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立青带了队伍向前冲杀的时候,那边的队伍,只管向后退,分明是不济事了。不料在营墙的尽头,一面红旗领头,随后一支队伍斜着飞跑了出来。他们绕过了后退的队伍,要跑到练勇的后面来。立青看那支队伍,约莫有三四百人,而且阵脚整齐,来势非常勇猛,踢得麦田里干土飞起几尺高,似乎不容易抵敌,只好把花枪一横,拦住自己人不让走。这里队伍停止了,那边原先败下的队伍也就停止了,不再向后退去。可是那边初出来的援军,并不因为这里阵脚停止,就不向前,依然直扑过来。立青忙中无策,高声喊着,大家随我来,于是丢了那支败的队伍不管,反转身来,却向那支援兵迎上去。那边当头一个人,就是汪孟刚,他手上舞着一柄大刀,做了半举半砍的势子,直冲了阵头。立青只看他头披红巾、身穿短装红袄子、腰上系了一根大板带,早是觉得有些刺目。加之他那来势不善,也就引起了胸中的火气。但是在这样一刹那间转念之下,孟刚已是到了面前。不知是没有看到立青,还是故意避开,他却是转到了队伍的中段,向练勇这边冲袭着。那队伍正中,遇到这样一位老手,大刀砍着,早是躺下去几个。立青看到更是有气,舞动手中那支枪,只挑那人多的地方直扑了去。他后面的一群壮丁,也都随了他这个势子,猛可的向前奔跳,跳到队伍里面去的时候,这就和扑了来的人相纠缠到一处,厮杀得不能分开。立青周身出着热汗,眼睛里面冒着一根根的红丝,紧紧地咬了牙齿,两手拿了花枪,左挑右拨,前刺后捺,把四周围困的人,一齐给他们打乱。但是他虽带着群人,现出威风来,无奈沙场上的战争,不是像平常私人比武那么简单的,打倒了一群,还有一群跟着上前交手,教人站不住脚,也歇不住手。立青本人,虽然使出了周身的武艺,把继续上来的人,陆续地扑打下去。但是跟着立青上前厮杀的人却不能都有这种武艺。一阵纠缠,两边的队伍纷乱夹杂在一处,谁也拢不齐谁的队伍。所幸练勇这边,扎了青色的包头,天兵是扎了红色的拖巾,这两下头上不同,一目了然,大家可以分辨开来,因之在阵势上只管极度的纷乱,究竟还不至于自相残杀。这样纠缠纷乱,搅着一团,不到半顿饭时,那以先败退的一支队伍,是第二次转回来,向着练勇夹攻。练勇人少,天兵人多,少数的人,混杂在多数人的里面,自然是容易失去联络。单说立青身边,原是有几十个练勇拥在一处。杀到后来,一眼望去,不过七八上十人。其余的全三五个一班,被红头巾的人包围混战。立青看到这种情形,料定不免全军覆没,因之举着枪大声一喊,先冲开了身边这个小围阵,直扑进另一个围子去,把里面的人连在一处。练勇们本就是舍了这条命冲杀出来的,虽是杀到重重长围里面去,依然不能减少他们那份热烈、兴奋,只管冲击。
天兵那边,那就不然,他们和谁也没有仇恨,也不必杀了谁心里才觉痛快,所以据了多数的人,把天明寨下来的练勇包围着,还是在自卫情形之下,同他们接仗。不是练勇们向里冲杀,他们却也不肯向前杀人。于是立青冲开了一个围子,又冲开了一个围子,把上阵的人集合到了一大半的时候,自己也就觉得两臂软绵难抬,只管喘起气来。有了这一大半人,再去联络那一小半被围的人,好像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为了胸里头那一股向上剧动的呼吸,使他回不过那一口气,这就不明白是何缘故,自减了要冲杀的勇气。由整个队伍的最前面,不知不觉,退到了整个队伍的后面去。他心里也就想着,今天杀出山来以后,不必再望回山去了。两脚一顿,就咬牙瞪眼,手捧了枪,又要向前冲去。正在这时,却听到山寨上哄哄哄几下连珠铳响,已经发了收兵的号令。这倒正合了私意,掉转身来,就向原来的路上走。那些跟随在后的练勇,那疲乏的程度,当然在立青以上,大家也就紧紧地跟随走去。这围墙随处拦了去路,是不能随便乱撞的,所可逃走的地方,还是两方营寨的中间那一条夹道。大家对准了这个方向,像天空上一排分裂了的雁群,前前后后向那里走着。在身后的那些天国兵队,谁也不免在身后追着,他们的两只脚,似乎处处都受了泥土陷着一样,老是拔不出步子来。练勇们跑得远了,回转身来看看,心里安慰了许多。前面人站定了脚,差后几步的人,也就跟着凑上了班。立青站在队头,也干了一身汗。殊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在对过营墙角上,扑咚咚一阵鼓响,一面尖角红旗,在前面引路,早是一支队伍,由那里横插出来,将去路拦着。
立青眼望了那寨门上的吊桥,已经放到了半空,并不让那桥落下来,却又扯了上去。这回糟了,要避上山去,这已经断了路,要向前杀出一条路去,可是四面八方,全是敌人。在混战了许久之下,队伍已经是散乱过一次的了,再要和这些队伍去冲杀,怎样站立得定?因之心里一慌,不由得周身出汗,两眼发昏,忘了东西南北。可是他在这里发了呆,那边跑出来的援兵并不停止一息儿,狂风大浪一样,直扑到面前来。立青想着,既是带了队伍出来接杀,死也要死个干净,决计和长毛拼个你死我活,也不能打了败仗逃走。好!大丈夫就是今天了。想到这里,心里一横,横了枪尖子一扫,也就对了来人直迎上去。可是再看那红旗下面,首先一个手上拿了一柄三尖两刃刀的人,神气活跃地跑跳了过来,那正是汪孟刚的儿子汪学正。彼此是同门学艺的弟兄,平常开着玩笑,是无话不说,虽不见得可以同生死共患难,然而这样熟透了的人,如何可以干戈相见?心里这样犹豫着的时候,那一支队伍早是抢到了面前,要闪逃也来不及。但是汪学正走到近处,他似乎大吃一惊的样子,猛可的站着,把阵势收住。不过两边的队伍已经渐渐地逼到了一处,人多够猛,绝无两下站着对阵之理。那学正的神气,忽然变了过来,把武器向斜的地方一指,这支队伍也就随了那个方向直冲过去。这种作战的样子,正是放开了练勇一条逃走的机会。立青原是不曾料到他们有这一着棋的,所以他带了队伍,起了一个猛扑的势子,始终还是不曾收得住。一来去,两下里参差着,这就相去得很远。等到立青把这一支队伍按定,那汪学正所领的队伍,已是抄到了练勇的身后了。立青把阵脚按定了,这才回过头来看得清楚。心里就这样想着,他明明是带了队伍拦着我的去路的,现在放开路线不管,分明是没有那为敌的意思了。趁了这个机会,不跑回山寨,还等什么?他这样想着,领了队伍再向寨门边冲了去。
不想那寨门上的吊桥,扯上去之后,始终也放不下来,自己的队伍走到了这山脚下,既不能上山,又不能回头厮杀,这就纷纷向山上喊着,放桥放桥。在这种吆喝之下,山上的桥,本来是有放下来的势子了,咚咚咚咚各处鼓声大起,正是天兵又下了进攻的号令,绝不容那些四散的长毛只管站望不前。在那太阳光里,飘出人头上的红色旗帜,摇头摆尾,领着红巾队伍一层层地只管向寨门口进逼,犹之乎对了这里的队伍,取了包围的形势。立青向前面三方看去,全是刀枪如林,向这里伸着锋头。他虽是一向抱着什么全不怕的人,可是对了这只有厮杀没有休歇的情势之下,心里颇觉得这事是有些扎手。原来那个时候,天国的步兵,武器分着两大宗。长柄武器,全是长矛,短打武器,却是盾牌马刀。这短打武器,非到冲锋陷阵,那是没有多大威力的,所以使用的时候,还是很有限,这长柄的矛子,却是远攻近攻,都用得着,所有伍卒们都是使用这个。这种长矛,规定是一丈二尺以上,长长的,可以长到一丈八尺,做矛的材料是竹子,以上下粗细相差不远的为最上品。矛头上,像箭一般,有一个铁打的矛旋,飞快雪亮,长七八寸。在矛旋下面,有一大撮红缨,没什么意义,只是配着好看的。那矛身的圆径,也有限制,平常都是手掌把握得住为度,而且在竹矛上加了一层油漆,免得手上有汗,竹皮光滑,使用不灵。竹矛的使用法,在火器没有盛行于中国以前,清的绿营里面,还相习流传着。大概是使矛的人,半侧了身子,两腿站了八字桩,矛平横在胸前,右手握了矛底,臂肘弯过来,作弓形。左手伸直,离右手约二尺远的所在,将矛身托住。然后左腿踢开,右腿跟着,向前一跳,两脚并立,身子正过来,挺直地站住。在跳的时候,右手同时把矛子一送,两手同握住矛底,让矛头抖抖颤颤地的,放一个团花。这个招数,以矛身长,两手能握到矛底最后一截的,本领最大。这是平常可以试验出来的,一根长竹竿,我们越拿着竿子的头,那竿子是越难平放。至于矛旋昆花的那个玩意,也有分别。使的时候,要矛身不动,只矛尖子抖颤出一个圆圈来的,那是上等武艺。这也有一个试验法子。端了长矛,对着白粉墙刺上一下,这就可以分出来军人本领怎样。因为那矛尖子刺在墙上,就可以划出一个圈子来。圈子只有碗口大小的,算是最好的手法。使矛的招数,就是如此简单,繁杂一点,只是把那两腿跳蹦,伸矛向前,改作接连三次,同时,也向后倒跳三回,此外是没有什么奇着。其实兵器长到了丈多,除了这个,也不能更有什么奇妙的招数。不过在战场上,兵刃交接,总是谁的先到,谁占胜利。长矛子在战场上,他总是先到敌人身边的,除了弓箭,只有这个可以先发制人。所以太平天国的军队,步兵总是用着竹矛。这时立青站在寨门口向前一看,那三方面向这里进攻的竹矛,就像倒了的竹林子,并不要他们再摆出什么声势来,那情形却也十分可怕。立青这就跳着脚起来道:“门上快放下桥来,不放桥,我们就都死……”他这一个死字没有说出口,寨门上却是剥剥一阵梆子声,寨门头上的大小石头,抛得呼呼作响,全向对过阵头上抛了去。同时发出飕飕之声,在石头雨阵子里面又间三间四地放出几支箭来。不知道长毛队里是胆怯还是另有计谋,看到这边箭石交加,停住了阵脚,就没有向前再进了。在这时,那门头上的吊桥,才得缓缓地放了下来。
立青看到桥放下来,不但不回转身来向桥上走,而且还向敌人的阵头迎上去几步,做要打仗的样子。可是那些练勇却不再攻击了,早是一阵风刮似的,大家拥上了吊桥。立青看到自己的练勇全都爬过寨门子去了,然后才三跳两跳地,也由吊桥上爬过门去。随着天国的后面,鼓声雷震,那些军队像盖浪一样,也一直盖到寨门口来。立青站在寨门头上,伸出半截身子向山脚下望着。只见汪学正站在一面红旗底下,手里横拿着一样兵器,在队伍前面,直引到寨门口下,气概轩昂,好像一挺胸就从寨门跳上来了。因站在寨上,大声喊道:“汪四哥,你也是个血性汉子,堂堂丈夫,为什么污辱了父母的遗体,跟随贼人在一处?”汪学正当他说话的时候,只管把眼瞪着,脸上微微地带了一些笑容。
等他说完之后,这就回转头来,四面张望着。然后笑着答道:“三哥,你读了一肚子书,难道‘尊王攘夷’四个字,你都不知道吗?明朝受了流寇的害,崇祯吊死在煤山。吴三桂认贼作父,带了胡妖来夺了我汉人的天下。二百多年,我们全做了胡妖的牛马奴隶。现在天父差我主天王,兴汉灭胡,正是我们汉人出头之日。你父子们不明顺逆,兴办团练和天兵为难,这岂不是跟着吴三桂后面作叛逆吗?你们自己忘了祖宗原是汉人,只是在胡妖手下当一个虱子大的小妖,你倒教别人不要污辱遗体,那不是笑话吗?我待你已经是十二分的客气,你竟是一点也不知道。”说毕,一阵哈哈大笑。笑的时候,把手里的兵刃举了多高,昂头几乎把扎的红巾全要落了下来。立青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这些重话。大喝一声道:“姓汪的,你自己做了叛贼,还敢在我面前说这些丧尽天良的话。你这种人,我看到就生气,滚你的吧。”只这一句话,举起手来就把一块碗大的鹅卵石向山下直抛了去。只他这一抛,在山上的练勇,都随了这个势子,纷纷地拿起石头,向阵头上砸了过去。立刻这寨墙上面,石如雨下,那些天兵看到,也并不当一回什么大事,很从容地,就把队伍收了。那队伍虽是收了,却并不见得远去,提筐负担,在那里筑墙的人,依然在那里筑墙。立青站在寨墙上呆望了一回,一步不曾移动。
这不但是他在这里呆望,所有天明寨里年老些的人,全都拥到寨墙上,向阵头上呆望着,原来这回出阵,只有二百七八十人,现在回来的,不过是二百人,这七八十人陷在敌人阵里没有回来,他们的生命是不得而知了。在天明寨上的人,彼此之间,不是亲,便是友,如今这样分散了,大家都不免带了一分凄楚的意味,站在寨墙上,眼巴巴地对敌阵里望去。凤池也站在这里的,许久许久,把脚顿了两顿道:“这实在是我大意了。我们上次用一小队人去夜袭,占了便宜,那是出乎人家不意,再说在夜晚,人家也看不到我们有多少人。今天早上,明明白白的,我们拨一小支队伍去,他们的人,超过去我们七八倍,那正是羊入虎口,哪有不败之理?在败的当中,居然还可以救这些人回来,已经是不错了。”他这么一句自宽自解之词,说出来已经是很觉勉强。不想赵二老爹站在身边,摇了几下头道:“你说这还不错呀,可是寨上住家的人,已经哭成了一阵风了。兵凶战危,自古已然,这还说什么呢?”说过之后,又连连地摆上了几回头。立青手扶了寨墙,两脚并起来跳了两下道:“这是我的错,我带了他们出阵,我还要去救他们回来。父亲,你能放我出去吗?”说时,掉转身来向凤池望着。凤池道:“你除非出去了,不想回来。你要知道,这出去打战,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能鼓了这一口气出去救人,别人杀得精疲力尽回来,可能像你一样,也出去救人呢?”立青垂手站着,不由得低了头,在他心里,自然是十分的难过。凤池这样一下解释,在这里听话的人,全算醒悟过来,不觉是对寨墙门外望去。一个个地全呆了。凤池向外看了许久,忽然拍手叫起来道:“了不得,差一点我大意了。”大家听他这话音,自然又是一惊,全向他看着。凤池向天营后面一条小路微微一指道:“你们看那路上,有一支队伍,不正悄悄地走了吗?他们背山为营,分明是要阻我们的出路。现在营垒还没有筑成,怎好撤退一支队伍?他们掳去了我七八十人,这里面沾亲带故,和他们的人,必定也能说到一处。他们对这些人,一定是不会杀害,少不得好好款待,向他们问寨里的情形。我们寨里人是这些人,粮食是这些粮食,他们不问,也会知道。那用不着担心。只是我们在左山脚下,顺着一个山洞的势子,开了一条暗路下山,这是他们不知道的。现在被抓住的那些人,若有一个口风不紧,这消息就会让他们捉住,跟了这一点消息,他们要打我一个措手不及。也许那支队伍,就是打算由山洞子里爬过来的。”大家听了这话,脸上都不免吃上一惊。有人还说,在青天白日底下,他们或者不敢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凤池道:“你们猜着他不敢来,他也就猜着,你们有这样一猜,偏偏要来一试。那么,你又当怎么办呢?”立青道:“这样说,我们是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立刻派上一队人前去堵住洞口。”凤池道:“用不着要多少人,你带一二十人,事先预备下几堆石头,那就可以把他们制服。只怕他们不想攻上来,也是堵住我们不要出去,这就教我们白费了一阵子心力了。”说到这里,不由得把眉毛皱上了两皱。立青将两只手,互相搓了几下,因道:“那我就点二十个人先去吧。”凤池摇摇手道:“这倒不用忙。他们到那洞口上去,必定也是绕上一个大弯子才去。”立青道:“虽然他是绕上一个大弯子才去,我们防备人的,那倒是越快越好。”凤池垂头想了一想,因道:“好的,你就去吧。随后我自会派人给你们送了吃喝去。”立青垂着手道:“你老还有什么吩咐的没有?”凤池将手摸了下巴上几根胡子,沉吟着道:“他们真是要爬山的话,我想你也足以自了,没有什么可吩咐的了。只是汪学正若是他自己到了山脚下的话……”说着,又用手连连地理了几下胡子,又把眉头皱了两下,因道:“他父子两个,竟非坏人,唉!事已至此,教我怎么去对付他们呢?”他说完了,放下手来,背在身后,倒是打了两个旋转,这就微点了两下头道:“你去吧,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立青看到父亲踌躇的样子,虽是明白了一点,竟觉还不知道他要怎样去对付汪家父子。这位老先生又不大肯说私话的,当了许多人也不便追着向下问去,因为掉了一句文道:“从前孔夫子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你老看是如何?”凤池道:“他和我们无德,可也是无怨,不过我和他父子,全是至好的朋友,忽然以干戈相见,倒有些不忍下手。这不但是我,就是我们寨上的人,都透着同他父子交情不坏,不应当彼此对杀的。”说到这里,凤池就把颜色一正了,因道:“但是汪家父子,究竟有些不知自足,为什么他就忘了是本乡本土的人,带了人来破这寨子呢?设若这寨子破了,他对于这寨上的老百姓,可能饶过谁?公事公办,你就不用再问我什么,你自去做主吧。”他口里说着,就揭了一袖子,挥着立青走去。立青看了父亲几番改变的面色,心里也就十分明了,于是不再多言,自转身走了。这寨上的练勇,虽是有几十人出阵去了,不曾回来,后面在寨里没有出去的人,都感觉着怒火如焚,非杀去两个敌人不能消下胸中的怒气。这时立青要带人去阻塞上山的小路,虽不是下山打仗,也究竟比死守在山寨子里好些。因之大家摩拳擦掌,一拥上前,有上百个人,围住了立青。大家喊着,我去我去!立青两手叉了腰,向周围的人,全看了一看,便笑道:“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大家这样起劲做什么?这回不要年轻的,只挑二十个年纪大的,同我到石崖上去守着,用不了打仗,跟着我骂人就是了。老张,你带的一哨人。比较的年纪大些,我调你一哨人跟我去。”在立青未说话以前,大家争着要去,及至他随便地说了这一句话,那些争着要去的人,都默然不语,各自归队。这里立青带了老张一哨人,自向石崖上走去。原来在这石崖上,有一条瀑布洗濯的干沟,随石壁直下。这一条瀑布,不知道经过了几千万年,已经干涸,空余着这一道干沟。因为是很少经过阳光照耀的缘故,沟里常常潮湿,兀自生长着寸来厚的苍苔,练勇们就借了这样干沟开了一条下山的路。不过这条路是到石壁半中间为止。在那里有个潜水涸,接着干沟,宽宽窄窄,屈曲通到崖上。练勇们把洞里窄小的所住,一齐凿打加宽,可以让人通过。因为路是这样的险,上山的人必定要偷偷摸摸,才可以上来,下山的人,也是要偷偷摸摸,才可以下去。敌人相对在崖上下站着,那是无论何人,通不过的。立青很从容地带了一哨人往崖上长草里坐着,一面派人轮流地搬运大小石块,全在身边放着。也不过半个时辰上下,山寨里另有人将大竹筐子,盛着黏米粑、干咸菜,挑了送来,还有加大的瓦壶好几把,里面盛着滚热的茶水,大家坐在深草里吃喝谈话,只把一个人闪在崖边矮树丛里向山下张望。又是半个时辰上下,果然,远远地看到一条小黑点子,在平原上移动,那不就是长毛军队吗?守崖的人立刻来报告,说是他们果然来了。立青喝道:“不用惊慌,直等他们到了山崖上再说。”那个守崖的人,听了这话,就不再多说,只是守在那丛矮树里面向山底望着。果然的,那些小黑点,慢慢地移近,在小黑点上面,可以分得出大小旗帜的影子,到了山脚下,这便看得清楚,约莫是二三百人。只一做手势,立青就在草里面伸出头来看望。那二三百人,他们并不站在一处,分了好几小支,做一个宝塔形排着。最前的一支队伍,约莫有二三十人,带了锹锄绳索,直逼到干沟脚下来。为首那个人,正是汪学正。立青不由得身子向上一跳,猛可的站在崖边,大声向崖下喝道:“呔!那一个大胆的长毛贼,敢来偷爬我们的山洞。”汪学正在崖下抬头向上一看,哎哟了一声,挥着手叫大家向后。同时,自己也就拔步向后跑去。但是那个宝塔形的阵势,并不纷乱,后队改了前队,竖了旗子,退在一箭之远的地方,方才站定,石崖上的人,这时呛呛敲了几声锣,也就挺身而出,全站到崖边来了。立青独自站开着,手里将一面小蓝布旗,挥动了几下,然后大声喊道:“汪老四,我早已看见你了。我对你实说,我身边几十斤重的石头,堆了上千块,假使我下毒手,刚才全推下去,你早成了肉酱了。有我们在这里守着,你就是一位飞仙,也休想爬上我的山头。”学正伸出一只巴掌平眉毛放着,挡住了阳光,向崖上审视了许久,然后一步步走近,向崖上答道:“三哥,我还有什么对不住你吗?我有一肚子委屈,你听我说。”立青道:“你做了反叛,你还说什么?以前我和你虽是同堂学艺的弟兄,到了现在,我们可是冤家对头。知事的,你走开些,石头砸下来,那是无情的。”只这几句话交代完毕,崖上大小石子,雨点般地抛了下来。立青不容学正说话,学正也只好不说。于是两下抛了友谊,专做敌人了。