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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最后日子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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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到那不勒斯去了!我们从朝着那不勒斯方向的圣约瓦尼·拉特拉诺城门跨出了不朽城的门槛。在那里,引起即将与罗马告别的游客注意的最后两个景物和引起刚刚到达罗马的游客注意的最先两个景物,便是一座傲然矗立的教堂和一片日渐倾塌的废墟——那是罗马最好的象征。

我们的路就从罗马城外的大平原上穿过。在像今天这样的明媚、蔚蓝的晴空底下,那大平原显得比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更加庄严。那大片的废墟现在看得更加清楚了。阳光穿过坍塌的高架渠的拱顶,照见了出现在阴郁的远处的其它坍塌了的拱形渠。过了这一片大平原,我们站在阿尔巴诺城回望,那阴沉沉的连绵起伏的大平原,就在我们的脚下,像一潭死水,也像环绕罗马城墙的一条宽阔、静止的忘川,将罗马与外界隔绝!古罗马军团金戈铁马,曾多少回凯旋而归,行进在这暗紫色的荒漠上,而现在这里却是那样寂静,渺无人烟!有多少回,长队的俘虏带着沉重的心情,望着远方的城,只见城的居民蜂拥而出,欢呼他们的征服者凯旋归来!现在已经变成一堆堆瓦砾和破碎的大理石的宏伟宫殿,曾目睹了多么怵目惊心的骚乱、荒淫和残杀!过去,冲天的火光,遍布各处的骚乱的喧嚣,虫灾和饥馑带来的哀号曾席卷了这一片广袤的平原,而现在,大平原上只能听见风的呼啸,只能看见独往独来的蜥蜴在太阳底下逍遥自在!

到罗马去的长队运酒马车,每一辆车都由一个蓬头垢面的农民赶着,他靠在马车上,头顶是一小块吉卜赛人用的羊皮遮篷。马车队过去了,我们也爬上了一片生长着树木的高地。第二天我们到达了泊恩汀沼泽地,平旷的一片,使人觉得厌倦乏味,觉得非常寂寞,到处都有灌木丛,一处处都是水洼。不过,沼泽上的道路很好,路旁有大树遮掩,一眼望不见尽头。我们在途中不时看到一所孤零零的岗亭,还有无人居住、四周有围墙的简陋的小屋。道旁河堤上有牧人闲步。有时还看到有人在河堤上拉纤,平底船在河水中漾起波纹,不紧不慢地从河面上飘过。偶尔看见一个骑马的人从路上经过,他面前横着一杆枪。后面跟着几只很凶的狗。我们就这样向前赶路,除了风声和影子的移动,什么动静也没有,直到台拉西纳城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

在一家强盗故事中很常见的旅店的窗下,大海起伏,多么明媚,多么蔚蓝!明天要走的狭窄道路旁的山上,有犯人在开山放炮,而看守的士兵却在海边散步!在这狭窄道路的上面生出多么奇特的嶙峋怪石、断壁巉岩!整夜都可以听到星光下大海的低语;早晨,就在天刚破晓的时候,眼前的视野突然开阔了,仿佛发生了奇迹一般,眼前显现出——在大海彼岸的远方!——那不勒斯城,海上的小岛以及喷火的维苏威火山。过了一刻钟之后,这一切全都消失了,仿佛那是虚无缥缈的幻影,眼前惟有水天一色。

我们驱车旅行了两个小时之后,越过了那不勒斯公国的边界;我们好容易才满足了那些贪餍不足的士兵和海关官员;就这样,我们从一个没有门扇的入口处,进入了那不勒斯的第一座城——丰迪。要知道什么是破烂肮脏,什么是叫花子似的贫困,就看一看丰迪城吧。

在破烂不堪的街道中央,曲折蛇行地流淌着一条夹带了污泥和垃圾的污水河,从贫穷的房屋里渗透出来的一股股臭水,都汇集到了这条臭水河中。在整个丰迪城,没有一扇门、没有一扇窗、没有一块窗板、没有一个屋顶、没有一堵墙、没有一根柱子、没有一根木桩不霉烂,不摇摇欲坠,不颓败。这个城在历史上曾遭受过巴巴洛萨 [1] 和其他入侵者的围困和抢劫,仿佛那惨痛的历史是去年才发生的事。在破烂不堪的街道上鬼鬼祟祟地来去的瘦骨嶙峋的狗居然还活着,而没有被人们吃掉,真是世间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城里的居民们是那样瘦削,那样一脸愁容!一个个都是叫花子;然而,那又算得了什么。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你去看看他们吧。有的人懒得连楼梯也不愿下,也许他们心里很明白,那楼梯太不可靠了,叫人冒险不得。因此,他们从楼上的窗口伸出骨瘦如柴的双手,嘴上哇哇地叫喊。有些人成群结伙,将我们团团围住,还你推我拉的,一迭连声地乞求我看在天主的面上,看在圣母马利亚的面上,看在所有的圣徒的面上,行一行好,大发慈悲。一群可怜的儿童几乎一丝不挂,也那样尖声嘶叫,乞求施舍。正叫着,他们在马车车厢的漆面上照见了自己的影子,于是,他们跳呀,叫呀,做着鬼脸,要乐一乐,在这“镜子”里照一照自己的滑稽可笑的动作。一个瘸腿的白痴,见儿童们的叫喊淹没了他乞求施舍的声音,便要揪住一个捧,正在这时,他在车窗上照见了自己的一脸怒容,顿时住了手,伸出舌头来,接着晃着脑袋,自言自语起来。看到这情景,有人尖叫了一声,躺在教堂台阶上出卖坛坛罐罐的人,原来都裹着肮脏的褐色斗篷躺在那里,听见这一声尖叫都惊醒了。他们都跳将起来,旁若无人地乞讨起来。“我饿得慌呀。给一点吧。求求您,先生。我饿得慌呀!”一个形容可怕的老妇人,生怕落在别人的后面,便伸出一只手,一路蹒跚,推开旁人,老远就尖声喊叫起来,“大慈大悲,大慈大悲!要是您能发个慈悲,漂亮的太太,我马上就去替您祈祷!”最后,殡葬人兄弟会的会员们,戴着骇人的面罩,穿着破烂的黑袍,黑袍边沿发白,上面沾满了许多个冬天残留下的泥浆,旁边还有一个污秽不堪的神甫和一个模样差不多的扛十字架的人,急急匆匆地从我们旁边经过。在这么混杂的人群的包围下,我们离开了丰迪:每一间摇摇欲坠的房屋的黑暗中,都有人朝我们瞪着凶狠的双眼,就像污秽与腐烂的东西中的闪光的碎片。

我们经过一个景象壮丽的山口,在那里可以看到坚固的高地上有一堡垒的废墟,习惯上它被叫做弗拉·迪阿沃罗堡垒;经过伊特里古城,它像糕点上裱的图案,几乎是垂直地筑在一座山上,有长而陡的石级相通;经过美丽的莫拉·底·盖塔城,那里的酒也像阿尔巴诺的一样,从贺拉斯时代起就每况愈下了,不然便是他不知道分辨酒的优劣: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他是一个既很喜欢喝酒,又知道竭力称赞好酒的人;我们又在途中的圣阿戛塔宿了一夜;第二天在卡普亚休息了一天。那里风光尤佳,但对于现代的旅游者却毫无吸引力,不像罗马执政官时代的士兵那样,总觉得卡普亚非常地诱人;然后走上一条平坦的大路,大路两旁的树上张灯结彩似的爬满了葡萄藤;终于,维苏威火山已近在眼前了!——火山锥与山顶覆盖着积雪,白白的一片,那一天天气阴沉,火山上烟雾缭绕,像浓云一样。这时,我们的马车顺坡而下,进了那不勒斯城。

一行出殡的队伍在街上向我们走来。尸体放在敞开的尸架上,用轿子一样的架子抬着,尸体上盖着一块镶金边的鲜红的布。送葬的人穿白衣,戴白面罩。假如说外边大街上看得见死人,那么,生气勃勃的情景也同时可见,因为整个那不勒斯城的人似乎都在户外,乘着一辆辆马车,穿梭似的来去。有的马车,即那些普通的四轮双座马车,由三匹马并排拉着,马饰漂亮,车上有许多黄铜饰件,车总是飞快地奔驰。这倒并非因为载得轻;因为那些最小的马车车厢内也有六个人,前面还有四个人,后面另有四五个人攀在车上,车轴的轴杆上挂着一个网或袋,里面也钻着两三个被尘土闷得透不过气来的人。这里有英国《笨拙》杂志的展销者,弹着吉他唱滑稽歌曲的,朗诵诗歌的,讲故事的,还有一排低廉的展销品,旁边站着小丑、展销主持人,打着鼓,吹着号,涂画得花花绿绿的布围住了里面五花八门的玩意,布围外挤满了人,一个个兴趣盎然。这些更增添了喧闹与熙攘。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就睡在门廊里,睡在拱道上,睡在狗窝里;富豪们穿着华丽的服装,乘着马车在大街上飞快地来去,或是在公园里散步;在那条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的圣卡罗大剧院门廊下,一声不响的代人写信的人摆了几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墨水瓶,坐在那里等着主顾来写信。

我看到一个做苦工的犯人,戴着脚镣。他想给朋友写一封信。他朝一个书记员模样的人走去。那人坐在拐角的拱门下。犯人和他讨价还价了一番。那犯人是得到了看守的许可。那看守就在旁边,靠在墙上吃栗子。那犯人凑到写信人的耳边,一句一句说着他要人写下的话。他不识字,写了什么也看不懂,他就紧盯着代笔人的脸,要从那人的脸上看出他说的话是否都一句不漏地写下来了。不多时,那犯人便东拉西扯——前后不连贯了。代笔人停下笔来,用手摸着下巴。那犯人滔滔不绝地说着,非常有力。代笔人终于领会了大意,带着很懂该如何遣词造句的人的神情,又提起笔来将那犯人的意思写在纸上;他不时停下笔来,非常得意地看看已经写好的那几行字。犯人没有话了。看守漠不关心地剥着自己的栗子。代笔人问道,还有什么要写吗?没有了。朋友,那么你听着。他从头至尾将信读了一遍。犯人听得入了迷。他把信折起来,写好了地址,交给那犯人,并收了钱,接着又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拿起一本书来看。那犯人拿起一只空麻袋。看守将手中的一把栗子壳扔了,扛起他的枪,他们一起走了。你望着乞丐的时候,知道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停地用右手敲他们的下巴?在那不勒斯城,做什么事都要靠打手势,用右手敲下巴是表示肚子饿的习惯手势。那边有一个男人在与人争吵,他将右手的手掌合在左手的手背上,伸出两个大拇指不停地动着——表示是两只驴耳朵——他的对手被弄得光火了。两个人为买鱼讨价还价,买鱼的一听价钱,装着翻出背心口袋的样子,一声不响地走开了:明明白白地表示,他认为价钱太贵了。两人乘在马车上见了面,一个举起右手的五个手指,在嘴上碰了两三下,然后用手掌横空一划。另一个高兴地点点头,走了。他应邀参加一次友好聚餐,时间是五点半,他一定去。

在意大利各地,伸出右手的食指,奇怪地摇着手腕,那便是表示否定的意思——那是乞丐能懂的唯一的否定意思。然而在那不勒斯,五个手指什么意思都能表达。

所有这一切,其它各种各样的室外的生活与忙碌,日落时吃通心面,从早到晚叫卖鲜花,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是在什么地方,这些便是波浪跳跃、粼粼有光的明媚海湾边可以看到的情景。可是,爱好寻觅旖旎风光的人们,对于与这种快乐的那不勒斯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悲惨堕落、腐败、困苦,我们切不可有意视而不见!认为伦敦的圣贾尔斯非常令人厌恶,而那不勒斯的卡普亚港则特别令人神往,是很不可取的。一双赤裸裸的腿,一块破烂的头巾,不足以 使令人感兴趣的和令人厌恶的泾渭分明吗?倘若你愿意,你可日复一日地描绘和歌颂这块最美丽、最可爱的地方的美景,但同时,让我们出于责任感,将一处新的美景与对于人的命运和能力的某种模糊的认识联系起来;我认为,北极的冰天雪地,倒比那不勒斯明媚的阳光和繁荣景象更加充满了希望。

卡卜里岛——古代曾因神化了的凶残的罗马皇帝台伯留斯 [2] 之故而变得令人可憎——伊斯基亚岛,普罗齐达岛,以及远处那不勒斯湾上成千个风光优美的小岛,在那边蓝色的大海上,在薄雾和阳光下,气象万千,一日里要变化二十次:时而近在眼前,时而远在天边,时而茫茫一片,不见踪影。人间最美丽的风光就展现在我们的四周。无论是朝着气象万千的圆形水凹地的弥萨诺海角 [3] 走去,经过波西里波洞穴到凯恩洞穴,直至巴伊亚,还是从另一个方向朝维苏威和索伦托 [4] 而去,你都可见到满眼风光,使你应接不暇,心旷神怡。顺着维苏威那个方向而去,在门与拱道顶上,有无数圣热那罗 [5] 的小偶像,偶像伸开双手,遏制火山的爆发。我们乘上美丽的海滩小火车,朝那个方向出发,感到非常愉快。途中经过托雷·德·葛莱柯城。这座城建造在旧城的废墟上。旧城被维苏威火山的一次喷发所淹没,还不到一百年。沿途有平顶房屋,粮仓,通心面制造厂。火车最后到达卡斯特拉玛尔,那里有坐落在大海上的礁石群之上的废城堡,现在居住着渔民。这里是铁路线的终点;但我们可乘马车继续向前,经过接连不断的一个个迷人的海湾,观赏沿途一处处美丽的景色:从附近最高的山峰圣安其罗峰,顺坡而下,一直到海边,佳景连绵,美不胜收——我们可以穿过葡萄园、橄榄树林、橘子和柠檬园、果园、成堆的岩石、山间绿色的峡谷——可以经过积雪覆盖的高山的山脚,经过门口站着姿容美丽、头发乌黑的妇人的小镇——经过优美的夏季别墅——到达索伦托。那是诗人塔索从他周围美丽风光中获得灵感的地方。回来时,我们可以爬上俯视卡斯特拉玛尔城的高山,从枝叶缝隙中向下遥望,可以看见波光粼粼的大海,远处那不勒斯城一群群白色的房屋,在辽阔的视野中变成了小小的方块。夕阳西下,我们又从海边回城,一边是夕照染红的大海,一边是渐渐变暗的火山,烟雾缭绕,映着火光。这是白天壮丽景色中的最后一景。

卡普亚港边的那座教堂——靠近肮脏的那不勒斯城最肮脏地区的老鱼市场,即马萨尼埃罗暴动 [6] 的爆发地——他最初向人民发布的几个公告之一的发布地便是那座教堂,教堂因此成了值得纪念的地方;那座教堂也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只有一个装在玻璃盒内的圣徒蜡像倒还可看,珠光闪耀,而且玻璃盒上还有两只怪模怪样的把手;还有成群结队的乞丐,一声声敲着下巴,仿佛在敲打一副响板。大教堂的门很美,还有非洲与埃及花岗石的圆柱,这些圆柱在古代是装饰在阿波罗神殿里的。教堂存放着圣热那罗(即热奴厄留斯)的闻名的圣血。圣血存在银神盒的两个小瓶里,一年奇异地液化三次,使人们一个个大为惊叹。在圣血液化的同时,圣徒热奴厄留斯殉难的那块石头(在几英里以外)便微微变红。据说,当这样的奇迹出现的时候,司祭的神甫面色也略微变红。

那几个住在古代地下墓穴入口处旁边棚屋里的老态龙钟的人,行动不灵,到了垂暮之年,似乎自己也在等着进入坟墓;他们是所谓“皇家医院”这一奇怪的团体的成员,因此是丧葬的官方人员。两个幽灵似的老人,手持蜡烛,步履蹒跚,领我们去看地下墓穴——眼前的一切他们泰然处之,仿佛他们并非凡人。地下墓穴作为安葬地已有三百年的历史了;其中有一处,有一个堆满了尸骨与骷髅的大深坑,据说那都是一场造成无数人死亡的大瘟疫留下的悲惨的遗骨。别的地方除了尘土,已什么也没有了。那些地下墓穴由宽阔的走廊和曲径所组成,大抵都是从岩石中开凿出来的。在几条长廊的尽头,你一走到那里便突然可看到从地面上射下来的几道日光。在火把、尘土、黑乎乎的墓穴之间,日光显得那样惨淡,那样奇怪,仿佛它也失去了生气,被埋葬在那里了。

现在的墓地是在那不勒斯城与维苏威火山之间的一个山丘上。有三百六十五个深坑的老公墓只用来埋葬那些死在医院里、监狱里,而他们的朋友又不来认领的人。环境优美的新公墓离老公墓不远,尽管公墓尚未全部建成,在树丛、花草、宽敞的回廊之中已经有许多坟墓了。有几座坟墓太浮华,太怪诞了,倘在别处,完全可以提出异议;然而在这里,总的气氛是那样明媚,所以也就不足怪了。为一座风景秀丽的山坡所隔的维苏威火山,可以使公墓气氛欢快,也可以使公墓凄凉暗淡。

如果说从这一座新的死者之城望去,维苏威火山的黑烟在清净的天空中缭绕,景色十分庄严,那么,从赫丘拉尼恩城与庞贝城的幽灵出没的废墟上望去,维苏威火山便显得非常可怕而令人难以忘怀了!

我们站在庞贝城大市场的尽头,目光顺着寂静的街道,穿过朱庇特神殿和爱西丝 [7] 神殿的遗址,穿过连最深处的圣堂也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倒塌的房屋,朝坐落在宁静的远方、为积雪覆盖的、耀眼的维苏威火山望去,看着这幅毁灭者与被毁灭者在太阳下绘制的寂静的图画,我们心中产生了奇怪而悲凉的感觉,不觉忘了时间,忘了周围其它的事物。然后,我们又向前走去,每至一处都可看到人类曾在这里居住、劳作的细小而熟悉的迹象;枯井井台的石头上留着提水时井绳磨出的痕迹;街路上有马车的车辙;酒店的石柜上有酒器留下的痕迹;隐蔽的地下室里存放了几百年的两耳细颈酒罐,至今原封未动——所有这一切使这个地方的冷落和死一样的寂寞,比这个地方倘若因火山爆发从地面上消失、陷入海底而出现的冷落和寂寞,庄严一万倍。

这座城被火山爆发前的地震破坏之后,当时正要叫石匠重新凿出新的装饰物,重建在地震中倒塌的神殿和其它建筑物。城门的外边,就堆放着石匠的作品,仿佛他们明天还要回来继续敲凿。

在狄俄米德神殿的地下室里,离门口很近的地方,有几具骷髅紧靠在一起,由于尸体与周围的火山灰一起变硬了,当尸体在火山灰包裹下收缩,变成几根骨头之后,尸体印在尘土上的压痕也就留下来,固定在那里。同样,在赫丘拉尼恩剧院,一个滑稽演员的面具在熔岩流还是火热而流动的时候,随着熔岩流移动,而在熔岩流成了坚硬的石头之后,那面具的滑稽的形状也留下了;现在,那面具向一个异国来的人展示了两千年前它在同一家剧院里展示在观众面前的滑稽荒诞的模样。

我们在大街小巷内来去,在一幢幢房屋里出入,在早已从地球上消逝的古老宗教神殿的密室里盘桓,我们发现了这么多远古时代的至今仍然很清晰的痕迹:仿佛城市被摧毁之后,时间的进程中断了,从此便没有了日日夜夜,没有了年月,也没有世纪。除了由此而引起的惊叹之外,最令人难忘、令人骇怕的现象莫过于证明火山灰之无孔不入的许多迹象了,那种种迹象表明火山灰有无可抗拒的力量,要躲避它是不可能的。在酒窖里,火山灰钻进了陶土酒坛里,挤走了葡萄酒,坛子里全是灰烬,满满的一坛。在坟墓里,火山灰甚至钻进了骨灰瓮,赶走了骨灰瓮里的骨灰。所有骷髅的嘴、眼和头都被这一阵可怕的灰烬填满了。在赫丘拉尼恩城,情形更有不同,来势更加凶猛,熔岩流翻滚,仿佛是大海的波涛。试想一条洪水泛滥的大河变成了花岗岩——那便是此地人说的“熔岩”。

我们站在一口黑洞洞的井旁边,朝井下望着。几个工人在挖这口井的时候,挖到了剧院的几条石凳——露出在井底的那几级台阶(因为那些石凳看上去像台阶)——从而发现了埋在地下的古城赫丘拉尼恩。过了不一会儿,我们点燃火把,走到井下,眼前的一切使我们茫然了:坚厚的大墙堵塞各处,搅乱了剧院的布局,使整个剧院成了杂乱无章的梦中之物。那熔岩流翻腾着涌进城中,将这座古城埋入地下;现在已不复存在的一切,就像坚硬的石头被斧子劈去一样。这情景我们起初无法相信,也无法想象。然而,看到这地下古城,想见当时那一幕情景之后,我们又觉得,这座地下古城给人的恐怖和压抑之感真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至于绘画,无论是这两座古城没有屋顶的房间墙上的,还是小心谨慎地转移到那不勒斯博物馆里去的,其中很多都色彩鲜艳,图案清晰,仿佛这些画是昨天才绘制的。这些画的题材有静物,如食品,死的猎物,瓶子,杯子等等;有老人们所熟悉的古代传说,或者神话故事,都非常生动,明白晓畅;有美童子 [8] 的种种形象,争吵的,嬉戏的,忙着活儿的;演员在排练;诗人为朋友朗诵自己创作的诗歌;墙上书写着许多字:有政治讽刺短文,有广告,有小学生涂抹的画;在惊叹不已的游人的想象中,这一切使这两座古城恢复旧貌,有了人烟。你还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器物用具——灯,桌子,椅子;吃、喝、煮的各种器皿;工人的工具,手术器械,剧院入场券,钱币,个人用的装饰品,骷髅抓在手中的一串串钥匙,卫士与勇士的盔甲;家庭中用的小铃铛,依然是先前的家庭乐音,声音依旧那样悦耳。

这些物品中最微小的一件东西,也有助于提高人们对维苏威火山所抱有的兴趣,使火山具有无比的魅力。从这两座古城废墟向遍布着优美多姿的葡萄藤、林木葱茏的近郊眺望,想起一座座的房屋,一座座古殿,一幢幢建筑,一条条街道,依然处在悄悄生长的作物的根的底下,等待人们将它们挖掘出来,让它们重见天日,真是一件奇妙而神秘,诱人遐想的事情,简直使人觉得这件事情是至高无上的,什么也不能与之比拟的,什么也不能,惟有维苏威火山;那座山是这里的景中之魂。我们寻访了火山爆发所造成的每一处废墟,又以极大的兴趣遥望烟雾腾空而起的地方。我们沿着沦为废墟的街道穿行的时候,维苏威山不见了;我们站在颓垣断壁上的时候,维苏威山又出现在我们的上空;我们走过房屋之间空荡荡的院子,穿过每一棵茂盛的葡萄树上垂挂的纵横交错的藤蔓的时候,我们不时从一排排断柱之间望见维苏威火山。我们离开了这个地方,向远处的佩斯顿 [9] 走去,去寻访令人肃然起敬的建筑。那些建筑中年代最近的也是纪元前几百年修建的,然而今天这些建筑仍然那样庄严,寂寞地矗立在疟疾流行的、荒凉的原野上——在我们向佩斯顿走去的时候,我们注视着维苏威山渐渐地从我们视野中消失了;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又同样兴致勃勃地等待它在我们的视野中出现:正像这一片美丽的土地,在等待可怕的末日的到来。

我们从佩斯顿回来的途中,在这早春天气里阳光下面是非常暖和的,但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非常冷。尽管我们在中午时分可以在庞贝城门口,坐在露天愉快地用餐,然而在我们身旁的小河里却结着厚厚的冰。我们用来冰葡萄酒的冰就是从小河里取的。然而阳光灿烂,碧空万里,天上没有一朵云,也没有一丝儿烟雾,晴空映照着那不勒斯海湾。今晚将有满月。维苏威火山的山顶是一片冰天雪地,我们又是整天徒步在庞贝城寻访,而悲观论者又说在这种不寻常的季节,陌生人晚上是不能上山的,但那又有何妨?让我们趁这大好晴天,加快步伐,赶到火山脚下的小村莱西那,在向导的家里尽快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做好准备,立即上山,到半山看日落,在山顶望明月,然后在夜半下山!

下午四点,在萨尔瓦托先生家马棚前的小院里,吵吵嚷嚷,一片喧哗。他是人所公认的向导领队,他戴的帽子上有一条金黄的帽带。他手下的三十名向导,你推我挤的,七嘴八舌地乱叫乱嚷。他们牵来了六匹小马,抬来了三顶轿子,还找了几根粗棍棒,准备上山。那三十个人每一个人都在与另外二十九个人争吵,把那六匹小马也吓坏了。村子里的人能挤进马棚小院的都挤进来了。人人都吵吵嚷嚷,乱推乱挤的,脚也被牲口踩着了。

在一阵阵激烈的争吵和比那不勒斯的暴风雨还厉害的喧嚣声过去之后,队伍出发了。那向导领队手下所有的随行人在一队人的前面,其余的人稍后。除了领队之外,其余三十个向导一律步行。八个人抬着上山就要用的轿子,其余二十二个人暂且无事。

我们沿着粗陋宽阔的楼梯似的石径拾级登山,步行了一程路,终于,我们离了石径和石径两旁的葡萄园,到了一片荒凉而又光秃秃的地方,只见巨大的铁锈色的熔岩块,横七竖八,遍地都是,仿佛火热的霹雳曾将地面深深地翻起。现在我们停下来观日落。当落日收尽余晖,山上红光消逝,夜幕降临的时候,这片阴沉沉的地方以及整座山都发生了变化——那难以形容的幽暗与阴沉笼罩了四周,凡是亲眼目睹这景色的人,谁能将它忘记!

在高高低低的地带弯弯曲曲走了一阵之后,我们到达了火山锥的脚下。这时,天已经黑了。火山锥非常陡峭,仿佛从我们下马的地方拔地而起,几乎是垂直的。唯一的光亮是覆盖在火山锥上的又厚、又硬、又白的积雪的反光。这时,天非常冷,空气冷得刺骨。那三十一个人没有带火把,因为他们知道,我们到不了山顶月亮就会出山了。有两顶轿子是给两位太太用的;第三顶轿子是给一位那不勒斯来的身体很沉的先生的。他的好客与和气促使他加入到这一队登山的人马中来,陪同我们上山一游,以尽主人之谊。这位身体很沉的先生由十五个人抬着;两位太太各由六个人抬着。我们走路的人则充分发挥了棍棒的功能。就这样,整支队伍踏着积雪,一步一步朝山顶走去——仿佛是在一块古老的主显节糕上一步一步朝糕顶爬去。

我们一步一步地爬山费了很长时间;当人群中的一个人——他不是意大利人,不过多年来,他一直常来爬山:我们姑且给他起个名字叫“打退堂鼓”先生——对大家说,由于这时山上已是一片冰封,而且熔岩灰上原来可以立足的地方也被冰雪覆盖,下山是非常困难的。那领队听了后眼神异样地环顾四周。但是上面的轿子把我们的注意都吸引过去了。由于抬轿的人老是滑跤或者摔倒,轿子一直在上下颠簸,左右摇晃,大家都抬起头来望着他们;那个身体很沉的先生,特别引人注目,他当时看上去整个身体都令人吃惊地缩短了,头朝前冲。

不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这一下,原来已气馁的抬轿人又振作起精神来。他们喊着平时常喊的口号,互相鼓气:“放大胆子,朋友!前面有通心面吃!”他们毫不畏惧地奋力向前,朝山顶攀登。

起初,我们在黑暗中往上爬的时候,月亮只照见我们头顶雪峰的一圈,随后一缕月光直泻底下的山谷,没多久,月光照亮了整个白雪皑皑的山坡,照亮了山下的大海,照亮了远处显得很小的那不勒斯,照亮了四野的每一个村庄。当我们到达山顶的台地——火烧区——的时候,放眼望去,都是这样美丽的景色。那火烧区是一个不再喷火的火山口,周围都有巨大的火山渣堆积着,就像一条灼干的大瀑布留下的石块。每一个裂口都有火热的、带有燃烧硫磺气味的烟在向外冒。就在另一个圆锥形的山头,现在仍在喷火的那个火山口,陡立在这一片台地的尽头。只见一片熊熊大火正从那山口向外喷发。火光映红了夜空,浓烟弥漫,火烫的石头和火山渣跟着浓烟喷上了天空。石头与火山渣像羽毛一样轻轻地飞向天空,又像铅块一样重重地坠落下来。真叫人找不到词语来形容这一场面的阴沉和壮丽!

起伏的地面,冲天的浓烟,使人窒息的硫磺的气味,生怕从地面的裂口里跌下去的担忧,不时要停下来等一等在黑暗中掉队的人(因为这时浓烟已将月亮遮没了),三十个向导发出的使人无法忍受的喧嚷,山间的呼啸,同时发生的这一切造成了一片混乱,我们真的又双腿发软了。然而,我们拉着那几位太太,走出了这一片台地,又过了另一个不再喷火的火山口,来到现在仍在喷火的火山脚下。我们从向风坡走近火山,在山脚下的热火山灰上坐下来,抬头无声地观望着山顶;此刻的火焰要比六个星期以前足足高出一百英尺,我们就根据这一点,提心吊胆地判断着火山内部的运动。

在喷出的火和呼呼的喷火声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激发了我们想走近一些的无法抗拒的愿望。没坐多少工夫,我们两个人便忍不住了,在向导领队的陪伴下,匍匐上山,想爬到火光熊熊的火山口的边沿,伸进头去看个究竟。我们向山顶爬去的时候,那三十个人齐声高喊起来,说这是性命攸关的举动,大声喊我们回来,喊声吓得其余的人一个个六神无主。

那三十个人的喊叫,那薄薄的地壳的颤抖——地壳似乎即刻就要在我们的脚下裂开,将我们抛进底下烈火的深沟里(要说危险,这才是真正的危险),映照着我们的脸的火光,雨点一样落下来的密集的熔岩灰,令人窒息的浓烟和硫磺气味,由于这种种原因,我们完全可能头昏眼花,失去理智,像醉汉一样。然而,我们还是爬到了火山口的边沿,朝烈火的深渊里窥探了一眼。接着,我们连滚带爬地下了山,三个人都是一脸的烟火,头发烤焦,浑身发烫,两眼发花,衣服上都有五六处烧着了。

要下山来,通常的办法是从熔岩灰上往下滑,因为熔岩灰在脚底下形成一个逐渐增大的立足点,可以防止往下滑得太快。关于这一点常识你从书上已经看到过千百回了。然而,当我们在回来的路上过了两个不再喷火的火山口,到了这个陡峭的地方的时候(正如“打退堂鼓”先生所预料的那样),连熔岩灰的影儿也没有看见,整个陡坡便是一块光滑的冰。

在这进退维谷的时候,十至十二名向导小心翼翼地拉起手来,组成了连环,由最前面的几个人用棍棒在冰上凿出一条高高低低的路来,我们就从这条路上下山。由于道路陡得骇人,一行人中就连那三十个人也不例外,谁都是没走上五六步就滑跤了。因此,那两位太太都下了轿,各由两个小心谨慎的人在两旁保护,其余的人小心翼翼地拉着她们的衣裙,免得她们滑倒——小心是必要的,但是,这么一来,她们的衣裙怕是很快就要被扯成破烂了。那个身体很沉的先生也必须下轿,同样由人护着;但是他硬是坚持怎样上山来的就怎样下山去,理由是抬他的那十五个人总不会一齐都摔倒,现在这样让人抬着,比起全凭自己的两条腿来,要稳当得多了。

就这样,我们开始下山了。有时抬起脚来走,有时就在冰上拖着脚步走;但不管怎样走,比上山时是静得多,也慢得多了。我们后面老是有人摔倒,一个人摔倒了,整个队伍的人都会站不稳,摔倒的人于是便紧紧抓住别人的脚,不管是谁的脚,只要抓得住就行。这么一来,大家都捏着一把汗。轿子要走在大家的前面也办不到,因为前面要凿出路来;轿子在我们身后,就在我们的头顶上,那样子——抬轿的老是有人摔倒,不是这个便是那个,那个身体很沉的先生老是双脚朝天——非常危险,非常可怕。我们照这样向下走,只走了一点儿路,尽管腰酸背痛,胆战心惊,不过大家都很高兴,认为走过这一点儿路便是一个很大的成功——大家一个个都摔过好多回了,都曾在要滑下去的时候又被人拉住——正在这时,那位“打退堂鼓”先生说,这些不平常的情形他从来不曾经历过。话音刚落,他脚下一滑,跌倒在冰上。他马上觉得事情不妙,正想时,他已经与周围的人脱开了手,一头栽下去,在火山锥的表面骨碌碌一直往下滚去!

尽管这情景真叫人不忍看,而且,我们又都无能为力,我们还是看着他在月光下——我常常梦见这样的情景——像炮弹一样在银白的冰上翻滚。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我听得后面一声高叫,一个头上顶着不很重的一篮子备用斗篷的人,从我们身边滚过去,也是那样一闪而过,紧接着又滚下一个男孩子来。在这事故一个接着一个发生的时候,其余的二十八个人如此般声嘶力竭地喊叫,真叫人觉得他们的呼喊比一群狼的嚎叫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等我们到达我们下马上山、现在马匹等候的地方,只见那位“打退堂鼓”先生昏昏沉沉,满身血迹,整个身体就像一包破衣烂衫似的;不过,谢天谢地,胳臂、腿倒是没有跌断!见到一个人大难不死,还好好的活着,还能站,还能走,总是一件高兴事,但我们见了谁都不会像现在见到他那样喜出望外的——他尽管摔得鼻青眼肿的,倒也没拿它当作一回事。我们坐在修道院里吃晚餐时,那个男孩子被带进来了,头上已经包扎起来;几个钟头之后,也有了那个大人的消息。他也是鼻青眼肿的,摔得昏过去,不过还没有摔断骨头;幸好山上所有的岩石都覆盖了积雪,他们才没伤着。

大家津津有味地吃了晚餐,围坐在熊熊的火堆前好好休息过之后,又骑上马,继续下山,朝萨尔瓦托家赶去——我们走得很慢,因为我们的那位鼻青眼肿的朋友连坐在马背上都坐不稳,动一动就感到痛不可耐。尽管夜已经深了,或者说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我们还未到达村庄,全村的人就已经在马棚小院外面等了,还在我们要经过的路上张望。我们一到,便听得一阵嘈杂的人语声,全村都轰动起来。我们想,总不会是欢迎我们的,大家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是什么道理。待到我们进了院子,才弄明白,在我们上山的同时,也有一队法国人在山上,他们有一个人摔断了胳臂,现在正躺在院子里的一堆草上。那人看上去像死了的一般,经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们都说我们十之八九伤得比法国人还要严重。

“总算好好儿地回来了,真是谢天谢地!”这是那位笑盈盈的马车夫说的心里话。我们离开比萨城后,他就一直与我们做伴旅行。他早已套好马,我们乘上马车,朝沉睡的那不勒斯奔去!

那不勒斯苏醒了,还是那些小丑,扒手,唱滑稽歌曲的,叫花子,褴褛的衣衫,木偶,花束,花花绿绿,污秽不堪,到处都是堕落;在阳光下显露出这城的滑稽可笑的装束,明日,后日,日复一日都是如此;在海滩上唱歌、挨饿、赌博、跳舞;辛辛苦苦的事儿都留给火山了,那里总是从不停息地喷着。

我们今晚在雄伟的圣卡罗剧院看歌剧。假如我们英国的业余艺术爱好者们在英国观看意大利歌剧时,听见歌剧唱得有一半像今晚的歌剧“foscari” [10] 那样拙劣,他们便会对具有民族风味的东西感到非常地忧伤。不过,就把握周围的现实生活、反映现实生活方面具有惊人的真实性与精神这一点来说,破破烂烂的小剧院,圣卡里诺剧院——剧院没有楼座,房子仿佛要倒下来似的,外面有一幅颜色很刺眼的画,剧院周围尽是鼓号声,还有表演杂技的,变戏法的——真可谓举世无双。

那不勒斯的现实生活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特点,在我们离开这座城之前,不妨将它简略作一介绍——彩票的发行。

彩票在意大利多数地区都很盛行,然而,发行彩票造成的后果与影响在这里则特别显著。抽彩在每周六。发行彩票给政府带来巨额收入;最穷的穷人也因此对赌博入了迷,这对国库来说是非常实惠的,但对穷人们来说,结果则是倾家荡产。最低的赌注是一文钱,即还不到四分之一便士 [11] 。一百个数字——从一至一百——放进一个箱子里。倘若三个数字中有一个抽出来了,那我便得了一个小奖。倘若出来两个数字,得奖数目就是我下的赌注的几百倍。倘若三个数字都出来了,那便是赌注的三千五百倍。我在我买的数字上押(他们叫做“打”)赌注,能押多少便押多少,买哪几个数字可由我自己高兴。我把我押的钱付给彩票发行处,在那里买一张彩票,我押的数目就记在彩票上。

每个彩票发行处都有一本册子,叫做《通用彩票推算册》,那册子上各种可能发生的偶然事件和情况都有记载,并附有对应的数字。举例说,我们拿上两个“卡里诺” [12] ——约七个便士。在到彩票发行处去的路上,我们遇见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我们到了那里便很认真地说:“《通用彩票推算册》。”他们一本正经地从柜台里递给你。我们查到了遇见穿黑衣服的人的情况。有这么一个数字。“我们要那个。”我们又查到了路上偶然遇见一个人应押什么数字。“我们要那个。”我们最后查到了那条路的路名。“我们要那个。”这样,我们就有了三个数字。

倘若圣卡罗剧院的屋顶塌下来了,会有很多人从《通用彩票推算册》上查出这样一个偶然事件的对应数字,然后押下赌注。这样一来,政府很快就会将那些数字封起来,不想冒险输掉更多的钱。这种情形是经常发生的。不久以前,王宫失火,于是大家拼命在“火”、“王”、“宫”这三个字的对应数字上下赌注,结果,那本“金书”上的这三个词的对应数字便被封起来,禁止更多的人在那几个数字上下赌注。在不知其中底细的平民百姓看来,每一个偶然发生的事故或事件,对观看抽彩的人或与抽彩有关的人员都是没有想到的。人们总是求助于老是有本事做好梦的人;有一些教士,他们的运气总是那么好,他们梦中所见的数字都是中彩的数字。

我听人说过一件事,一个人骑了一匹马飞奔而去,被那匹马摔在一个街角,死在地上。在后面以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追赶那匹马的还有一人,他追得那样快,事故一发生他就赶到了现场。他“扑通”一下跪在从马上摔下来的那人身旁,握着他的手,脸上露出无限悲痛的表情。“要是你的心还在跳,”他说,“你就对我说一句话!要是你还有一口气,你就看在天主的面上,告诉我你的年龄,我可以买这个数字的彩票。”

现在是下午四点了,我们可以去观看抽彩了。仪式每星期六在法院举行——这间奇异的房间,或叫做长廊,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就像多年不用的地下室那样霉气扑鼻,又像地牢那样潮湿。房间的一头有平台,放着一张马蹄形的讲台,讲台后围坐着开奖主持人和彩票委员会的成员——他们都是法官。主持人后面的小凳子上坐的是“瘪三头儿”,这是一个有点像民众保护人的角色。他被指定为监督人,代表人民的利益监督抽彩的进行,防止发生舞弊现象。他旁边还有几个他的私人朋友。他是一个蓬头垢面、黑黝黝的人:一团长发差不多把那张脸都遮没了,从头到脚都沾满了真正的污垢。整个房间挤满了最普通的那不勒斯人。在这些人与讲台之间,有一小队士兵站在通向讲台的台阶旁守卫着。

有些法官却又姗姗来迟,凑不成规定的人数,人们都在等。这时候,放着那些数字的箱子便成了人们密切关注的中心。箱子放满以后,准备从箱子里抽彩的那个男孩就成了整个进程的突出的人物。他已经穿起特别的服装。那是一件紧身荷兰亚麻布外套,只有一只衣袖(左袖),右臂与右肩裸露着,以便伸到神秘莫测的箱子里去。

整个房间时而鸦雀无声,时而掠过一阵嗡嗡低语,所有的眼睛都看着这个决定命运的孩子。人们开始问起他的年龄来,因为他们已在考虑下一回的抽彩了。他有几个兄弟,几个姐妹?父母亲多大年纪了?身上有没有痣?有没有丘疹?长在什么地方?有几颗?人们正问得起劲的时候,最后第二个法官来了(是一个矮小的老头,大家见了都怕,因为他只要朝你看一眼你就要倒霉),稍稍分散了人们的注意力;正当这个矮小的老头渐渐吸引住人们注意的时候,他马上又失了宠,因为这时候司仪教士来了,只见那教士模样庄重地朝他的座位走去。他后面跟着一个浑身非常肮脏的小男孩,拿着教士的法衣和一罐圣水。

这时,那最后一名法官终于到了,他终于在马蹄形的讲台旁就位了!

人们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开始低声说话。在人们的低语声中,那教士将头伸进法衣里,接着往下一拉,肩头也套进去了。然后他默默地说了一句祷词,拿起一把刷子在罐里蘸了一点圣水,洒在彩票箱上,洒在男孩子的身上,箱子与孩子都得到了双重的祝福。教士洒圣水的时候,箱子与孩子都被抱起来放到马蹄形的讲台上。现在孩子还站在讲台上,而那只箱子已经由一名随从搬下来,捧到了讲台的前面。他举起那只箱子,使劲摇晃,一边走一边摇晃,就像一个变戏法的人,似乎在说,“女士们,先生们!我绝不会骗人,请你们看着我!”

最后,箱子放到了那孩子的面前;孩子举起那只光胳膊,摊开那只空手,然后将手伸进箱子上的一个孔里(同投票箱差不多),摸出一个数字。写有数字的纸卷在一个硬物上,像一颗夹心糖。他把这个纸卷递给他旁边的法官。那法官将纸卷展开一点儿,递给坐在旁边的主持人。主持人慢慢地,慢慢地,把这个写着数字的纸卷展开。“瘪三头儿”从院长背后伸过脖子来。院长把那张展开的纸递到“瘪三头儿”的面前。“瘪三头儿”睁大眼睛一看,接着大声尖叫道:“sessanta-due!”(六十二)他一面叫一面用手指头比划着六十二这个数。天哪!那个“瘪三头儿”自己也没有将赌注押在六十二上!他拉长了脸,心中很不受用,只见他两眼滴溜溜地转。

由于这是一个人们喜欢的吉利的数字,大家都为之叫好,这种情形并不常见。所有的数字摸出来以后都要经过同样的手续,只是略去了祝福礼。整个抽彩过程只需要一次祝福礼就够了。在摸彩的过程中出现的唯一的新插曲是那个“瘪三头儿”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紧张了。看得出来,他已经把他的全部家当都押在数字上了。当他看见最后一个数字,知道又不是他押的那个数字的时候,他两手紧握,两眼望着天花板,然后慢慢地报出那个数字来,仿佛他心中暗自感到难受,在向他的保护圣徒抗议,不该对他如此背信弃义。我希望,那“瘪三头儿”不至于抛弃他的保护圣徒,转而去信奉另一位圣徒,然而他似乎真会那样做的。

那些中彩者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一看就明白,他们一个也不在场;人人都感到失望,叫人不禁同情起这些穷人来。我们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从楼下院子里走过,他们看上去就像监狱(这座楼房里就有监狱)里的囚徒那样悲惨。那些囚犯也从铁窗内望着这些穷人。这些穷人也像为纪念美好的过去、现在仍旧挂在铁链上的人头碎片那样悲惨。从前,这些人头碎片的本主被吊死在那里,以儆效尤。

一个霞光四射的早晨,我们告别了那不勒斯,踏上通往卡普亚的大道。接着我们又在小路上旅行了三天,那是为了便于在途中寻访蒙地卡西诺修道院 [13] 。这座修道院坐落在小城圣热尔曼诺的陡峭的山上。那天早晨云雾弥漫,修道院全被遮没了。

云雾弥漫反而显出景色的优美。我们骑着骡子,登山朝修道院迤逦而去,只听见悠扬深沉的钟声在寂静的空气中神秘地回荡,而举目四望,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灰蒙蒙的云雾在移动,庄严而缓慢,仿佛是出殡的队伍。最后,一排朦胧的建筑蓦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尽管那一批建筑近在眼前,又是那么巨大,却只能在朦胧中看见它那灰白的墙与塔楼,回廊里翻滚着浓重湿冷的雾气。

在四方的院子里,靠近守护神与他的修女的塑像的地方,有两个黑影在徘徊;在塑像后面的拱廊里跳进跳出的是一只渡鸦。它听见钟声,也哇哇地叫起来,一声声不住地叫着,那是最纯正的意大利语。瞧它那模样,多么像耶稣会教士!从来没见过哪个鬼鬼祟祟的人像这只渡鸦那样悠闲自得。它此刻站在餐厅的门口,头歪向一边,眼睛假装望着另一边,而实际上它是在密切注视、打量着来人,全神贯注地听着动静。与这只渡鸦相比,那看门的显得多么呆头呆脑!

“它同我们一样说话!”看门的说。“一样的清楚!”看门人,是的,的确是一样地清楚。几个农民提着篮子和重物走进门来。那只渡鸦的迎客方式比什么都富有意味。它眼珠滴溜溜地转,嘴里咯咯地叫。单凭这一点,它就可以做渡鸦国的首脑。关于礼宾这一套,它是了如指掌的。“没有问题,”它说道。“我们会照顾的。来吧,善良的人们,见到你们真高兴!”

如此非凡的建筑是怎样在这样一个地方建造起来的?就说石块、铁、大理石吧,搬到这么高的地方,那必定要花巨大的人工。“哇!”渡鸦迎接农民的到来,这样叫了一声。修道院几遭劫难,又是抢劫,又是火烧,又是地震,而它又怎么从废墟上重建,又变成我们面前所看到的那样,还有如此豪华,如此壮丽的教堂?“哇!”渡鸦叫道,欢迎农民们的到来。这些人面目凄苦,他们(与通常一样)什么也不懂,修道士们在教堂里唱着圣歌,谁也没有理睬这些人。“哇!”渡鸦叫着,“咕咕!”

我们出了修道院,那只渡鸦还在门口咯咯地叫,眼珠滴溜溜地转。我们迤逦而下,又穿过笼罩四周的云雾。我们终于走出了云雾,看见了山底下的村庄,看见了河渠纵横的平展展的绿原。从修道院的黑暗与朦胧中出来——这么说并没有对那只渡鸦,对那些修道士们有什么不尊重的地方——望见这绿原与这村庄,真叫人心情舒畅,眼前一片清新。

我们又踏上了旅途,沿着泥泞的道路,穿过破破烂烂的村庄。村庄里所有的房屋没有一扇完整的窗户,哪个农民身上都看不到一件整齐的衣服,哪一处肮脏的小店里都看不到一样吃的东西。女人都穿一件鲜红的、前后都有系带的背心,一条白色的裙子,戴着那不勒斯头饰——那是一方折叠起来的布,原来是用作顶东西的。男人与儿童则有什么穿什么。那些丘八们都像狗一样地肮脏,一样地贪吃。旅店都是些精灵出没的地方,它们真比巴黎最高级的旅馆还要吸引人,还要使人感到有趣。沃尔蒙屯(那便是沃尔蒙屯,圆圆的,还有城墙,就在对面土丘上)旁边就有一个旅店,门口是一片差不多齐膝深的泥沼。楼下有一排破败的廊柱,阴暗的院子里有一间空马棚和草料棚,还有一个大而长的厨房,内有一张大而长的桌子,一条大而长的凳子。厨房里挤着一群旅客,内有两个教士,他们都围着火坐,他们的晚饭正在烧。楼上有一间简陋的砖砌的长廊,可以进去坐坐。廊内窗很小,窗上的玻璃也都很小,而且玻璃上都是一个个节疤。朝走廊开的门(足有一二十扇门)都是摇摇晃晃要倒下来似的。搁在支架上的一块光板便是桌子,足足可以坐三十个人在那里吃饭。壁炉大得可以让人在那里用早餐。壁炉里火烧得熊熊的,哔卜作响,照见了过去到过这里的旅客用木炭画在粉刷过的烟囱四周的丑陋、可怕的人头。桌子上有一盏乡下人用的灯,灯闪着亮光。一个脸色蜡黄,个子很矮小的女人,在灯下忙碌着。她老是不停地在她那浓黑的头发上搔着。她踮起脚跟,把一把把短柄的刀放好,又跳起来朝那水罐里面看上一眼。厨房旁边的房间里,那些床都是摇摇晃晃的。整幢屋里找不出一面镜子,洗脸的盆子和烧菜的锅子没有什么两样。然而,那个脸色蜡黄的矮小女人倒也有大瓶的上等葡萄酒端上桌来,瓶里至少有两品脱酒。她端上来的六个菜中,还有烤羊肉,那是三分之二只小羊,冒着热气。她很脏,但很和气,那可了不得。所以,大家举杯祝她长命百岁,生意兴隆!

我们再一次回到罗马,又再一次告别了罗马,告别了罗马城里的朝圣者。朝圣者现在又要回到各自的家乡去了——人人手里都有贝壳,都有木棍,以上帝的仁爱为名乞讨而去。我们穿过一片美丽的乡村,来到了特尔尼 [14] 瀑布。维里诺河从高高的崖石上飞流直下,溅起闪烁的水花,映出五光十色的虹霓。佩鲁贾城有坚固的人工的屏障和天然的屏障。它坐落在高地上,从平原上拔地而起;紫色的群山与远处的天空融成一片。到了赶集的一天,佩鲁贾城显得绚丽多姿。这绚丽的色彩使城内阴沉而瑰丽的哥特式建筑格外引人注目,令人赞叹。市场的街路上摆满了土特产品。从城墙脚下一直到陡峻的山坡上,一路都有交易市场,闹嚷嚷的一片声响,有牛犊、羊、猪、马、骡、公牛。鸡、鹅、火鸡,就在大牲畜的脚下拍打着翅膀。有买的,有卖的,有看热闹的,前前后后都挤满了人,连道路都堵塞了,我们的马车经过的时候,要朝着他们大声喊叫才能叫他们让出路来。

突然,我们的马儿中传来了一阵丁丁声。赶车的停下车来。他坐在马鞍上,两眼望着天空,口中嚷道,“天主呀!一匹马丢了马蹄铁了!”

尽管这一事故很严重,赶车人说这句话时又是带着孤苦、不幸的神情和姿势(只有意大利驭者才会有这样的神情和姿势),那个身材魁梧的铁匠却很快就重新钉好了马蹄铁。他助了我们一臂之力,我们当天夜里就到了卡斯蒂格里翁,第二天到了阿莱佐。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那个漂亮的教堂里当然是在做弥撒了。太阳透过瑰丽多彩的玻璃,照进教堂,照在柱子中间,照得跪在走道上的人半隐半现,长廊上映出色彩斑驳的光带来。

然而,在一个瑰丽晴朗的早晨,我们站在山顶,俯视佛罗伦萨城,这里又有另一番美景!我们看到,眼前阳光灿烂的谷地里的这座城市,因曲折蜿蜒的阿诺河 [15] 而显得那么明媚,四周还有起伏的山岭;富饶的土地上耸立着城内的圆屋顶、塔楼、高大的建筑物,这一切构成了闪烁的建筑群,就像金子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佛罗伦萨的街道雄伟壮丽,严肃而阴郁;坚固的古老建筑群在地面上,在河上,投下了层层叠叠的巨大的影子,真使人觉得,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有另一个不同的城市出现在我们的脚下,美丽多姿。巨大的建筑,那是为了防御而砌的,用来观察动静的小窗有坚固的铁条,一块块粗糙的巨石砌成了坚厚的大墙,气氛森严,阴沉地俯视着每一条街道。在城的中心——那是在大公广场,广场上有美丽的塑像和海神喷泉——矗立着凡奇欧宫,它有巨大突出的城垛,有一座俯视全城的大塔。在凡奇欧宫的庭院——论其气氛的沉闷阴郁,它配得上奥特朗托城堡——内有一巨梯,最重的马车和最强壮的几匹拉车的马,都可以停在梯上。凡奇欧宫内有一大厅,富丽堂皇的装饰已经褪色,失却了光泽,并渐渐剥落,然而在壁画上仍然记下了梅迪齐 [16] 家族的胜利与古代佛罗伦萨人的战争。监狱就在附近,就在这座建筑的相邻的庭院内——那是一个污秽而阴森的地方,在那里,有的人被囚禁在像炉子一样的小牢房里,有的人趴在铁窗上朝外看,向路人求乞;有的人在下棋,有的人在与朋友谈话,他们一面谈话,一面抽烟,以此来净化空气;有的在向卖东西的女人买酒与水果;人人都肮脏不堪,见了叫人作呕。“他们都高高兴兴的,先生,”那看守道。“他们这些人都是双手沾满鲜血的,”他又加了一句,用手做了一个姿势,意指监狱的一大半。在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里,一个老头,年龄已八十岁了,与一个十七岁的姑娘为买卖争吵,就在那鲜花遍地的市场上,他一刀刺死了姑娘;于是,他被关进牢房,监狱里又增加了一口人。

在阿诺河上的四座古桥中,那座凡奇欧桥——即那座上面开设着珠宝和金银首饰商店的桥——是这里最令人神往的地方。桥的中央有一个一间房子大小的地方是敞开的,从这个敞开的地方望去,就像是从一个框格里观看景物一样。从那里可以望见天,望见水,望见建筑物,这天,这水,这建筑物,在桥上栉比鳞次的屋顶和三角墙中那样幽静地闪着亮光。这难得的一瞥真是妙不可言。就在桥的上面,大公长廊飞架河上。建造这条长廊的目的是要通过一条秘密通道来连接两处大宅。这条长廊以真正专横跋扈的气势,在街道与房屋之间,按它那不为人所知的路线延伸。它要往哪里延伸就往哪里延伸,踢开它面前的一切障碍。

大公还有一条更加令人尊敬的秘密路线:他穿上黑袍,戴上兜帽,作为“怜悯会”的一员,出没于街头。这个兄弟会不分贵贱,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倘若发生了一件事故,他们的职责便是将受害者扶起来,非常同情地将他抬到医院里去。倘若哪里遭了火灾,他们要做的事就是立即赶到现场,灭火救人。照料与安慰疾病患者也是他们的最普通的职责之一,而他们去看望病人时,到了哪一家都不收钱,也不吃饭,也不喝水。那些职责在身的人,只要一听见塔楼里的大钟的钟声,就可以在转眼之间召集起来。据说,有人曾看见大公听见钟声便从自己案前站起来,一声不响地退出去,赶向召集的地点。

在另一个大广场上,有一个不定期的集市,人们在那里摆起一堆堆旧铁器和其它小商品,或摆在货架上,或摆在走道上。在那广场上,集中了有圆顶的大教堂,漂亮的意大利哥特式塔楼——钟楼,以及装有熟铜门的洗礼堂。就在这里,走道上有一小方没有踩踏过的地方,即所谓“但丁 [17] 之石”。他(据传说)常常带着凳子来到这里,坐着凝神思索。我不知道,在但丁痛苦的流放 [18] 期间,他是否因想起过去曾坐在这块地方凝神思索,以及这块地方曾使他联想起他对小贝雅特里齐 [19] 的温柔思念,而压抑住心中的愤恨,不再去诅咒佛罗伦萨的这些街石是忘恩负义之石!

佛罗伦萨的天使与凶神——梅迪齐家族——的小教堂;桑塔·卡洛齐教堂——那里埋葬着米开朗琪罗,那里回廊的每一块石头都有力地说明伟人之死;数不清的教堂——从外表看,它常常是一堆未完工的沉重的砖石,而在里面看,它则是庄严而静穆的;我们在城中漫游的时候,这些建筑物吸引着我们,使我们停下脚步,凝望良久。

与回廊之间的坟墓相协调的是自然历史博物馆,它因馆藏的蜡制品而闻名于世。从叶、种籽、植物、低等动物、人体各器官,直至那奇妙的造物的全身的蜡模,样样都有,那人体的模型摆得非常巧妙,仿佛是新近才死亡的一般。那些体现青春与美貌的蜡像躺在床上,瞑目长眠;对我们脆弱的人类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儆诫能比这瞑目长眠更加庄严,更加悲伤,也没有什么儆诫能像这瞑目长眠那样打动人的心弦。

城墙之外那整个优美的阿诺河河谷,费苏里 [20] 的修道院,伽利略塔,卜伽丘故居,古老的别墅和休养地;无数令人感兴趣的名胜古迹,在沐浴着最绚丽多彩的光辉的超绝美景里,显得那样光彩夺目;这一切都展现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将目光从那夺目的光彩中收回,注视着那些街道,它们又是何等庄严,何等雄伟。那里有一座座巨大的、黑乎乎的、悲凉的宫殿,有许许多多的神话传说:不仅是围困、战争、威力和铁腕,而且还有和平的艺术与科学的富有成就的发展。

今天,从这些年久失修的佛罗伦萨的建筑里,放出了何等灿烂的照耀世界的光辉!在这里,在优美而静谧的建筑物的深处,来访的人都可以看到,那些古代的雕刻家们与米开朗琪罗、卡诺瓦、提香、伦勃朗、拉斐尔、诗人、历史学家、哲学家一样,是与世长存的——在这些历史上的光辉人物的旁边,佛罗伦萨历史上的帝王将相就显得可怜而渺小,他们很快就为人们所忘却了。在这里,崇高人物的不朽的部分还活在人间,安详、平静,而攻防的堡垒已被摧毁了,多人的或寡头的或无论多少人的专制统治已成了往事,傲慢与权力也已成了不为人所知的尘埃。严峻的街道内,巨大的宫殿与塔楼里,天火所点燃的火仍在熊熊燃烧,而闪动的战火已经消逝了,世世代代的家庭的炉火熄灭了;由于一时的斗争与激情而变得严厉的成千上万个人的脸,从古老的广场与公共场所上消失了,而那位无名的佛罗伦萨女子,通过画家之手,使人永生难忘,她仍然活在人间,永葆美貌与青春。

我们现在还可以看见佛罗伦萨城,就让我们回过头来看一看;等到城内闪光的圆顶再也看不见的时候,我们便可带着对佛罗伦萨的美好回忆,穿过令人振奋的塔斯卡尼地区;因为,意大利将因这美好的回忆而变得更加美丽。夏天业已来到。热那亚、米兰、科莫湖已经远远地抛在我们的身后。我们越过大圣哥塔德山口,那里有巨石、高山,有终年不化的积雪,有轰鸣的瀑布。在这一次的旅途中,我们最后一次听人说意大利语。我们就在这附近的瑞士小村庄费多休息。在我们赞美意大利到处盈溢的、天然和人造的美好事物的时候,在我们对一个天性待人友善的、坚忍不拔、和蔼可亲的民族表示友好感情的时候,让我们与意大利及其苦难与邪恶亲切地告别吧。多少年的放任、压迫、苛政使他们性格变异,精神挫伤;那些认为统一便是毁灭、分裂便是力量的小公国的君主所煽动的惨痛的嫉妒,腐蚀了他们的民族性的根基,使他们的语言变得不规范;然而,他们过去一直赋有的好的东西,现在仍然保留着,一个伟大的民族总有一天会从这些灰烬中复活。让我们怀着这样的希望吧!我们想起意大利的时候,切不可减少我们的敬意,因为,她那坍塌的神殿的每一块碎片,她那废弃的宫殿和监狱的每一块石头,都有助于使人们牢牢记住这样一个道理:时代的车轮在朝着一个目标滚动,从本质上来说,随着时代车轮的滚动,世界将会变得更加美好,更加文明,更加宽容,更加有希望!

* * *

[1] 巴巴洛萨(腓特烈·巴巴洛萨,frederick barbarossa,1123?—1190),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公元一一五九至一一九〇年在位。

[2] 台伯留斯(tiberius claudius nero caesar,公元前42—公元37),罗马皇帝,公元十四至三七年在位。

[3] 弥萨诺海角在意大利西南那不勒斯海湾北岸,有古罗马时代留下的废址。

[4] 索伦托(sorrento),意大利西南那不勒斯海湾边的一个海港,游览胜地,城内有大教堂,多古迹。

[5] 圣热那罗(san gennaro,272?—305?),意大利传教士、殉道者,那不勒斯守护圣徒。

[6] 指一六四七至一六四八年震撼那不勒斯的反抗法国和西班牙统治的民众暴动。

[7] 埃及神话中司丰饶的女神,后来也为希腊人与罗马人所膜拜,一般画的是头上长牛角,两角之间有日轮的女人。

[8] 即爱神丘比特。

[9] 意大利南沿海的古城,城内大片废址中有三座希腊古庙。

[10] 意大利歌剧(1844),根据拜伦之悲剧《福斯加利父子》改编,由威尔第作曲。

[11] 英币辅助单位,旧币二十先令为一镑,十二便士为一先令。

[12] 意大利旧时的小银币。

[13] 蒙地卡西诺修道院(monte cassino),公元五三〇年为圣徒贝尼狄克特(st. benedict)所建,一九四四年被炸毁。

[14] 意大利中部城市。

[15] 阿诺河发源于意大利中部,入利古里亚海,全长二百四十英里。

[16] 梅迪齐(medici)是十五至十六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城有钱有势的家族,一门之中出过教皇三人。

[17] 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1321),意大利诗人,出生于佛罗伦萨。

[18] 一三〇二年一月二十七日,但丁以贪污公款、反对教皇和安茹伯爵查理·德·瓦罗亚、扰乱共和国和平的罪名,被判罚五千小弗罗林罚金,流放托斯康纳境外两年,并永远不许担任公职。由于他拒不认罪,也不交罚金,同年三月十日被判处永久流放。

[19] 但丁对贝雅特里齐的爱是精神上的爱,带有神秘的色彩。他赠给卡瓦尔坎蒂等诗人的第一首诗便是抒发他对贝雅特里齐的爱情的十四行诗。贝雅特里齐死后,但丁将对她的爱情与其它有关的诗,用散文连成一体,那便是他的第一部文学作品《新生》。他对贝雅特里齐的爱是他作为诗人的意义深远的生活经历之一。

[20] 意大利中部离佛罗伦萨不远的一个城市,城内有伊斯特拉坎(estrucan)和古罗马时代的遗迹,有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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