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言道得好,三代之下,唯恐人之不好名。像朱子清这样好名,虽是有点过分,可是也就凭了他好名,才肯为大众服务。这时他向李凤池跪了下去之后,骇得凤池倒退几步,立刻两手把他搀起,笑道:“无论怎么样,在你我的交情上,写百十个字文章的事,我总得慨然承担下来,何劳我兄行这样的大礼?”朱子清被他扶了起来,还不肯立刻罢休,却又比齐了双袖,向凤池深深地作了三个揖,因道:“我兄言九鼎,我是很放心的,再无第二句话说,我就走了。”说着,又掉转身来,向大家作一个转圈儿揖,大跨着步子,向山崖边走去。当他蹲了身子,缩进洞子去以后,凤池就派了两个人站在崖边,大声叫道:“喂!山下营盘里人听着,我们山上派了一位朱子清老先生下山来,到你们营盘里来有话说。他就是一个光身人,你们不要难为他。”这样叫着,不是一遍,在高喊声中,子清更是沉住了气,慢慢地溜下了石壁上那一条干沟。直把干沟爬完,脚落了平地。抬头向上一看,只见星光满天,隐隐地有两棵树的影子,横斜在山崖之外。至于崖上是不是有人,这却看不到了。子清站着定了一定神,放下自己的长袖,左右开弓地挥了挥身上的灰尘,还把头上的瓜皮帽子扶持端正了,然后对着天国的营垒,直冲了去。心里也就想着,长毛的军纪,向来是很严厉的,有我这样一个人,直冲营门走去,他们岂能不问?可是自己也不必惊慌,当着他们喊叫口号的时候,自己就大声答应他们,是山上来的,要见你们的首领。只要自己不怕死,哪里不敢去。如此想着,轻轻咳嗽两声,又向四周看看,然后大踱着步子,向了天营走。眼看营里的箭楼,高高地耸峙在暗空里,咚咚更鼓声,由晚风里送了前来,却也并不见有什么人前来拦阻。心里这就想着,长毛的设防,难道是这样的疏忽吗?汪学正究竟是个黄口小儿,不懂得什么事。这样的人,让他独当一面的军事,倒不是这孩子胆大,简直是长毛营里无人罢了。他想着想着,更是放心,顺着步子,快到了墙根,远远看到隔了深壕,两扇营门紧闭,在营垒头上,飘动着几面军旗的影子。这倒不免停住了脚,心里不住地在这里计划着,自己若是放开喉咙来叫门,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一阵乱箭射来,这倒让自己一肚子话,一句也说不出来。若是不喊叫,不但这营门不能进去,就是这一道深壕,也没有法子可以跨过,于是拢了两只袖子,昂着头只管向营墙上望了去。忽然在身后有人说出话来,他道:“这个门是进不去的,你向左手转弯,那里可以进去。”子清猛可的听到这黑暗地发出人言来,却不由得吓了一跳。立刻回头看着,相隔不到两丈路,有两个人影子站着。他虽是拼了一死来的,大张声势地下山,一点拦阻没有,这时突然冒出两个人影,事前毫无声息,却不知道究竟是人是鬼,立刻身上一阵麻酥,毫毛孔里,全向外透着冷气。子清于是凝了一会儿神,问道:“你是人还是鬼?”那边人笑起来了,说道:“我就知道你是朱家书呆子。我们天兵营里,哪有什么魔鬼?你不看看我们后面,还有一大群人跟着你呢。”只这一句话,果然在两个人影子后面,慢慢儿慢慢儿地,又出来了许多人。子清见来了许多,料定了就是长毛军,这也无须害怕,挺立着身子,让他们逼近身来。他们果然由散漫的影子,成了一群黑影,把朱子清包围着了。子清提高了嗓子道:“我一个单身人在这里,你们要怎样就怎样,我是不含糊的。”这里虽然有许多人围住了他,可是大家很肃静,并不全向他答话。只一个人插言道:“朱子老爹,我们全是本乡本土的人,谁同着谁的交情,我们都十分清楚。你不是我们这里汪大人的岳丈吗?”朱子清道:“什么大人?不过是一个贼!”这句话,引起了许多人不服,齐齐地喊了一声,有好些人就围拢上来,而且手里拿着兵刃的,各举着兵刃,大有动手之势。其中一个人就叫了起来道:“众兄弟不要动手,有话可以慢慢地来说。”朱子清道:“我同你们头领去说话,你们不必问我什么?”那其中一个人就答道:“那也好,我送你到营里去见汪大人就是了。”于是有一个人在前面引路,后面一大群人押着朱子清转了一个弯,向着营门走来。那营门口的土壕上,架了一副板桥,正用了两根绳子吊在城墙上。营门虽是大开着,火把齐明,在火光下照着,一大群的兵士,各执着武器,分站在两边。首先那个引道的兵士,就抢上前两步,对守门的卫兵招呼了一句,于是回身向朱子清招招手,叫他跟了前去。朱子清自想着,看他们这种情形,倒不是丝毫没有准备的。想不到汪学正这孩子居然做出这样大事业,而且还镇守得住,并不露出那毛贼的样子来。这也可想到何地无才,只是遇不到机会,永远就埋没了。他一面想着,一面摇摆着步子,昂然走进了营门。他长了五十多岁,就不曾闻到军旅之事。营寨内容是怎么一种样子,那更是不曾预料到。
这时走进营门一看,只见分着左右两排,全是布帐子。那帐子是圆圆一幅伞盖的情形,罩了在地上。两方的帐幕,全是对向着开了帐门,在门外竖着两根竹竿,每根竹竿上挂了扁灯笼,而且还有字号,在上面,注明了是某旅某卒某司马的两排十几个帐幕,挂着几十个灯笼,倒也有些排场。正中一个帐幕,比两边的帐幕要大上两三倍,在帐门外,八字排开,支起了八个三脚架大圆灯笼。灯光里隐约照着楼上挂了军机虎牌之头。帐门是大开,现出里面一张系了红桌帏的公案,桌上还点有两支高大的红烛。朱子清料着那就是所谓中军帐,汪学正必在那里作他的宁为鸡头的首领,我要不容他开口,先就教调他一顿,给他一个下马威看看。这样想着,他大开着步子就想向那里走去。不料就在这个时候,身后拥出几个人来,把他两只胳臂,先捉住了,向后挽。朱子清跳着叫起来道:“你们动手做什么?我既是到了这里,我是插翅也难飞去的,还不能放心于我吗?”那动手的人也喝道:“我们这里有天条,是不许在营里胡闹的。你若不听话,仔细你的人头。”子清笑道:“哈哈!仔细我的人头?你们也不过是用杀人来吓人?此外还有什么法子?我朱子清是不怕杀头的,怕杀头我还不到这里来呢?”他说着话,声音是一句比一句高,那几个拖住他的人,倒是很平和,并不因为他强硬,就非礼对待,只是左右两边夹住了他的手,带架带拖,把他送进旁边一个帐棚里去。这里并没有人,在支布棚的木架子上,悬了一盏灯笼,照见地面上铺着很厚的草,草上又垫了许多床被褥。拖他进来的人,将他向铺盖上一推,便自在帐棚门口把守了。朱子清跳起来道:“你们把我关在这里做什么?我要见见汪学正。”看守的人答道:“汪大人到大营里去了,半夜里才能回来,你要见他,你先等一等。”子清道:“只要他有脸见我,我等等又何妨?那我就等等吧。”于是盘了腿在地铺上坐着,瞪了眼看那守门的两人。这倒让他看得清楚,他们身上各穿了一件红布背心,写着碗大的黑字,一个是冲锋伍卒,一个是陷阵伍卒。头上扎着红布巾,脑后拖了七八寸长一块巾头。心里想着,这也不过是古来赤眉黄巾之流,做得起什么大事。随着这种思想,可也就淡笑了一笑。那两个伍卒,倒也并不介意,他们手里各拿了一把刀,紧紧地靠了营门站着。不多大一会子,又有两个伍卒跟着来了。一个人提着灯笼,另一个人提了一壶茶、捧了两只茶碗进来。朱子清虽是看到,却也不理会,依然微垂了眼皮坐着。那送茶的人,倒是十分知礼,斟了一杯茶,两手送到他面前。朱子清垂了眼皮,看也不去一看,还是正端端地盘腿坐着。他不喝茶,那两个送茶的听使,也并不去劝他,各自走了。又过了一会子,再来两个人,一个拿着灯笼,一个提着木制的食盒,跟进了帐棚。食盒放在帐棚地上,掀开盖来,里面一大盘子肉,又一大盘子青菜煮豆腐,还有一大瓦碗饭。朱子清这就忍不住了,跳起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我是饿疯了。跑到你们这里来投降的吗?我要见汪学正,我不和你们说话,滚了过去。”他口里说着,跳起来就是一脚,把一大盘红烧肉,踢开去很远,呛啷一声,滚了满地的肉块和肉汁。那两个听使,虽是站着瞪了他一眼,并不生气,却反是赔了笑脸道:“汪大人到大营去了,不久就回来的,你老先生先吃一点东西等着他,那不好吗?”朱子清指着骂道:“我姓朱的是个干净人,岂能够吃你们的贼饭?你们这些无知识的东西,做了小毛贼,也不配和我说话。滚出去吧。”这两个听使,和两个伍卒,也真能受气,等他骂得够了,自找了扫帚来,把洒的汤汁扫去。朱子清先是长毛贼,后是反叛,骂不绝口,后来只管骂人,人家并不回骂,骂久了,自己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也只得停口不作声了。闹了一阵子,只听得更楼上的鼓,已经转了三更一点,夜是很深了。那些帐棚外悬的灯笼,也就渐渐地黑暗下去。这里两个守帐棚的伍卒,站在那里,也有点前仰后合的样子。子清看着,心里也老大的不过意,他们也是人家的儿子,与我无仇无恨,我苦苦地喝骂他们,那有什么意思?便道:“你这两个人也坐下来睡一会吧。我是自己到这里来的,决不会逃走,你们只管放心睡吧。”一个伍卒答道:“我们奉有军令看守帐门,那是睡不得的,胡乱睡下,那我们就要受罚的。”子清道:“你们倒有这样怕长毛的贼条吗?”那两个伍卒向他哼了一声,走近一步,却又闪了开去,分明是想要动手,却又忍耐下了。朱子清因向他们笑道:“你们现在都为邪说所迷,以为造起反来,高官任做,骏马任骑,以后就是发财享福的日子了。但是你们也不想想,长毛共有好几百万,若是大家都高官任做,骏马任骑,请问,哪里有许多高官给你们做?老实说,还不是让你去白白地送死,拼了命去给别人打江山。”那个伍卒道:“你老先生说得不错,他们不过是替人家打江山。可是胡妖那边,也有许多兵丁,他们又个个能做到大官吗?里面有几个戴上大红顶子的,恐怕也是人血染红的。”子清道:“这样说起来,你们也是看得很透彻,为什么还要干这些大逆不道的事呢?”那伍卒道:“我们家没有了,人也没有了,若是不跟着天兵走,我们不让人杀死,也自会饿死。”子清道:“你们究竟是愚民啊!天下岂有必反之民。天下又岂有必叛之国?”那两伍卒不明他什么用意,倒是有点怅然。
不想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当当地发来两下响声。一个伍卒像很受惊的样子,轻轻地道:“打点了。”子清虽不明这是什么用意,可是这当当的声音,由清寂的暗空中传布出来,越觉得这声音清澈动人。也就为了这两声点响,这黑暗里,更觉得寂寞。随着一阵脚步声,有两队灯笼,簇拥了过去。也有人做那细微的说话声,夹了脚步声,传到耳朵里来,这是越形容得这兵营之夜,有多么严肃。接着耳朵边听到那轻轻地当当声,又听到兵器响动声。朱子清心里,也就估量着,他们这样摆着排场,莫非要用什么刑罚来威吓我?但是汪学正这孩子,也总明白,我这个人是威吓不倒的。他想到这里,当那心房跳荡的时候,却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胡子,微笑了一笑。外面的灯笼,来往跑了很久,朱子清实在有点不耐,就问道:“汪学正到底回来了没有,我要见他。假如他不敢见我,换一个人见我也可以。”伍卒笑答道:“他为什么不敢见你呢?难道还怕你这样的老先生敢对他怎么样吗?”子清笑着道:“你们大概不知道吧?我是他的岳丈。从小我就教调着他的。”伍卒道:“我们大人很忙,现在正要审问几个通妖的人,没有工夫见客。”朱子清跳起来道:“这样说,他是回营来了?为什么不见我?他不见我,我自己去见他,看他怎么样?”说着,人就抬着步子向帐外走。两个伍卒同时拥着向前,将他拖住,说道:“你既是要见我们大人,我们也不能拦住你,请你先生帐门外远远等着。等到汪大人把犯人审问完了,自然会让你过去。”这件事虽然还不能依了子清的心思,但是子清觉得女婿带了这么些个队伍,年轻轻的,他是怎样地指挥,这倒少不得要看看他坐在中军帐里是怎么一种威仪。当他向里面看时,帐棚中间,那一张公案上,燃着两支高大的红蜡烛,火焰摇摇地闪着红光,汪学正正穿了红袍,扎着红领巾,一团烈火似的,坐在那里向下望着。在那公案下面,八字排开,列着两排伍卒,他们手上肩上,全都扛着兵器,似乎伍卒中间,还有好几个被俘的犯人,在那里跪着受审。在帐棚外面,更有两排人,全是挺直了腰杆子站着。不要看着有那么些个人,却是一点蚊子叫的声音也没有。朱子清觉得自己是理直气壮的,本想趁了自己这点火性,就冲了过去。可是在老先生只管讲求天地正气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缘故,遥遥看到了自己的女婿,就不免掺杂一线人欲进去。他想着,假使自己向前冲了过去,扫了姑爷的面子,却还是小事;或者坏了他的官体,犯了他的军规,他办岳丈是不好,不办岳丈也是不好。甚至让他犯着嫌疑,使他有性命之忧,也未可定。想到这里,他就忍住了一口气,只在一旁站着没动。他在这里一站,似乎帐棚里的汪学正就知道外面有人。听到重重喝了一声:“先押起来,明天再审。”于是随了一下木尺声,一群伍卒押着几个绳索捆绑的老百姓走了过去。其余帐棚外的伍卒,也都陆续散去。接着是正中帐棚里的烛火全熄灭了,那冷静的空气,更加沉寂下去了几分。约莫有一盏茶时,在帐棚边走过来一个人,在黑暗里轻轻地对这里的伍卒道:“汪大人有谕,把这位老先生带到后帐去。”于是他们引着朱子清绕过了中军帐,到后面去。这里还有个较小的帐棚,里面没有灯烛,却是在帐门口竹竿子上,挂了一只纸灯笼。那灯笼下隐约地站着一个武装兵士,那人看这里人到,自迎上前来。低声道:“大人说,我们走开,只让这位先生一个人前去。”那两三个伍卒,好像在事先已经有了约定一般,再也不问句什么话,竟自走散开了。朱子清一人站在星光下,反而是没有了主意。很久不曾理会的更鼓声,这时又咚咚地送进耳朵。抬头看满天星斗的暗空,有阵阵凉气,拂面吹过,似乎还在下着清霜哩。子清想着,那几个人曾说过,大人在后帐里,想必这个棚子,就是后帐,且不管他,冲了去试试看。于是对了那棚子,慢慢地走向前。走着离那帐棚子还有几步路的时候,却由棚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把那灯笼取下,拖到帐棚里面去了。子清在那灯笼一闪之下,看到一片红色,料着那就是穿红衣的姑爷。这就把胆量又壮了三分,举着步子向帐棚里走去。刚一进帐门,不容自己细看什么,早是一团红光,扑到自己脚下。可不就是女婿汪学正跪在地下吗?他拜了两拜起来,两手扯住子清的衣袖道:“这个地方,你老人家怎么能来?趁着天色没亮,你老赶快跑上山去吧。”子清道:“这地方是国土,也是我故乡,我为什么来不得?你们平白地玷污了这大好河山,不知道说自己来不得,倒说我来不得。我对你说,我今晚到这里来,因为你究竟是我的女婿,我不忍让你把身子糟蹋了。”学正拱拱手道:“你老人家低声些,有话我们慢慢商量,你老先请坐下。”说着,捧过一条矮凳子,放在当中。朱子清这才看到这帐棚子,周围全有一丈多。靠左手,稻草堆得很厚,是一张地铺,上面被褥枕头,倒也是齐全的。灯笼就挂在支帐棚的小木棍子上,照见下面一张矮桌子,堆了笔砚公文。最妙的,就是把关帝庙关平神像手上捧的那个印信箱子也放在桌子上,大概里面所放的,就是长毛军的印章。在桌子角边,插了一支长戟。子清认得,就是学正平常在家里所用的那支戟。地铺上枕头边,又有一把牛皮套子的马刀。这帐棚里只有这条矮凳,子清坐下,学正就是叉手站着的了。子清两手按住膝盖,凝了一会儿神,这就正了颜色,望着学正道:“你家也是世代书香,虽说不上深受国恩,可是……”学正不等他说完,先笑了一笑。子清瞪着眼道:“难道说,我这两句话,还有错处吗?”学正道:“一班老先生,说我们做得不对,全是你老这样的话。那是老先生想左了。我们读书的人,总莫如学孔夫子。孔夫子作春秋,所告我们的,就是要尊王攘夷。你老说的道理,只有尊王两个字,却没有攘夷的意思在内。现在的咸丰,他是个胡妖,十足的夷人。我们是黄帝子孙,我们当然不能让胡妖来管我们。大家所说的王,是个夷人,也就不能尊他了。所以你老说的深受国恩那句话有点错,要知道那并不是国,是我们的仇人哩。”这一遍话,没有一个字是朱子清所能听得入耳的。可是清帝是胡人,子清念了一肚子书,未尝不知道,学正提出攘夷两个字的大道理,实在想不到一句话来驳。不过他尽管是不能驳复,然而也不能承认,反清的人不是反叛。便道:“你这全是一派胡言。只为你跟了反叛在一处,所听的,全是那背经叛道之言。你若是听我的劝,你就即刻把造反的旗帜收起,带了这些人,把天明寨前门的匪军全收过来。我知道,这里面,全是我们的家乡子弟,只要你肯反正,他们不一定要造反的。万一不然,他们敢和你对敌,只要喊杀声一起,山上的团练,自然会下山来帮助你,那时里应外合,一定可以取胜。”汪学正淡笑着听他把话说下去。到了这时,用手连摇了两下,笑道:“你老人家是个念书的人,不知道做人做事,那另是一种手腕。当年常遇春、郭英这班人物辅佐朱元璋的时候,不也像我现在这一样吗?在元鞑子手下做官的人,那都看他们是反叛的。再比熟一点吧,汤伐夏、武王伐纣,你老人家也总比我知道得多。到现在,我们应该说是谁对谁不对?而况胡妖咸丰,他是异族,也决比不上桀纣呢。”朱子清听了这种话,直跳起来,两只长袖重重地拍了一下,喝道:“你这简直是无父无君之言。我现在要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了。”他说着话,又是一跳,伸着手要把地铺上放的那柄大弯刀拿了起来。然而汪学正站在他身边,怎么会让他拿起那把刀来?于是两手抓住朱子清两只手腕,笑道:“你老人家要在我面前动武,那不是一件笑话吗?”子清两只手被他紧紧握住,一点转动不得,便两脚乱跳着道:“你不放我的手,那我就把命拼了你。”说着,倒下头,要向学正怀里撞下来。汪学正连闪了几闪,笑道:“你老人家这是什么行为,不成了笑话了吗?你舍生忘死,下得山来,当然是有你自己的一番盘算。你自己撞死了,也未必能把我怎么样?就算把我撞死了,不但不能替天明寨解围,我这些弟兄,势必同我报仇,把前后两条路,更围得紧些,说不定就冲上山去。那时你弄巧反拙。”子清两撇胡子气得直噘噘的,瞪了眼道:“你不听我的话,又不让我死,你要怎么样?”学正微微地把他身子推了一推,推着他靠近了凳子,笑道:“你老不必忙,有话只管坐下来慢慢地说。”朱子清还是挺直地站着,向学正瞪了眼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我站着听,也是一样。”学正道:“你老人家,不要发急,我有我的道理,慢慢地告诉你。你要站在这里,我一时可说不清。而且你这副神气,我看了就害怕,有话也说不出来。”子清喘了两口气,坐下来,两手撑了大腿,因望了他道:“我暂时不逼迫你,你把主意打定了,慢慢地向我说吧。”学正道:“等我想一想呵!”说着,昂了头对帐棚顶出了一会子神,然后微笑道:“要问到我父子两个为什么投顺天朝,我就要先问一声,为什么明朝的老百姓全要投降胡妖呢?我们的祖宗,忘了自己的身份,投降异妖,把头上的头发剃去半边,弄成这一副尴尬情形。现了现在我们作子孙的,一误不可再误,应题蓄起头发,洗去我们祖宗那一番羞耻。你老人家既是饱读诗书的人,对于这种情形当然知道。于今我们养满了头发,你老还拖着一条辫子呢,谁是谁非?我们翼王五千岁,他的檄文,就说得很痛快,有这样两句,忍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虽然全文我记不清了,只凭这两句,也可以知道我们并不是平常造反的人。”子清一顿脚道:“造反的都是贼徒,没有什么平常不平常。”学正道:“你老还是不要生气,等我说完。你老是愿意我们穿戴上国衣冠呢,还是愿扮成夷狄呢?”子清道:“大清朝偃武修文,崇儒尊孔,四民乐业,有什么不好?这虽比不上唐虞三代,至少可以和唐宋比隆。至于衣冠末节,这不算什么,朝代不同,当然衣冠有变,你们决不能因为拖一条辫子就造反。”学正道:“当然不止为一条辫子,但是你老只管发急,不容我说,我也没法子。”朱子清两只大袖子同举起来摇摆着道:“这些闲言闲语,不用说了,我是来劝你改邪归正的,不是来和你辩理的。你愿听我的话,能够带人去平贼,策之上者。丢了这些贼兵不管,同我一路上山,策之中者。万一不行,你从此远走高飞,不再从贼,留个和父老见面之处,虽是下策,究竟还可以试试。倘若你全不答应,那也好。你既是反了纲常,我这么一个岳父,你认与不认,全不相干,你面前现成有刀,举起来把我这颗老头砍下,你还可以拿去到贼的大营里献功。我言尽于此,再不必多说了。”他说完了这番话,把身子半侧着,脖子伸得长长的,真个不再哼上一声。学正到了这时,真没有应付之法。若不是看他是自己岳父,这么一个老书呆子,真是一刀砍下才痛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