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学正来偷袭天明寨的小路,对待山里人,自然不算有什么好意,但是他对于李家父子,却没有一毫二心。他还以为,李家父子全是人才,若是拉到一处来打江山,一定可以自成一派。不想到了山下,李立青不容分说,只是把石头打了下来。汪学正跑得远远的,将两手叉了腰向山崖上瞪眼望着,许久许久,才咬着牙一顿脚道:“李老三,你好哇!过了河就拆桥。今天早上,我父子们只要手头稍微紧上一点你早就没有了命,到了现在,你在山崖上,不问好歹,百十斤的大块石头,乱抛下来。我若稍微缓走两步,岂不是粉身碎骨了?”他发着狠自言自语地对山崖上骂起来,站在一旁的侍从军官,大家就哄然的叫起来道:“这还了得?好人没有人做了,我们杀上山去,鸡犬不留。”大家叫着喊着不算,还有人举起手来,同跳着两只脚。那热烈的情形,可想而知。可是山下人尽管大声叫喊,崖上的人,已是蔽得一个不见,这边的狂喊狂骂声,只是那崖上的草木,微微摆动,做了这山下的反应。这些新投靠的兄弟们,究竟不曾参加什么战事,也就不懂得什么厉害,口里说着,脚步也就不知不觉地走近前来。学正也是一时大意,没有去拦阻。只听到山崖上剥剥剥一阵梆子响,哄隆哄隆,那石磨大的石块,由悬崖上如飞带滚,直落下来。大家发觉了,回头就跑。无奈人虽快,石头也快,那落在地面上一群大石头,溅得反飞跃起来,跟了人后面砸打。几个在后面跑得不快的人,立刻被大石块砸在地上,虽不变成肉渣,也就流血满地。学正是侥幸逃出了命来,直跑到阵脚边,兀自喘息不定,回转身来向山崖看着。这就红了眼道:“我们不曾动得他一根汗毛,倒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上了他的当。好吧,我们大家来比比势子。”在他这样发过一回狠之后,便掉转身来向侍从道:“我们立刻筑营。”自有他这个命令之后,那些伍卒,个个放下了手上的兵刃,提筐负担,拿锹的拿锹,用锄的用锄,正对了山崖的干沟,拉平了一条直线,就挖起土来。战时的工程,本来是抢着动手,一切都谈不到规矩。至于汪学正手下所率的这些伍卒,都是征收乡下的庄稼人,拿了长矛子上阵打仗,简单的几种战术,在短的时间里,总还可以操练得好。至于像太平天国正式军队的组织,却还不容易办到。照着太平军制,有金、木、水、火、士、织、运,各种单独组织,像筑营垒,大部分是土营的事,也有一部分是木营的事。
遇到大规模的建筑营垒,土营兄弟就出来为首,领着一般兵士动手,至于各处临时凑合起来的队伍,很不容易找到许多各种匠人,只是在伍卒里面,挑选几个有技能的,让他来指挥一个大概,却让一般伍卒跟了蛮干。好在这筑营挖隧道的各种法子,太平天国的将领,互相地口传,也就知道是如此如此。极简单的法子,就是指挥着人用石灰在地面上画一道粗线,在粗线上,或画一个圈,或画两个圈。粗线是指示着照那个样子,筑上一道围墙。画一个圈,是挖一个营门。画两个圈,是建立寨门之外,还得建立一座更楼。他们在天明寨前门筑的营垒,就是这样办的。不过原来刚到寨后,见着敌人的面,彼此就动手打了起来,也没有工夫去计划筑营,这时汪学正一声令下,立刻有个掌大旗的,扛在肩上,将旗子卷了起来,把旗杆下的铁尖,在地面上划一道深痕下去。这就由两司马伍长这些人,分别催督着伍卒们,顺了那旗杆尖划的痕迹,挖坑挑土起来。在山崖上的人,虽都看到十分清楚,但是石头打不着,箭也射不着,只有瞪了两眼,向那些长毛望了去。长毛也不管山崖上是否有人观望,各人自埋头去做他筑营的工作。在山崖上的人,守了大半天不见这里一些动静,倒反是有些不对了。大家望了山下,纷纷地议论着,可也想不出一个对付的办法来。正在这时,李凤池却同了几个绅士也赶到了崖上,先问了一问过去情形,再看山下的天兵,把旗帜全插在土里。兵刃又是一排一排地分放在草地上。所有的伍卒,全空出手来,挖出干壕里的土,向墙基上堆着。他们的墙,也并不是随便地墙,专有人扛着砍下来的几股树干,横着编了篱笆,然后在篱笆里面倒土。伍卒倒土的办法,也有一定的程序,总共的五六丈距离的所在,有三四根木料,架着梯子,到那木料编的横篱笆上去。篱笆前面,四五丈远的所在,有人挖壕。壕里的人多少,看不清楚,在壕外面,每二十五人,一个人扛着两司马的旗子,领着五个扛锄子的伍长,二十个抬土筐子的伍卒,由壕边抬了土向墙上走,前面一筐子抬走了,后面两个伍卒,就抬了土筐子歇下,盛起土来一抬跟着一抬向前面走在墙上倒出土来以后,又是一抬跟着一抬下来。这样周而复始,每两司马的人数,成这样一个组织,分着段落筑墙。凤池看了很久,摇摇头道:“这样看起来,长毛的乱事,不是周年半载能平的了。无论他们怎样胡来,他们治军是很有条理的。你守,他能攻。你攻,他能守。这……这……这……”他说不下去了,举起手来搔着腮边的胡桩子。随同他来的一些绅士们看到他都是这一番情景,各人更没有了主意,都呆呆地向山崖下看着。那山崖下的天军,分段排班,只管去挖他的壕、筑他的墙。山崖上虽是有人向他们指指点点,他们毫不理会。
在山崖上看阵势的人,大家怀着一腔苦水无言可说的时候,忽然有人乱喊出来道:“我知之矣。”回头看时,正是山下首领汪学正的岳父,朱子清先生。他伸了右手的食指,对着山下画了几圈:“此兵家所谓坚壁清野之法也。但由我观之,未尝无法可破。”他说到这里,把头点了几点,又摸了两下胡子。凤池回转身来,向他望着,因道:“子老,你说他们用的是要坚壁清野的法子,那是不错的。对于这个法子,我倒也想了一想。”说着,低了声音道:“除非是趁他们布置未周,我们先冲下山去,把他的营寨冲破。但是这是没有多大效力的,因为我们人数不够,绝不能到下面去筑营。我们破了他的营寨,回山以后,他们可以二次里再筑起营寨来的。何况这干沟,要一个个地溜下去,也很难很难!”朱子清摇摇头道:“非也!据我看,山下这支贼兵,就是汪学正作首领。到了现在,我们亲戚的缘分,虽是断了,但他在小的时候,很听我的教训。我想起了这时,并没有别个贼官在看守他的时候,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劝他弃邪归正。说得成,我们可以有个寻出路的机会。说不成,料他也未必忍心下那毒手,把我杀了。就算把我杀了,我这大年纪了,也死得其所,绝不是自填于沟壑。”大家听到书呆子有这样一个建议,全都愕然,向他望着。凤池这就对他拱了拱手道:“子老这话,真是读书有得之言,见义勇为。可是我们寨子上,只有这些人。今天下去六七十人没有回来,大家心里全都难过,从此以后,我们每个人的行动,都不能不加倍谨慎。你不惜一死,这是很可佩服的,但是怕令婿令亲翁见到你之后,话自然是不会听你的,可也不让你死,那不是很让你难受吗?我是知道的,汪家父子投降长毛,那是有激使然,我们不能把他父子这一激和缓下来,他不会反正回来的。”朱子清道:“凤老这点,我也心许,不就是说曹家人逼得他造反的吗?但是曹家人他杀了,曹家房子他烧了,还要怎么样?”凤池摇摇头笑道:“他们的对头不在此,老实说,孟刚的书,是读得不在我兄以下,在幼年的时候,他自负就了不得,加上他又得了一二十年拳棒,本事实在不弱。他快五十岁了,他连一个秀才全没有得着,愤慨吗?这是命运吗?古来揭竿起事的,都少不了这样人在内啊!”在一旁的赵二老爹,将两个袖头一拍,叫道:“这真是一针见血之言。”朱子清道:“我虽不能下山去劝说反贼,但是我们这天明寨,是前后合围了,若不趁时候还早想一点法子,将来他们前后两座营盘围困得铁桶一样,我们就插翅难飞,则悔之晚矣。”凤池皱起两道眉毛,对朱子清看了一看,便道:“朱翁之言,未尝不是正理,只是我们还有一个法子可用,现在不能说出来,我们回到冲里去再商议吧。”大家随了他一声话,也就同向冲里走去。所谓冲,这是当地里人的一句土话,凡是四面高山,中间闪出一块平坦地方来的,这都叫山冲,或简称冲。冲大小不一,大的可以大到十几里,小的也有只几亩地的。天明寨的形势,是南面全是峭壁,无路上下,前面有一个山谷眣口作了寨门,正是当了天国营寨的正面,早是用大小石块堆了两三丈长的高墙,上面悬着吊桥出入,山后有一条鲫鱼背的山梁子,通到后面无穷尽的大山,人要由那里过去,便是手脚并用,也都相当的危险。打仗更是不可能的了。由山寨门口上去,约莫两三里,闪出了一个小小的山冲,不过七八亩地方大,在山脚上有个山神庙,正是上山的半站所在。再上去两三里,两边的山峰,互相合抱着,闪出一条人行小路,随了山涧,弯曲着上去,更是一个大山冲。那山冲两边的小山峦,仿佛一个马口铁的形式,顺大路由铁口里进去。在山脚的两边,依了山的势子,用大小石块砌着矮墙,在墙顶上用竹子支了椽子,再把山上的荒草砍来四五尺长,一束一束的,拍扁了,放在竹椽子上,这就当了屋顶。这样的人家,有大有小,有长有短,一排排地建筑着,也是绕了这山圈子,向山冲里开着门。若是有一个人在山冲中心一叫,所有这些屋子里的人,在五分钟之内,就可以完全跑了出来。在这些人家,左右适中的一个所在,有一座比较大些的房屋,那就是天明寨的议事厅。
这里虽不住家眷,可是在山上的绅士,终日总有七八个人在这里办事。在议事厅门口,支了两个木架子,上面放着铁磬,乃是在山下庙里搬运了来的。每当议事厅里有什么事的时候,只要派个人左右敲上两下磬,各家人家知道是议事厅里有事,凡是有议事资格的人,都很快地跑到议事厅来。在这山冲的后面,便是那椅子靠背,在椅子靠背上,虽然形势很是陡峭,倒也有几条荒僻的小路,可以走了上去。但是那里向下陡峭的山势,猿猴也溜不下去,只有靠正中的所在,放出一条直通后路的陡峭山岭,就是那鲫鱼背所在。所以在这山冲里住家的人,只要对付前面跑来的敌人,后面可以不必设防。那山冲里的居民,自由自在在那里住着,一点也不惊慌。这时,凤池引着一大群绅士,由山崖回到冲里来,并不踌躇,径直地就回到议事厅里去。那议事厅也不外乎别家民房的模样,是大小石块砌的墙、竹枝茅草编的屋顶。里面是一些什么没有,空空洞洞的一间很大的敞开屋子。屋子里虽不能像在平原上一样还列着兵器、设着公案,但是木料支的板凳,却是一排排地对了正中排列下来。正中一张小四方桌子,却也设着笔砚之类,那是团董的位子了。原来这些练勇,自从迁居到山上来以后,已经改变了制度,为了统一权限起见,公推李凤池做了团董,一切调动练勇、支配山上政务的权,都归了他。在他手下,还有两个副团董,一位是丁小老爹,在乡下原是开过大杂货店,对于银钱上的出入,盘算得很仔细,他就做了练勇里的钱总,把全山的粮食,都存到议事厅后的积谷仓里。按着各家人口分配,每三天由他引到积谷仓里开仓放粮。在放粮之先,每户人家到议事厅里去领粮食票子,大人每三天升半米、一升半杂粮、一两半盐。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减半,七岁以下的小孩,只领大人三股之一。得票子以后,依着票子上的号头,按号领了粮食走。领粮食的事,全归妇孺或老人,壮丁不做这种事。壮丁依然分作三班,一班是在前面把守寨门,一班在山冲里休息,一班在山崖上巡逻。把守寨门的壮丁,不能分身,各家自做好了饭食,送到山前面去,让壮丁吃。巡逻班照例是回山冲来吃饭,换那班休息的人出去。作钱总的人,唯有吃饭的时候最忙,他要催促各寨送饭,而且还要督促预备队早些吃饭,免得误了换班的时候。此外各人家养的鸡猪牲口,依然还归那家喂养,但是不许再用杂粮去喂,只许用野菜去饲养。大小牲口是记上了公账,不能宰杀的。便是小牲口下的,也不许私自隐藏,全要归送到钱总手上。乡下人本来也就省吃俭用惯了的,每天有饭吃,对于猪鸭鸡饭,吃不吃,那全没什么关系。所以大家听了钱总的话,都很公正地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归到积谷仓里去。
积谷仓本来是一个名,其实不论什么东西,都可以存放到那里去的。只是山上的人每天半升米和半升杂粮,却有些不够饱肚子,只好是妇孺们少吃些,先尽那出巡守寨的人吃饱。这件事,作钱总的人,虽不便主张,可是这点意思,却是暗暗地告诉那些当家的女人了。至于文总,顾名思义,自然是办理山上的一切文件事情。可是这山寨上连账簿子也全用不着了,还用得着什么管文字的人?那么,文总做什么事呢?文总就像一个亲民之官一样,山上各家,大大小小的事,凡是决断不了的,都全归文总去了断。自然凡有类乎文字上的事,也归文总去处理。这一席,却属于赵二老爹。这时李凤池在山崖上看过了山下的形势,回到上面冲里来,直回议事厅除了钱总、文总而外,有些年纪大些的人,凡是不能出力而又有些见识的,也都跟到议事厅里来。凤池既做了练勇的团董,也就不像以前那般谦逊,径直地就坐到正面团董席上去。眼望见大家都坐定了,这就把颜色沉了一沉,接着道:“刚才大家在山崖上看见的,我们通山下的那条暗路,已经让长毛堵死了。我们若是要由那干沟里吊人下去,那就是冷水里下汤圆,下去一个,就掉一个。要寻出路,只有走前门冲杀了。这话又说回来了,现在山下面,遍地是贼,我们冲下山去,哪里又是活命之所。就算我们能上阵打仗的,冲出去个百十里,可以找一条活命的道路。请问这些妇女、小孩子,还有走不动的老人家,又当怎样办?”说到这里,看看大家的颜色,全都有些丧气的样子。凤池点点头道:“诸位不必害怕。若是愿意向远处逃,我们就不躲到天明寨来了。我的意思,料着长毛不是北走河南,就是东下江苏,他们在我们潜山,不过是经过一下,我们到这山上来暂时躲一躲暴风雨,这是不要紧的。谁知我们自己人也跟我们为难,居然大动干戈,伤了我们不少的人,末了还来一个绝招,把我们这一条暗路,也封锁了。我留这一条路,本也不想作打仗的用处,预备由这里常常派人下山,可以探听山外的消息,得了机会,多少还可以由山下运些粮食上来。现在这路打断了。第一是外面情形不知道。第二,看他们前后全把我们围起来,就是朱子老的话,他们要用那坚壁清野的法子对付我们,恐怕还不是用那一天两天的手腕,他们既然是打算持久的,我们更要比他们做个久远的打算才好。所以我看到这种情形,就想起了这样一个法子。我是片刻也不敢停留,就来和各位商议。”这一层话,虽是有些人已经见到了的,但是有多数人还不觉得怎么严重。现在凤池说明白了,大家又不免吃上一惊,彼此面面相觑。凤池又道:“事情已经做到了这步田地,我们也不必害怕,天下有多少事可以怕得了的。依我说,我们现在是两条路,一条是丢了家眷不管,大家冲杀下山,能冲杀出去多少人,就冲杀出去多少人。一条是大家同时守在山上,死也死在一处。”其中就有几个人说:“我们并没有二心呀,凤老怎么突然说出这句话呢?”凤池道:“并非我疑心大家有什么二心,我不是说了吗?以前我们有一条通山下的暗路,可以探听消息,可以偷运粮食,现在这条路已经断了,我们一味瞎守,可不知道能守多少日子,然而我们山上的粮食,却是有一定的数目的,吃一顿少一顿。若是把粮食吃完了,我们怎样子来守?所以就是在守字上打算,我们也应当做一个更稳妥的法子。”赵二老爹道:“这事我也想破了,非开源节流不为功。开源这一层呢,除了在这山冲里已经种的大小麦而外,四周山坡上,我们还可以种播番薯同高粱,再过两个月,山上种些北瓜,那不是吃的?至于节流,无非是自今日起,大家少吃一点。可是猛可的就让大家吃半饱,这是不容易的事,只有先由每人一升减到每人八合,煮粥吃喝稀一点,也就混过去了。我可不懂什么,自己想到了什么,就说出什么,各位以为如何?”凤池当他说的时候,只管摸了胡子望着他。等他说完以后,这就点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很有理的。虽不能全合我的意,也就合之八九了。”朱子清两手按定了膝盖,将头连连地摆了几下道:“赵二老爹之言是也,有不从者,天厌之,天厥之。”那钱总丁三老笼了袖子坐在一边,只听他们议论。等他们都说完了,便道:“话是如此说,做起来,怕没有这样容易。”赵二老爹摇摇头道:“我也卑之毋甚高论呵,还难吗?”凤池坐在上面,已经是对丁三老爹的脸子打量一番,很显然的,并不把他的话当作平常。等赵二老爹把话说完了,这就向丁三老爹点点头道:“无论办什么,没有动手的时候,总得详细计划一番。能做不能做,还在其次,只问当做不当做。既然是动手做起来了,这就不管他难不难,我们一定要顺了这条路线走去。你老爹说得不容易,一定也有你的道理。你可以说出来,我们大家参酌参酌。”丁三老爹倒不怎样慌忙,微微地笑道:“这事也是显而易见的。现在才是二月中,我们这山冲里的麦,又种得迟,恐怕不到四月尾不能割麦,这就快要熬两个月。麦的收成,不知道怎么样,就算十成收,大小两个山冲全算起来不过二十担,全山上五六百人,一个人能分多少麦?说到瓜薯高粱,那日子更远了。再说我们山上这些壮丁,除了守寨门,还要在崖上巡山,恐怕也没有什么工夫来种庄稼。”
凤池听着他的话,微偏了头,默然地听着,并不去拦阻他。可是怒坏了在一旁的朱子清,他突然站起来,将一只大袖子一举,叫起来道:“丁公此言差矣!我们上山寨来,明明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能撑持一天,就撑持一天。没有麦吃何害,还有满山的树皮草根。我们既有今日,只当坚营死守,以待机会。贼兵是乌合之众,与我们又无不共戴天之仇,稍围数日,见山寨不能破,自会解围而去,何必还等麦熟。依我兄之言,竟是颓丧我们的士气,我不敢闻命。”他之乎者也闹上了一顿,颈脖子上青筋直冒。那下巴上的胡子,更是颤巍巍的,简直气昏了。凤池向他招招手道:“子老何必生气,丁三老爹也不过是一番前后顾虑的话,我们也绝不能够为了粮食有点不足,就下山投降。只要我们明白了自己有这一点子难处,趁早能想点法子来援救,那也是好事。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朱子清最是信服凤池的话。凤池这样劝说着,他就不作声,翻了两只大眼睛,对全座的人看看,然后叹了一口无声的气坐下去。凤池道:“刚才丁赵朱三位老爹说的话,都很有理。粮食自然总有一天完的,但也不是马上就完,我们不必先害怕起来。军事是千变万化的,长毛究竟能围我们多久,这实在说不上。也许明天官兵到了,他们就要逃走,只是我们总要谨慎,不可大意而已。好在我们山上还有一点食物,先照赵二老爹的话,把粮食就减少起来再说。种庄稼的事,说不得了,只要是不当练勇的,无论男女多少,一齐出来动手,做不动重事,也要做点轻事。自今日起,绝不许有一个吃饭不做事的人,我的女人,她今年五十四岁,除了做饭,我就要她下田种麦,在山地上种豆子,多出一点粮食,总可多熬一些时,到了不能熬的时候,我们也不能寻死,饱餐一顿,一齐说下山去。不能杀的人,大家全在山崖上跳下去,死个痛快,也免得落在他人之手。我没有什么妙计,妙计就是,下了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死的决心。”朱子清这就站起来,两手拱着,高举过头顶,正着面孔,把头微微摇了几下道:“凤老此言,千古不磨之论也。只要我们能下一个死的决心,什么事不能做到。从今日起,我们就依了这条路走了。”凤池看到在议事厅里的人,全都带了一种兴奋的样子,知道自己这一番话,全把大家说动了心,这就向大家道:“现在我们就是这样一句话,可以散席了,所有以后推行的办法,那就全由丁三老爹去着手,有行不通的时候,我们再来集议。好在这件事也不是今天就办,慢慢想法,那也不要紧的。”于是朱子清先生,首先离席,出门回家而去。他们家只有他的老妻陈氏和他的女儿朱秋贞。为了子清老爹,来着他一腔乾坤正气,不许逃难,所以她娘儿两个,也就在这天明寨上安身了。他们虽缺少壮丁,可是家里的茅屋,都是练勇代为搭盖的,却也和别家一样。进了那石墙门,地面上乱蓬蓬地堆了许多茅草,在茅草上放了铺盖衣服之类,陈氏、秋贞全在乱草上盘膝坐着,手里各拿了针活,低了头不曾理会外面有人进来。
子清呆呆地站在一边,侧身向她二人望了许久,忽然昂起头来,叹了一声道:“今何日也?你们还好整以暇,在这里做斯文事,真是不知死之将至。”秋贞看到父亲这种样子,立刻站起身来,微笑着道:“爸爸为什么面有忧色?”子清将两手一拍道:“现在这山寨让长毛围困得前后不通,我们杀是杀不出去,就是老守在山上,这粮食也快要吃干净了,眼望前途,实在虚无缥缈得很,我这样大年纪,一死何足惜,只是这山上的人,男妇老少,有什么罪,都要死在刀斧之下?”陈氏将两手按住了怀里的针活,也昂着头叹了一口气道:“事到于今,我们还顾得到将来吗?还不是过一天就算一天吗?”朱子清向她母女两人看了一眼,然后慢慢地坐了下来,笼了袖子,盘膝坐着,翻了眼睛,向屋顶望着,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陈氏道:“你生什么气?事到于今我们都把死字扔到一边,人总有一死的,迟早一般,也犯不着放在心上。秋贞,你倒杯茶给父亲喝去。”秋贞早是两手捧了一杯开水悄悄地送到子清面前,低声道:“父亲,你喝一点吧。”子清手捧了茶杯,向秋贞注视了一会,冷笑道:“你这孩子,好八字!”秋贞忽然听到父亲这一句话,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不由得脸上一红,转着眼珠,倒退了两步。子清才知道是自己的话重了,想到了不教而珠,不是忠心之道,便喝了两口水,放出很平和的样子,向她道:“我并非说你的命不好,我是说这全山寨的人,命都不好。将来这山寨一天破了,我们是同归于尽。”秋贞也知道父亲是一种安慰的话,便笑道:“你老人家也是太慈悲了,自己的身世,还不能顾全,哪里能顾这全山上的人?”子清手摸着胡子,微摇了几摇头道:“孩子,你不要小看了人啦。假如我愿意拼了这条老命的话,也许我就救了这全山的人了。哼!你是不可小量了我的。”这不但秋贞听了这话有些惊异,就是陈氏也对他望着,不知他用意何在,可是这位书呆子,果然生出一层风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