒不少。但是,这话不只指某一项仪式,也可用于整个仪式;只是在圣饼举起来的时候,每个卫士立即跪下一条腿,将手中银光闪亮的剑插在地上,那倒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又一次参观这座大教堂是在两三个星期之后,那一次我登上了圆顶。那时帘幕已经取下,地毯也已收走,只剩下一个空架子,这些装饰的残存部分看上去就像已经爆炸的爆竹。

星期五和星期六是庄重的祭日,而星期日是狂欢节的法定假日,因此,我们带着几分焦急和好奇,盼着新的一个星期的开始;星期一和星期二是狂欢节的最后的、也是最热闹的日子。

星期一下午一两点钟的时候,一阵阵隆隆的马车声开始在饭店庭院内响起来了;庭院内仆人们都在那里匆匆地来去;不时有一个找错了地方的陌生人飞快地从某一个门口或阳台走过,身上穿戴的是化装服饰;那一身化装他自己也很不习惯,还不大敢在大庭广众面前穿出来,怕人笑话。所有的马车都敞开着,车厢的衬里非常仔细地覆盖了白布,以免那些漂亮的装饰被雨点似的不停地落下来的小糖果沾污了;人们拼命地往等候他们的一辆辆车子里塞着一大袋一大袋、一大篮一大篮的糖果,还有许许多多的花,全扎成一束束的,有几辆马车花不只是装满了,简直是满出来了;马车的弹簧每跳动一下,就使马车上的花散落几束,掉到地上。我们在这些必不可少的小事上也不甘落后,也装了非常可观的两大袋糖果(每袋约有三英尺高)、满满的一大篮花,搬到我们雇的四轮双座马车上,动作非常地迅速。我们站在饭店楼上的一个阳台上望着这一切,非常地称心如意。马车一辆辆都装满了人,出发了。我们也跳上马车,戴上金属丝面罩,出发了。同福斯塔夫 [10] 常喝的掺水白葡萄酒一样,这些糖果的成分中有酸橙汁。

科索大街是一条一英里长的街。大街两旁有商店、高楼大厦、私人住房,有的地方与大广场相通。几乎每一座房子都有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的阳台——不只是在一层楼上,而往往是每一层楼上都有一间带有阳台的房间——砌得杂乱无章、毫无规律,真叫人觉得倘若一年年、一季季,天上下雨、下雹、飘雪、刮风,带来了一个个阳台,落到这些房屋上,也绝不会是那样乱七八糟地沾在那里的。

这里是狂欢节的源头和中心。但是,由于举行狂欢活动的所有街道都有骑兵警戒,马车首先必须排队经过另一条通衢大道,然后从离庶民广场很远的科索大街尽头进入;那广场是狂欢节游行队伍经过的一个点。因此,我们插入了马车的长蛇阵,一时我们的马车慢慢吞吞、平平静静地跟着队伍。我们一会儿慢得简直是在爬行;一会儿快步向前跑上五六码;一会儿又后退五十码;一会儿干脆停住不动了:前面慢了我们也慢,前面快了我们也快,前面停了我们也停。倘若有哪一辆马车等得性急,冲出队伍朝前飞驰,不切实际地想快一点,它立即就会被一名骑兵拦住,或者立即会有一名骑兵从后面赶上来将它截住。那骑兵就像他手中出了鞘的剑一样,凭你如何抗辩,都不会来理睬你,他立即会将马车押送到长蛇阵的最后面,远远地望去,那马车便成了隐隐约约的一点了。偶尔我们与前面的那一辆车交换糖果,或者与后面那辆车交换糖果,丢过来扔过去的。不过,那时候倒还是那辆脱离队伍想溜走的马车被逮住这件事更叫人觉得有趣。

不一会儿,我们的马车队进入了一条狭街。在那条狭街上除了一队过去的马车之外,还有一队回来的马车。这个时候,糖果和花束满天飞舞起来,好看极了;我也真幸运,看见一个人打扮成希腊勇士,抓住了留着一抹小胡子的强盗的鼻子(他正要向二楼窗口的一个小姐扔一束花),这一把抓得那么不偏不倚,博得了路旁看热闹的人的一片喝彩。一个身体结实的人站在门口——身体一半是黑,一半是白,仿佛他的皮肤从中央剥去了一半——向他喝彩,说抓得好。正当这位洋洋自得的希腊勇士与那个站在门口的人说着笑话的时候,一只橙子从一座房子的屋顶上飞来,正中他的左耳,他不只是大吃了一惊,甚而至于有点狼狈了。而且,当他刚站起身来,马车又突然起步,他就非常不光彩地踉跄了几步,跌倒了,埋在他自己脚下的一大堆花束中。

我们以这样的行进速度走了约摸一刻钟之后,来到了科索大街。整个场面都是红红绿绿、绚丽多彩、生动活泼的,像那样的情景是很难想象的。无数的阳台,无论是最远处和最高处的阳台,还是最低处和最近处的阳台,都垂挂了彩带,鲜红的,碧绿的,蓝的,黄的,白的,在灿烂的阳光下飘拂。从窗口,从围墙,从屋顶,挂出了颜色最绚丽的彩带,色调最耀眼的彩旗,在街道的上空飘扬。一幢幢的建筑物简直都从里往外翻,屋内的华丽装饰全都展现在大街上。商店的门面都拆了,橱窗里都坐满了人,就像光彩夺目的剧院的包厢;门板都卸下来了,人们可以看到屋内织绣着树丛的长壁毯悬挂在那里,旁边装饰了花束和万年青;建筑工人的脚手架成了壮丽的神殿,银白的、金黄的、鲜红的,一片闪烁;从人行道到烟囱顶上,每一个角落,凡是能见到女人明眸的地方,那明眸都在闪动,满含笑意,闪烁着光辉,仿佛是投在水面上的光。那里可以看到各式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服装。短小怪诞的红上衣;古里古怪的老式胸衣,比漂亮的紧身围腰还要有趣;波兰式皮外衣,绷得紧紧的,就像熟透的醋栗;小小的希腊帽,全都歪戴着,别在黑发上,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别住的;所有的怪诞、古雅、大胆、羞怯、轻率、卤莽的想象都体现在服装上,而所有的这些想象又被这些沉浸在狂欢中的人忘得一干二净,仿佛那三条现在依然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的古代引水渠,在那天早晨将忘川 [11] 从它们坚固的拱形结构中引入了罗马。

现在马车队三辆一排,到了较宽阔的地方则四辆一排。马车常常一停就是很久,一辆紧挨着一辆,五色斑斓地挤作一堆。整条街道一片花海,马车从花海中穿行,仿佛它们自己就是一朵朵硕大的花朵。有的马装饰得红红绿绿,马饰艳丽,有的马从头到尾都垂挂着缎带,五彩缤纷。有的赶车人套了两张大面罩,一张瞅着拉车的马,一张睁着怪模怪样的双眼望着马车,一颗颗的小糖果落到那两张面罩上,哗啦啦地响。还有的赶车的人男扮女装,做了长串的鬈发,却不戴帽子,在马儿非常不听指挥的时候(在这样盛大的集会中,马儿不听指挥是常有的事),赶车的人的滑稽可笑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无法用文字来描绘。那些漂亮的罗马妇女,她们不是在马车里面 的座位上坐着,而是坐在四座马车的车头上,两脚踏在座垫上,那是为了好好地看看热闹,也要让别人仔仔细细地看看她们:在这种时候,谁都可以放肆一点——你瞧她们飘拂的长裙,纤细的腰肢,苗条的身材,欢笑的面容,一个个自由奔放、喜笑颜开、风度翩翩!还有一辆辆大篷车,坐满了姿色艳丽的姑娘——三十个人,或许更多一些,挤在一辆车上——这些仙人般的姑娘,成群地从大篷车的两侧上上下下,向空中散发花儿和夹心糖,每散发一次就持续十分钟。倘若在一处停留的时间很长,马车与马车之间就开始从容不迫地交起火来,也会与离地面较近的窗口交火;这时候,在某个较高的阳台或窗口上观看的人也会加入这场混战,向交战的双方发动进攻,将一袋袋小糖果向下倾倒,糖果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洒在人们身上,转眼之间就叫他们成了磨坊老板。马车还是一辆接着一辆,望不尽的艳丽的服装,望不尽的斑斓的色彩,望不尽的人山人海,络绎不绝,令人应接不暇。男人与儿童,有的抓住车轮,有的抓住车尾,有的跟在车后,有的在马儿的肚子下蹿来蹿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花束再去卖。戴着假面具的步行的人(那总是最有趣的)穿着随心所欲地想象出来的宫廷礼服,举起很大的眼镜,向人群中张望,每当他们发现窗口有一个年纪特别大的老太太,他们就会欣喜若狂。一长队小丑用长竿挑了炸破的气球向周围挥舞。一车子疯人声嘶力竭,手舞足蹈,非常逼真。一车子神态庄严的穆斯林奴隶兵簇拥着一杆马尾军旗。一群吉卜赛妇女在与一船水手激烈地争斗。一个人扮成一只猴子,爬在一根长竿上,周围是一群怪兽,有猪的面孔,狮子的尾巴,有的挟在腋下,有的非常标致地披在肩上。马车还是一辆接着一辆,望不尽的艳丽的服装,望不尽的斑斓的色彩,望不尽的人山人海,络绎不绝,令人应接不暇。也许,从化装的人数来看,真正扮演得好的角色并不多,但是,这个场面的主要乐趣在于人人都兴致勃勃、喜气洋洋;在于这场面是那样丰富多彩、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在于人们完全沉浸在一片狂欢之中——那令人忘却一切的狂欢是如此地毋庸置疑,如此地富有感染力,如此地不可抗拒,就连那最镇定自若的外国人,也同所有罗马人中最欢乐的人一样,半个身子都沉没在花与糖果的海洋中,脑海中别的什么也没有,唯有这狂欢。这样到了四点半钟,只听得喇叭声响,看见骑兵已开始驱散大街上的人群,他们才蓦地记起来(这使他们感到非常地遗憾),狂欢活动并非他们生活的全部内容。

五点钟要赛马,那街道上的人群是如何驱散的,马如何飞奔而过,而没有踩着街上的人,那就不是我所能描述的了。然而马车一辆辆都进了小街,有的则来到了庶民广场。广场上有的人坐在临时搭起的长廊里,科索大街两旁站着成千上万的人,真是人山人海,这时,一匹匹的马被牵进了广场——到了那圆柱的脚下,那圆柱就是几百年来俯视着圆形竞技场里的角斗和赛车的同一杆圆柱。

约定的信号一发出,群马立即放开四蹄飞奔。马沿着整条科索大街大声叫喊的人们让开的一条跑道,风驰电掣而过。谁都知道,马背上没有人骑着,却装饰着闪亮的饰物,打了结的马鬃上插了绚丽的饰物,两侧的马腹悬挂了带刺的小重锤,催马快跑。马饰叮叮当当地响,马蹄触着硬石路,发出了一片哗啦啦的声音。在响着一阵阵呐喊声的街上,群马奔腾,不,简直是万炮轰鸣——而群马奔腾的声音又被人山人海中发出的欢呼声、呐喊声、掌声所淹没。可是赛马一下子就结束了——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又一阵轰鸣震撼了罗马城。马群冲进了横铺在街道上拦马的地毯,到达了终点。胜利者得了奖(一部分奖品是可怜的犹太人献的,他们没有参加赛跑,因此献出物品作为补救)。这一次的活动就这样结束了。

如果说狂欢节结束的前一天,场面已经是那样的丰富多彩,那样的欢腾,到处都是人山人海,那么到了最后一天,狂欢活动则达到了顶峰,色彩斑斓,令人眼花缭乱,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满耳是嬉戏打闹的喧哗声。我此刻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还觉得头昏目眩。最后一天,同样的狂欢活动又进行到了同一个时刻,比先前更加激烈,更加狂热。赛马又举行了一次;又是万炮轰鸣;又是一片欢呼声、掌声;接着又响起一阵轰鸣;赛马又结束了;胜利者又得了奖。但是那一辆辆的马车,车内堆积了厚厚的一层小糖果,车外琳琅满目,挂满了鲜花,也积满了尘土;马车已不是三个钟头以前的模样了,简直叫人认不出来。马车并没有各奔东西,而是拥入科索大街,不一会就将这条大街挤得水泄不通,进退不得。因为最后一项狂欢活动——吹灯会——就要在这里举行。身前身后都是叫卖小蜡烛——它很像英国的圣诞蜡烛——的声音:“moccoli,moccoli!ecco moccoli!” [12] ——这是一项新的狂欢活动;白天不时听到的、响彻在其它叫声之上的叫卖花束的声音——“ecco fióri!ecco fior-r-r!” [13] ——现在早已听不到了。

当那些五色斑斓的悬挂物和衣饰在暮霭中渐渐变得暗淡,融入一种昏暗、阴郁、单一的颜色的时候,各处的灯火开始闪现了:窗口的灯,屋顶上的灯,阳台上的灯,马车里的灯,行人手中提着的灯。渐渐地,渐渐地,一盏一盏,灯越来越多,终于整条长街变成了一条火龙。这时候街上每一个人的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要把别人的蜡烛吹灭,保护好自己的蜡烛,千万不能让人吹灭了。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孩子,老爷还是太太,王子还是农民,本地人还是外国人,人人都在尖叫、大声嚷嚷!朝被吹灭的蜡烛喊着:“senza moccolo,senza moccolo!”(吹灭了!吹灭了!)喊声此起彼伏。喊到后来,只听见齐声高呼的这两个字,夹杂着一阵阵的笑声。

这时候的大街是人们所能想象的最不寻常的情景。马车慢慢地走着,人人都站在座位上,或者站在驾车人的位子上,伸直了胳膊把蜡烛高举在头上,这样可以更加安全,不会被人吹灭了。有的人给蜡烛加了一个纸罩,有的人手里拿的是没有纸罩的一把小蜡烛。有的举着熊熊的火把,有的是昏黄的小蜡烛。不乘车的男人在车轮之间悄悄地观察,寻找机会,突然蹿到一支蜡烛面前,将它一口吹灭。有的爬到人家马车上去硬抢。有的人从马车上下来去讨了一支或是偷了一支蜡烛,想将马车上被吹灭的蜡烛重新点起来,却不幸被人截住,他被人追着,绕着自己的马车兜圈,还来不及登上马车将蜡烛点亮,就被人吹灭了。有的摘下头上的帽子站在车厢门口,彬彬有礼地向一个好心肠的太太借个火点香烟,正当她满心狐疑是否要递过蜡烛去的时候,他将她用小手小心翼翼挡着的蜡烛吹灭了。有的从窗口探出身子,放下装有钩子的长绳去偷人家手中的蜡烛,有的伸出一根头上扎着手帕的枝条,正当一些人洋洋自得的时候,巧妙地将他们手中的蜡烛扇灭了。有的人躲在角落里等待着好时机,拿着长戟一样的东西,突然跳出来,呼的一下把熊熊的火把扑灭了。有的紧紧围住一辆马车,寸步不离。有的人瞄准人家手中吹不灭的小灯笼,雨点似的扔着橘子和花束,或瞄准一叠罗汉中最上面的那个人,向他高高举在头上、藐视一切的昏暗的蜡烛频频进攻!senza moccolo!senza moccolo!花容月貌的妇人,在马车里站起来,手指着吹灭的灯,不住地嘲笑,当那辆马车从身边经过时,她们一面拍手,一面叫道:“senza moccolo!senza moccolo!”低矮的阳台上,挤满了面容可爱、服饰艳丽的少女,她们在与街上的进攻者对战。那些人要爬上阳台来,她们中有的挺身上前挡住他们,有的弯下身去,有的倚在栏杆上,有的往后退去——娇嫩的双臂和胸脯——优美的身姿——耀眼的灯火,飘拂的衣裙,senza moccolo,senza moccolo,senza mocco-lo-o-o!——正当人们狂热地喊叫,争抢得最激烈的时候,教堂尖顶上传来了钟声,召唤人们去向圣母马利亚祈祷,狂欢节瞬息间结束了——就像一支小蜡烛,一口气就吹灭了!

晚上,在剧院里举行化装舞会。那舞会与伦敦的一样乏味和无聊,只是到了十一点钟清场时,那动作之迅速,倒是实在惊人。舞台后面靠墙站了一排士兵,他们好像一把大扫帚,将人们统统扫出了剧院。moccoletti(这个词的单数形式是moccoletto,它是moccolo加上表示“小”的-etto构成的,意即“小灯”或“烛花”)——吹灯之戏,有人认为,那是一种以滑稽有趣的方式悼念狂欢节的完结的仪式,天主教会表示悲哀就离不开蜡烛。然而,不管它是悼念仪式,还是古代祭农神节的残余,还是二者兼而有之,还是起源于别的风俗,我将永远把这盛会记在心里,将那狂欢的情景记在心里,那是丰富多彩、引人入胜的情景。狂欢活动的所有参加者,包括那最底层的人(在那些爬马车的人中,许多都是最普通的男人和儿童),从头至尾兴致勃勃的劲头,与狂欢节的天真活泼,都令人叹为观止。因为,尽管对这种不顾别人、充满个人表现的游戏说这样的话也许有点不伦不类,然而,狂欢节期间没有一点粗野鲁莽的行为,男女混杂的大聚会中最文明的也不过如此。在整个狂欢节期间,到处充满了一种普遍的、几乎是孩子气的天真无邪和相互信任的感情。在教堂召唤人们去向圣母马利亚祈祷的钟声宣告狂欢节已经结束后,在整整一年中人们都会不无痛苦地回味这种感情。

狂欢节过去了,复活节前的一周还未到来,人们度完了一个节日都纷纷散去,为了另一个节日又重新赶回来的人还不多。就在这平静的时日里,我们抽了几天空,去看看整个罗马城,否则,好像责任未尽似的。我们大清早就出门,晚上很晚才回来,真是早出晚归,整天忙碌。我相信,我们已经熟悉了城内的每一根柱子和城外的全部乡村。尤其是,我参观了这么多的教堂,没等看完全城教堂的一半我就却步了,免得在我有生之年里再也不想进教堂了。然而,我几乎每天总要抽一点时间再去看看竞技场,并且驱车到城外塞西丽亚·弥苔拉之墓以远的辽阔的大平原。

我们在这些驱车访古迹的过程中,常常会遇上一群英国旅游者,我热切地希望同他们认识认识,交谈几句,但没能如愿以偿。他们是一位叫戴维斯的先生和他的几个朋友。戴维斯太太在那一行人中是不可缺少的,而那一行人又总是到处跑,因此她的大名无人不晓。在复活节前的那一周里,每个仪式的每个场面,每个场面的每个时刻,他们总是在场。在那以前的两三周时间里,每一座墓冢,每一座教堂,每一处废墟,每一所绘画陈列馆,他们都去过;我从来不曾看见她有过一分钟的安静。在深深的地下教堂里,在高高的圣彼得大教堂里,在城外的大平原上,在令人窒息的犹太人居住区里,都可以见到她的身影。我总觉得她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去看。她老是有什么东西忘记装进她的草编手提包;丢了东西之后她总是全力以赴,在大把大把的半便士英国硬币里寻找,这些硬币像海滩上的沙铺在她那只草包底上。她那一行人(都是从伦敦来的,订了契约,一行十五至二十余名)配备了一名职业导游。倘若那导游抬起两眼望着戴维斯太太,她总是要打断他的话,说道,“喔,上帝保佑,别叫人心烦了!你说什么来着?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你使足了力气说得脸色发青,也还是一个样,我听不懂!”戴维斯先生那件黄褐色的大衣总是不离身,手里总是拿着一把绿色的大伞,他常常为一种缓慢地产生的好奇心所驱使,做出异乎寻常的事来。譬如,他会去揭开墓中骨灰瓮的盖子,看看里面的骨灰,仿佛里面装的是泡菜——还会用雨伞的尖头一行行地划过碑文,一面深思熟虑地说,“你瞧,这个字母是b,那是一个r,我们就该这样去看,正是这样!”他那研究文物的习惯常常叫他掉队。戴维斯太太,还有那一行人,感到最苦恼的一件事就是老是提心吊胆的,生怕戴维斯走丢了。这就弄得大家在最不适当的地方,而且是在最不该高声喊叫的时候,尖声喊叫戴维斯先生。他从某一个坟墓走出来,活像一个不怀恶意的食尸鬼,来到大家面前,说,“我来了!”这时,戴维斯太太见了他总是说,“你会被活埋在外国的,想保护你也是枉费心机!”

戴维斯夫妇和他们那一行人,从伦敦到达这里大约花了九至十天时间。一千八百年前,克劳第厄斯 [14] 统率的古罗马军团,拒不出征戴维斯夫妇的祖国,硬说那个地方是远在这个世界之外。

在罗马的可以称为“次名胜” [15] 的地方当中,有一处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游人常可以在那里见到这头“幼狮”,它的窝就在从斯巴纳广场通向蒙地三一教堂的长石阶上。说得明白一点,这些石阶是艺术家的“模特儿”云集的胜地,他们常在那里等候受雇的机会。我初次到那里的时候,怎么也揣摩不出为什么那些脸我是这样熟悉;为什么他们的各种姿势与装束几年来一直在我的脑际萦回;他们在大白天里像沉重的、无法摆脱的许多恶梦,突然在罗马出现在我的面前,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不久就发现,我们在各个艺术展览馆的壁上相识多年了,并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有一位老先生,留着长长的白发和胡子,据我所知,在英国皇家艺术院 [16] 的目录册中,有一半可以找到他。这是令人肃然起敬或德高望重的模特儿。他手中握一根长手杖。手杖上的每一处凸出部分和弯曲部分,都非常忠实地反映在画中,我已见过无数次了。还有一个男子,披着一件蓝色的斗篷,他老是装出在太阳下闭起眼睛躺在那里的样子(只要天上有太阳),而我也不必赘言,他其实一点也没有睡着,两条腿该怎么放他心里一清二楚。这是闲适的模特儿。另一个男子,身上裹着一件黄褐色的斗篷,他双臂紧抱着,倚在墙上,两眼斜睨,一顶宽边软呢帽几乎遮没了双眼。这是刺客的模特儿。另一个男子,他总是在那里回头顾盼,好像要走开,但他一步也没有动。这是目空一切或不屑一顾的模特儿。至于天伦之乐和圣洁的家庭的模特儿,那就不怎么稀罕了。因为在这长长的石阶上真可谓俯拾即是。这事情的妙处在于:他们都是世间最虚假的流浪汉,是为了做模特儿而特别装出来的,在罗马找不到与他们完全相似的人,在这地球的任何别的有人居住的地方,也找不到与他们完全相似的人。

我在前面写到的狂欢节,使我想起了有人说过的话,即狂欢节是四旬斋前的喜庆活动 [17] 的假举哀(狂欢节仪式以普遍的痛苦而告终),也使我想起了罗马的真举哀和真出殡。同意大利的大多数其它地方一样,人死之后,尸体普遍都是随随便便地处理的,这一点是特别吸引外国人的。这并非由于活着的人能来得及将对死者的怀念与牢牢铭刻在活着的人心中的死者音容笑貌分隔开来;而是因为人死之后很快就要埋葬,几乎在死后二十四小时内,有的在十二小时内就要埋葬。

在罗马,与我已经写到过的热那亚所流行的一样,也有扔尸体的深坑,那些深坑在一片荒凉、空旷、萧瑟的大空地上。我去参观的时候正是中午,我看到那里停放着一口白皮松木棺材,没有任何遮盖,没有棺罩,而且棺材的松木板很薄,倘有一只骡子跑到那里,一脚就可以踩出一个窟窿来。那口孤零零的棺材就马马虎虎地停放在深坑口,而且向一边倾斜,任凭风吹日晒。“怎么让它这样放在这里?”我问那个领着我们参观的人。“半个钟头之前刚放在这里,先生,”他答道。我记起来了,我们来的时候,那出殡的队伍才回去,我们在路上遇到过他们,只见他们三三两两,步履轻快而矫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抬进深坑里去?”我问他。“等车子一来就动手,深坑晚上开,”他答道。“不用车子而是由人抬到这里,那得花多少钱?”我问他道。“十个斯古迪,”他答道(约二英镑二先令六便士)。“没有付什么钱的都抬到圣玛丽亚·台·康索拉齐翁教堂,”他接着说道,“晚上一起用车子运到这里。”我站在那里朝那棺材望了一会儿,只见棺材顶上草草地写了两个姓名的起首字母,我转过脸去。大概我的脸上露出了非常不喜欢让棺材这样暴露在那里的表情;因为他耸了耸肩,轻松活泼,愉快地一笑,答道,“可是,他已经死了,先生,他已经死了。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在许许多多的教堂中,我特别要提一提其中的一座教堂。这就是阿勒·凯里教堂。据说,这座教堂是在古代朱庇特·费勒特里厄斯神殿的遗址上建造的,它的一侧有又长又陡的石级相通,倘若石级尽头上没有一群长胡须的占卜者,就会显得不完整。这座教堂因藏有一尊令人惊叹的木雕圣婴耶稣像而著称。我第一次见到这令人惊叹的圣婴耶稣像的情景是这样的,用法律术语来说,是以下述方式,即:

一天下午,我们走进了这座教堂,顺着长排的阴郁的圆柱(因为这些建造在古代神殿遗址上的古老教堂都是阴暗而令人不快的)向远处望着。正在这时,我们的有胆量的旅游从仆匆匆跑进来,只见他乐滋滋的,笑得合不拢嘴。他要我们立即跟他走,一刻也不要延误,因为他们要让一些经过挑选的游客瞻仰圣婴耶稣木雕像。于是我们急急匆匆地赶到了一处像教堂祈祷室或是圣器收藏室的地方,那里紧挨着主祭坛,但不在这座教堂里。我们到了那里,只见已有几个经过挑选的人聚集在那里,那是两三个男女天主教徒(不是意大利人)。一个两颊凹陷的年轻修道士正在点几支蜡烛,另一个修道士正在他棕色的粗布僧袍外面套上法衣。蜡烛就放在一个像祭坛一样的地方,上方有两个很好看的雕像,就同英国随便哪个集市上都可买到的一样。我想那是圣母与圣约瑟,他们非常虔诚地俯视着一个木盒,盒子紧盖着。

修士甲,即那个两颊凹陷的,将那些蜡烛点上之后,跪到一个角落里,面对着这个盒子。修士乙戴上一双装饰考究的绣金手套,毕恭毕敬地捧起那木盒,放到圣坛上。他接着一次又一次地屈膝,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祷词,然后才打开盒子,拿下盒子的面板,从盒子里揭开一层又一层的缎盖和饰带。女人们一开头就跪在那里;当修道士乙将木雕像展示在大家面前的时候,那几个男人也虔诚地跪下了。木雕像的面孔很像美国矮人大拇指汤姆 [18] 将军:穿了华丽的缎衫,扎着金色的饰带,珠宝琳琅满目,十分耀眼。它的颈项、胸口、腹部,几乎无处没有虔诚的教徒奉献的闪烁的珠宝。接着,他将那偶像从盒子里取出来,捧着它在跪着的教徒中间巡回,还用偶像的脸去碰一下每个人的额头,让大家去吻偶像的粗制滥造的脚——就连从大街上跑进来的一个满脸污垢、衣衫褴褛的小孩子也跟着大家这样做了。仪式完毕之后,修士乙又将偶像放入盒内。跪着的人此时都站起身来,围着偶像悄声称赞那些珠宝。修士乙等人们称赞完了重又将缎盖披在木雕上,盖紧了盒子,放回原处,最后将这一切(包括圣母、圣约瑟等雕像在内)全都锁在折门内。这时他脱下法衣,从瞻仰木雕像的教徒手中接过照例都收的“小费”;此时,修道士甲用扎在一根长竿头上的熄火器,一支一支地将蜡烛都熄灭了。蜡烛熄灭了,费也收了,两名修士走了,瞻仰偶像的人也散了。

过了没多久,我又在街上看到这座木雕像,他们隆重地捧着它,到一个病人家里去。他们常常是哪里有病人就捧着它到那里去,跑遍了整个罗马城;然而,我知道,它并非总是如希望的那样灵验。因为,前呼后拥的人伴送这木雕像,来到身体孱弱、精神高度紧张的病人的床边,病人因此而吓得一命呜呼也不是少见的事。请的最多的是女人生孩子的时候,这时它往往大显神通,所以女人临产时,倘若不像通常那样顺利,就会赶紧打发人去请圣婴耶稣木雕像急速前来助产。木雕像是无价之宝,深受人们的信赖——尤其是在这偶像所属的宗教团体当中。

从一位教士的近亲(他本人也是天主教徒,又是一位知识渊博的人)说的话中听来,一些虔诚的而又了解内情的天主教徒,并不认为这偶像是万能万灵的,这使我听了很高兴。那位教士要那个向我提供消息的人保证,绝不让那木雕像进入他们两人都有些意思的一位生病妇人的房内。“因为,”他说,“倘若那些修道士用那偶像去打扰她,而且他们自己也闯入她的房内的话,那一定会送了她的命的。”于是,那个向我提供消息的人注视着窗外,见那木雕偶像一来,便婉言谢绝,连门也不开。还有一次,这位向我提供消息的人路过一处,只听得人家说那木像要抬到一个气味难闻的小房间里去,他竭力阻止他们进入这间躺着一个就要断气的可怜姑娘的房间。可是,他的阻止无济于事,前呼后拥的一群人围住了她的病榻,她断气了。

在偶尔得闲走进圣彼得大教堂来,跪在走道上,悄然说上几句祷词的人中,也有各类学校的学生,他们有一些是神学院的学生,有些是别的学校的,一来就有二三十人。这些学生娃娃排成一列跪在那里,压阵的是一个高个子、板着脸儿的穿黑袍的先生。他们那样子看上去仿佛是一副竖着的、一碰就要倒的纸牌,最后是一张特别大的梅花“j”。到了主祭坛处让他们解散了一会,他们就乱爬了,然后又乱七八糟扑通扑通地跳下来,重新排好队,向圣母堂,或圣餐室走去,倘使有人真的 撞了他们的先生,那一整队的学生娃娃就会跟着突然一个个倒在地上。

最奇怪不过的是所有的教堂都共有的那种景象。同样的单调、有口无心、没精打采的吟诵老是可以听到;同样的阴暗的建筑物,由于教堂外面街道上那样明媚,教堂内显得愈加阴暗了;同样的光线昏暗的灯;同样的人在各处跪着;在这个或那个祭坛前,同样的教士背朝着你,他们的背上绣着同样的大十字架;无论这个教堂与那个教堂在大小、形状、财富、建筑等方面有多少差异,情形依旧没有什么不同。同样蓬头垢面的乞丐中断他们的低声祈祷,向人们求乞;同样面目凄惨的跛子站在门口,露出那残废的肢体;同样的瞎子,手中摇着像胡椒瓶那样的小罐子,发出丁丁的响声——那是用来储放人们施舍给他们的东西的;在一幅人物众多的画中,惟有圣徒和圣母的头上有一顶银冠,而且画中山上的一个很小的人,他的头饰竟比前景中的一座圣殿还要大,比邻近绵延几英里的景物还要大;人人顶礼膜拜的神龛或偶像,同样地琳琅满目,上面挂满了银质的小十字架和心形物,以及诸如此类的物品——仿佛所有的珠宝商店都集中到了这里;崇敬与亵渎,诚笃与冷漠,都同样怪诞地混杂在一起——他们跪在石板地上,同时又朝地上大声地吐着痰;他们会停下祈祷,站起身来,乞讨一点东西,或关心一下别的俗务,然后又跪下来,从刚才中断的地方继续做悔罪的祈祷。我在一个教堂里遇见一个女人,她跪在地上祈祷,见我们过去她站起身来,递给我们一张名片,原来是一个教授音乐的,接着又跪下祈祷去了;在另一个教堂里,我又看见一个体面的绅士,手握一根粗大的手杖,从那虔诚的祈祷中站起来,迎头痛打他的狗,因为那只狗汪汪地朝另外一只狗嚎叫。而当狗的主人悄然回到先前的静思默想中去的时候,汪汪声又响彻了整座教堂——主人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一面两眼紧紧盯着他的狗。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教堂里总可以看到形状各不相同的容器,专供收集虔诚的教徒捐钱币之用。有的是一个钱盒,放在礼拜者和与真人一样大的木雕耶稣像之间;有的是小箱子,专收给圣母的捐献;有的是以受人爱戴的圣婴的名义向人讨钱;有时在一根长竿的顶端扎上一个袋子,一位灵活的教堂司事将它伸到各个方向,他眼观四方,不住地晃动那钱袋,发出丁丁的响声;花样不同,钱总是要捐的,而且,往往在同一个教堂里,各种花样都用上了,收入非常可观。也不只是教堂内,外面也有——街边路口——因为,常有这种情形:当你一边走,一边想着别的事情的时候,突然间一只罐头从路边小屋里跳到你的面前。罐头上面写着:“为炼狱里的灵魂。”拿着那罐头的人一面摇得它哗啦啦地响,一面不住地说着那句话。那样子颇有点像驼背潘趣 [19] 在摇那只传达他乐观的心声的破铃。

这件事使我想起一些天主教堂圣坛上写的字:“在此圣坛上做的每一次弥撒都可拯救炼狱里的一个灵魂。”我始终没弄清做弥撒要收多少费用,但想必是昂贵的。罗马有几个吻了之后可有长短不一的免罪期的十字架。竞技场中央的那个十字架,一吻可免罪一百天;你从早到晚可看见人们在吻那十字架。说来也很奇怪,有几个十字架似乎非常莫名其妙地为人们所欢迎:竞技场的十字架就是其中的一个。竞技场另一处地方的大理石板上也有一个十字架,上面写道:“一吻可免罪二百四十日。”不过我一天又一天地到那里去,只是不见有人去吻,我倒是看见成群结队的农民从大理石板上的十字架旁走过,去吻竞技场中央的十字架。

要从罗马教堂的趣事中挑选出一些细节来描述,真是世间最无从下手的事情。然而,罗马郊外一座阴暗潮湿、散发着霉气的圆顶教堂——圣斯台法诺·洛顿多教堂,总是最先在我的脑海中出现,因为教堂墙上画满了令人毛发倒竖的画。这些画描绘的都是圣徒与古代基督教徒殉难的情景;如此般一幅幅充满了恐怖和描绘屠杀情景的画,即便进晚餐时吃了一整只生猪的人,在睡梦中也想象不出那情景来的。胡须花白的男人被煮、被煎、被烤、被烫、被烧、被野兽吞噬、被狗追咬、被活埋、被群马分尸、被千刀万剐。女人们被用钳子撕下ru头,被割下舌头,被拧去耳朵,被敲掉下巴骨,被拉断四肢,被绑在柱子上剥皮,被丢进烈火中哔哔剥剥烧成灰。这些还算是最轻的。而且,这些画一幅幅极尽渲染之事,画中的每一个殉难者都使你十分惊讶,就像可怜的老国王邓肯使麦克白夫人十分惊讶一样——她怎么也弄不懂,为什么他身上有那么多的血 [20] 。

在梅莫台茵监狱的楼上有一间屋子,据说——也很有可能正是如此——那屋子底下就是囚禁圣徒彼得的牢房。这屋子现在已布置成了一间小教堂,以此来纪念那位圣徒。这间屋子还非常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屋很小,屋顶低矮,那庞大、冷酷的古老监狱的恐怖和阴沉气氛笼罩了整间屋子,仿佛那气氛随着黑雾穿过地板升上来。挂在墙上的一串串奉献物当中还有另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既非常奇怪地与这个地方的气氛相协调,又非常奇怪地与这个地方的气氛格格不入——生锈的匕首,刀,手枪,棍棒,各种各样的刑具和凶杀工具,仿佛刚使用完就拿到这里来挂着了,要让被触犯的天主息怒:仿佛这些凶器上沾的血在圣化了的气氛中会自行消褪,将不再发出喊叫。一切都是那样寂静,那样沉闷,就像坟墓一样;底下的牢房是那样阴暗,那样隐秘,那样死气沉沉,那样空无一物,这个狭小黑暗的地方真成了怪中之怪了。在我眼前像大海一样翻滚着出现的一个个大教堂的幻影中,它不过是一个小浪,但它既不融没于别的海浪,也不随着别的海浪向前翻滚而逝去。

想起那些入口开在某些天主教堂内、遍布于这座城市地下的大洞穴,真叫人觉得可怕。许多教堂都有巨大的地下坟墓和地下教堂,在古代那是沐浴的地方,是神庙的密室,如此等等;但我不是要描写它们。在圣约瓦尼教堂和圣保罗教堂的地下,有巨大洞穴的狭口,那是从岩石上开凿出来的,据说在竞技场的底下另有一个出口——黑黝黝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一半埋在地下,深不可测。几个随从打着火光微弱的火把,照出了一条条四通八达的、长长的拱顶地下甬道。我们仿佛是走在死人城的街上。火光照见了墙上往下渗的冰凉的水珠,滴答、滴答,滴到下面一处处潴留着的小水潭中。这些小水潭从来没有照到过阳光,也永远不会照到一丝儿阳光。有的说这是用来关将要送到竞技场去的野兽的,有的说是用来关押被定了罪的斗士的,有的说既关野兽,也关人。但一个最叫人毛发倒竖的传说告诉人们,上面的一层(因为这些洞穴都分两层)是关押送到竞技场表演时注定要给野兽吃掉的古代基督教徒的,他们听着关在下面一层里等着吃人的野兽在嚎叫;终于,他们被突然带到光天化日之下,置身于座无虚席的巨大圆形竞技场的观众的喧哗声之中,叫他们胆战心惊的邻居冲入场内,从此结束了他们黑暗、孤寂的监禁!

在埃皮安大道上的圣锡巴斯恰诺门外两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圣锡巴斯恰诺教堂,在它底下有通向罗马地下墓穴的入口——古代是一片采石场,后来又成了早期基督教徒的藏身地。这些阴森可怕的地道头尾相去二十英里,是一个弯弯曲曲的迷宫,周围六十英里。

一个面容清癯而两眼炯炯的圣方济各教派修道士领着我们走下这个深邃而可怕的地方。狭窄的通道,一个个的洞口,叫人呼吸都困难的空气,很快就使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记得来时的路了。我心里不禁想道:“天哪,倘若他突然发起疯来,将那火把熄灭,或者倘若他发起病来,我们可怎么办!”我们依旧在殉难者的墓穴间向前摸索,穿过地下拱道。那拱道通向四面八方,但到处都有乱石堵塞。那是防止强盗与杀人凶手在地下躲藏,防止他们在罗马城的地下聚集,比地面上的强盗与杀人凶手还要猖獗。墓穴、墓穴、墓穴,到处都是墓穴:有男人的墓穴,也有女人的墓穴。还有儿童的。当时,那些儿童朝着迫害者奔去,一边呼叫着:“我们是基督徒!我们是基督徒!”他们呼叫着,为的是要与他们的爹娘一起被杀。有的墓穴边的石头上粗糙地刻下了象征殉难精神胜利的棕榈叶,挖出了承接殉难者鲜血的一个个小石槽。有的是在地下活了几年的人的墓穴。他们聚在一起,照料着别人,摆起了简陋、粗糙的祭坛,宣讲真理,给人以希望、安慰。这祭坛今天可以作为他们坚忍不拔的精神的见证。有的墓穴较大,然而更加骇人,封闭在里面的是成百个惊恐万状的人,他们是被活埋的,被慢慢地饿死的。

“信仰的胜利,在地面上,在我们的富丽堂皇的教堂里,是找不到的,”当我们在身旁尽是尸骨的一条低矮的甬道停下来休息时,那修道士看了看我们几个站在周围的人说道,“而是在这里!是在殉难者的墓穴之中!”他是一个文雅、诚挚的人,这是他发自肺腑的话。然而,我心中想着基督教徒是如何自相残杀,曲解我们最讲仁慈的宗教,彼此追捕、相互迫害,基督徒将基督徒活活烧死、砍头、绞死、屠杀,你压迫我,我压迫你;这时,我想象,倘若这些崇高、坚贞的心预知后来那些自称信奉教义的基督徒以他们为之献身的伟大名字即耶稣的名义干下的那些暴行,这种预知又会以它独有的、难以言传的痛苦,使这些在残酷的刑车、痛苦的十字架和可怕的火刑具上忍受折磨的人心碎,那么,这些尸骨感到的痛苦将会比它们在一息尚存时所感受到的痛苦更甚,也许这些崇高、坚贞的心会动摇——也许它们会因此而畏葸不前,心灰意懒。

这些便是我所得到的关于教堂的趣事的片断,它们与其它的印象毫无相干,在我的脑海留下了清晰的记忆。有时我印象淡薄地回忆起古罗马的遗迹;回忆起神殿里残留的劈成两半的圆柱;回忆起为耶稣及其十二门徒共进最后的晚餐而准备的餐桌的一截;回忆起撒玛利亚一名妇人汲水给我们的救世主 [21] 解渴的那口水井;回忆起来自彼拉多 [22] 家的两根圆柱;回忆起耶稣受刑时那神圣的双手被捆绑在上面的石头;回忆起折磨圣徒劳伦斯的烤架,以及烤架下留有他的人油和血的痕迹的石头。这一切如同古老的传说或寓言那样,在一些大教堂上投下了阴影,使那些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的大教堂停留了片刻。其余的就是大片的荒漠,只见上面有形状和色彩各不相同的奉献给圣徒的建筑物,混杂在一起;古代非基督教神殿倾塌的柱子从地下被挖掘出来,就像束手被擒的巨人一样,搬到基督教教堂里来支撑屋顶;低劣的、出色的、邪恶的、可笑的绘画;跪着祈祷的人们,缭绕的香烟,叮当作响的钟,有时(但不是经常)还有声音增强的风琴;圣母马利亚像的胸脯上插满了剑,成半圆形,仿佛现代的扇子;已故圣徒的真头颅,骇人地装饰着艳丽的绸缎、镶金的丝绒,萎缩的头盖骨上点缀了珠宝或一串串枯萎的花;有时布道坛四周围满人群,当中有一个修道士,挥动着手中的十字架,起劲地讲道:修道士的头顶上,教堂的上方,拉起了帆篷布,以免修道士的高声大叫被屋顶上的回声所淹没;太阳光透过高高的窗口,倾泻在帆篷布上。我疲惫的思路又出了教堂,来到教堂外的一排石阶上,那里有三五成群的人躺着呼呼大睡,或是在那里晒太阳;我的思路离开了教堂,漫步来到古代意大利街道,走进了衣衫褴褛、散发着臭气的人群,走进了高楼大宅,走进了陋屋茅舍。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三月八日),这里有一个人被斩首。九至十个月之前,他拦路抢劫了一位到罗马去朝圣的巴伐利亚 [23] 伯爵夫人的财物——无疑她是单独步行的——据说,这位伯爵夫人到罗马朝圣已是第四次了。他家住维特波城,一天,他看见那位伯爵夫人在城中拿出一枚金币来兑换。他一直跟在伯爵夫人的后面,伴送她走了大约四十几英里路,名为保护她,实际是要谋财害命。到了大平原,离罗马已很近了,在离内罗墓(其实已没有墓)不远处,他残酷无情地动手了,抢了她的财物,用伯爵夫人自己朝圣用的手杖将她打死了。他刚娶了妻子。回到家里他把抢来的首饰之类的东西给他妻子,说是在市场上买的。然而他妻子见过这位到罗马去朝圣的伯爵夫人,认出其中一件小首饰是那位伯爵夫人的。她丈夫于是说出,他打死了人,抢了东西。她向神甫忏悔的时候说出了这件事。他被捉走了,那是他谋财害命的四天之后。

在这个不可理解的国家里,审判与定罪判决都没有固定的日期。他被捉之后一直关押在牢中。到了星期五,在他同别的犯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进来告诉他说,第二天早晨要斩首。说完就把他带走了。在四旬斋期间斩首是异乎寻常的;然而他罪恶太大,在各地都有大批的朝圣者来到罗马参加复活节前一周的活动的时候,拿他开刀、杀一儆百是非常可取的。我是在星期五的晚上听说这件事的,还看见各教堂都贴出了告示,号召人们为罪犯的灵魂祈祷。我就这样决定去看斩首。

斩首的时刻定在罗马时间十四点半,即午前九点差一刻。与我一起的还有两位朋友。我们以为看斩首的人一定会很多的,所以,我们在七点半就到了斩首的地点。那个地方靠近以被斩首的圣徒约瓦尼命名的教堂(这是否算是称颂施洗约翰也是个疑问)。那是一条无法通行的后街,没有人行道。罗马城一大半都是这样的后街组成的——街的两旁都是颓败的房屋,房屋似乎没有主人,似乎从来没有人住过,显然,造房屋时毫无计划,也不知造了房屋是作什么用途的。房屋没有窗框格,仿佛有一点像舍弃不用的酒厂,又像是仓库,只是屋内什么东西也没有。在这些房屋当中有一间是白色的,在它的对面搭起了断头台。当然,那断头台是七拼八凑起来的,没有粉饰,粗陋,好像一碰就倒的样子,高大约有七英尺。断头台上有很高的绞架似的架子,上面悬一把刀,一头坠着很重的铁块,一切就绪,随时都可使用了。早晨的太阳不时探出云朵,照得铡刀闪闪发亮。

看斩首的人不很多,他们被教皇的骑兵队赶到离断头台很远的地方。二三百名荷枪的步兵三五成群地在一处处站着。军官们在三三两两地走动,他们一边谈话,一边抽着烟。

街的尽头有一块空地,那里可以倾倒垃圾、成堆的破碗碎瓶和堆积如山的烂菜叶,但这些废物在罗马到处都可以堆放,不必找一个固定的地方。我们进了附近一家住宅的附属小屋,那像是一个洗衣房,站到一辆旧马车上,站在靠墙堆放的马车车轮上,从一扇大格子窗里望着那断头台和断头台后面伸展到远处的那条街道;由于街道突然向左拐了一个弯,遮断了我们的视线,我们只看见那里站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军官,戴一顶三角帽,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九点钟敲响了,又敲响了十点钟,然而什么动静也没有。所有的教堂里的所有的钟同通常一样地响着。空地上聚集了一群狗,它们互相追逐,在士兵队伍里窜进窜出。面目粗野的最下层的罗马人,有的披着蓝色的斗篷,有的披着黄褐色的斗篷,有的没有斗篷,只穿破烂的衣服,都在那里来回走动,互相交谈。女人与儿童在稀稀落落的人群边上焦灼不安地等待着。人们避开了一处泥泞的地方,那块地方看上去就像一个人头上秃了发的一块头皮。一个卖烟的,手上提着一瓦罐炉灰,来回叫卖。一个卖糕点的,一忽儿看看断头台,一忽儿望着他的顾客。一些男孩子想爬到墙头上去,但又都摔下来了。教士和修道士挤进人群,踮起脚朝断头台望了望,又走了。艺术家们戴着难以想象的中世纪的帽子,留着(谢天谢地!)不知是什么时代的胡子,站在人群中,朝四周皱眉。其中有一人(我看他是个搞艺术的)穿着一双麻布靴子,不停地踱着步子,他那红胡须垂到了胸口,他的又长又红的头发扎成了两个长辫,一边一根,拖在胸前,几乎要拖到腰了,辫子打得非常精巧!

十一点钟敲响了,仍然不见动静。人群中有人在说,罪犯不肯忏悔。在这种情况下,神甫就不能让罪犯上断头台,须要待到追念圣母马利亚的祈祷时间(即日落);因为,他们有一个体现仁慈的惯例,不会最后将十字架从一个到了那个地步的人面前拿走,让他成为一个因不愿让神甫听取他的忏悔将他赦罪、从而被救世主所抛弃的罪人,他们一直要待到日落。人们开始一个个地散去了。军官们耸耸肩膀,举棋不定。骑兵原先不时来到我们窗下,一看见刚停稳便坐满了得意洋洋的人(原来马车上一个人也没有)的公共马车或运货马车,就叫人把那辆倒霉的车子拉走;此刻这些骑兵变得像老爷一样,动辄训斥人。那一块光秃秃的“头皮”,连一根“头发”也没有;站在我视线尽头的那个大腹便便的军官,拼命地吸着鼻烟。

突然间,一阵喇叭声响起来了。紧接着步兵队里传来了一声“立正!”他们的队伍朝断头台开去,将断头台团团围住。骑兵也站到了离断头台不远的地方。断头台此时就成了林立的刺刀和寒光闪闪的马刀的中心。人们靠近了,站在士兵的一侧。一长串男人和儿童从监狱一直跟着队伍来到这里,现在都涌入了那片空地。那一片泥泞的地方现在几乎同别处一样站满了人,已看不清哪里是泥泞了。卖烟的和卖糕点的一时间也不去做生意了,停下来去看热闹,在人群中找个好位置。我的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队骑兵。那个大腹便便的军官,手握长剑,眼睛紧紧盯着他附近的教堂,他看得见那教堂,而我们人群却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几个修道士从这座教堂出来,朝断头台走来。他们头上举着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雕像,慢慢地、气氛非常郁闷地出现了,雕像上有黑色的华盖。他们举着十字架绕断头台走了一圈,然后停在断头台前,转身面对着罪犯,让他最后见一见耶稣像。那十字架还没放定,那罪犯已被押到台上了,他赤着双脚,两手绑着,衬衣的领子剪去了,几乎两个肩膀都露出来。一个年轻人——二十六岁——身强力壮,长得十分端正,脸色苍白,黑髭,深褐色的头发。

似乎他妻子没来的时候他不肯忏悔;于是派人带来了他的妻子,这么一来就拖延了一些时候。

他立即就在刀下跪下来。他的脖子伸到了一块横板已经挖好的缺口上,上面的一块板放下了,合在一起,与枷锁一模一样。底下是一个皮袋 [24] 。转眼之间他的头就被砍下,滚进了这皮袋里。

大刀已经重重地落下来了,还听得“嘎”的一声响,而断头台下四周的人还不曾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刽子手已抓住人头的头发,提着人头绕台示众了。

刽子手提着人头向断头台四周示众之后,便将它高悬在台前的杆子上——杆子涂成黑白相间的颜色,那是要让长街上的人都看见,让苍蝇来叮。人头上的两只眼睛向上翻,仿佛是要避开那皮袋,望着那十字架。顷刻间那人头已经不见一点儿生气,黑乎乎,冷冰冰,犹如死灰的颜色,青黑中带着蜡黄。尸体也是这样。

遍地都是血。我们离开那窗口,走近断头台一看,只见一片污秽。两个人在台上泼水,其中一人转身帮另一个人将尸体抬到棺材里去的时候,他走路小心翼翼的,仿佛是踩在泥泞的地上。一个奇怪的现象是那脖子显然找不到了。那大刀几乎是紧挨着头落下的,看上去真像是差一点儿那下巴和耳朵都要被削去了;而看那尸体,肩膀之上似乎什么也没有留下。

谁也没有在乎,人人都是无动于衷。人们没有一点厌恶、怜悯、愤慨或悲伤的表示。就在尸体被装进棺材的时候,我站在断头台下的人群中,衣袋空空,却有好几个人向我讨钱。这是一幅丑恶、污秽、草率、令人恶心的情景,对于这位唯一的、落了个悲惨下场的演员来说,这一幅情景除了引起人们一时的关心之外,只有屠杀。是的!这一幕情景只有一个意思,一个警告。我不能忘记这一幕情景。倘若彩票的投机家挑一个好地方坐下来,数着喷出来的血溅了几个地方,然后买下那个数目,要赢一大笔钱是非常有把握的。

尸体装进棺材以后就运走了。屠刀擦干了。断头台拆除了。所有骇人的装置都搬走了。那刽子手:一个职业所使然的杀人犯(对这一惩罚制度真是莫大的讽刺!),他为了保全性命,不到该去行使职权的时候是不敢过圣安其罗桥的:他回到了自己的窝。这一场戏也结束了。

在罗马的宫殿建筑群中居首位的无疑是梵蒂冈了。那里有艺术的珍宝,巨大的美术馆,楼梯,以及一套套的宽敞的厅室。那里可以看到许许多多非常壮丽的雕像,非常出色的绘画,而说那里还有数量相当可观的废物,那也并非左道邪说。倘若任何一件出土的古代雕塑品只因为它古老,就可以在艺术馆占得一席之地,而不管它本身有没有价值;只因为它陈列在艺术馆里,而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道理,就可以得到成百人的赞赏,那么,世间值得收藏、值得赞赏的古物就太多了;这些古物在任何一个目光平庸的人的眼里原是非常普通的,而一旦他戴上了行家的眼镜(而不管他是否真懂),使他自己成了一名鉴赏家(只因为他戴上了这副眼镜),这些古物便成了珍品。

就我个人而言,我可以毫不掩饰地承认,倘若我在东方旅行,我会在门口脱下我的鞋子,而在意大利或其它地方,我绝不会像脱鞋那样将我对自然而真实的东西所得到的天然的感受留在宫殿门口的。我绝不会忘记,实际上确是有某些面部表情在某种感情支配下是自然的,是一成不变的,如同雄狮的姿态,如同雄鹰的盘旋,都是一成不变的一样。根据我所占有的某些知识,我绝不会否认人的臂、腿、头都有通常的比例这样一些凡人皆知的事实。而且,当我遇见歪曲这些经验和知识的作品,不管是陈列在什么地方,我都不能由衷地称赞这些作品,并且认为最好还是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尽管带有权威性的意见认为,我们有时虽然心中并不赞赏,嘴上也还要说上几句好话。

因此,我坦率地承认,一个快乐的青年船夫被描绘成一个天使,一个拉大车的变成了一个福音传教士,我见了这样的画,就觉得它们并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也没有什么可称赞的,不管画的作者是如何出名。那些拉起提琴、吹起巴松管来开导显然是因为酩酊大醉而倒在地上的修道士的、爱说坏话的天使,我对他们也并不偏爱。挂着描绘圣徒弗朗西斯 [25] 和圣塞巴斯蒂安 [26] 的画像的那些艺术馆,我也并不特别有好感,尽管这两位圣徒的画像作为艺术品来看,我承认,具有非凡的、珍贵的价值,他们很值得意大利画家一幅又一幅地去描绘。

我似乎还觉得,一些批评家不分青红皂白、固执己见地一味赞叹、倾倒,那与对真正伟大、超绝的作品的真正鉴赏是格格不入的。举例来说,我无法想象那些不值一看的绘画中的一幅最好的画,又怎能达到收藏在威尼斯的提香 [27] 的伟大作品《圣母升天图》惊人之美的高度;一个为那幅精美的作品中体现的崇高境界所打动的人,一个真正懂得同一处收藏的丁托列托 [28] 的名画《天堂集会图》之美的人,又怎能从西斯廷教堂里的米开朗琪罗 [29] 的《上帝最后审判日》这幅画中领会与这一重大题材一致的大意或含义。倘若谁凝神思索拉斐尔 [30] 的杰作《基督变容图》,又进入同一个梵蒂冈的另一间大厅,凝神思索拉斐尔另一幅(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漫画笔法)描绘利奥四世 [31] 神奇地扑灭了一场大火的绘画——倘若谁说拉斐尔的两幅画都是体现了异乎寻常的天才的作品——那么,依我看来,他对于这两幅画中的一幅必定是缺乏观察力的,而且,也许是对那境界伟大、崇高的一幅缺乏观察力。

质疑毕竟是容易的,然而我倒有一个很大的疑问,是否有时艺术的规律并没有得到很严格的遵循,是否这样就会很好或令人满意,即我们看到画之前就明白,什么地方这个人物应该转身,什么地方那个人物应该躺下,什么地方衣饰有皱褶,如此等等。当我注意到在意大利美术馆陈列的作品中,一些有价值的绘画里的头像格调低于主题的时候,我并不将它归咎于作者,因为,我怀疑,这些伟大的人物,不可避免地是处于修道士和神甫的牢牢掌握之中,他们画修道士和神甫已经画得太频繁了。我常常发现在一些真正有力量的绘画中,头像的格调大大低于画的意境,低于画家的思想境界:而且我发现,那些头像无一例外带着修道院中的人的特点,在现在的修道院的人里面还可以找到相似的人物;因此,我自己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格调低的原因不在于画家,而是在于画家的某些主子——他们是传道者,无论如何,在画中是如此——的浮华虚荣和愚昧无知。

卡诺瓦 [32] 的雕像具有的纤巧精美;许多古代雕刻作品,无论是在朱庇特神殿,还是在梵蒂冈,它们所具有的惊异的庄重、和谐;许多其它作品所具有的力量和热情;这一切虽然表现手法各不相同,却都无法用文字来形容。看过贝尔尼尼 [33] 及其弟子的作品之后,这些雕刻作品尤其令人难忘,令人赏心悦目。贝尔尼尼及其弟子的作品在罗马的教堂(上自圣彼得大教堂,下至一般的小教堂)里到处都有。我由衷地认为,这些作品是这大千世界中最令人厌恶的作品。我宁可(单作为艺术品来看)看中国艺术品中的三世佛的塑像 [34] ,也绝不要看这些漠视一切的疯人的最佳作品。衣饰的每一层皱褶都被吹得翻开,最细的血管就有一般人的食指那么粗,头发仿佛是一窝游动的蛇,而矫揉造作的姿态则使其它所有的荒诞现象变得不足挂齿。我的厌恶心理真叫我觉得,在这天地之间再也找不到像罗马这样的地方,会有这么多雕刻家凿刀所造就的如此令人难以容忍的畸形儿了。

梵蒂冈收藏了很多埃及古物。陈列这些古物的馆内,天花板都画成了沙漠上的星空。乍一看这个设想可能非常古怪,但它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来自埃及神殿的阴沉、半人半兽的怪物,在深蓝的天花板下面显得更加阴沉,更加可怕;它使馆内的一切都笼罩了一种奇怪的、捉摸不定的阴沉气氛——与馆内陈列物相适应的神秘感。你离开陈列馆时的感觉与刚踏进陈列馆时的感觉一样,一切都笼罩着庄严肃穆的夜色。

在私人大宅里,那些画你可以充分地欣赏。一处几乎不会有多得叫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的画。你可以从容不迫地欣赏,不会受到蜂拥而至的游客的打扰。人物画不计其数,有提香的,有伦勃朗 [35] 的,有范戴克的;还有吉多 [36] 、多门尼齐诺 [37] 、卡罗·多尔齐 [38] 等人画的头像;还有柯雷乔 [39] 、牟利罗 [40] 、拉斐尔、萨尔瓦托·罗扎 [41] 、斯巴格诺莱托 [42] 等人画的各种题材的画——其中许多画任凭你如何赞叹、如何称颂,都不会夸大,不会过分;因为,它们是如此纤巧优美,如此庄严、高尚,如此纯洁,如此富有美感。

巴尔贝里尼大厦内有一幅秦奇 [43] 的画像,这是一幅叫人怎么也忘不了的画。透过她脸部超绝的美,我看见了一种在我脑海中久久萦回的东西。我看见了,历历在目,就像这张纸,就像我的笔那样真切。她脸上蒙着洁白的面纱,浅色的长发披在两肩。她蓦地回首看着你:两眼流露出一种表情——尽管她的眼睛非常温柔、妩媚——仿佛那一瞬间她在与一时的恐怖或精神错乱所引起的疯狂搏斗,并将它战胜了;脸上只留下了一个美好的希望,一阵美丽的悲伤,一种凄凉的人间孤寂感。一说是吉多在秦奇斩首前夕画的,一说是吉多在她去断头台的路上见了后据回忆画的。我则认为,依你从画面上看到的来判断,她刚瞥见了那屠刀,转身朝人群中的吉多看着,于是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那侧身一望,就像他的画在我脑海中留下了那侧身一望一样,仿佛我也挤在人群中,站在吉多的身旁。那座罪恶的秦奇府邸,就这样一点点地破落了,并累及了整整一个城区;在我的想象中,那秦奇的脸庞仿佛就在府邸阴森森的门廊内,就在被堵死的黑洞洞的窗口,就在阴暗的楼梯上掠过,就在鬼魅出没的回廊的黑暗中隐现。自然之手将秦奇家族的历史反映在这幅画上,反映在临刑时姑娘的脸庞上。啊!就凭着她那侧身一望,历来的拙劣的捏造,认为她与之有亲属关系的渺小世界 [44] ,在她面前溃逃了(而不是结成了亲属关系)!

我在斯巴达大厦看到了庞贝 [45] 的塑像,就是恺撒 [46] 倒在它脚下的那座塑像。多么严厉,多么令人敬畏的塑像!我脑海中想象着一尊更加完美的塑像:精雕细刻,处处体现出艺术家的细腻风格。在塑像面前淌着鲜血的人,他两眼昏眩,那塑像在他看来已经模糊不清,而当他仰望着塑像的脸上现出气息奄奄的样子时,那塑像在他眼中就成了像现在所见到的那种严厉而令人敬畏的姿态。

在罗马郊外漫游,真是令人神往,即便仅仅是观赏一路所见的大平原上的千变万化的风光,也使人觉得兴趣盎然。然而,东南西北,前后左右,每一寸土地都会引起你的怀古情思,每一寸土地都有美丽的风光。大平原上的阿尔巴诺城,有美丽的湖,湖畔林木环抱;城中产葡萄酒。当然那酒也并不比贺拉斯 [47] 时代好多少,现在的酒几乎已经得不到他的赞美了。还有肮脏不堪的提沃里城,阿尼奥河从那里流过,改道之后从八十英尺的高处飞流直下,又汇流向前。建造别致的女巫庙,就坐落在巉崖上。一个个小瀑布在阳光下闪烁。一个黑乎乎的大山洞,河水可怕地从洞内向外倾泻,落到悬崖底下,向前流淌。还有那座埃斯台别墅,早已荒废、倒塌了,四周是阴郁的松柏林,看上去就像一座任人凭吊的陵墓。还可看到法拉斯卡蒂城,在它背后的山坡上是古城图斯库伦 [48] 遗址。那是西塞罗 [49] 生活过的地方,他在那座古城里写作,将他那幢心爱的房屋装点一新(至今仍可以见到他那房屋的颓垣断壁),那里也是加图 [50] 的诞生地。我们去参观了古城的圆形竞技场废址。那是一个灰蒙蒙、阴沉沉的日子,三月的风呼呼地刮着,古城留下的乱石在孤零零的竞技场四周遍地可见,冷落、萧索,一片死气沉沉,就像一堆早已熄灭的火留下的灰烬。

有一天,我们三个人,徒步前往十四英里以外的阿尔巴诺城。我们很想顺着古代埃皮安大道走到那里。古代大道早已坍塌,野草蔓盖了路面。我们早晨七点半出发,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已经走上辽阔的大平原了。我们走了十二英里路,越过一个接一个的大大小小的废墟堆。坟墓、神殿都已被摧毁了,狼藉一地;到处是一截截的圆柱、柱子的壁缘、山墙,还有大块的大理石、花岗石;倒塌的拱门,长满了野草,日渐风化了;到处都是废墟,足足可以用来建造一座很大的城市。这一切遍布了我们的四周。有时,在我们前进的道路上出现了牧羊人用废墟上的一截截柱石搭起的结构松散的墙;有时,一条横在两堆碎石块中间的深沟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有时,那些在我们脚下高低起伏的一堆堆断砖碎瓦使我们难以翻越;然而,废墟,到处是废墟。我们时而在地面之上追溯那条古道;时而又在一层蔓盖的野草底下觅迹寻踪,仿佛那便是古道的坟墓;然而,废墟,一路上到处是废墟。在远处,倾塌的沟渠在大平原上昂首阔步向前伸展;迎面向我们吹来、拂动早发的花草的每一阵风,就在这绵延不断的废墟上生成。望不见的云雀在我们头上飞翔,只有它们才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它们就在这废墟中筑窝;一脸凶相的牧人披着羊皮,不时从他们栖息的角落里钻出来,朝我们瞠目怒视,他们就在这废墟上居住。萧瑟的大平原,从最平坦的那个方向望去,那景色使我联想起美国的大草原。然而,与一片曾留下过一个强大的民族的脚印,而那些脚印现在已经消失的荒漠相比;与一片曾作为已经消失的民族的栖息地,而现在也像已经消逝的人一样倾覆了的荒漠相比;与一片破碎的计时沙漏现在已经化作一堆尘土的荒漠相比,那从不曾有人居住过的地方上的孤寂又算得了什么!夕阳西下,我们从大路往回走;远远地望着我们早晨所走过的路,我不禁感到(与我第一次也在这个时间见到它时所感受到的一样),仿佛那天晚上太阳将它最后的光线从这一片废墟世界收尽,再也不会升出来了。

我们在这样的一次漫游之后,趁着月色,又回到罗马。这样来结束一天是最合适不过了。窄小的街路上没有人行道,每一处阴暗的角落里都堆满了粪土、垃圾。这些窄小的街路因为狭窄、肮脏、阴暗,与目空一切的教堂前的宽阔的广场形成了强烈的对照。教堂广场的中央竖立了一座在古罗马皇帝时代从埃及运来的方尖塔,尖塔上刻着象形文字,惊异地打量着周围的异国环境。有的教堂广场上也许竖立着一个古代柱子,柱子上原来的受人尊敬的塑像推倒了,代之以一位基督教圣徒像:奥里留斯 [51] 让位给保罗 [52] ,图雷真 [53] 让位给了圣徒彼得。此外,还有从竞技场的毁灭中竖起来的庞大的建筑物,它们就像一座座的山,遮住了月光;而四处还有坍塌的拱门或断裂的墙,月光就从拱门和墙窟窿里直泻下来,就像鲜血涌出伤口一样。房屋简陋的小城,四面有围墙,墙上有栅栏门,那里是犹太人居住地,每晚八点栅栏门就锁上了——那是个凄惨的地方,人口稠密,到处散发着臭气,然而,那里居住的人既勤劳又会赚钱。白天,当你走在这些狭窄的街路上时,你就会看见他们都在忙碌着:他们往往就在人行道上,而不是在他们阴暗、臭气冲天的商店里做生意:将旧衣服翻新,与人讨价还价。

走出这些黑洞洞的地段,又来到月光底下,只见特雷维喷泉无数个喷嘴都在喷水,泉水落在假山上,银光闪烁,淙淙有声。就在那窄小的路口,有一个货摊,点起了通明的灯,插起树枝;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肉汤、清汤,一盆盆煎鱼,一瓶瓶酒,吸引了一群群闷闷不乐的罗马人,围坐在棚内。当乘车嘎啦啦地拐过那个急转弯时,你听见了一阵隆隆声。车夫蓦地停车,脱下帽子致礼:前面慢慢地来了一辆运货马车,车前一个人举着十字架,一个人打着火把,还有一个神甫,那神甫一边走,一边口中唱着。这是尸车,车上装着穷人的尸体,到城外去埋葬。到了城外尸体就扔进深坑里,今晚就用石板盖好,封上一年。

然而,你乘着马车一路上不论是经过方尖塔、柱子、古殿、剧院、房舍、门廊还是广场,很奇怪,只要在有颓垣断壁的地方,那颓垣断壁总是和几座现代的建筑融合在一起,并被用作现代的用途——成了一堵墙,一间住房,一座谷仓,一间马房——当初建造的时候从不曾想到会有这样的用途,而这样的用途也只能是不伦不类的。更奇怪的是,许多古老神话的遗址,许多古代传说和习俗中的遗迹已与对这里的基督教祭坛的顶礼膜拜融为一体了;在许多方面,异教的信仰和基督教的信仰已经不加区分,十分荒谬地结合起来了。

从城的一角向城墙外望去,只见在月光下有一座矮矮的金字塔(那是凯厄斯 [54] 的葬地),呈现出一个暗色的三角形来。然而,对一个英国旅游者来说,它也是雪莱 [55] 的坟墓的标志,他的骨灰就埋在附近一个小园子里。再靠近一些,就在那三角形的阴影里,埋葬着济慈 [56] 的遗骨,“他的声名书于流水中 [57] ”,在静谧的意大利之夜闪闪发光。

罗马复活节前的那一周对所有的旅游者都会有很大的吸引力。然而,倘若不是为了观看复活节的场面,我劝那些来罗马只是为了参观这座城的人不要在复活节前的一周到罗马来。那一周仪式总的说来是最令人厌烦、最乏味的;人们的狂热,人群的拥挤,会叫人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嘈杂、喧哗、骚乱,令人烦躁。我们在庆祝活动刚一开始就离开了,又去寻访罗马的遗迹。不过,我们曾挤进人群,观赏庆祝活动最精彩的场面。我将我们所见到的写在下面。

在西斯廷教堂我们没有看到什么。那是复活节前那一周的第四天。我们到达教堂的时候(尽管我们很早就到了),一层层的人群已经将教堂挤得满满的,一直站到了门口,就连旁边的大厅里也都是人。礼拜堂里,人们你推我拥,拼命地挤,相互争吵,每当一个昏过去的少女被送出去的时候,人群就猛地拥过来,仿佛她留下的空缺至少有五十人可以填补。垂挂在教堂门口的是一块很厚的门帘。离门帘最近处大约有二十几个人,他们急于要听一听《诗篇》第五十一篇 [58] ,不停地撩起门帘,你抓过去我抓过来的,不让它落下来将歌声掩住。这样你推我拉的,引起了最不寻常的骚乱,看那样子门帘似乎要像巨蛇一样将不曾留意的人缠住。一会儿一个女人被缠进门帘里去了,怎么也解不开来。一会儿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帘里叫,求人将他放出来。一会儿两个胳膊被卷到门帘里,好像闷在一只大麻袋里乱抓,也分不清是男人的胳膊还是女人的胳膊。一会儿门帘被拥挤的人群朝里掀将起来,被人群托着,像一块遮篷。一会儿门帘朝外托起,将那个正赶来维持秩序的教皇的瑞士卫士一头蒙在里面。

我们坐的地方离人群较远,旁边是教皇的两三个随从,他们显得非常困乏,巴望时间快点过去——也许教皇也在等着快快结束。因此,我们坐在那里可以更方便地观看这一稀奇古怪的表演,比听诗篇还要方便。有时候,一阵悲恸的歌声传来,听起来非常悲哀;接着又由强变弱,声音低沉;不过我们听到的就是这些。

还有一次,圣彼得大教堂举办圣物展览,时间是晚上六点至七点。由于大教堂一片黑暗,气氛阴沉沉的,圣物展览非常引人注目,参观的人非常多。由三位神甫将圣物一件件拿上来展出的那个地方是靠近主祭坛的一个高台。那里是教堂内唯一点着灯的地方。祭坛旁边总是点着一百一十二盏灯,此外,在圣徒彼得的黑色塑像旁边还有两支很长的蜡烛;不过在这座如此宏伟的建筑里,那也算不了什么。当那些像画或镜子一样闪光的东西拿出来展示的时候,气氛阴沉,人们一个个都抬头仰望,走道上虔诚的教徒无不拜服,这倒也使展出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举起圣物让大家受到启示的方式非常荒诞,展览圣物的地方又非常高,真叫人有点觉得受了愚弄,因而减弱了由于完全相信这些都是真圣物而产生的慰藉。

到了复活节前一周的第五天,我们去观看教皇在西斯廷教堂里转交圣体,存放到梵蒂冈的另一座教堂卡佩拉·保利纳去;这是象征救世主复活之前的埋葬的仪式。我们与一大群人(四分之三是英国人)一起,在宽敞的长廊内大约等了一个小时,这时候他们又在西斯廷教堂内唱第五十一篇《诗篇》。长廊与这两所教堂都可通:教皇必定要通过的那扇门偶尔间的一开一关,吸引了每一个人的目光。这一开一关之间,人们所见到的最了不得的场面也不过是一个人爬在梯子上,点起无数支蜡烛;然而每开一次门就有一大群人非常可怕地朝这把梯子和这个人拥去,仿佛(我真这么觉得)一大队英国骑兵朝滑铁卢挺进。不过那人并没有被撞下来,梯子也没有被推倒;因为,所有的蜡烛点亮之后,那梯子在人群中做出了最奇怪的滑稽动作——那人便在人群中扛着那把梯子;最后那梯子就歪歪斜斜地靠在长廊的壁上,正在这时,另一间教堂的门开了,又开始唱起《诗篇》来,那表明教皇要来了。在这紧急关头,先前就在将三五成群的人们驱赶到一旁的卫队的卫兵,在长廊里列队站定了:队伍来了,走在两排卫兵的中间。

队伍中有几个唱诗班的歌手,接着是许多教士,两个人一排,手中拿着——至少是相貌端正的教士手中拿着——点燃的蜡烛,好让灯光将他们的脸照得一清二楚;因为室内暗下来了。相貌不端正,或者没有长须的人,他们总算也拿着他们 的蜡烛,凝神沉思起来。《诗篇》唱得非常单调,非常郁闷。队伍慢慢地走过去,进入了教堂,那单调、郁闷的歌声随着前面的队伍唱远了,又随着后面的队伍唱近了。最后教皇来了,他走在洁白的缎子华盖底下,两手捧着圣体;在教皇的前后,簇拥了一群红衣主教和教堂牧师会的成员,前呼后拥,非常壮观。教皇过来时卫兵一律下跪;两旁观看的人也都鞠躬致意。这样,教皇进入了教堂。洁白的缎子华盖在他进门时拿走了,代之以一把洁白的缎伞,撑在年老教皇的可怜的头上。教皇进入之后,队伍最后还有几个人,他们也都进入了教堂。然后教堂的门关上了,仪式完毕了。大家又拼命地拥出去,去看别的场面,他们说,真不值得来看。

我以为人们最爱看、看的人最多的场面(复活节和第二天的活动除外,那些活动不分贵贱都可以参加)是教皇给十三个人濯足,那十三人代表耶稣的十二门徒和出卖耶稣的犹大 [59] 。举行这一虔诚的祭礼的地方是在圣彼得大教堂内的一个小教堂内。小教堂为举行这一仪式而布置一新。十三个人“一字儿排开”,坐在一条很高的长凳上,他们一个个都非常局促不安,因为天知道有多少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瑞士人、德国人、俄国人、瑞典人、挪威人以及其他外国人的眼睛,在这整个仪式过程中紧紧盯着他们的脸。他们身穿白袍,头戴硬绷绷的白帽,样子活像英国大啤酒杯,只是没有柄。每人手中拿一束花,有一颗大的甘蓝那么大;其中两人在这个场合戴着眼镜:想起他们两人扮的角色,我觉得那眼镜是那一身装束的可笑的附属品。挑选这些“门徒”的人是很有眼光的。扮使徒约翰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人。使徒彼得是一个模样端庄的老年人扮的,他留着褐色长须;扮犹大的是一个如此虚伪的大骗子(可是我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我真觉得,倘若他扮演这个角色一直到犹大死为止,自己去吊死了,那么大家都会满意的。

由于留给女人坐着观看这一情景的两个包厢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要走近一些也是绝不可能的,我们就与一大群人及时站到餐桌边去了。教皇就在那餐桌边亲自侍候着那十三个人。在梵蒂冈的楼梯上经过一番争斗,又与教皇的瑞士卫士发生了几次面对面的争吵之后,一群人拥进室内。这是一个很长的楼座,悬挂着红白帷幕,也有一个留给女人的大包厢(在这些场合女人须穿黑服,披黑面纱),还有一个豪华包厢是留给那不勒斯国王和他的随从的。那张餐桌就摆在楼座一边的高台上,餐桌上摆得像舞会晚餐,还装饰着耶稣门徒的像。那些仿制的耶稣门徒的刀和叉放在餐桌靠墙的那一边,这样,那些刀叉就可以再次让人们清清楚楚地看一看。

房间的中央挤满了男人;人群非常拥挤;室内热气腾腾;人们你推我挤的,有时真觉得可怕。濯足仪式之后,人们一拥而入,那时是最拥挤的时候;接着,只听得一声声尖叫和呼喊,一队皮得蒙骑兵只好进来替瑞士卫士解围,协助他们平息骚乱。

女人们抢位子特别凶狠。我认识的一位太太,在留给女人坐的包厢内,被一个身强力壮的妇人从位子上拦腰抱起来,抢了她的座位。包厢里还有一个女人(坐在同一包厢的后排),她为了要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拿一枚大别针去戳坐在前面的人。

坐在我旁边的人很想看看餐桌上放了些什么东西;一位英国人似乎竭尽全力,定要查明餐桌上是否有芥末。“天哪,餐桌上有醋!”在他踮起脚来望了很久、并遭到四周的人推挤和痛打之后,我听见他对他的朋友这样说了一句。“还有油!!我看得清清楚楚,装在瓶子里!哪位坐在前面的,看得见餐桌上放着芥末吗?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是不是 看见一只芥末瓶了?”

人们等候了很久,十二门徒和犹大终于在高台上出现了。他们被引至餐桌前,排成一排,以彼得为首。十二个门徒拿起花束来闻了很久,犹大——使劲地翕动着两片嘴唇——则在心里祈祷,这时候人们久久地凝视着他们。接着,教皇在一群红衣主教和其他要人的簇拥下出现了。他身穿一件猩红长袍,头戴一顶白缎便帽,手拿一只小小的金水瓶。他用水瓶在彼得的一只手上倒了一点水。他旁边的一个随从手里捧着一只金盆子。第二个随从手里拿着一块细布。第三个随从手里拿着彼得的花束,那是刚从彼得那里接过来的。教皇动作相当迅速地从头至尾给十三个人滴了水(我看那犹大尤其为教皇的谦和所感动)。接着,十三个人都坐下来用餐。教皇做了餐前感恩祷告。彼得坐首席。

餐桌上有白葡萄酒,有红葡萄酒,菜肴看上去非常丰盛。每道菜都是分成一份份以后端上来的,一人一份;红衣主教跪在地上,将一份份的菜递给教皇,再由教皇递给那十三个人。犹大面对着他那一份,变得胆小,不敢伸手,可怜见儿的,脑袋垂向一边,仿佛他没有一点儿胃口,那样子真无法形容。彼得是一个心地善良、身体健康的老人,他入了席,如俗话所说,要“战而胜之”;上什么菜吃什么菜,来者不拒(他吃的是最佳的肴馔,因为他坐的是首席),同谁也不说一句话。菜肴大抵是鱼和蔬菜一类。教皇还给这十三个人斟酒。席间自始至终都有一个人拿着一本很大的书——我想是《圣经》——在大声地读,但他念的是什么,谁也听不见,也没有一个人留心去听他朗读。那些红衣主教和其他一些随从不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露出微笑,仿佛眼前演的是一出很有趣的滑稽剧;倘若他们果真这么想,那么毫无疑问,他们是非常有道理的。教皇就像一个聪明人应付繁文缛节一样完成了一切非做不可的仪式,整个仪式结束时,他似乎觉得非常高兴。

“朝圣者的晚餐”是非常吸引人的。由老爷和太太们给朝圣者当招待,以此表示谦和,老爷和太太们的代表替朝圣者洗完脚,他们就亲自来擦干。然而,在所有这些从表面观察是靠不住(因为它们只是徒有形式而已)的奇观当中,哪一个奇观都不及“圣梯”那样吸引着我,连一半都不到。“圣梯”我去参观过几次,而最有趣或最乏味的那一次是在耶稣受难日 [60] 。

“圣梯”共有二十八级,据说原是在彼拉多的房屋内的,救世主从法庭上下来时走的就是这一架楼梯。朝圣者们是跪着登上这楼梯的。楼梯很陡,登上楼梯的最高一级,就到了一个小教堂,据说内有许多圣物。朝圣者就在铁栅外朝小教堂内张望,然后从两旁的楼梯下来。两旁的楼梯不是圣梯,可以不必跪着下来。

如若作一适中的估计,在耶稣受难日,一次就有一百个人在这楼梯上跪着上去;而就要上楼或已经下楼的人——有几个人已经下楼,等着再一次上楼——则在底下的入口处闲步。入口处有一个老人,站在一个像岗亭一样的地方,手里拿着一只铁皮罐,上开有一小口,他不住地把那罐子晃得哗啦啦地响,那是要提醒大家,知道他是收钱的。那里的人大抵是乡下人,有男的,也有女的。但那里也有四五个耶稣会教士,以及五六个衣着很体面的女人。一队学生娃娃,至少有二十人,他们差不多已上了一半楼梯了——一看就知道他们觉得很好玩。他们在楼梯上一个紧接着一个;但是楼梯上的其他的人,都与这些男孩子尽量避得远远的,因为那些孩子跪着上楼时靴子总会碰着人的。

我的一生中,从未见过像这样既如此好笑又如此令人厌恶的事情——说好笑是因为楼梯上免不了要发生怪诞的插曲;说厌恶是因为这件事情是莫名其妙、毫无意义的,是有失人的尊严的。楼梯第一二两级上去后就是一个较宽的平台。脑子呆板一些的人在平台上也是跪着移动的,就同在楼梯的梯级上一样;他们在平台上扭摆着身子前进时的那副样子,真无法用言语来描绘。再看看他们在入口处看准了机会,挤进紧靠墙脚的地方跪下的样子吧!看看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把雨伞(雨伞是他特地带来的,因为那天天很好),偷偷摸摸地拄着上楼的情景!看看一个五十五岁左右的假装正经的太太,一步一回头,看她那两条腿是否摆正的情景吧!

各人上楼的快慢又是那样奇怪地各不相同。有的人上楼仿佛是在抢时间;有的每上一级就念一篇祈祷文。这人每跪上一级就要用额头去碰一下楼梯,叩头之后还要吻一下楼梯;那人一路上楼,一路搔头。那些学生娃娃上楼快得很,还没等那老太太登上五六级楼梯,他们已经上去又下来了。然而,大多数忏悔的人下得楼来是一身轻的模样,仿佛做了一件真正的、实实在在的大好事,要抵消它须有极坏的罪过才有可能。那亭子里的老头儿,我担保,见他们一个个春风满面时,便哗啦啦地晃着钱罐朝他们走过来了。

仿佛这样的行进还不够滑稽可笑,在楼梯顶上还竖着一个十字架,上面有一个木雕像,底下是一个大铁盘一样的东西:十字架摇摇晃晃的,每当一位充满宗教狂热的人,比通常更加虔诚地吻一下木像,或者比通常更加心甘情愿地往铁盘里扔进一枚硬币时(因为那铁盘这么放着还起着第二个或附加捐钱盒的作用),那木偶像便会猛然一跳,铁盘哗啦啦地响,边上的那一盏灯也险些儿熄了:叫后头的人大吃一惊,而那些闯了祸的人则被弄得手足无措。

复活节,以及复活节之前的星期四,教皇在圣彼得大教堂前的阳台上向人们祝福。今年的复活节阳光明媚,天空蔚蓝,万里无云,气候温暖,一片灿烂,真叫人将前些日子里的风雨天气一时间全丢在脑后了。我记得复活节前的星期四那一天,教皇的祝福仪式落到了数以百计的湿淋淋的雨伞上,而在罗马的上百个喷泉上——多么奇妙的喷泉!——见不到一点闪烁,而这一次复活节的早晨,那些喷泉喷出的水珠如钻石般闪闪发光。我们的马车所通过的几英里简陋的街道(教皇的骑兵这时成了罗马的警察,他们指挥我们只能照一定的路线走),到处是五光十色,街上没有一件东西呈现出暗淡的颜色。那些平民百姓一个个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比较有钱的人乘着他们最漂亮的车子;红衣主教们坐在豪华的马车里,前往那个以“穷渔夫”命名的教堂 [61] ;一件件褴褛的衣衫,一顶顶褪色的三角帽,在阳光下招摇过市,破则破矣,却神气十足;罗马每一辆马车都动用起来,群集到圣彼得大教堂的广场上。

广场上至少有十五万人!但仍然有很大的空地。广场上停了多少辆马车我不知道,但那里还有停车的地方,而且绰绰有余。教堂的宽阔的台阶也都挤满了人群。广场上有许多从阿尔巴诺来的农民(他们很喜欢红的颜色),都聚集在广场的一角。广场上的人群五彩缤纷,分外好看。台阶下面士兵们列队排成行。广场上人群聚集、色彩艳丽夺目的那些地方,看上去就像花坛一样。板着脸儿的罗马人,从近乡来的兴高采烈的农民,从意大利边远地区来的一群群朝圣者,世界各地到意大利来观光的外国人,人声鼎沸,在清新的空气里,只听得嘁嘁喳喳,嗡嗡嘤嘤,就像许许多多昆虫在鸣叫;两个美丽的喷泉不住地喷着水,在人群的上空哗哗地溅着水花,在阳光下呈现出五颜六色来。

阳台的正面挂着一种颜色很鲜艳的梯毯;大窗的两边垂挂着鲜红的帘幕。阳台顶上还支起了遮篷,给这位老人 [62] 遮挡炎热的太阳光。将近正午时分,所有的眼睛都望着这大窗。时候到了,人们只见一把椅子搬到阳台前面,后面是孔雀羽毛制成的大扇,紧靠着椅子。椅子上的那个小小的人(因为阳台非常高)站起来,伸开很小的两臂,这时广场上所有抬头仰望的男人都摘下帽子,还有一些人(但绝不是大多数人)跪在地上。紧接着,圣安其罗城堡壁垒上大炮齐鸣,宣告祝福仪式开始。敲起鼓,吹起号,刀枪咔嚓地响。阳台下面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就像搅动了的五颜六色的沙子,顿时散开了,在各处集合,汇成了一队队人流。

我们乘着马车离开广场的时候,中午的太阳是多么灿烂啊!台伯河已不再是黄的了,而是湛蓝的。映照在古老的大桥上的一抹红光,使大桥重又变得朝气蓬勃。万神殿雄伟庄严的正面已经布满裂纹,就像一张老人的脸,它那倒塌的墙壁上,倾泻着夏日的阳光。不朽城里每一间肮脏、凄凉的小屋(每一座阴沉沉的古老的宏伟建筑,都可以为挤进建筑群的平民邻屋的污秽和苦难作证,那是毋庸置疑的,如同时光的流逝已经使罗马贵族的大厦倒塌是毫无疑问的一样!)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面目一新。就连那条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令人眼花缭乱的街道上的监狱,也难得地透过它那一个个窗洞,表现出过节的样子来:那些脸色阴郁的囚徒,因为铁窗被堵住了,无法探出头来把脸转来转去,便伸出双手,抓住生锈的窗栅,并将它们 伸出窗外,伸向人来人往的街道:仿佛那街道是一堆熊熊的火,他们这样便可在火堆边分享温暖。

然而,当夜幕降临,天空中没有一丝儿云影,只见朗月当空,大广场上又是人山人海;无数盏灯笼顺着这座建筑的轮廓悬挂,把整座大教堂从尖顶上的十字架到地面都照亮,在广场柱廊的四周也有灯在闪烁发光,那真是一大奇观!当教堂的大钟敲响七点半钟的时候——顷刻之间——只见一团熊熊的烈火从教堂圆顶直蹿到十字架的顶尖。烈火到达目标的时刻便是一个信号,无数盏灯突然点燃,就像那团烈火一样壮观,一样通红,闪现在大教堂的每一个角落;这时,每一个檐口,每一处柱顶,连最细小的石头装饰,都在火光中显现出来;那巨大圆顶的黑乎乎的坚实的顶壁,变得仿佛像蛋壳一样透明。那情景多么令人欣喜欲狂、无比兴奋!

火药的引爆,线路的通电——论其来势之突然,其速度之快,什么也比不上这第二次光明的到来。当我们两个钟头之后离开广场,登上离教堂很远的一个高处,向大教堂遥望的时候,整座教堂依旧在寂静的夜空中闪烁发光,就像一颗夜明珠!它的轮廓一根线条也不少,它的棱角一处也没有磨损,它的光辉没有一星半点的泯没。

第二天晚上——即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一——圣安其罗城堡烟火怒放。我们在城堡的对面租了一间房间,从那里出发前往观看,时候正好;人群密密层层,堵塞了城堡前面的广场和通向城堡的所有道路,我们就在这些人群中挤着。在通向城堡的桥上站了这么多的人,似乎那桥立即就要坠入水深流急的台伯河中。这座桥上有许多塑像(拙劣的作品),在这些塑像之间放着装满了燃着的粗麻屑的大盛器,火焰熊熊,异样地照着挤在桥上的人的脸,也照着人群上面的塑像。

一阵大炮的轰鸣宣告烟火开始发射。接着在约二十分钟至半个小时的时间里,整座城堡一道道火光接连不断,一圈圈光环叠映交错,色彩各异,大小不一,快慢不等;曳光爆竹竞发,蹿向空中,一次不是一枚,也不是两枚,也不是几十枚,而是几百枚。那最后一次烟火的发射——旋转烟火——仿佛是将整座巨大的城堡轰的一声抛向空中,却不见烟雾,也不见灰烬。

半个钟头以后,聚集在那里的人群散去了。月亮静悄悄地俯视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中它自己的倒影。五六个男人与儿童,手中拿着点燃的蜡烛,在四处移动,在寻找人们在拥挤中失落的、还值得让他们捡起来的东西。除了他们几个人,再也没有别人来欣赏这夜景了。

为了作一对照,我们在这一片焰火怒放声和鼎沸的人声消逝之后,驱车来到了古罗马的废址,向竞技场告别。我过去也曾在月夜来到这里(我没有一天不到竞技场来转一转),然而,那一晚竞技场的寂寞是难以形容的。那广场上影影绰绰的圆柱,古代帝王的凯旋门,过去曾矗立着帝王宫殿的大片废墟,标明是倒塌了的教堂墓地的荒冢,被古罗马人的双脚磨光的圣路之石,甚至这些充满极为悲凉的气氛的古迹,在这昔日血流遍地的竞技场的巍然耸立、面目狰狞的黑影下,也变得愈加黯然无光了。那黑影在这旧地徘徊不去。发动浩劫的教皇,好斗的王侯,将它洗劫一空,但没有将它夷为平地。那黑影拧绞着枝叶纷披的野草、蓬蒿、荆棘,从每一个罅隙,每一个倒塌的拱门里朝着这黑夜恸哭——那无法驱除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竞技场的黑影!

第二天,在我们到佛罗伦萨去的途中,当我们躺在大平原的荒草上,听着云雀的歌唱,我们发现在那位到罗马来朝拜的伯爵夫人被害的地方,竖立着一个小小的木十字架。于是,我们在那十字架的周围堆起了几块石头,算是为哀悼她而建的墓冢的基石,心想不知我们是否还会再躺在那荒草上,回望不朽城罗马。

* * *

[1] 台伯河(tiber)自意大利中部经罗马流入地中海,全长二百四十四英里。

[2] 通常所谓圣彼得大教堂即罗马教廷教堂。建于一五〇六至一六二六年。教堂中央的穹窿直径约四十二米,教堂顶高约一百三十八米。前面有用两重柱廊围绕的巴洛克式广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师与艺术家勃拉芒特、拉斐尔、米开朗琪罗、小莎迦洛等参与设计。教堂内有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的绘画与雕塑。

[3] 即古罗马巨大的圆形竞技场,在罗马巴拉丁山丘与阿文丁山丘之间。

[4] 即君士坦丁一世(288?—337),公元三二四至三三七年在位。

[5] 塞佛留(lucius septimus severus,146—211),罗马帝国皇帝,公元一九三至二一一年在位。

[6] 台塔斯(flavius sabinus vespasianus,40?—81),罗马帝国皇帝,公元七九至八一年在位。

[7] 古罗马大道,自罗马至布仑狄西恩城(今布林狄西),罗马皇帝克劳第厄斯一世(41—54在位)时开始修筑,全长约三百五十英里。

[8] 据罗马传说,罗慕洛是古罗马的建国者(公元前753),古罗马帝国的第一代皇帝,被罗马人尊为守护神。传说他出生后被弃,由狼哺育长大。

[9] 英王詹姆斯一世(james1)在位期间(1603—1625),通过了一条条对付天主教会的严厉法令,这引起了天主教徒的极端不满。当时,天主教徒罗伯特·凯茨贝(robert catesby)、罗伯特·温特(robert winter)、弗兰西斯·屈莱申(francis tresham)和托马斯·帕赛(thomas percy)等人想用火药炸毁议院大厦,炸死国王和他的大臣们。后阴谋败露,阴谋者全部抓获,处以死刑。那是一六〇五年十一月五日。为了纪念这个日子,自一六〇五年至今,每逢十一月五日,英国城乡几乎无处没有营火、焰火。

[10] 福斯塔夫(sir john falstaff),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及《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一个爱吹嘘、大胆、快活、滑稽、肥胖的武士。

[11] 希腊神话里所谓冥府中的一条河流,谁饮了这条河中的水就将过去的一切都遗忘了。

[12] 意大利文:蜡烛!蜡烛!卖蜡烛喽!

[13] 意大利文:卖花!卖花!

[14] 罗马皇帝克劳第厄斯一世,公元四一至五四年在位,公元四三年入侵英国。

[15] 英语“狮子”(lion)有“名胜”的意思,那是从乡下人进城参观伦敦塔内的狮子这一习惯引申出来的。狄更斯则用“幼狮”(cubs)或“小狮”(minor lions)来指“次名胜。”

[16] 英国皇家艺术院(the royal academy)是一七六八年英王乔治三世(george 3)创建的。

[17] 即狂欢节的庆祝活动。

[18] 大拇指汤姆原是英国童话中的小人。

[19] 木偶戏《潘趣与朱黛》(punch and judy)中的人物,鹰鼻、驼背。

[20] 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一场:“然而谁能料到,那个老头儿身上竟会有那么多的血?”“那个老头儿”指被麦克白害死的国王邓肯。

[21] 救世主即耶稣。撒玛利亚是巴勒斯坦北部、约旦河与地中海之间的一古国。《圣经·路加福音》第十章第三十节至第三十七节提到一个行善的撒玛利亚人。

[22] 彼拉多(pontius pilate),《圣经》中审判耶稣的犹底亚(judea,即古罗马统治下的南巴勒斯坦的一部分)总督,任期公元约二六至约三六年。

[23] 现为德国南部一州,过去是一个独立的王国。

[24] 狄更斯《双城记》中关于断头台的“带有皮袋与刀的活动机械”(第一卷第一章)源于此。

[25] 即圣徒方济各。

[26] 圣塞巴斯蒂安,三世纪一殉道者,文艺复兴时期绘画最喜欢描绘的人物,画为一少年被许多箭所射穿。

[27] 提香(titian,1477—1576),意大利画家。

[28] 丁托列托(tintoretto,真名jacopo robusti,1518—1594),意大利画家。

[29] 米开朗琪罗(buonaroti michelangelo,1475—1564),意大利雕塑家、画家、建筑家、诗人。

[30] 拉斐尔(raffaelo sanzio,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建筑师。

[31] 利奥四世(leo 4,855年卒),罗马教皇,任期公元八四七至八五五年。

[32] 卡诺瓦(antonio canova,1757—1822),意大利雕刻家。

[33] 贝尔尼尼(giovanni lorenzo bernini,1598—1680),意大利雕刻家、画家、建筑师。

[34] 谓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之佛。过去佛指迦叶清佛,现在佛为释迦牟尼佛,未来佛为弥勒佛。

[35] 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606—1669),荷兰画家。

[36] 吉多(guido,1575—1642),意大利巴洛克派画家。

[37] 多门尼齐诺(domenichino,1581—1641),意大利画家。

[38] 多尔齐(dolci,1616—1686),意大利佛罗伦萨派画家。

[39] 柯雷乔(antonio allegrida correggio,1494—1534),意大利画家。

[40] 牟利罗(bartolomé esteban murillo,1617—1682),西班牙画家。

[41] 罗扎(salvatore rosa,1615—1673),意大利画家、诗人。

[42] spagnoletto意为“小西班牙人”,是西班牙那不勒斯派画家里贝拉(juseda ribera,1588—1656)的绰号。

[43] 白阿特丽丝·秦奇(beatrice di cenci,1577—1599),意大利一个贵族少女,其父暴虐,遂与继母及兄弟同谋弑之,后被处死。许多小说、诗歌以其身世为题材。

[44] 指秦奇家族及其罪恶。

[45] 庞贝(pompey,公元前106—前48),罗马大将及政治家。

[46] 恺撒(gaius julius caesar,公元前100—前44),古罗马将军、政治家、历史学家。公元前四四年三月被布鲁特斯(decius brutus albinus)和卡西厄斯(cassius)等人刺死。当时,恺撒在反对者的一把把利剑的逼迫下,一边抵抗一边退却;但当他看见布鲁特斯也抽出利剑来时,他撩起衣服蒙住头,不再抵抗了。他于是被有意无意地穷追到庞贝塑像基座的边上。历史学家认为将恺撒逼到庞贝塑像基座旁边,被刺死在庞贝的脚下,是替庞贝报了仇。据说,恺撒死前身披二十三处剑伤。(参看希腊传记作家普鲁塔克:《恺撒传》)

[47] 贺拉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公元前65—前8),罗马诗人。

[48] 在罗马东南。

[49] 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公元前106—前43),罗马政治家、演说家、作家。

[50] 加图(marcus porcius cato,公元前234—前149),罗马政治家、军人、作家。

[51] 奥里留斯(marcus aurelius,121—180),斯多葛派哲学家、作家,公元一六一至一八〇年为罗马皇帝。

[52] 保罗(saint paul),耶稣十二门徒之一,据说《圣经·新约》的书信部分多出于保罗之手,其节日为一月二十五日。

[53] 图雷真(marcus ulpius trajanus,52?—117),罗马皇帝,公元九八至一一七年在位。

[54] 凯厄斯(saint caius,296年卒),公元二八三至二九六年为教皇。

[55] 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英国诗人,一八一八年来到意大利居住。一八二二年七月八日在意大利海边,因其小船被暴风雨刮沉而淹死。

[56] 济慈(john keats,1795—1821),英国诗人。

[57] 这是依照济慈临终时的心愿写在墓碑上的一句话,原文整句为:“长眠于此者乃声名书于流水者也。”

[58] 《圣经·诗篇》第五十一篇开首一句为:“上帝啊,求你按你的慈爱怜恤我,按你丰盛的慈悲涂抹我的过犯。”

[59] 耶稣的十二门徒应包括犹大在内,但因原文如此,故照译。另据《圣经》载,耶稣在最后晚餐之前,曾为十二门徒濯足。

[60] 复活节前的星期五,是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受难纪念日。

[61] 即圣彼得教堂。据《圣经》记载,彼得原是渔夫。

[62] 指教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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