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清这次到汪学正兵营里来,虽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是他总想着和学正有一层翁婿关系,纵然成了敌人,照着学正往日的性情来说,他绝不能下毒手来杀岳丈。所以也就倚恃着一点长辈的派头,大声吆喝。照着晚辈的情分来说,学正对于朱子清这喊叫,只有忍受着。可是他是这一座营盘里的领帅,有人在他营帐里这样咆哮,这也让他有所不堪。于是将身子一闪,闪到帐外去,才向帐里面道:“朱老先生,说到讲理,你就来十个同样的人,也讲我不赢,但是我没有这样闲工夫。你等着,再会了。”朱子清叫道:“你跑什么?你听我的话,你就反正过来。你不听我的话,我这么大一个老头子,其奈你何,现成的刀在你手边,你是好汉,把我杀了。”他口里如此说着,人也跟着跑了出来。帐外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满天星斗,在暗空里发出一线灰光。只有那前面一层层的帐棚,留着几重影子。帐外刮着旗帜的晚风,送着些微的凉气,直扑着人的脸上。一个心里狂热的人,遇到这种轻微的刺激,心里似乎也清凉了一下。他就在帐棚口外,静静地想想,要如何去找汪学正回来。不料就在这时,他身子两旁脚步声一阵杂乱着拥出七八个伍卒,不问好歹,将朱子清两只手同时捉着向后一抄。有人喝道:“你这老头子,不识抬举,不能和你客气了。”说着这话,拉了他就向旁边的帐棚子里去。子清虽是让他们拖着乱跑,可是口里依然不住地骂道:“你们这些毛贼,胡乱拖着我干什么?总有那样一天,我要你们这一群毛贼的命。”那些人听了他的话,不但不生气,反是嘻嘻哈哈地笑了。他们将子清拖进一座帐棚里,黑漆漆的,并没有灯火。但是听到铁链子叮当作响和人的呻吟声。分明这所帐棚里早已有了绳链捆缚着的人。子清刚是站定脚,还不曾对帐棚仔细看望,那拖扯的伍卒又把他的双手挽着向前。黑暗里叮当作响的,有人取过铁链子来,把他的手合到一处,就把铁铐圈子合上。同时有人打起了打火石,燃着一卷纸煤,照着子清的手。另一个人在口袋里掏出一把铁锁,就把铁链来锁着。子清的两只手,让三四个伍卒抓住了,动也不动。自己心里,却也坦然,就是让他们锁住,那有什么要紧?反正自己预备了随时可死的。一声不言语,让伍卒们铐了去,他们却是轻轻一推,推得他坐跌了下去。他这时听到身下窸窣一阵响,知道是坐在散铺地面的稻草卷上。而且碰了一个人的手臂,又知道身边有人同坐着了。因问道:“这里有几位?是怎么让长毛捉了来的?”他虽是很大的声音问着,坐在身边的人却是没有听到一样,并不作声。当那伍卒燃着纸煤照他手铐的时候,在那一会子工夫,也曾看到几个人横躺在草堆上,只是蓬头散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这时待要仔细看去,却又看不出。子清叹着气道:“唉!你们这几位也可怜,让人家捉住了,连话也不敢说。其实那有什么要紧?大不了总是一死。到了现在,我们落得痛骂这些毛贼一阵。就算不骂他们,你看他们能放过你我的性命吗?”其中有个人被他的话刺激到了,就带着呜咽声答道:“这说话的是朱子清老爹吗?我们……”他的话不曾说完,伍卒们就一同喝道:“不许说话,不许说话!”那个人果然就把话猛可的停止。子清也大声喝道:“你们有刀有枪,只能砍我杀我,怎能够禁止我们说话?”他这样喊叫起来,那几个伍卒却又不作声了,只是在暗中吃吃发笑。子清以为他们这笑声是带着讽刺意味的,就待直跳起来,和他们算账。不想自己两只手既已被铁铐锁住,两只脚平伸出去,却跳不起来。竟是身子向后一倒,倒在一个人的身上。他自己估量着,这猛可的向人家倒着,这一下子不轻。不想那个被压着的人,仅仅是发着长音哼了一声,并没有话说,可知道他虽是受着很大的痛苦,就是这痛苦之声也不敢发了出来的。于是在草堆上挣扎了很久,然后才坐起来,问道:“朋友,我碰伤了你吗?你虽是家乡人,我可听不出你的声音,你是谁?”那人方轻轻地道得了一个我字,那些伍卒们又同时吆喝起来。朱子清这就大声叫道:“你们这样逼我,我实在有些不能受,你去告诉汪学正,把我拿去开刀吧。”在这样夜静更深的时候,他放开喉咙来叫,自然很远的地方也都可以听到。
不多一会儿,看到帐外一抹昏黄的灯光,由远而近,便有一只灯笼直伸到帐棚口,乃是一位伍卒引着一个穿红色长衣的人走过来了。那人的衣服,显然和当时尺寸的袖口长衣相处,那袖口绷得像笔管般细,衣襟也很窄小,长长地拖到脚背,周身像红橘子一样。他还不曾开口,朱子清就站了起来,向他瞪着眼道:“你这种人不人妖不妖的样子,跑到我面前干什么,我就看不惯你这种样子。”伍卒就答道:“你不要胡说,这是我们的先生。我们的先生肯到这里来,那就是你的救星到了。先生向来是不肯多事的。他到这里来,就二十四分看得起你了。”朱子清还是那一股子脾气,他站不起来,伸出腿来,就向那先生踢了过去。那人冷不防地已是被他踢了一踢,只得赶快地倒退了两步。伍卒们喝道:“这个人太不识好歹,非打他一顿不可!”那先生摇着手道:“他既是这样蛮横,什么话也不用说了。你们把他带到马棚子里去,臭他一晚,到了明日,却再做计较。”只说了这句,那个打灯笼的,又引着先生走了。朱子清淡笑道:“这畜牲还有三分天良,让我一骂,他就走了。”那些在草堆里的人就哼着道:“朱子老,我们知道,你是这里汪大人的泰山大人,你想一个法子,救一救我们吧。我们看这情形,今天审问过了就要开刀的,只为你老先生来了,才把我们放下,到了明天,我们还是死呀。”朱子清道:“按着你们的意思,打算怎么样呢?”那人道:“我们的意思,愿意投降。”朱子清骂道:“胡说,有道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们可以死,我们不能降贼。你们既有降贼的意思,还向我求救干什么,难道要我也投降长毛吗?”那几个人道:“我们并不想投降长毛,但是除了投降长毛,那还有别的什么好法子?”子清道:“怎么没有法子,我们还有一条大路,可以尽忠呢。古人道得好,死有重于泰山,死有轻于鸿毛,我们干干净净地死,那是重于泰山的死,再好不过,怕什么?”他说到这里,嗓音是非常的硬朗。那几个人似乎觉得无法再说,也就不作声了。子清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人心已去,大局是真的不能挽救了吗?这也是天亡我朝了。”他骂了一阵子,又叹息了一阵子,始终也没有什么人去理会。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倦意了,迷糊着两眼,打算睡去。这就有一阵杂沓之声,拥到了帐棚前面,好几个人喝着道:“朱子清,你不用骂了,我们送你到一个好地方去。”只这一句话,在帐棚口上又出了三盏大小灯笼,随着就是几个如狼似虎的伍卒抢进了帐棚,不问好歹,先在地上把子清拖起。随后陆续有人进帐棚,两个拖一个,把帐棚里的俘虏,全拖了出来。子清这才看清楚了,原来连自己共有六个人,便道:“各位。你们不必害怕,要死我们也死在一处。”望着伍卒道:“你们在哪里开刀?”伍卒拖着他道:“不必多说了,总有个地方安顿你们。”说时,开了步子狂走。黑暗之中,虽是不辨方向,可是所经过的地方,并没有一顶帐棚,也知道去中营很远。眼看前面一带营垒挡着了去路,这就在路旁发现了马弹蹄脚声打嚏喷声,这是到了他们所谓的马棚里了。其实这里没有棚,只是在黑巍巍的一丛矮树林子里系了若干匹马。这些伍卒就把他们推在露天下,离树不远的空地上坐着。不管他们冷不冷,也不管他们好坐不好坐,只是把他们一律硬按下去。大家坐下了,子清四周看看,星光在黑影圈的营垒上,晚风拂过脸,身上冷冰冰的。心里却有些不明白,以为他们或者嫌自己话多,吵乱了营里的秩序。所以引到这空旷的地方来。再说天气还很凉,他们也许故意把人送到风里来受罪。这也未免好笑,一个人连死全不怕,还怕什么风露之苦吗?他如此想着,也不多说话,支起两脚,把铐住了的两只手架在膝盖上,将头枕在手臂上假睡。另外五个人,倒又不如以前沉寂,唧唧哝哝地说着话。身上碰着铁链子响,这里因为是空场,看守的伍卒,增加到四个。但是他们并不怎么严看着,各人也放下了手上的兵器,就四散在地上坐着。听他们闲谈的口音,也全是本乡人。先是说天气凉,白天打仗,晚上又要守夜,人的精神有限,实在受不了。有的人说,天下变得这个样子,真是想不到的事情。这样一来,一步登天的人,自然是不少。可是弄得家破人亡、万事全空的,十个恐怕要占九个。后来就说到替人打江山,毫无道理。朱子清听了,这就忍不住插言了,因道:“你们既知道跟了长毛在一处没有出头的日子,为什么不早早地跳出火坑来?”只这一句问着,那四个伍卒,好久没有答复。其中有一个人,好像是十分忍不住似的,叹了一口长气。其余三个人让这一声长叹引起了心腹之事,大家也随着叹了起来。子清道:“哦!你们心里也明白过来了,这就是孟子所说,夜气犹存呀。你们的心思,既然是如此,我想凡是让长毛裹胁来的人,都有你们这一番心思的,人心不死,事就好办。只要你们大家齐心,马上可以反正过来。几个长毛头子,有什么法子管你们。那不但是你们出了头,借了这个机会,真做出一番事业来,也未可定。现在我们在天明寨里的人,大家全是这样想的。”那几个人听了这话,却是默然了一会儿,接着彼此交头接耳地挤在一处,唧唧哝哝,似乎在商量着这一件事。
过了一会,其中有一个人就跳了起来,虽然说话的声音很是低微,可是那语气是很沉着的。他道:“我们跟长毛是死,我们反正过来,让长毛捉到,也是死。但是长毛捉不到我们呢,我们这性命就逃了出来了。依着我的意思,趁了今天这个机会儿,随着朱子老身后立刻就溜出这营房去。就只有一层,不知道朱子老可肯相信我们?”朱子清用了忠厚的眼光看人,觉得天下人没有不能做好人的。他们投贼,本来就是受着裹胁,不得已而为之,现在经本人给他们说了一番忠君爱国的大道理,他们还有点良心,回想转来,也是有的。这就想到孔夫子所说,言忠信,则笃敬,虽蛮貊之邦可行,那是一点都不错的。自己走到贼窝子里来了,四周全是贼匪,好像是无理可讲。可是自己只说了几句正直的良心话,立刻就把这批从贼的人,全都劝醒过来,可见只要自己有那真诚,没有挽救不过来的人心。朱子清于是轻轻地叫着道:“各位,你们所说的话,我已经听到了,这实在是你们祖宗有灵,救了你们这一副清白身体。你们既是本乡本土的人,那就好办,总可以明白,我是乐与为善的人,只要你们肯说一句反正的话,我就肯相信你们,你们打算……”说到这里,早有一位伍卒,抢了过来,将他的嘴堵住,低声道:“朱先生,你千万低声,这是要性命的事,一点大意不得。”于是他由地上扶起了朱子清,对了他耳朵低声道:“这件事要做就做,不但等不了天亮,再迟一会,恐怕查营的会来,那就逃脱不了。”朱子清道:“你们能够马上就走吗?”那伍卒道:“我们好像关在鸟笼子里的小鸟,只要笼门能够打开,我们随时随地就走,还等什么?”这时,在地上坐着的那几个俘虏,都像死去了一样,连气息也没有,只是静静地听伍卒同子清说话。有一个人就用那沙哑的嗓音插了嘴道:“朱先生,你们千万也带了我们去呀。”便另有个伍卒抢步到他们身边,轻喝道:“你们喊叫些什么?我们要走,自然会带你们去的。你们误了我们的事,我们先杀了你们。”子清看他们这样子,要逃走的心思,那是十二分的真切。于是握住了那位伍卒的手道:“我们这些人的两只手……”伍卒答道:“哦!我忘了。”他说着话,一转身,就拿了一把钥匙来,先将子清手上的铁铐打开。子清总怕铁链子响声发出来,会引起了什么意外,自己蹲着在地上,让铁链子拖着地皮上的浅草,不发出声音来。殊不料越是细心,这铁链子是越碰撞得厉害,不住地叮当作响。尽管他来的时候,把生死置之度外,什么也不怕,到了这时,心里却扑扑乱跳,不住地东张西望。那伍卒们倒反是比他胆大,并不停留的,给子清开了锁,又去给那几个俘虏开铁铐。那叮当的响声,更断断续续地只管响着。朱子清听着,这可急了,只好跑了上前,帮他的忙。当伍卒给那个人开铁铐的时候,他就扯住那个人手上的铁链子,免得链子自相撞击。那几个伍卒既是要趁机会逃命的,做事本不算慢,但是在朱子清看来,觉得他们有点儿镇静过分,手里虽帮助他扯住链子,眼睛还是不住地四面张望。自己又不便催他们,倒显着自己怕死似的。直急得脊梁上阵阵向外冒着冷汗。好容易把那几个俘虏的铁铐全打开了,听到更楼上的更鼓已是咚咚地转到了四更二点。只见远远的一个黑影子由营墙下溜着走过来。这样夜深,还听不到他一点脚步响,他那分轻悄是可想而知。子清就对身边一个伍卒道:“这这……这是谁?”那伍卒只握住了他的手摇了两下,表示不要紧,却没有答那人是谁。那黑影子慢慢地走到面前来,却是放开了脚,跨着很大的步子,轻轻儿,一跳一跳,跳到身边。子清这就知道了,也是同道要逃走的人。他先低声道:“外面一个人毛也没有,要走就是这时候。”子清道:“你这位由哪里来的,怎么知道我们要逃走呢?”那人道:“你这位先生心慌得眼前的人都数不清楚吗?我就是刚才由这里出去探着路线的,现在可以带你们出去了,跟我来吧。”他说着,将手回转过来,连连向后面的招了几招,于是又放开了大步子向前面跳了走。这些人跟着那个人身后,成了一大串黑影子。向营房后面走了去。一个人走路,始而觉得没有什么声音,可是现在大串人走着,那脚步跟着一个上下,就窸窸窣窣响得厉害。
这时,天色是加倍的昏黑沉闷,那些零碎的星宿,原是散了满天,现在天快亮了,又陆陆续续地躲藏起来,整片的全是黑云。向前面看那大山影子,沉沉地往下坠着。晚风吹过了天空,拂到人脸上,大家不觉得把脖子缩了一缩。朱子老在人后面随着,不但心里跳着,而且两只脚也有些抖颤,脚板踏着硬地,犹如踏在浮沙上一般。两三次前仆后仰地都挤在人身上,被人扶起来。大家慢慢地踱到营墙下,先有一个人轻轻地跳了几步,跳到前面去,悄悄地打开了后营门,向外张望着。也不知道他手上拿了一样什么白东西,只在半空里晃着,那意思是让人跟了他去。于是这一大串人,跌跌撞撞跟着到了营门口。朱子清心里这就有点儿狐疑,长毛的军纪,是很严厉的,何以这样闯开了营门,让人家偷走。但是急于要逃性命,也顾不得这些了。逃出了营,四周一看,什么也没有了,只是那一蹲蹲的高矮树棵,像那散开的侍卫,四面环守着,在那里探看着人似的。朱子清低声道:“呀!还有人看守着我们吧!我们越走得快越好。”他说了这句话,仿佛听得有人吃吃地笑了一声。子清这倒是诧异,这样性命交关的时候,他们还当了儿戏吗?不过转念一想,一个人死里逃生地逃了出来,当然是心里十二分痛快的。当人在心里这样快乐出来的时候,那一阵笑声,情不自禁,突然地发生着,那也是有的。这又推开一步,把心思定了下来。大家一步跟了一步,直走到山脚下去。这一来,朱子清的胆子就大了,回转身向大家道:“你们站在这里不要响动,让我一个人先爬上山去看看。若是山上有人问下话来,你们也不必作声,让我一个人去答应他们就是了。也奇怪得很,我们山上的团练,向来对山下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把檑木滚石抛下来的。今天我们来了这样一群了,怎么他们丝毫也不理会?你们就远远地站着吧,有了什么事,我自代你们答话。”他说着话,已走到上干沟的口子边去,昂头向山上看着,微微地露出两三点火光,在树丛子里闪烁着。似乎在悬崖的倒挂松枝上,有点蟋蟀之声。不知道是人行走,也不知道是鸟兽行走,又接着啪嚓的一声。朱子清平心静气地站着定了一定神,看是什么,那山上在这一声啪嚓之下,连山崖上的两盏灯火也没有了,却可以听到那松树被风刮着,如山河里的洪流,汹涌着一样,更增加了这山崖上下的寂寞。于是扶了山沟的石头,悄悄地向上趴了走。趴到山沟半腰,快要进石洞的时候,自己也忍耐不住了,就向山崖上叫道:“喂!山上没有人守着口子吗?我朱子清回来了。”他尽管喊着,山上也没有人答应。于是顺了石洞子,像条蛇似的,继续地向上爬,爬出了石洞子口上,这就看到几点火光之下,显出了两架松棚子来,依然看不到一个人。他心里更加奇怪着,怎么山上今夜如此大意?身子向洞口刚是爬出半截来,早是左右两个胁下,让人夹住了,往旁边一推。子清道:“你们拖什么?我是朱子清。”一句话未了,黑暗中早有人插了嘴道:“哦!第一个人就是朱子老。”朱子清站定了脚看时,原来这石洞口周围全站着练勇,在这一眨眼的时候,这些人却不知道是由哪里来的。便答道:“是我呀,你们知道我会带人来吗?”说着,把声音压低了一低道:“长毛营里,有一大批人跟了我来,你们放他们上来吧。他们很知道长毛的情形,上得山来,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的。”立青笑道:“我知道了,你老放心。我这里可以派两个人下去迎接他们。老五老六你们两个人下山去吧。”这话说完,就有两个少年扯扯衣襟,顺着石洞溜了下去。
朱子清到了这里,四周看看,远远地还有三四十人在树脚或草丛里坐着,似乎都有预备。便走近一步,问立青道:“怎么样?你知道我会带人上山来吗?平常这山洞子口上是不会有这么些个人守着的呀。这件事要去对令尊说一说吧。”立青笑道:“不用,也许他老人家已经知道了,过一会子,请你老看热闹。”子清道:“什么热闹?难道有诈吗?你们可不能冤枉好人。他们上山,是我说了许多好话,把他们劝了过来的。”立青笑了一笑,没有答复。不到一会子工夫,下山去的老五老六,这就跳出了口子来,叫道:“到了到了。”只这一句,所有在四围看守的练勇,一齐拥到石洞子口边站定。当洞里钻出半个人身子来的时候,就有两个练勇抢过去,左右将他夹住。同时伸了手握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出话来。如此一个个地夹住,全拖到练勇群里站着,立刻还有人拿出绳子来,将被夹之人的左右两手全向后捆缚着。朱子清看到,虽十分的诧异,可是这是大家的事,也不便插嘴说话。那些天兵,陆续地上来,这山上的练勇,也就陆续地将他们来捆绑着。上来差不多二十个人,一律都让练勇给捆绑住了。朱子清道:“立青,你年纪太轻了,少经过事情。像你这样做法,岂不是自塞进贤之路?”立青还没有答话。早看到松树林子里,一片火光,照耀着过来。因之这里一番嘈杂的声音,全静止了,人们也静静地站着,向前面看了去。等着那火光到了面前时,却是几根火把,高低飞舞着,只见李凤池穿了短衣,捆扎停当,腰挂着一把刀。子清这就跑着上前,迎住了他道:“凤老,你看,这事情倒有点奇怪,投降上山来的人怎么一个个都给人家捆上了?”凤池笑道:“假如不个个捆上,我们这山上的人先要遭殃了。实对你说,你带了这一群人没有出长毛营门以前,我们已派人下山看清楚了,长毛早是悄悄地打开了营门。探子回来一说,我就料定他们要借重你这位老先生,在山上出个花样,你不信,我审问着给你看。”他如此说着,吩咐一个练勇,高举着火把,将俘虏一个个地照起来。凤池手按了刀柄,呆定了眼光,向这些人分别打量着。看到其中一个团团大脸、浓眉大眼,是一个老实人的样子。于是把脸一板,大声喝道:“好一个奸贼,你倒想到我这山上来玩手段。来!你们把他带过来。”凤池说着,跳在一块石头上坐着,两手按了大腿的膝盖,睁了眼看着那人。那人被拥到石头下面,挺立站着。四围站着的人,全是雄赳赳拿了兵器的练勇。有两个拿长枪的,直把枪尖指到那人的脸上。山上的练勇,这时几乎来了一半,把石块前的平坦草地,围了大半个圈子。凤池喝道:“你们做的事,怕我不知道吗?你们当长毛的也罢,当俘虏的也罢,上山来投降,全是假的。你们约好了,明天晚上,在山上放起火来,就去抢开我们前面的大寨门,杀个里应外合,你说是不是?这些事,全有人报告过了,说是你为首。你不是叫王四狗吗?”那人跳起脚来叫屈道:“我叫李大九子,不叫四狗哇。我原说这件事太险,不敢来,但是派了我来,我不来也是死呀。我不是为首的,为首的是程老和。”凤池道:“谁是程老和?你指出来,饶你不死。”李大九子就四处张望着,大声喊道:“程老和,你在哪里?你要出面呀。你不出面,我就不得了了。”人丛里的俘虏,被他这样大声叫喊着,便有一个格外张皇的。练勇在火把光里,看得清楚,就把那人拖了出来,却是一个平民装束,在天兵营里当俘虏的。凤池道:“程老和,我们很面熟,你不也是附近的乡下人吗?”他答道:“是的,我认得你是李凤老爹。”凤池道:“我们全是本乡本土的人,你为什么要和长毛定计来害我们?我们和你有仇吗?”程老和在人丛里围了,低了头不作声。凤池道:“若是我们无仇,就算长毛待你有恩,你这样做也可以,算是你把山上人杀光,去报答恩人,但是他们也未必对你有恩吧?你的心也太狠,你要把我山上几个首事剁成肉酱……”程老和这就叫起屈来道:“哎哟!实在没有这件事。不过他们劝我们上山来,到处放火,他一看到了火,自会攻寨门。他说,火越放得多越好,山上人心一乱,他们一攻打寨门就进来了。到了那时,叫我们冲到前门去,帮着打开寨子门,并没有别的计划。”凤池手摸胡子微微地一笑道:“你们约定了什么时候,就是明天半夜吗?”程老和踌躇了一会子,没有说出来。凤池道:“你的心思,全让我猜出来了。现在你们一个个全都捆绑了,什么事也不能做。山上人什么时候高兴杀你,就什么时候杀你。倒不如说了出来,我和全山人求情。念在你是本乡本土的人,可以把你放了。”
程老和听到这里,两膝一屈,就跪在地上,因道:“凤老爷,你真能饶我一条命吗?”凤池点点头道:“你果然说出来了,我就饶你一死。我李凤池在本乡活了这样大年纪,总有个正直名声,向来没有骗过人。”程老和道:“我们原定的计划,是一上山就放火。他们前后两个营盘,全都整顿清楚了,只看到山上的火焰,立刻就进攻。”凤池听着,就站了起来,把几个团练的首领,全叫到面前来,一个个地对着耳朵里各嘱咐了一顿。于是在这里的练勇,分作三批,一批押着俘虏,一批向山寨大门走,一批依然看守这里的洞口。不多大一会子工夫,山前山后,早有几重火焰,冲天而起,只为了这几重火起之后,四处山峰,也都起了无数的火焰,有那火势猛烈的所在,把山峰树林,全都照着起来。这如不是俘虏所放的火,就是山上团练故意套用他们计策,引他们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