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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道比萨、锡耶纳前往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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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在意大利,再也没有比热那亚和斯培西亚之间的海岸大道更加美丽的地方了。一边是浩瀚、湛蓝的大海,海面上有几只式样别致的小帆船慢慢地滑动。大海有时在比大道低得多的地方,有时则几乎与大道同在一个平面上,而大海的边上常常可看到嶙峋怪石。一边是崇山峻岭,其间是点缀着一间间白色的小屋的山谷,还有一片片黑黝黝的橄榄树林,一座座乡村小教堂,塔楼明亮、宽敞,一幢幢乡间宅第,油漆得色彩艳丽。路边每一处山坡与小丘,都遍地长满了野生的仙人掌与芦荟。沿途色彩鲜艳的村舍的园子里,夏天一丛丛颠茄开满了暗紫色的花,秋冬时节金黄色的橙子与柠檬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有的村庄里住的几乎是清一色打鱼的人。渔民将大船搁在海滩上,船在地上投下一小块一小块的影子,他们就在这阴凉地里眯起眼睛睡觉,儿童们在那里蹦跳玩耍,女人们一边织补渔网,一边眺望着大海。有一个叫卡莫格里亚的小城,海边有港湾,比大道低几百英尺。港湾里住着许多海员,他们自古以来就拥有船只,与西班牙及别的一些国家有贸易往来。从大道上往下看,那港湾仿佛是一个模型,很小,坐落在碧波荡漾的大海边,在阳光下闪烁。而顺着曲折蜿蜒的羊肠小道往下走,进了港湾,它俨然是一座小型的古老的航海城,是我所见到的海水味最浓、最简陋、最富有海盗气氛的小地方。生锈的大铁环和铁链,绞盘,一截截旧桅杆,就在道路上堆放。久经风浪的小船停在港内,水手的衣裤在港内飘拂,或者摊在石头上晾晒。在简陋码头的护墙上,几个两栖动物模样的人躺在那里睡大觉,双腿从护墙上悬下来,仿佛大海与陆地对他们都是一回事,滑到水里也能浮游,在鱼群中也能安然大睡。教堂里琳琅满目,放着大海猎物和为纪念在风暴与触礁中死里逃生而供的奉献物。顺着黑暗、低矮的连拱走道和弯弯曲曲的石级,可以走到码头上的房子那儿,这些房子不能一眼望见,仿佛惟其黑暗、难找,它们才像船的底舱。这里到处可以闻到鱼腥味、水草味和烂绳味。

我们刚才说的高高地横在卡莫格里亚城上面的海岸大道,热天一到则萤火虫群集,尤其是近热那亚的地段。有一个黑夜,我走在海岸大道上,只见这些美丽的小虫将这一带变成了闪烁的天空,那一片片橄榄树林,一处处山坡,到处萤光闪烁,连成一片,使远空的星星黯然失色。

然而,我们并不是在这样的时节踏上这条大道到罗马去的,而是一月中旬刚过的时节。天空灰蒙蒙,阴沉沉的,而且雨水很多。在过风景优美的布拉科隘口的时候,我们遇上了大雾和雨,一路上真好像腾云驾雾一般。从那里所见到的情景来看,仿佛世上本无所谓地中海。只有当一阵狂风一时吹散了面前的大雾的时候,才隐约显露出底下咆哮的大海,才看见远处拍打岩石的海浪和高高飞溅的水沫。雨不停地下着,一条条的溪水一起暴涨,大水在倾泻、在咆哮、在轰鸣,我这辈子从未听到过如此震耳欲聋的声音。

当我们到达斯培西亚的时候,我们只见通向比萨的大路上没有架桥的马格拉河水位太高,无法安全摆渡,只好等到第二天下午再作计议。然而事也有巧,正想间,河水稍稍退了。不过,斯培西亚倒是个歇脚的好地方。一则因为这里有优美的海湾,二则这里有一家幽灵般的旅店,三则可以看看这里的女人的头饰。她们在头发的一侧别一顶玩偶戴的小草帽。那草帽堪称人们所发明的最古怪、最淘气的头饰了。

我们乘上渡船,安全地过了马格拉河——到了水深流急的地方,乘在渡船上并不轻松——几小时之后就到了卡腊腊。次日上午,我们非常及时地弄到几匹小马,一路走马观光,去看采石场了。

采石场就在四五个大山谷里,顺着山势分布在崇山峻岭之中,一直伸展到无法再伸展的地方,直到悬崖峭壁为止。采石场,或照那里的说法叫“石窟”,是在山岭高处的许许多多窟窿,分列在山口的两边。他们就在那里开山放炮,开采大理石。挖出来的石头可能有用,也可能没有用,并非都有大理石;倘若是有用的,立即就能叫人发大财;倘若是无用的,就会因为花了巨大的劳动却一无所得而叫人破产。有几个石窟是古罗马时代的人挖的,至今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许多其它的石窟现在正在采挖。别的还要到明天、下个星期、下个月才去开采。还有一些则根本无人过问,无人理睬。自从这个地方开采大理石以来,已有多少个世纪了,而山上到处蕴藏着丰富的大理石,足可以再开采更多个世纪,它们正耐心地等待着勘探时机的到来。

当你在这陡峭的峡谷上吃力地攀登的时候(你的小马已留在山下一两英里远的地方,马的肚带全已湿得淌水),你不时可以听到一声低沉、悲凉的号声在山谷里回荡,山谷里的气氛比先前更加寂静了——那是提醒采石工撤离的信号。接着一声巨响,震动四山,传来一声声的回音,也许还能看到巨大的碎石腾空而起。碎石落下了,于是你又继续攀登,接着从另一个方向又传来号声,你又立即停下来,以免进入另一个放炮范围之内。

在这些山的山势高处——山坡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在清理碎石与泥土,将它们推下山去,给已经找到的大理石让路。当这些碎石与泥土被山上人们看不见的人的双手推下山来,滚到狭窄的山谷里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一千零一夜》里的深谷(同这里的深谷一模一样),大鹏鸟将航海家辛巴德 [1] 摔在深谷里,商人们站在山顶上扔下大块大块的羊肉,来粘住钻石。这里没有巨鹰展翅俯冲,遮天蔽日,黑压压的一片,降到山谷里抢食羊肉;然而这里的山谷非常荒凉,非常险恶,仿佛有成百只巨鹰落在那里一样。

然而这条路,这条大理石——无论多大——顺着它往下滚的道路!这个国家的本质,它的制度的精神,筑成了这条道路,维护这条路,密切注视这条路,让这条路畅通无阻!试想一条涧水在岩石上流淌,从山谷中间曲折而下,河床四周是一堆堆的石头,大大小小,千奇百怪;那 便是这条道路——因为它便是五百年前的道路!试想五百年前的笨重的运石车,至今还在使用,仍然同五百年前一样,是牛拉的运石车,这项残酷的工作给拉车的牛带来的痛苦与折磨,使它们的祖先在五百年前累死了,就同它们的后代现在一年之内就累死一样!一块巨石,根据它的大小,有两头牛拉的,有四头牛拉的,有十头牛拉的,有二十头牛拉的,不管多大,总得朝这边拉才行。牛在乱石堆上挪着艰难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拉着身后沉重的大理石,它们常常累死在这乱石堆上。累死的也不仅是拉车的牛,还有赶车的人;因为那些性情暴躁的赶车的人,有时由于用力会摔倒在地上,碾死在牛车的车轮底下。然而五百年前可行的事,今天也必定是可行的;在这悬崖峭壁的边上修筑一条铁路(那是世上最容易办到的事)简直是亵渎了神明。

我们靠边站着,看着只有两头牛拉的运石车(因为牛车上只装了一块小的大理石)从身边拉过的时候,见那赶车人坐在沉重的牛轭上,以免牛轭从那两头可怜的牲畜的脖子上滑开——赶车人脸朝后坐,而不是朝前坐——我心里真觉得他便是地地道道的专制主义的化身。他手里拿着一根棍棒,棍棒一端是铁的尖头。当那两头牛再也不能在踩在上面站不稳脚的河床上向前挪出腿去而停下来的时候,他就拿起棍子在两头牛身上刺,猛击牛的头,还将带铁头的棍子往牛鼻孔里捅。牛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挣扎,又将运石车朝前拉出了一两码的路。当牛又一次停下来不走的时候,他又来一遍那一套手法,比先前还要凶狠。牛又向前挪出腿去,被迫将运石车拉到了下山路上的比先前愈加陡峭的悬崖上。那两头牛遭了铁头的刺,拼命挣扎,扭动着身子,拉着运石车冲下了陡峭的道路,溅起一片水花。这时候赶车人在头顶挥舞起那根棍子,“嗨嗬”一声大叫,仿佛他已经大功告成,殊不知那两头牛会在他洋洋自得的时候,把他摔倒在地上,在乱蹄之下将他踩得脑浆直流。

卡腊腊有许多雕塑工场。那天下午我站在一个雕塑工场里——这是一个很大的雕塑工场,放满了已经完工的精雕细刻的大理石雕像,我们所知道的全身雕像、半身雕像、群雕像,差不多都有——起初似乎叫我觉得非常奇怪,那些精雕细刻的大理石雕像,富有优美的姿态,深邃的思想,细腻的娴静,竟产生于所有这一切劳累、血汗和折磨中!然而,我立即找到了与这一切相类似的情形,找到了这一切的解释,即德行植根于悲惨的土地,好事产生于悲和苦。我从雕塑艺术家工场的宽大的窗口望着蕴藏着大理石的山岭,只见群山在落日的余晖的映照下一片火红,然而又始终是严酷、庄重的。我望着石山,心里想道,上帝呵!有多少人的心和灵魂的宝窟,本是可以创造出更加美好的成就来的,然而没有被开发,任凭它日渐消衰;而人生的游客,当他们经过这些宝窟旁的时候,却掉过脸去,见了那掩藏着那些宝窟的忧郁与艰难就会不寒而栗。

这一块领土有一部分是属于摩德那公国的。当时在位的摩德那大公非常自豪地认为,他是欧洲唯一不承认路易·菲利普是法王的君主!他并非是在说笑话,而是非常严肃认真的。他还竭力反对修筑铁路。倘若他的公国两边的君主想要修筑铁路,他可能只会用一辆公共马车,在他的不很大的领土之内,来往穿梭于两个火车站终点之间接送旅客。

卡腊腊城群山环抱,风景如画,地势险峻。那里几乎看不到有游客逗留;城的居民都与大理石的开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石窟中间有小村,居住着采石工。城内有一家新建的漂亮的小剧院。这里还有一个很有趣的习惯,那就是组织采石工人合唱团,他们无人教唱,全凭记忆。我看过他们演出的一出喜剧性歌剧和一幕“诺玛”;他们演唱得很好,不像一般的意大利老百姓唱起歌来全走了调,唱歌人的嗓子叫人听了非常不舒服(那不勒斯人中间有少数例外)。

出了卡腊腊城,登上一座高山的峰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比萨城所在的肥沃的平原——而里窝那城,在平展展的远方只有紫色的一点——真是优美迷人。这景色不仅因前景辽阔而显得优美迷人,而且那富饶的乡村,大路从中穿行的浓密的橄榄树林,也使这景色增色不浅。

我们接近比萨的时候已是月光皎洁的夜晚了。在走向比萨城的一路上,我们早就可以看到城墙那边的斜塔 [2] 在月光下影影绰绰地歪斜着。过去在学校课本中见过它的图片,现在变成了眼前模糊的实物,它向游人展示了“世界奇观”。同大多数最初是在学生时代从课本中认识的事物一样,斜塔太小了。我很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斜塔一点也不像我所希望的那样高高耸立在墙的上空。这是伦敦圣彼得大教堂墓地拐角处哈里斯书店老是耍骗人把戏的老板的又一个花招。他的 斜塔是虚构的,而眼前这座斜塔是实物——相比之下,这是一座不高的真塔。不过,那斜塔仍然很好看,非常奇妙,同哈里斯书店老板说的一样,斜塔倾斜得很厉害。此外,比萨城气氛幽静,城门口大岗亭里只有两个矮小的兵,街道上几乎看不见人影,阿纳河富有奇趣地从城的中央流过,这一切都非常地优美。因此,我心中对哈里斯书店老板也没有怨恨了(他的动机毕竟是好的),岂但没有怨恨,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我已经原谅他了。次日上午,我已经信心十足地出去看塔了。

我原是应该了解得再多一点的;然而不知怎的,我总以为在斜塔的长长的影子下就是整天人来人往的大街。使我惊奇的是斜塔坐落在气氛庄重、幽静的地方,远离人们常常来往的地方,那里绿草如茵,异常平整。在这绿茵之上,在这绿茵的四周,矗立着一群建筑物:斜塔、洗礼堂、大教堂和坎波·桑托教堂。这景致恐怕是全世界最出众、最优美的了。由于这些建筑物远离城市的忙碌与熙攘,群集一处,所以它们具有非常奇妙的令人肃然起敬和难以忘却的特点。那就是一座景色秀丽、历史悠久的城市的建筑精华,而城的全部普通生活、普通的住房就使人视而不见了。

西斯蒙迪 [3] 拿比萨斜塔与儿童图画书中通常画的巴别通天塔 [4] 相比。这个比喻用得妙不可言,它比冗长、牵强的描述更使人对斜塔有一个贴切的了解。斜塔构造的优美、雅致,整个外貌的奇绝,超然绝群,无可比拟。在你从塔底向塔顶登上去的时候(塔内有坡度不大的楼梯可通),塔身倾斜的感觉不明显。然而一旦登上塔顶,倾斜便明显了,使人觉得仿佛是乘在一艘因为潮水退落而倾斜的船上。打一个比方说,当你站在塔的低下去的那一边 的时候——从塔顶回廊低头望,塔尖后倾到塔基——你真觉得惊恐。我就看见一个心情紧张的游人,在低头朝外面看了一眼之后,不觉伸手抓住塔身,仿佛有点要将斜塔支起来的意思。站在塔内从底下抬头往上望去——就同在一根倾斜的管子里朝上望一样——也非常奇妙。斜塔的倾斜度达到了最乐观的游客所希望的程度。坐在塔下草地上一面休息一面欣赏附近建筑物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会自然而然地避开斜塔倾斜的一面,坐到别的地方去,因为塔倾斜得很厉害。

大教堂和洗礼堂的许多妙处也就不必由我多说了,尽管对于比萨的教堂,我回忆起来自有我的乐趣;就同回忆许许多多其他地方的教堂一样,你们听了又觉得我絮絮叨叨有些厌烦,要做到我有乐趣而你们又不厌烦可也真难。大教堂里有沙托 [5] 画的圣女艾格妮斯 [6] 像,洗礼堂则有许许多多的柱子,都非常强烈地吸引着我。

我希望,说说坎波·桑托教堂的情况不至于违背我不再赘述的保证。教堂里青草覆盖的墓穴就挖在六百多年前从圣地 [7] 取来的泥土里。墓地四周回廊环绕,如此优美;光透过回廊上精美的窗花格,在石径上投下婆娑阴影,又十分动人,即便记忆力最差的人也决不会忘记的。在这个庄严而优美的地方,四壁有古代壁画,虽然有很大程度的磨损和颓败,但仍非常引人注目。在意大利,几乎所有收藏的绘画(无论是什么画)中,倘若画中有许多人头,总有一个人头非常巧合地酷似拿破仑。我在这里也同样看到这种情形。我一度曾爱作这样的想象:这些过去的画家落笔的时候是否有一种预感,即这个人有朝一日将会给艺术带来一场浩劫,他的士兵将要拿伟大的绘画作品当作射击的靶子,宏伟壮丽的建筑物也要被他们用作马房。然而这同一张科西嘉 [8] 型的脸在意大利某些地方至今还有很多,因此,关于这一巧合,就非得找出一个更加普通的解释不可。

倘若因为有一座斜塔,比萨城成了世界第七大奇观 [9] ,那么该城乞丐之多,至少可使它列为世界第二或第三大奇观了。乞丐成群结队,到处拦截倒霉的游人,一直跟着你,你进门了,他们就等在门口,而且人数越来越多,他们等在门口,知道你非出来不可。“吱呀”一声门响便是乞丐起哄的信号,你一出门就会被衣衫褴褛、奇形怪状的乞丐们团团围住,群起而攻之。行乞似乎是比萨的唯一行业。除了温暖的风,这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当你穿过一条条街道的时候,只见昏沉沉的房屋,屋前屋后都是一个模样,都是那样静悄悄的,不像是有人居住,全城大部分地区呈现出黎明时的气氛,又仿佛全城的人都在午睡。或者说这座城倒更像是普通的图片或古代版画中的背景房屋,门窗都是正方形的,画面上有一个人影(无疑是一个乞丐)孤单地向无边无际的前方走去。

里窝那(因斯摩莱特 [10] 的墓而出名)则不是这样。这个城是一个繁荣兴旺,办事有条不紊,讲究实效的地方,由于商业发达,城中感觉不到懒散的气氛。那里关于贸易与商人的规定非常松,这个城当然也因此而得到好处。里窝那城因刺客之故而名声不好。这件事必须正确对待;因为没有多少年之前,城里有一个“暗杀俱乐部”。其成员并非对哪一个人怀有恶意,他们夜间活动,刺杀街头行人(他们素不相识的人),只是闹着玩、寻找刺激而已。我记得这个可爱的团体的主席是一个鞋匠。不过,他已被关押,俱乐部也解散了。随着里窝那—比萨铁路的建成,这个俱乐部也许本来就会自然消亡的。这条铁路的情况很好,它开创了严守时刻、遵守秩序、办事光明正大、不断进步的先例,并已经由此开始惊动意大利全国——在令人惊讶的所有事物之中,铁路的建成是最具有危险性、最具有异端色彩的事物。当意大利第一条铁路通车的时候,罗马教廷 [11] 肯定稍稍有过一阵轰动,犹如地震造成的轰动一样。

我们从里窝那回到比萨,雇了一个非常和气的马车夫,套上他的四匹马,出发前往罗马。在这一天的旅途之中,我们经过美丽的塔斯坎村庄,欣赏了优美的风景。意大利这一带地方,路旁十字架非常多,非常引人注目。十字架上很少看到有人像,只是偶尔见到有一张脸;但是,这些十字架却非常引人注目,因为十字架上装饰着各种木头小玩意儿,凡是与救世主耶稣之死有关的东西都有。在使徒彼得三次不认主 [12] 后一声长啼的雄鸡,通常就停在十字架的最高处。雄鸡通常是禽鸟类的杰出代表。雄鸡的下面是铭文。挂在十字架的横木上的有矛,一端的棉球上蘸了醋和水的苇秆,士兵为之抓阄的紫袍,士兵掷骰子的盒子,敲钉子用的头,拔钉子用的铁钳,靠在十字架上的梯子,荆棘编的花冠,鞭打用的工具,圣母进入坟墓时(我这么想)用的灯笼,彼得刺伤大祭司的卫士时用的剑——真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玩具店,摆满了小玩意儿,一路上每隔四五英里就有这么一个十字架。

离开比萨城后的第二天傍晚,我们到了美丽的古城锡耶纳。当时适逢他们的所谓“狂欢节” [13] ,但是,由于这个狂欢节的全部奥妙仅在于二三十名戴着普通的做游戏用的面罩、在主街上来回走动的抑郁的人,而且他们可能比英国的同样的人还要抑郁,我也就不说什么了。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去看大教堂,这座教堂内外都非常别致,特别是教堂外面——还有那市场,或者叫作大广场。广场很大,内有一个缺嘴喷泉,四周有古怪的哥特式房屋,一座砖砌的方形高塔,塔顶的外面 挂着一口大钟——在意大利的这种环境中,这倒是非常奇怪的特征。锡耶纳有一点像威尼斯,不过没有水。在这年代久远的古城中,有几处非常引人注目的古老的宏伟建筑。这座城虽不如(于我是如此)维罗纳和热那亚那样有趣,却非常富有梦幻和奇异的色彩,非常令人感兴趣。

我们游览了这些地方之后就继续向罗马进发,一路上都是非常荒凉的乡村(此时田野上什么也没有,只看到葡萄藤,但在这个季节里,葡萄藤也光秃秃的,像拐杖一样)。中午时分我们照例须停留一两小时,让马儿歇一歇,这也是雇车夫时说妥了的。休息完了又继续赶路,眼前这个地方渐渐地变得更加荒凉、更加萧瑟了,最后竟是蓬断草枯、满目荒凉,如同苏格兰的荒野了。天刚黑我们就停下不走了,在一家叫做“斯卡拉”的路边小客店里宿夜。这是一所地地道道的孤立的房子。屋内一家人坐在厨房里,围着熊熊的炉火。炉火生在石砌的平台上,有三四英尺高,大得可以烤一头牛。客店只有两层楼,楼上是一间空荡凌乱的大厅,大厅角落里有一小窗,四扇黑乎乎的门,各自通向四间黑洞洞的卧室。更不必说另一扇黑乎乎的大门,通向另一个黑洞洞的大厅了。那间大厅的地板上有活板门似的出入口,与很陡的楼梯连接;头顶压着一根根木椽;一架疑神疑鬼的压榨机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家庭用的刀东一把西一把地放着。壁炉完全是意大利式的,这样的结构使壁炉的烟无处冒,室内烟雾弥漫,连壁炉也无法看清,女侍者颇有点像戏中的强盗的婆娘,她的头饰也是那般模样。狗在发疯似的狺狺,叫声中夹杂着一声声回音。方圆十二英里再也看不到第二座屋子了。这里的一切显露出沉闷——杀气腾腾——的气氛。

这一切当然不会因为据传这里有强盗出没而有所缓和。就在几个夜晚之前,强盗曾肆无忌惮地结伙活动。人们还说,强盗就在那个地方附近劫了邮车。据说这些强盗不久前就在维苏威火山 [14] 上拦截了几个旅游者,沿途的旅店都在谈论这些拦路抢劫的强盗。然而,既然我们并没遭抢劫(我们身边也没有什么可让他们抢劫的东西),因此听着这些谣传仍然轻松愉快,并不感到提心吊胆,而且不一会儿,我们就非常地自在了。我们在这孤店里吃了一顿平常的晚餐,如果吃惯了,那顿晚餐吃起来倒也很香。有一个菜里加了蔬菜或一点米饭什么的,说是汤,其实没有什么,只是胡乱加了一点东西,倘若再多加些磨碎的干酪,多放些盐,多放些胡椒,这个菜的味道就非常鲜美了。还有半只鸡,汤就是用这鸡烧的。还有一盆焖鸽肉,加上鸽子和其它鸟类的肝和胗。一块烤牛排,大小与法国小圆面包相似。一个小碟子上放了一块巴马干酪,还有五只干瘪的小苹果,你靠着我,我倚着你,挤成一团,仿佛大家拼命地要保存自己,免得被人吃掉。这一些都吃完了就喝咖啡,咖啡喝完了就上床睡觉。你没有把光秃秃的砖面地板放在心上;你没有将洞开的门、噼啪作响的窗放在心上;也不在意马与人只有一板之隔,就躺在你的床底下,与你相距这么近,马儿打个喷嚏,一声咳嗽,就会把你惊醒。倘若你对周围的人和和气气,说话客客气气,样子高高兴兴的,我可以打包票,你到了意大利最差的旅店里,都会受到盛情款待,并且总是被奉为贵宾;任你走遍这个国家,从南到北(不管有什么截然相反的说法),无论哪个地方,你决不会怒气冲冲的。尤其是当一瓶瓶的奥维艾托白酒和蒙地浦尔恰纳白酒那样的葡萄酒一沾唇,什么怒气也没有了。

我们早晨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天气非常不好。我们在乡间赶了十二英里的路。只见土地贫瘠,岩石裸露,一片荒凉,同英国的康沃尔 [15] 十分相似。最后我们到了拉迪科法尼,那里有一家幽灵般的、丑陋的客店,过去曾经是历代塔斯卡尼大公狩猎时的居住地。那里面尽是杂乱无章的走廊,阴森森的房间,仿佛过去所写的谋杀故事和鬼的故事都发源于那一座屋子。诚然,在热那亚的确也有几座令人恐惧的古宅,其中有一座更是如此,它的外表确也有相似之处;然而,这家拉迪科法尼旅馆里,阴风阵阵,吱吱嘎嘎的声音时时都可听到,房屋被虫蛀了,到处洒下蛀粉来,偶尔还传来一阵瑟瑟声,仿佛有人开门进来,又仿佛楼梯上有脚步声,这样的气氛笼罩了整个旅馆。我从不曾体会过这样的气氛。这座城看上去仿佛在这家旅馆的对面的半山腰上悬挂着。城里的居民全是乞丐,他们一见马车到,就像食肉禽一样俯冲下来。

过了这个地方,有一山口。当我们到达那山口的时候,山风(他们事先在旅店里就关照过我们)那么大,我们只好将我的妻子也叫下马车来,免得连人带车都被风刮走了;我们站在向风的一面,抓住马车(真好笑,我们还拼命地抓住),免得马车飞走了——天知道会飞到什么地方去。单就风力来说,这陆地的狂风堪与大西洋的飓风相匹敌,而且完全可以叫那大西洋的飓风退避三舍。在我们的右边,狂风呼啸,席卷了山峦之间的宽阔的谷地;我们于是怀着无限惧怕的心情望着左边的大泥沼,可是又看不见一草一木,没有一处抓手的地方。我似乎感到,我们一旦被狂风吹离了地面,必定会飞到大海,飞到外空去。飞雪、暴雨、冰雹、雷电,大施淫威;大雾弥漫,滚滚向前,其速度之快简直叫人无法相信。天空一片黑暗,气氛十分可怕,我们感到极端的孤独。山峦重叠,黑云笼罩;无处不是狂风怒号、千军万马、翻江倒海的气势,那场面真是难以形容地激动人心,壮丽非凡。

我们总算过了这一关,人人都舒了一口气;还有那阴沉、肮脏的教皇边界,也过来了。此后我们经过两座小城,其中有一个城叫阿夸朋当,那里也在举行狂欢节活动。游行队伍中有一人是男扮女装,另一个是女扮男装,在街道的深至脚踝的泥泞中行走,那光景非常凄惨。黄昏时分,我们来到了博尔萨那湖畔。湖畔有一座也叫博尔萨那的城。这个城疟疾流行,远近闻名。除了这一处可怜的地方之外,湖边远近没有一间房屋(因为哪个人也不敢在这里睡觉),湖面上也没有一只小船。在这方圆二十七英里的凄凉、萧瑟的沼泽地带,看不到一草一木。由于刚下过大雨,道路泥泞难行,我们到达的时候天色已晚。天黑之后,这一带气氛的沉闷就叫人无法忍受了。

第二天黄昏,夕阳西下,我们进入了一个荒凉地带,这里与先前所见完全不同,景色也好多了。我们过了蒙地非阿斯冲(因其葡萄酒而出名)和维特波(因其泉水而闻名)。此后我们爬上一座绵延近十英里的山坡,眼前蓦地出现了一片孤立的湖水。湖一半景色非常秀丽,草木葱茏;一半岩石裸露,光秃秃的一片,旁边是荒凉的火山。古时候,那湖水闪烁的地方有一座城。有一天,那城被吞没了,出现了一片湖水。这里有着种种古老的传说(世界许多地方都有这样的传说),当湖水清澈的时候,人们曾看见湖底沉没古城的废墟。然而不管古老传说如何动听,这里的古城一去不复返了。地面呼呼地上升,湖水也上升了,淹没了这座城;这里的一切就像幽灵一样,突然间被另一个世界所包围、封闭,再也无法回到原来那个模样了。它们仿佛是在等候随着岁月的变迁而在这里发生又一次地震,到那时候,等大地一张开嘴巴,它们就陷入地下,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地下的古城是那样荒凉、凄冷,而地面上的这些满身焦黑的山岭和死水也同样荒凉、凄冷。红日睁着奇怪的眼睛望着,仿佛它知道,焦黑的山岭与死水的形成是专门用来制造地窟和黑暗的;那悲哀的流水渗进了泥土,静悄悄地潜入水草和芦苇丛中,仿佛它还在为淹没那些古代的高塔与屋尖,淹死那些生长在这里的古代的人们而问心有愧,感到内疚。

乘上马车从这湖畔出发,不多一会儿就到了朗锡格里奥尼。那是一个大猪圈一样的小镇。我们在小镇宿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七点钟,我们径自朝罗马而去。

我们一出了那猪圈,就进入了罗马城四周的大平原。这是一片起伏的平原(正如你们所知),几乎没有人居住,几英里之内看不到一点儿变化,尽是那样单调、沉闷。在罗马城门之外有可能出现的乡野之中,这里是最合适不过的埋葬死城的地点。如此悲凉、如此寂静、如此萧瑟;地下掩埋了庞大的废墟,遮盖得如此严密、不露一点痕迹;它与古代耶路撒冷 [16] 中了邪的人常去嚎哭、将心撕碎的荒野又何其相似乃尔。我们要在这大平原上行进三十英里;我们行了二十二英里的路,偶尔只看见一所孤立的房屋,或是一个一脸横肉的牧羊人。那牧羊人乱蓬蓬的头发遮了一脸,一件散发着臭味的深褐色斗篷一直裹到了他的下巴。他在看着羊群。走完了那一段路之后,我们停下来让马吃点草料、休息一会儿,我们自己也到小客店里吃了一顿中饭。那是一家疟疾蔓延、令人沮丧的蹩脚小客店。客店里每一寸墙壁与横梁上都涂了漆,画着画(这是风俗),样子是那样的粗劣,那房间看起来就像另一间房间的反面,房间里挂了破破烂烂帐幕一样的东西,上面还横七竖八地画了古希腊的七弦琴,似乎是从哪一个流动马戏团后台偷来的。

当我们又上路之后,我们心中热乎乎的,开始激动起来,睁大眼睛盼望着罗马早一点出现。当马车又跑了一两英里路之后,不朽城 [17] 终于在远处出现了。它看上去像——我有一点怕写出那两个字来——伦敦 !这座城就在浓云之下,极目望去,只见数不清的塔楼,教堂尖顶,建筑物的屋顶,直上云霄,而巍然独立在这一切之上的是一个圆顶。我发誓,尽管我拿伦敦来比罗马听起来非常荒唐,然而罗马远远地望去的确非常像伦敦,倘若你拿了望远镜叫我看,我也绝不会将它当作是别的什么地方的。

* * *

[1] 见《一千零一夜》:《辛巴德航海旅行的故事》中的“第二次航行”。

[2] 即著名的比萨斜塔,建于一一七四年,高五十四点五米,因奠基不慎而致塔身倾斜。

[3] 西斯蒙迪(sismondi,1773—1842),瑞士历史学家和经济学家。

[4] 见《圣经·创世记》第十一章第四至第九节。

[5] 沙托(andrea de sarto,1486—1581),意大利画家。

[6] 三世纪人,守护西方教会的四大女圣徒之一,一月二十一日为她的纪念日

[7] 《圣经》中的地中海东岸古国巴勒斯坦。

[8] 科西嘉岛(corsica)位于地中海,拿破仑出生于该岛。

[9] 西方所谓古代的“世界七大奇观”是:一、 埃及的金字塔;二、 哈利卡纳苏(小亚细亚)的摩索拉斯墓;三、 以弗所的阿耳忒弥斯神庙;四、 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五、地中海罗得岛上的太阳神巨像;六、 奥林匹亚的宙斯神像;七、 亚历山大城的灯塔。并不包括比萨斜塔。

[10] 斯摩莱特(tobias george smollet,1721—1771),英国小说家,出生于苏格兰。一七六三年前往国外养病,一七七一年死于意大利。

[11] 即梵蒂冈。

[12] 见《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第六十九至第七十四节。

[13] 四旬斋(复活节前的四十天)前的狂欢活动。

[14] 维苏威火山本书有记。

[15] 英国西南部的一个郡。

[16] 耶路撒冷(jerusalem),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奉为“圣地”。

[17] 罗马亦称不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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